雅克·德里达《书写与差异》,张宁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9月出版。
“中国所发生的一切”——这样一个说法何以得到陈述和理解?一个生活在中国的诗人与一个生活在法国的哲学家在理解上又有何不同呢?
形式和内容或许会诈死,对形式与内容的思考却永远生机勃勃。
不被一个机构(或不被他人)接受,是一个事实;意识到自己不被外界接受,这也是一个事实。两个事实叠加在一起就可以主动接受了。
找到一个个曾让自己犹豫不决的地方,这是文人应该负担的责任。
诗学以外是非关诗学的一些事物。这一条边界如果存在并得到了思考,而思考者恰好是一位诗人,就会迫使诗学以外领域的事态越过边界成为诗学对象,转化为事件之后,便可成为一首诗。诗学范畴的边界恍惚间就向外拓展了。
正在发生什么?这个问题是可以思考并解答的,对各种思考方式和解答方式的再度思考也是可以继续进行的。诗所要面对的就是由诸多思考方法形成的一张用法清单。
每一个主张在展开时都会在流动中留下一些关键隐患有待反省,但它自己已经来不及回顾了,只有交给另外一个主张来完成。
结构的形成是不可追溯的,但对结构的拆解是有备而来。
冗余之处,万象更新。
理解一首诗如果碰到巨大的阻力,那么不妨停下来,先去理解我们理解一首诗的方法论是何以展开的。
本源只有一个,而替身是无穷的。不要畏惧,完全可以将每一个接触到的替身当成一个理解本源的中项来对待。
写作之前意义在高处,写作之后意义仍然在高处,这样才好。看起来写作并没有使意义降低,意义好像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实则这里存在一次微妙的能量交换。
每一次写都可以增加一个与此前不同的形式或内容,但不一定能增加规定性。
使写作开始的力量与使之结束的力量往往不是同一股力量或源自同一个主体的力量。
写作之前有一个先决奥秘,通过写作可能会抵达或领悟另外一个奥秘。奥秘出现了变形或偏离。这是两个前后不同的奥秘。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写作的纯粹性与合法性。
写既是一个动作,也是一个方法,还是一种宿命。诗人只要在写作中向任何一个点位稍作偏离,写的性质和前景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一首诗的历史不单单是指早于它的精神渊源和文化传统,也不单单是指自它产生之后所形成的时间湍流,还应当包括在创作过程中同时发声同时在场的诸多事物的进展与变化,即一种有别于个体纵向发展的横向视野的历史风貌。
当我们从结构上尝到了阐释一首诗的甜头时,就会长久紧密地依赖这样一种方法与观念。我们几乎忘了在结构以外还有其他滋味有待品尝。问题是,结构以外所提供的动力如果明显逊色于结构所提供的能量,我们肯定就会偏向能量更为充足的一方。
如有必要,诗人也可能将“善”变成几何图形予以结构化。
你赞成某个观点,就有之所以赞成它的形而上学。
一首短诗的魅力就在于你在看它的某一行或某一节时也能同时看到整首诗,有一种每一行都在同时炸裂或绽放开来的感觉。
谈论一首长诗,其实在谈论你对这首长诗的记忆。因为你在谈长诗的一个局部特征时,前面的部分已经翻过去或滑过去了,你只有凭着记忆去谈,而不是一种尽收眼底的谈论。你有可能被自己的记忆或展望给蒙混过关了。
风不好谈论,就谈风穿过的那棵树;意义不好谈论,就谈意义划过的那个结构。
下文存在的合理性,你可以从上文中去找,也可以不从上文中去找。比如你可以从上文何以如此的那个渊源中去找,也可以从与已知上文平行的某个漩涡中去找。
任何写出来的秩序都是已知秩序的一部分。进一步来说,是关于秩序理念的一次塑形。
一位诗人的叛逆可以是没有目的的,他仅仅是为了反对一个目的而表现出一种叛逆的形象。
事实与意愿之间的差异可以变成一个结构。
一个结构只能通过另一个结构才能浮出水面,露出真容。换言之,一个结构只有纳入结构的用法清单之中,才能得体地显现出来。
在一首诗中,你能感觉到诗人在使劲拧干语言中的水分,或者他将语言弄湿了。反过来说,语言可以将一个人从岸上拖到河里,让他浑身湿漉漉的,也可以将一位诗人造就为一个善于拧开语言瓶盖的人。
一个无力的人正好待在暗处。给人造成的一个错觉就是,待在暗处的人总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要忘掉一段历史,就相当于要忘掉语言的一个用法。
对结构主义路数的弃用,仍然可以看作是对结构主义路数的借力打力。
一棵竹子上刻了一个字。有一个人说他能将这个字取下来,就像揭去竹子身上的一个符咒。他说他取下了,可我们明明看见那个字还在竹子身上。他所谓的取下就是指视而不见,忘记了竹子上刻着字的这个事实吗?但他所指的并不是忘记这回事。
有一个人早晨对着山谷大声喊了一句,“你好吗?”等那人走后,我也走过去大声喊了一句类似的话,可是事后一想,总觉得我喊的跟那人喊的不是同一句话。
竹子在竹子的位置上是一根竹子。而诗人将这棵竹子讲给别人听时呈现出另一棵竹子。诗人越奋力,离那棵真实的竹子越远。
他也不记得第一次见到白鹭时的表情。他将后来每一次见到白鹭的反应都往那不可能的第一次追溯。但始终也抵达不了那个虚无的第一次。第一次确实发生了,可他已记不起来。这次遗忘是后来无数次铭记所难以弥补的。
每一个人的沉默都不再是原初的沉默,而是对众所周知的沉默经验的借鉴。
找到一个对立面或一种对称性,可以推动一首诗的发展。如果一时找不到这样一种相辅相成的二元关系,就设想一种包容性将你不可理解的事物包含在一个更大的范畴之内,同样可以推动一首诗的发展。
眼前诸多事物松散得无法建立起一种逻辑明晰的联系时,就可以启动诗人的决断力:让所有事物围绕着一种决断的气氛,形成一种严密的组织关系。
一物降一物或一物随一物,这是文法运动一个最为形象的说明。
解释一个原因时可以使用“不是……而是”这个句法结构,既可以在散文中干脆利索地使用它,也可以在诗中不露声色地使用它。通常人们只会注重因果关系,而很少意识到支撑因果关系的这个句法结构。
在行文中想增加一种决断的力量,你就要大胆使用“(谁是)第一个”或“(这是)第一次”这样的说法。这只是一种修饰性说法,但的确可以给你带来勇气和句法上的流畅性。
你谈你的观点,我看你的观念模型。
你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以及梦境都是虚假的。不过,梦中苹果的形状却是真实的(与现实中的苹果无异),苹果可以放在桌子上这一重力法则也是真实的。
找不到一棵会思考的树,这句话的意思可不可以等同于“找不到一个不会思考的人”?我们对一个观点的理解可以通过找一个类比的说法来确认它是由一个怎样的句法结构来衬托的。
没有孤立存在或只能用一次的句法结构。真理在句法结构上过两遍才算是真理。
河岸上的柳树都在迎风飘扬,但其中有一棵柳树被风吹断了一截柳枝掉落在地上。它(的成分)太醒目太独特了,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它身上,并通过它来判断刚刚的风力等级。
一个和你面对面交谈的人突然告诉你,他在交谈过程中有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消失了。要理解他这种感觉,你必须接下来想一想:在什么情况下,你会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在你们谈话的过程中也突然消失?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有一阵风刮过,或有一个疯子恰好从街边跑过来。我们的话题中此后就免不了有风或疯子的痕迹。
你要明白一位诗人的作品里面充满了什么,也要明白他的作品中唯独什么从来没有提到过。
理解一种感情,就要把它放到一个句子中使之成型;理解一种激情,就要通过一个诗节来验证。
理解他人的沉默,既可以通过模仿他的沉默来完成,也可以用诗包容沉默的方式来完成。
鸟鸣出现之前,两栋楼之间存在一个无人理会的空无;鸟鸣出现之后,两栋楼之间凸显那棵看似刚刚高歌一曲的高大的树。
当我们站在今天回顾来时路时,竟然会发现那个出发点、那个端点竟然是漂浮不定、忽远忽近的。
我们可以想象一棵树在风中支支吾吾或胡言乱语,但是我们的想象力必须是清晰明了、有章可循。
从笛卡尔说出我思的那一刻,关于我思的所有说法与可能性就深深嵌入了一种时间意识之中难以自拔。
我思唯有在作品中才变得没那么疯狂。
在一棵树下有一个思考者,将他命名为A。不久以后,你又能看见另一个人从树下经过,你会想当然将他当成思考者B,就好像同一棵树下至少有两种思考的形式或两个思考者形象。
每一个逻辑都可以先想象父亲在运用这个逻辑的时候会遇见什么样的麻烦。然后再交给诗人在诗中运用一遍,看看效果如何。
要知道一个词的含义,就需不断地去修饰它,直到这个词显得精疲力竭。
从一开始来到我们眼前的事物都是诠释性的,除非我们以不可诠释的诗笼统言之,它们才可能恢复本初的面貌。
一位诗人曾通过他的诗将自己想象成一棵树,如果要重新恢复人形,他就必须通过另外一首与之匹配的诗将自己从树中分离出来。这首后来出现的匹配之诗,就凭诗人怎么想象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完善的人。
事已至此,这是一个讲述性;诗何以至此,这里有一个抒情性。讲述性和抒情性互换位置也说得通,但那是另一种类型的诗。
他太单纯了。这不是抒情性而是讲述性。他何以如此单纯?这才是令人心动的抒情性。
你可以在一种熟知的语言范畴中写作。但也可以选择在一种知与未知相互缠绕的界限上写作。
我期待我的诗能给有缘的读者无限的回应。
外在于人的事物以中项的名义闯入人的视野,协助当事人完成一次自我认识。但这个事物本身却因进入存在,映入人的眼帘被命名而突然丧失了更多的宇宙信息。
我有一个名,但整整一天都没有人叫过他。树也有一个名,但整整一天也没有树叫它。
我有一个名,平常人们怎么叫他,我总是能够快速地听见。但是,当有人用一个怪异的声调叫出这个名,我就能够判断这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个人的居心何在。
你在森林里走过的那条路,并不是野兔走过的路,更不是飞鸟选择的路。你必须发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才能与其他不同的路进行交换,从而获得更多的出路。
你要描述一个公园不能通过细数公园里每一棵树的方式来完成,而是从你何以要描述一个公园的动机入手。如此一来,你很快就会发现仅仅在一棵树上就可以获得类似的动机。
对象向事件的转换,包含三个维度同步展开:生活事件、心灵事件和语言事件。
在你心悦诚服的这个范式之前,还有没有另外一个范式?哪怕它是最初一个范式,那么,在它以前又发生了什么呢?这样一种持续的追问,一直以来都是诗人的本色。
从这棵树上得到的诗意,会在另外一棵树上沮丧地失去。这里所说的失去实际上是一种失能,也就是说,你不可能在第二棵树上同样得到第一棵树上曾得到的东西。
时间最浓烈的特征就在于(你已意识到)他者来到了你的面前。
如果你将一片树林当做一个整体,而从中飞出来一只鸟,就表明这个整体无法将他者(或一个例外者)束缚住。如果你将这只鸟和这片树林当做一个整体,你仍然可以发现一个不被整体所束缚的幽灵。
当你看不出一个对象的纷纭复杂、波诡云谲时,你就去听它。哪怕那是一个静物,你也能听出视觉所无法察觉到的诸多信号。
试想,你看到一棵树的哪一个部位,就能看到整棵树的风貌,而不仅仅是你看到的那个部位?一棵树上有没有这样一个以小见大的重要部位呢?
面貌之中还有一副面貌。
无限是一个否定词,可是在我们的意识中,总将它当成一个肯定性说明来对待。
“假无限性”并不是指有限性。它是对无限性的一次否定,远远不同于有限性对无限性的那种否定。甚至它还可能诱导人们去将无限性分成假无限性与真无限性来理解。
一个被言说的认知体系看起来是有限的,但本质上是无限的不可意会。
我是他者之他者。这个说法的魔力就在于它包含了一种奇妙的对称性色彩所带来的自明性。
回到事物本身,不同于回到一个事物与另一个事物的关系之中去,回到事物与人的关系之中去,而是在无关于他者的单一事物中做一次回归,撇清不时来扰的二元关系。
同一套诗学主张,换一个人(的身份)说出来就很可能会变味。
体验导致时间洪流的中断,而诗以在那个中断的时间之窗产生出来的一个作品的名义衔接上了这一个缺口,使得时间严丝合缝地维持着一直以来的速度与质量运行着。
时间可以变成历史,但时间和历史又携手变成了诗的主题。
意识到自己是一副空壳,这是重新占有自己的第一步。而意识上的点点涟漪皆可成诗,这是重新占有自己的第二步。
句法结构的性质不仅体现在句向行转换过程中所生成的句与行共冶一炉的局面之中,也表现在句法结构的可拆解性之中,譬如可以将其拆成三个分支来加以厘清:经验结构、本质结构与先验结构。
一只蝴蝶无缘无故闯进来。它带来丰富的二元性使我们一时难以察觉。
想象一个洞孔的形式,就是想象一个范例。
没有词的运动轨迹,只有使用词的人的运动轨迹。
一个词被我们说出来,不是它欠我们的,而是我们欠它的。我们必须以必要的方式去偿还这笔负债。
灵感出现如果有一种速度,你记下它、转化它的速度,也必须匹配得上、追得上它,才能与之平起平坐,才能侥幸地说它是属于你的。
极有可能,我们口口声声所谈论的生命,仅仅是生命形式之一。
“我一直在那里”,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不在那里。他也不可能整个地在这里。他只是以一种回顾的方式说自己曾在那里。但如果他在一首诗中强有力地描述过自己一直在那里这件事这个自我形象,这个在那里的形象明显强于说自己在那里的自我形象,那么,他就真的一直在那里了。
词语经强劲诗人使用之后会朝着自己的本性回归。
诗人总是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去复制一个可以想象的模型,要么去复原仅仅见过一次的模型。
在所有的忠告之后,还可以再增加一条忠告。
梦中的人会如何使用“假如”或“因为”这一类的句法结构?你几时在梦中听见有人使用过这样的句法?
去书写的时候,一个关于书写的标准已经等在那里。一旦没有写好,就会被这个标准看不起。一旦这首诗写好了,就会超越这个事先标准,本身成为日后写作的一个标准,并导致比它更早产生的那个标准渐渐消失。
书写之前会面临一个两难的状况:既不能这样,也不能那样。但一旦写出好作品了,就会受到这个两难模式的钦佩。
当我们在诗中使用一个否定性口吻时,并不是为了快速抵达一个与之相对的肯定性反应之中。至少还没有那么快。我们必须在两个进度上稍作停留:一个进度是对否定性口吻的自我佩服,觉得自己在这里干得不错;一个进度是徜徉于从否定向肯定跃进的进程之中,以获得一种至上的愉悦感。
人一开始是一种生命现象。但也可以看作一种生命对象。宝贵的是,在由对象向事件转化的过程中,人就获得了生命的本质。
诗比所有告诫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但我们一时又不知道,多出来的那些成分该怎么一一命名。
一个词有被意义挤爆的时候吗?一首被挤爆的诗又会是什么样子?
哪里有重复,哪里就有对于重复的逆反,就有对重复何以如此的反思。
能够重复的不是一个对象而是一个事件。
刚刚消逝的当下,是以暂不重复的名义被保存起来了,假以时日,它将会卷土重来。
一首诗的开端(相比于诗的其他部分)充满了重复色彩或更靠近重复之源。
戏演完了,但可能有一位神神叨叨的诗人会没完没了地追着戏中的一个细节,将它拓展为一个事件,而使这一幕刚刚收工的戏继续演下去。
将戏剧的能量转化为诗,原先对戏剧的理解随即都要开始从新的角度来展开。
如果你觉得一件事情不可能再重复了,那是因为你没有给“重复”下一个新的定义。
你可以想象,将一本黑格尔的著作用绳子绑起来,相当于缚住了黑格尔本人。但这是一个诗意非常脆弱的事件。要把它转化为一首诗,还需要更强有力的元素被调动出来。
想象一种诗歌的运动:一只手拿到了另一只手所给的东西。
在说两句话或使用两个词之间,我们有时候会感觉到一阵沉默,或一股沉默的力量或一个沉默的主题疾驰而过。
是什么导致了沉默并不是沉默何以如此的真正原因。
沉默不是不说话,而是在说话的当口出现了一股与正在说的主题或事项背道而驰的力量,却因为仍在继续说刚刚的话题而来不及同时将它说出来。
当你正在说的时候,意识到某一个词不妥当而临时替换一个词。于是,你说出了这个用来替换的词,而那个被替换的词默默地被打发了,但它并不是一个沉默者,而是仍在诉说,虽然不是借你的口而是借你的心。它甚至在抗议。它的嗓门一点也不比替换之词的声调低。
你在说话时,突然意识到有两块沉默的空地。有一块大,有一块小。这时你提醒自己:等自己的话说完了以后,就要到其中更大一块沉默的空地中去休息一下。
诗学的思考方式按照时间维度来说可以划分为三类:一类是此前发生了什么,一类是诗中刚刚发生了什么,一类是此后发生了什么。分别对应于前因、进度和后果来展开诗学上的思考活动。
诗中那个最醒目的意象或元素为这首诗的生成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功不可没。事后它可能会等着诗人表示感激之情。殊不知,诗人的感激之情已经在诗中明确表示过了。
你谈你的哲学,我谈我的诗学。你谈哲学中的黑格尔,我谈诗学中的黑格尔。
真理有时候是以一个劳动者形象出现的,诗人要格外注意这一点。
是意义在滑动,而不是字词在滑动。你要找到那个动力之源。
既有古代与古典的合力,也有现代与古典的合力。
概念生成的时刻,还不是概念真正发挥威力的时刻。
句法经营过程中突然出现一种游戏心理,会使得句法运动的速度与方向产生不易被人察觉的细微变化。
我在我的沉思状态中接纳一首他人写的诗要显得比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更为有力。但如果是自己去写一首诗,沉思状态并不一定能占得先机。
读者没有办法在诗中的任何一个词上停留。他被这个词的意义或这个词参与的文法运动催促着往前走,一刻也不可停留。不能将掉队了而滞留在原地理解为(对一首诗理解上的)停留。
你无法确定诗的某一个环节是诗人有意强调要你特别予以注意的。
你可以尝试反着来理解诗人的意图,或用他另一个意图来解释眼前这一个意图。
被否定性口吻保存的诗意总是温暖的,不折不扣的。
我们冷眼旁观诗人怎么将意义连贯起来。他的办法将成为我们的用法清单项目。
为了理解诗中的一个空洞,你必须将这个空洞类比为生活场景中曾经出现的一个真实的洞。
诗人没有做到的或不肯去做的,而你帮他做到了。但这并不会使这首诗变得更完整。你只是需要通过这样一次参与,使自己成为一个沾沾自喜的僭越者而已。
意识的囚徒在诗中刚刚看见了一把钥匙,却不及时将它捡起来,待读完整首诗再回头来捡,就会发现原址上那把钥匙已经不见了。
孱弱的读者进入一首诗后总是会不自觉地面临一种窘境:从哪儿来就到哪儿去。总是不断回到他的来处,回到既定观念上去。
诗中总会出现一个无底洞,有时候是好的,有时候是不必要的。
读完一首诗,如果你找不到与另一位读者在感受上的明显差异,你试着将这首诗揉成一团,扔得远远的。然后再把它捡回来,打开来看一看时,你的感受就会大不一样。
你写了一首次要的诗,但你舍不得将它毁掉,而是把它放在次要的位置上去凸显那首主要的诗。
对象向事件转换,这是诗的一个明确进度。但反过来说,必然有一首诗要完成一个可逆的进度:事件向对象转换。
没有中心结构的诗是不可思议的,但不可思议的诗恰恰是我们渴望得到的。
如果说一首诗的中心是不可替代的或被禁止替代,那么一个次中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发明一个结构,可以释放我们在获得结构观念之前所积累起来的焦虑。
当我们知道诗中有一样东西存在,但不知道怎么命名的时候,可以笼统称之为结构。
未始有物的阶段非常迷人,未始有结构的阶段同样如此。
找到一个“柏拉图的传人”还不够,还要找到最后一个。
神话的逻辑在包含神话在内的诗的逻辑面前,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一位诗人声称他在诗中将所有的逻辑摔得粉碎。但支离破碎的逻辑在地上又合乎逻辑地产生了一个他还来不及摔碎的逻辑。
一位中肯的读者在读完一首诗之后,除了准确理解这首诗以外,他还有理解上的一点冗余并不属于这首诗。这时,他会想办法将这点冗余的感觉放入到这首诗中去,就好像冗余仍然是这首诗授予给他的。
在诗中的某个位置上,安排一个月亮太亮了,安排一颗星星又太暗了。诗人一时无法找到一个中值。于是,他不会在名词(或事物)上花时间,而是在形容词(怎么修饰一个事物)上开始想办法了。
事物是同时而不是逐渐展示在诗人面前。诗人感觉到很气馁,因为他没有一种得体的办法同等程度地让事物如此所示地展现出来。他总是一步步地依次去展示事物的全貌。他渴望发明一种同时展现事物或事件全貌的诗。
想象一场火灾将眼前的事物全部毁坏了。如此一来,诗就像获得火焰的中心一样,获得了一个明晰的结构。
想象诗人如一位农夫在字里行间播下种子,但因为时候还没到,还看不到任何反应。一个确定的事实在于,种子的确已经播下去了。
当你无法解释诗中的种子在哪里的时候,你就告诉他们,种子在结构之中。让结构成为挡箭牌。
202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