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木朵:空洞的出入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3-02-22  

木朵:空洞的出入




托体同山阿
  ——陶渊明

过客径须愁出入
  ——杜甫

饭羹正昼成空洞
  ——曾几

这时其他躲过凶险的死亡的人们
都已离开战争和大海,返抵家乡,
唯有他一人深深怀念着归程和妻子,
被高贵的神女卡吕普索,神女中的女神,
阻留在深邃的洞穴,一心要他做丈夫。
  ——荷马《奥德赛》第一卷

让我们重新开始:对爱情有两次肯定。先是有情人遇上了意中人,于是便立即作出肯定;对一切都报以肯定。接着便是一段隧道里的暗中摸索:最初的肯定不断地被疑虑所啮咬,对对方的挑剔不断地危及爱情的价值。……但我肯定能从这隧道里钻出来……当初我是怎样肯定的,我再次给予肯定。
  ——罗兰·巴特

任何生命都有两条轨迹:一条是线性的和不可逆转的轨迹,那就是生老病死;另一条是椭圆的和可逆转的轨迹,那就是相同形象的周期性运行。这种形象的链接既不经历童年和死亡,也不经历无意识,在生命结束之后不留下任何东西。这种链接不断地穿越另一个轨迹,有时会一下抹去前一个轨道的所有痕迹。
  ——让·波德里亚





隧道
蒙晦

在密不透风的地层里我亲眼看见了
那个叫做乌有的怪物
但我现在没法告诉你。

太多了,朝我涌过来,
嗓子里全是,
死死地堵住。

我没法告诉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些没眼睛的东西
也没有声音。

好像什么也不是
什么都是。它接纳我,
成为它的一部分。

这与我之前听说的完全不同,
我以为漆黑的乌有会化为一片寂静,
我以为死后不会再有感觉。

但是塌了呀!就这么塌了呀!
像一根地宫的柱子顷刻折断。
我的生命,就像一个悲惨的朝代

等着铲子在我头顶再次挖开。

2021






  很多次经过隧道(甚至同一条隧道)的经历终于等来了一次总体性认识的机会,又有其他事的状况、其他人的命运叠加与发酵,终于以一个有待言说的全貌展现在诗人面前。如此一来,出现在这一条隧道面前的诗人就承担了一个责任,不只是去见证、诉说,而且要设法将它挪动、象征、化用。换言之,隧道已不只是工程学意义上的一条必由之路,一个已竣工的工程结构,而且变成了一条意义的隧道。这一天终将来到,这一条隧道终究变形。隧道所伴随的人的经验以及它的可写性一直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朦朦胧胧一想,会觉得它太好写了,充满了令人好奇的审美脉络,但真的要结合当天下午经历过的那条实实在在的隧道,以及当日事当日毕的心理诉求,在诗学层面建设出一条通畅明亮的隧道,颇费思量,牵涉面太广。念头一起,诗人马上就面临两方面的牵扯、交锋:其一,如何结合写作当天所发生的见闻,设法掺入一些真实的声音或事件背景,使之成为一首见证之诗?其二,如何将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情绪通过这条可以最大限度抽象化的隧道爆发出来,一诉衷肠?隧道虚化为智慧隧道,普遍意义的隧道开始扑面而来。很明显,除非这是诗人第二次描写隧道这样一个审美对象,否则,在初次打交道的面对面交流进度中,他将不可避免地被一贯以来耳熟能详的关于隧道的基本属性、符号特征、歌咏元素所争取,成为它们的代言人。隧道将以众所周知的隧道诸元素之和分布在诗的字里行间,就好像诗人在诗中所挖通的那条隧道是对现实经历中隧道诸多形象的仿写。
  这些年发生在某条隧道中的悲惨事件,无论是交通事故,还是水火无情的惨案,一条条生命都会成为一条条积累可用的素材。而作为基建狂魔的当代中国生产力水平的一个象征,隧道工程项目已经遍地开花,不再是罕见之物,无论是在城区,还是在远天远地的山沟里都有它的身影。按理说,这个时代产生了如此之多的隧道,当代诗人往返其中,受益良多,应当有能力写下数量与之匹配的诗句。毕竟没有在诗句中存在过的隧道就不是永恒有用的隧道,而只能是无谓的空洞,不会是有人情味的通道,也就不具有形而上的意义输送。充其量只是高速公路上的一段盲肠而已。人们经过它,却从没有注意到它,也没有留下什么深刻记忆,过了就过了,没有一点感情。尤其是一条条既不示好也不做恶的任由人自由进出的无名隧道,在当代人生活记忆里从没有一个深邃的位置可言。然而,对于一部分亲历诗人来说,如何赋予隧道以意义、以情感、以形象,的确构成了一个不小的诱惑和挑战。隧道的可写性就成了待解之谜。接下来就是等事情发生。等一个不可遏制的讯息从隧道内部袅袅传来。一个坍塌的或被洪水淹没的隧道最容易引起诗人的情感波动,而且很方便作为诗的一根暗线隐隐约约发出时强时弱的信号。深情的隧道(以及人对隧道的感情)不是一日修成的,即使触目惊心的隧道惨剧已然发生,也不能不跟隧道过去的积累元素打招呼就直奔赤裸裸的主题,坦言今日之隧道对一个人心灵的冲击有多么真切。这样的直接、奔放可能不利于雄心勃勃的诗人把握到一个道明隧道前世今生之全貌的机遇,他本来要集一时之突发性与历来之积累性于一体,将隧道的平庸色彩与深邃属性一举拿下,共冶一炉。
  每一条隧道都弥漫着过来人理解过的味道。即便是一条刚刚修成的隧道也是如此,概莫能外。所以,对于一位打算一写隧道这一审美对象的诗人来说,他所触碰的素材可不是吃素的,浑身都散发着不肯示弱的韧劲。诗人就此情势会面临两个方面的困难或挑战:其一,当天新闻报道头版头条所传递的是一条隧道坍塌造成无辜生命伤亡的噩耗,他也想从容介入其中,去写一写这水深火热的现实题材,但他不是一个亲历者的家属或者刚刚侥幸从隧道逃生而惊魂未定的幸运儿,事情发生在当下,迫在眉睫,但是他仍然感觉到左右为难,因为诗的第一稿怎么都比不过一条视频报道的冲击力;其二,隧道的可写性过于空洞,难以具体而言,只能做形而上的思辨尝试,无法在这样一个场域叠加诗人的某种切身经历,所以诗人很可能得不到一整条隧道,而只是零星获得关于一条隧道的局部形象,不是在谈可以名状的一条隧道,而是对抽象意义上的隧道一次试探性理解,人之经验贫乏使得隧道本身屈尊纡贵到平淡乏味层次。一条写作伦理会提醒诗人:既然你打算一写隧道这一形象,那么,现在就停下手中的工作,驱车赶到一条隧道中亲身体验一下其中的进出流程跟待在书桌旁想象置身其中的感觉会有多大的出入。或可说,当你被一条霸屏的隧道悲惨事故感动得一塌糊涂时,不一定马上就把这种临屏时的强烈感受兑现为诗句,你可以等一等,哪怕等上好几年,等到又一次毫无准备地进入了一条隧道之后亲眼看到了什么,然后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隧道轶事与眼前所看到的即时情景叠加起来,使之成为一个崭新的诗性入口,就好像凭借后一次亲历其中的可信度使得你更有资格去谈论曾经发生的一桩隧道事故。
  确实,诗人犯不着跟时事新闻较劲、赛跑,要赶在第一时间处理一个社会热点,要志在必得地达成令人潸然泪下的文学效果。等一等,等热度过去之后,你再上场,一切都还来得及。耐心的等待带给诗人最好的回报就在于让他同一次踏入两条不同的隧道。于是,一种神奇的观感产生了:当他在谈论一条隧道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或视觉冲击力时,另一条隧道总是会提醒他注意一时疏忽的角度,不那么一回事,尤其是当他将头一条隧道习惯性升华为普遍意义的隧道或隧道的总体形象时,后一条隧道就会凌空而至,像一条黑蛇一样拦在路中,吓他一跳,使他猛然撤回到现实情境之中。这就是同时拥有两条隧道的好处。这样,诗人在进入写作那条秘密的隧道之时,就会清醒分辨出自己写的到底是哪一条隧道,不致因左右逢源而使得从这条隧道进去却从那条隧道出来,进进出出的路线对不上号,与事实有了明显的出入。一个事故因为自己当时不在现场,有可能显得不够真实,倘若再由一位不在场的诗人来诉说,尤显诚意不足。只好等到时过境迁之后,自己也在隧道之中,才迎来了一个转机。这的确是一个后话了。但并不是说诗人的后见之明不能转化为令人触目惊心的一条预言。或许等到诗人决心一写之际,他并不刻意去和早些年的一则隧道事故联系起来看,只是痛快淋漓地用这条突如其来的隧道将自己的前后两段人生经历连接在一起而已,无非是想找到一条通透的渠道一诉衷肠。对一位精雕细琢的诗人来说,隧道这个主题或形象很可能只能写一回,一回就基本上榨干了隧道全部的意蕴。




  诗一开始有一种终于亲眼看到了一直想看的某个审美对象如愿以偿的精神释然,终于抵达了一个想写而一直没有写的主题所在地,强调了这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发生并被当事人亲眼目睹的对象。当事人由此获得了一种言说的资格,拉开了架势,准备畅所欲言,将这一终于抵达的事实之开端牢牢把握住。在没有抵达具体的隧洞之前,人们都会想当然地认为隧道不只是一个空洞之物,如果自己身临其境,一定与别人不同,能够挖掘到更多的可写属性,一定能创造出一个不同凡响的隧洞形象。但实践经验又告诉我们,人很少步行走到隧洞的面前,几乎每一次都是开车去(坐高铁过隧道可能感觉稍弱),而且驱车赶到隧洞口也不会停下来,以至少时速四十码的方式扫视而过,就进入了隧道之中,一刻也不会停下,整条隧道其实变成了隧道的一部分。诗人与其说置身于隧道之中,不如说始终置身于小汽车之内,在隧道与人的肉身之间还隔着一辆小汽车所构筑的封闭空间。人已经在隧道之中,但其实所见到的流光溢彩十分有限,十有八九仍然是对隧道的超然想象。除非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故,人以一个事故的当事人形象上场,被迫滞留在隧道之中等待救援,这时,才可能有充裕的时间对周边环境一探究竟,隧道才可能成为一时之间纯属于自己的身外之物,近在咫尺,所见即所得。不是说经过了隧道的人就获得了某种内在真实感,熟视无睹的事情,我们经历太多了。人与隧道关系的增强确实需要一个机遇,但并不是说只有经历灾难的人才更懂得隧道的真义,或者说,为了了解一条隧道之类的事物就必须同时发生一个事故。能力超群的诗人总是有办法改变人们的既定观念。
  诗人说要有隧道,于是,就有了一条亲眼看见的隧道。只是这一次触碰到的仍然只是隧道的一部分,甚至除了隧道最基本的几个元素之外,诗人无法从隧道本身发现一个事实的增量。除非他要求自己明快地从意义的一个变量上来谋求改变。诗人不会写置身于隧道之中看见了一只闪烁不定的灯或同程的友人突然说出了一句丧气话,而是由实入虚地从一个乌有之物身上来寻求对隧道理解上的一个突破。当他说看到了一个子虚乌有的怪物时,不能通约于人们的普遍见地,这并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可以理解的一次精神振作。试想,那一天他的确置身于隧道之中,看到了一个具体的实在之物,但是所见之物立即泛化出精神之光,或者由此及彼带来的叠加效应,都应当理解为真实存在于那一刻的所见之物。诗人心知肚明这样一次现场报道可能有违真实性意愿的初衷。所以,他在利索地确认自己确实看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对象后,不打算惹起众议,于是见好就收地说这个情况真是不太好说。他延滞了说的必要性与紧迫性。并不是否认他所看到的一个事实的存在,而只是强调了一下这件事暂时没法说出来。他也不是为了短时间内争取别人的信服,而是要在这里制造一个语序上和言说逻辑上的迂回。说,是肯定要说的,只是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铺垫。实际上,当他提及一个乌有的怪物被亲眼看见了时,这已经说得够多了。或许那个叫做乌有的怪物以前在很多场合上众说纷纭,但都没有亲眼一睹或者总是听别人说看见了而自己却无缘一见,现在诗人终得一见。既然见到了,见识已经发生,就没必要再纠缠于有没有、是不是的原则问题,而是要去探讨有什么和这意味着什么之类的见解问题。
  乌有的怪物既可以理解为隧道与生俱来的一个表意元素,也可以当成诗人途经一条隧道时突然体验到的神灵附体般的感觉,也就是说,乌有的怪物并不是隧道所固有的一个元素,而是人在旅途,碰巧在隧道之中意会到的此前长久压抑的杂多感觉的集中爆发。隧道无非是提供了一个舞台而已,太多的寓言都可以在这里上演。要注意,诗人这时候可能写的不再是隧道,而是仄身于隧道里的当事人某种心境的变迁史。乌有的怪物转而替代了隧道,成为一首诗的主角。但它长什么样子?从哪里来?与隧道有什么关联?诗人暂且使之变成了悬疑。正是有这一份没法告诉别人的事先声明,诗人在叙述策略上才留有余地,可说的与不可说的紧急张罗着怎么分配诗人的注意力与好奇心。但是,读者隐约能够觉察到的是,乌有的怪物多多少少沾有着某种不祥之兆,或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就好像这是一个暗黑天使般的来自消极世界具有毁灭性力量的宿主。乃至于读者不免开始揣测这一回诗人又要诅咒一点什么。黑暗、暴力随时就要闯荡到言说范畴上来,成为诗人借一条隧道浇心中块垒的滚烫琼汁。当然,诗人在此也要解决一个写作层面的诘问:画鬼容易画洞难?真实的事物总是太乏味了,不好写,子虚乌有的对象却无所挂碍,很好对付。于是,在这里,审慎的诗人总是要亲手拨冗去解决这一争端,消除读者对他避重就轻做法的质疑。如果诗人在诗中明确地说自己没法告诉读者乌有的怪物更多消息,读者一哄而上断然要问的就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诗人耍的一个小伎俩,有意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入到探究之所以然的开阔地上来。
  似乎在那里他早就设计好了一次共识或共谋:诸如此类的事物细说之际难道不正是你们平时生涯中也遭遇过的那一个怪物?他没法告诉你,可能是来不及,因为黑压压的一片,他正在和乌有的怪物搏斗呢,腾不出空来。乌有的怪物是一个总称,是不可名不可道的主体,但又不是一个单数这么简单。在数量上的多,又构成了一股强大的压力,足以将每一个来到它面前的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堵住了人的嗓子,就有一点相似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一句口头禅:黄土都埋到嗓子眼这里来了。这是令人窒息的死亡前兆。这个乌有之物不必是污浊的空气、黑雾、暗无天日的压迫感或者腐朽势力,诗人并不确切告诉你,它只是一个外在之物仓促间的无名。但他一定会相信人们在语言层面上结合自身的生命体验有能力理解到它到底是什么。这里有对号入座的便携性与妥善性。诗人相信这一点。如果他自己在某一情境下突然感觉到了这一份不祥的气氛、状况和危情,那么,将心比心,别人也一定能够体会到这一点。他不说,或许可以理解为模仿了此前其他志士仁人也不曾说的做法。他在说的是面对这一庞然大物自己出现了怎样的症状,自己将如何与之搏斗。事情的真相不在于描述出外在环境中一个庞然大物的样貌,不是让自己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一点,让自己的某种阅历或体验成为一个炫耀点,而是讲述自己的应对之法或处于下风时的狼狈相来引以为戒。想想看,人在隧道之中,为了抗拒某个乌有的怪物而使自己嗓子里堵满的都是妖氛,人的身体顿时也变成了一条隧道,不是一条通畅的而是堵死的隧道。




  “我没法告诉你”的内容是一回事,句式是另一回事。这条短语连续使用两次,起到了复沓的效果,这也是徘徊不定之际、语义模糊之时句法结构给予的鼎力相助。事情说了两遍,不但诗人更加确信了这一否定性口吻中的倔强,而且读者也大致了解了诗人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或者他在说法方面有过充足的斟酌,做出过审慎的选择。这也是对看到了某个真相就必须把它说出来的一个要求予以反思。没法告诉别人,原因有三:其一,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清楚交代所见为何物,状况不明,形势不清,有待进一步了解;其二,这是不可说的真相,或不必说,或不能说,说出来要么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么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其三,这是一种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上下文递转推进的一个策略,正是因为这种欲说还休的句法结构上的示弱为这首诗的蜿蜒前行提供了韧性与活力。但并不是丝毫不透露所见之物的信息,至少它在数量上显示出杂多,却又仅仅是一个个体,没有眼睛,没有声音。我没法告诉你们的意思其实是,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而不是绝对的无语。“没法告诉”这样一个托词结构实际上强调了当事人正在想方设法要向外界传递信息,但形势所迫,又只能说这么多。是什么?语焉不详。估计已经足以令读者了解到这样的怪物不同寻常。这个问题因条件有限可不必详细回答。接下来,它会带来怎样的危害?意味着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这才是读者更担心的问题。也就是说,就在这一吞吞吐吐、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之际,久经考验的读者心领神会地将这样一次现场报道利索地理解为一则政治寓言也未尝不可。
  的确,熟悉诗人作风的读者至此已经预感到了工程学意义上的隧道再无更进一步的信息透露,心理学范畴的隧洞也成了一个谜。现在只有形而上的隧道熠熠生辉,读者相约而至,想看一看诗人接下来怎么演绎。当他说到既“是”又“不是”这一两不像时,已彻底放弃了对它是什么这一概念范畴的进取之心。他妥协了。好像这既是一个可以强攻的目标,又感觉到此乃难以逾越的禁区。虽然在定义上、属性上进展甚微,但在文法推动上、语感上却赢得了主动。两可之间虽有一种情境上的尴尬,但在上下文进展中却获得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转机。尽管不是左右逢源,而是巧妙躲闪避让,趋利避害,游走其间,诗人的强力意志仍保留几分胜算,亦算是文法运动的要诀。我们的确要时时关注到一句两用(或一人饰演两个角色)的效果,尤为注意文法运动的效果展示过程中诗人的敏捷心思何等收放自如。定义的堡垒攻不进去,那是你见外了。如果尝试一下彼此包容、相互接纳的认证手续,仿佛一切就包圆了。“接纳”这一说法的出现,的确打了圆场。是与不是的两可难题就这样被悬置了,不再成为一个核心问题。“接纳”的确成为了化险为夷、皆大欢喜的一个转机,既是当事人情感上的一次逆转、迁就,也是文法上的另谋出路,快速跃进。这个动词也带来了歧义,既可以是表面上的一种妥协,我不能打败你,那我就成为你,融入其中,才能更为透彻地了解对方与自身,表明当事人采取了一个自我改变的策略(接受自己被对方接纳的这一可能性),同时也意味着下一个动作的发生,不再停顿在是是非非的辨认之中,而是继续往下走,看一看还有怎样的可能性,哪怕是触碰到死亡的底线。
  乌有的怪物与当事人之间关系的新变化新讲法,从文法上下衔接的效果来说,这是诗人采取的一个延续话题、滋长滋味的策略。接纳一说或可使人想起奥登悼念叶芝的其中一句悼词:“泥土呵,请接纳一个贵宾”。预示着这里即将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接纳,在这里并不是当事人提出一个申请,然后被接纳的一个后续结果的发生,也就是说,接纳是迫不得已的一个被动的结果,当事人甘不甘心、情不情愿,都是这个结果。从当事人进入隧道之后,遭遇了乌有的怪物,就可能注定了会走到这一步。给人的感觉是,这里有一点点临别遗言的场面,虽然看不到垂死挣扎的呼号。诗人仿佛在模拟一个身陷坍塌隧道中的生命个体最后的大脑活动与意识。如果这是生命最后的时刻,是大脑运行的最后意识,那么,或可推导出这个乌有的怪物就是死神。但是谁又见过祂呢?见过祂的人却又来不及描述清楚、交代明白就溘然长逝了,再无言语。阴阳两界的界限就存放在令人费解的隧道之中。的确,空空如也的隧道太阴沉、阴森森了,阳气不足,稍作变化,就真的形同冥府的洞口了,就好像死神张开的大口,当事人以至少四十码的时速毫不知情地误入其中,成为润色其五脏六腑的新能源。成为它的一部分,这样的说法实在太残酷,但多少保留了一个新入亡灵的尊严。他不是被嚼得粉碎的食物与吸得一干二净的血沫,而是忝居其中的一个新成员,一个到了那边仍在回望人世的被死神选中的弃子。成为它的一部分,这仿佛是唯一的一探究竟弄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的办法。但这个办法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每一个健儿都承受不起。
  如果进入隧道之前,死神张贴过一则启示,当事人极有可能会选择另一条路,并不愿意被这条隧道所接纳,进而成为冥府的一部分。这并不是主动投怀送抱的做法,但似乎又没得选,命运的一击如此准确无误,近乎其中,再无退路。成为它的一部分,将是铁定的事实,但当事人真的感觉到了没有一丝生还的希望吗?要知道,这时诗人已经脱离了与之同在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一位冷静审视这一事故的旁观者。诗人所描写的不再是自己的切身经历,而是听来的、看到的他人的下场。他在模拟一个亡灵最后的意识活动。他尽可能做到感同身受,倾听将死之人会说些什么。隧道事故发生之后,与其气势汹汹地去谴责或追责,不如化身其中去探讨一个亡灵的最后意识。坍塌的隧道还可以返修,但葬身其中的亡灵却不能草率地认为死得其所。要记得区分:他并没有成为隧道的一部分,而是成为空洞的一部分。关心他的人日后与其来到复原的隧洞悼念他,不如向每一个空洞祈祷他得以超度。当诗人摆脱了诗中第一人称的束缚,而成为一个冷静的旁证时,当事人又再一次显示出他的无名状态(上一次是乌有的怪物不知姓甚名谁),这种无名状态使得已经发生的骇人听闻的事故不会无缘无故地成为无数事故之一,很快被人淡忘,除了至亲至爱之人还有所挂念(多少热点新闻最终都是这般演绎,一时热闹之后,群情激奋之余,最后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泪人)。无名使得这一事故成为了一个诗学事件,摆脱了一时性而成为了抽象性,进而成为了一个永恒的状态与故事,且不说是一个普遍的教训。好像谁都没有得到纪念,又好像每一个亡灵都得到了同等的纪念。仿佛葬身隧道之中的不是特殊的某个人,而是每一个现在活着的人的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说,这是在演绎当代人不可选择的死法之一,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视死如归。




  这儿有一个悖论:死亡的经验不可分享。即使死到临头,一个濒死之人所感受到的肯定与此前听人描述过的那个场景截然不同。对死亡的种种预判都是没必要的,经不起临门一脚的死踹。不过,这一份死亡畅想曲仍然是诗人所构想出来的,并没有一个可资比较的确切的死亡案例。诗人仍然设法去描述一个将死之人理解死亡的进度。但很明显,要做到这一点,难度不小,代价不菲。不过,就文法行进至此的表态而言,他已然够真诚的了,读者几乎相信了他这样揣摩一个濒死之人的感觉再合适不过。当然这里有一个技巧,读者也会赞许:死亡的感觉不能从肯定的角度去理解,而应当从有别于其他的感觉这一否定性辨认中寻求支撑。原先所以为的死亡体验和进度现在都不灵,都成为一个有待纠正的误判。那么,诗人为何要去做前后有别的区分而不直言当事人濒死之际的感觉呢?道理很简单,因为诗人并没有体验过那种感觉。他何时从冥府的边界轻轻划过,或到鬼门关走了一遭,何时才有资格肯定地谈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我们并不能一概断定没有经历过死亡体验的人就没有资格去描写死亡。子非鱼、你非我之类的诡辩不提也罢,我们应当恳切地相信诗人具备那种超凡的能力去获得死神一吻而不伤筋动骨。诗人重组了人们的意识与感觉,或替人受罪,或代人以过,在众人难以到达也最好不必经历的塌陷之地,只有诗人的感觉才与当事人的感觉黏合在一起,那时,诗人是最佳代言人,通过他,当事人可以向世人道出个中体会的丝丝缕缕。没有诗人的代劳,遗言不成句,感觉不成立。
  前有“我没法告诉你”的欲说还休,后有“与我之前听说的完全不同”的耳目一新,逻辑上对得上,这是因为上一个人没法告诉别人,说不出来或说得不准、不充分,所以外界听到的只是零星的传闻。这个传闻和实际所发生的一切差距甚大,直到悲剧再一次发生,才得到了验证。原来这里太有感觉上的悬殊色彩,深陷险地或死地的当事人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毫无经验的诡异之地,既没有听说过,更没有涉足过,要么不来,一旦来临,就是生吞活嚼般的完全拿下。如今诗人采风至此,终于聆听到了塌陷之地最后的留言。一条坍塌的隧道终于露出了破绽,这个破绽竟然要拿人命来补。并没有看见一张血盆大口,但生命的陨落已不可逆转。可想而知,在密不透风的隧道之中坍塌现象对生命的伤害恐怕已无力回天。这里不是回放一个幸存者的劫后余生之感慨,也不曾痛斥建筑施工质量之敷衍。这里只有一个将死之人的呢喃。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肉体一寸一寸被碾压成粉末,被压扁的魂灵正在袅袅上升,并不与乌有的怪物混合在一起。一个人的灵与肉在坍塌的隧道中得以分离。诗人并没有去统计此次事故中伤亡的人数,或受困人群中发出绝望的哀嚎类型。只有一个声音,只有这个声音所包含的疑问,只有这个疑问在倒计时,如此轻微、干脆、不了了之。生命的殒没无足轻重,并不像平生所想象的那般沉甸甸或依依不舍。一切秩序仅仅因为一条隧道的坍塌就全然了结,随之崩溃,世界将随同这坍塌所弥漫开来的粉尘一并化为乌有。这是怎样的坍塌呀?这是没法告诉别人的坍塌。
  当这条隧道成为未曾预料的葬身之地时,当事人并不建议诗人将这个封闭的空间想象成一座坟。不是说临死之人厌恶这不合身不得体的杂乱殓房,也不是说他要十分讲究地评估一下抛尸荒野般的死有余辜。在这里,并没有更广泛的展开,既没有生与死的严肃对话,也没有未尽事业的耿耿于怀。只是轻描淡写地将此地比作地宫,一个精巧的比喻就把生死问题搪塞过去了。死亡的恐怖气息和悲痛欲绝的情绪都没有无节制地放大。作为见证者和未亡人的诗人并没有在这里将所有关于死亡或临终状况的间接经验倾注其中,而是保持了与当事人相似的克制力。乌有的怪物此刻也派不上用场,似已退居幕后。阴阳切换之时,只有当事人在想办法向外界传递消息。他打了两个比方,使得弥留之际的无尽感慨更像是仅此一条的一生梗概。坍塌的可理解性不是物理学或工程学意义上的,而是修辞学的演义。与其说葬身之地不够体面,就像是乱石堆里一命呜呼,不如说死得其所,毕竟这最后的归宿别有洞天,足以附庸风雅一跃成为一件聊不完的逸闻。你看见的是乱石堆,可怜兮兮,我意识到的是宽敞的地宫,纵浪大化中。于是,归宿的可描述性替代了坍塌的可理解性。这样的归宿没得选择。谁曾料到隧道成了一座坟,隧道竟然是冥府的入口?劝君莫惊慌,切莫心有余悸,以为每一条隧道都将成为一个归宿。归化于隧道之中,表面上是成立的;落气于乱石堆中,这是肉眼看得见的;葬身于地宫之内,这是一种文雅的说法。其实都不对,归宿不可定义,仍然无名无实。
  那个即将殒没的整全当事人,那个大写的/加黑的/斜体的“我”跳出三界之外,开始凝视关乎其本身的一个所有格的范畴:“我”终于演变成了“我的”。整全的、原始的自我向残留在乱石堆中余温犹存的“我的-”投来最后的一瞥,犹如回光返照般地看见了“我的”这一残缺的形体正在收敛生命最后一束光芒。至此,生命终于还给了个人,成为纯属自己的一个狭义范畴,终于可以计算一下得失,获得最后一个象征。生命即将归为虚无,成为偌大的乌有怪物的一部分,不可阻挡地要脱离整全自我的身躯,将成为日后考古发现的一具残骸或一块化石。生命的陨落怎么说都是一件悲惨的事情,是所生活的时代一个微不足道的健儿的消亡。就这样不复存在,来不及做最后的盖棺论定。生命的劫数既然已经发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都说尽,未说的也就此作罢。生命被动地终结,不知道向谁讨一个说法。但就在这全部化为乌有的刹那间,当事人仍然掂量起自己的生命价值几何。此君享年之数诗中并未明说,生前从事什么职业,一辈子又有哪些成就,都没有交代。就在这最后的闭合时刻,心有不甘的当事人仍然对未来许下了一个希望,重见天日的希望,价值重估的希望,有待考古发现的希望。当然,这也是诗人举手之劳、稍加用力之处,总得出手相助,为这似是冤死之人施与一番告慰。尽管谁都明白“我的生命”再也没有可能向整全的“我”回归,甚至临了怎么形容一下“我的生命”也略显尴尬,不如索性将所生活的一个时代也拖下水,共赴黄泉,才能彻底抚平心中的遗憾。仿佛在诗的最后一行(也是最后一节)留下了一把铲子,以便未来的过客面向之下无尽的空白不断发掘,发掘,发掘。

2023年2月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