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不,我们应该从今天开始,就是现在,开始关心蔬菜和粮食,以至于,仅仅关心蔬菜,但这并非幸福的开始。因为关心蔬菜,一旦你去问问蔬菜,无论是用筷子还是刀叉,都是一次家庭的“私刑”,在这没有法官的公堂上,每一株蔬菜,从其形态,到制作,到餐食,到回味,多少性格的家族史,多少命运的咒语术,都几乎不堪回味。
蔬菜在那里,一直悄然无声的在那里,等待我们捡拾、洗涤与食用,她们从不拒绝,但却扎根,深深地扎根于我们的心腹肚肠,尤其是深埋于我们的味蕾,成为我们的肠胃无意识,比任何精神分析的无意识,都更为深远,也更为深渊般隐埋。这也是为什么从来就没有诗人写过蔬菜诗,连来自于农村的诗人海子,在最后的田园诗中,都没有真正触及过蔬菜,因为蔬菜,她们太生活化了,太平淡了,也许太女性化了,是一种阴性的存在者,她们就在表面,但又深埋在记忆的味蕾之中,你只能等待,持久地等待,等待蔬菜自身从记忆的深处自己醒来。
蔬菜自身的醒来,需要契机,而且,蔬菜,她们,还拒绝语词。关心蔬菜?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有谁曾经剥开过蔬菜的内心?是啊,去问问蔬菜吧,去听听她们的声音,蔬菜会如何回答?那与人性最为内在契合的植物经脉,那“野性的冠冕”,那无词的言语,那古老的汁液,那甜蜜的语根,那“幽暗的内心”,那“绝对的欲望”,其实,都不可触及,只能等待,等待一次诗意的馈赠。
关心蔬菜?蔬菜淡然而沉默的品格,等待的仅仅是岁月的回赠,我们都将在蔬菜的某次哽咽中,回味生死的同一性。以至于在蔬菜的日常咀嚼中,几乎只有苦涩,家族史与性格史的幽暗,都在蔬菜的滋味中早已成型,日后的岁月只是被她们所渗透,不是四种汁液的性格学与书写的痕迹学,而是蔬菜的植物形态学,如同歌德所言的直觉判断力或元图像,让我们可以看到命运古老的造型,这只有在持久的回味中,那古老的甜滋,才可能再次返回?除非你剥开过蔬菜的内心,看到了蔬菜的古老风景。
所幸,我们在女诗人吕布布的组诗《小园集》中,第一次看到了蔬菜的生命形态与其中隐含的内心密码,诗人要记录她们,诗人要给出自己的菜谱与菜单,那来到诗意餐桌上的一株株植物,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描绘,那一根根蔬菜的“传记”与“素描”。
那一道道的蔬菜,如此的亲切又陌生,因为她们第一次才得到了关心,诗人自己消失的童年与漂泊的踪迹,在这传记的素描中,变得明亮起来,关心蔬菜,那是让自己的记忆关心到生命自身的性格。
尽管蔬菜的生长还无始无终,但亲荣的生命,却在蔬菜的回味里,“依旧相亲相爱”,这是我们要倾听的第一首《韭菜》之诗的结尾,带有日常的谦卑与洗心的智慧:
一盆整齐的绿,一片薄薄的刀
一本普鲁斯特书写的过往,生活
无需意义,所有的生长都将各自
无始无终,亲荣的生命依旧相亲相爱
一点新鲜与热闹涤去心灵的重负
城市里没有野性的冠冕,也没有
绝对的欲望,记录将是我最后一件事
像一粒沙子遗漏,总是硌住脚后跟
只要是写作,都关涉回忆,只要是回忆,都期待着普鲁斯特式重获玛德莱娜小点心的时刻,那中国茶里的点心突然带回了消失已久的场景,由味觉带来的记忆最为真切,甚过音乐的模糊与幻象,当然,要保持这瞬间的味觉,使之得到重新生长,却需要另一种节奏,这就是诗意的节奏推进。
诗歌与味道,尽管在古代中国有着某种并不明朗的内在关联,但在现代诗中,深入到日常的味觉中,真正面对蔬菜,不是酒肉式的日常口语写作,同时还保留诗歌的品味,好像还几乎没有出现过。面对蔬菜,还能够把最为日常的味觉与最为幽微的节奏,巧妙地叠合起来,形成细薄与微妙的相互感应。
这是诗歌写作异常罕见的时刻:当诗人布布,一首首的面对蔬菜,以蔬菜为主题,写出她的《小园集》,诗歌史上终于有了一块独特的园地,被诗人所守护,不,也许在布布看来,这不是诗人去守护什么,而是那咀嚼的回味,身体内在的植物性记忆,有着保护人性记忆的避难所。
这个疫情时代的写作,并非要炫耀诗意的修辞术,而是沉浸到更深的自然性,寻找到那来自于人性深处的共感元素,形成免疫的生命保护,那是把悲伤的泪水转化为清洁的洗涤,那纤维的叶脉,就是心灵的叹息:
那整齐的纤维会清洁我
耶路撒冷气质的叶子,鲜味
分辨悲伤与理智,让幽暗的心
越过那疼的低吟,或是混响
面对《芹菜》,就意味着要接受她含蓄的荆棘,蔬菜并非仅仅是温顺与柔软,其中也曲折着谜语与阴霾,只有从岁月的漂泊与回望中,如同倾听到芹菜真正的分贝,在持久的时光煎熬之后,多少次吞下岁月苦涩的冷水之后,少女的芹菜,经过时代衣装的装扮,又一次次吸纳疼痛的低吟,芹菜已经化身为诗人自己的身世之谜,当然这是诗人自己制作的诗意秘信,即菜谱上,芹菜已经从植物的变形,到少女的书信,到碎花的飘逸,而成为一把独特的“良琴”,诗人的想象力在植物的形态与岁月的感知之间,形成了无比美妙的情愫判断力与诗性的伦理学:
我从未献给任何人,本来它仅仅
只是我的秘信,我煎熬之后
获得的良琴,童年搭配牛仔裤
碎花忍住飘逸,请尽快催动她成年
诗歌史的第一次,白菜与番茄,韭菜与芹菜,黄瓜,山药与生姜,还有平菇与油菜,都来到了诗歌的餐桌上,她们不是山珍海味,不是奇珍异宝,而是生活中最为熟悉的植物蔬菜。但从蔬菜到语词,又从语词到素菜,这之间的距离,既直接又悠长,隔着一个女性所有的回忆与温馨,乃至于家族记忆的日常创伤与感念。
中国式的日常生活从来都是痛楚与酸楚混杂起来的苦涩,甜蜜仅仅是回味时刻个体内心的节庆,或者,也许只有诗歌才可能消化日常生活的苦涩咀嚼,但这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时刻,把之前沉淀在黏膜味蕾中的味道,回味起来,但同时,又要彻底地化解掉。
诗歌,带着口感的诗歌,但又不是口语化的直接表达,需要在语词与情愫地咀嚼中,在记忆的回味中,化解日常生活的隐秘滋味,它们一直在那里,而且在每天延续的食物中继续回味着,童年的食物塑造了我们所有感知的基本趣味,味觉最为忠实,但也最为迷茫,它迷失在自己的沉迷中,从不觉醒,因为它内在地融合到了味蕾与黏膜,而什么样的时刻,可以让我们摆脱这来自于胃肠的植物神经既古老又深层的诱惑?
蔬菜,几乎都是植物,是与我们身体原初的肠道相关,那是人类身体最为古老的部分,是最为悠远的记忆,因此融合到家族习性中的味觉,那才是一个家庭的母语,那是词根真正的回归,回到生活的味道,一旦以植物,可食的植物,比如蔬菜,得以塑造,就难以改变,如果这味道如此苦涩,那几乎是不可能被消除,在这个意义上的诗歌写作,在悲观主义熏染的风景中,诗意不得不隐秘地熬练出那拯救的良药——这是《油菜》都可以入药的时刻:
像脱钩鱼一样留下词根
你回到春天的时间,词回到
母语的时间,十字花科的美丽
回到梦中,因为在人间它只用来生活
绿叶不可咸,菜籽油不可焦
而黄花是悲观主义者的风景
你也觉得那是人活着真正精彩的证明
热烈,自由,就在那里好好活着
诗歌,在歌咏蔬菜中,一旦进入蔬菜的灵魂,那幽暗的深处,也许就获得了另一种味道。蔬菜是每天的食物,日常的味道里或味觉里,有着所有记忆的密码,诗歌可能是最后唤醒这消失记忆的技艺了,诗人忠实于这记忆,尽管它会来得太迟,但总有一个意外的时刻,记忆会再次馈赠出最为美好的礼物,热烈而自由地好好活着!
当布布开始书写系列的蔬菜诗,《小园集》的素描图,如同传统女红的诗意工笔,但并不缺乏写意的轻逸,诗歌史上的奇妙时刻出现了,好像还从未有一个诗人系统地写过蔬菜,果园集是很多的,但蔬菜,似乎是一种阴性,一种女性,一种柔软之物,一种过于日常之物,它们太为靠近我们的口味了,以至于诗歌要写出非日常的神秘性几乎不可能了。但布布写出了蔬菜的奇妙,蔬菜都是花,蔬菜也都不是花,写出每一株蔬菜的味道,从韭菜到菠菜,从油菜到茄子。
这蔬菜的诗意现象学,需要诗人从蔬菜的口感记忆与个体家族史出发,因为蔬菜被食用的场合乃是饭桌与酒席,挖掘蔬菜的内心,那幽暗的心,诗歌解开那唯一的密码,乃是去剥开蔬菜的内心。这如何可能?在蔬菜的形态与味觉中,有着记忆最为难以割舍但又不愿回味的痛楚,蔬菜是疼痛的止痛剂?蔬菜她们轻盈,平凡,没有人会以蔬菜来交换什么,但蔬菜亲切,也许过于亲密,胜过亲人,诗人要写出蔬菜的灵魂,也许只有在蔬菜的灵魂中才可能保持记忆的亲情与时间的秘密。
每个诗人都要种植自己的花园,中国的诗人,成为母亲的女诗人,则应该种植自己的“菜园”,培育养性命的粮食和蔬菜。蔬菜有着自己的形态学,诗人并非一定要直接从蔬菜的形态开始,而更多是从自己的感受开始,日常生活的某个瞬间再次遭际了蔬菜,每一把的蔬菜都隐含一道谜语,蔬菜的守候忠实又诚恳,在身体沉重的时刻,才需要一把芹菜,把儿时的生存风格,时代的被动品味,只有打开蔬菜之幽暗的心,写出蔬菜的疼痛,那隐秘的混响得到再次的吟唱。蔬菜绝非仅仅是柔软之物,蔬菜也有着荆棘,会刺痛生活,但诗人已经敢于对着荆棘说话:即使被动,也要也要先付出爱。
蔬菜,有着独特的纹理,没有花朵漂亮,没有植物挺拔,没有花果明确,但蔬菜有着一种日常实用主义的智慧手感,因为那是性格与脾气的明证之物,家教的秘密都在蔬菜的共享中。蔬菜更为平淡的味觉,无论离家多远,都一直携带着亲人的风景,而且植物的形态也构成一种保护,如同脸颊上显示食用菠菜时,那匆忙的红,再次显现出来。
蔬菜是植物,再一次说,不是花朵,因此缺乏诗意,过于日常,但要从日常之物中获得诗意,蔬菜的形态学感知,还是需要一种独特的情感唤醒,女诗人对于日常生活的观察与体会显现出出来。
比如,《白菜》,还有什么比白菜更为平白索然的,就如同一个厨师要把白菜做成一道名菜不大容易,诗人写白菜也要写出至深的情愫,恐怕不大容易。但布布做到了。这就是要进入蔬菜的内心,感悟生长的秘密,白菜的外围会变得鹅黄,而且会有所卷曲,如同纯洁的双颊,诗人把蔬菜的生长形态,与年轻生命的成长,连接起来,尤其是个体变得圆满的脸庞,但此脸庞中包含着火焰,此火焰中有着卷心,白菜向着内在翻卷,似乎只有痛苦的刀,才可能把它切开,就如同生命只能在残酷中走向强健。
这是诗人在向蔬菜学习,学习提前来临的困境,但也珍惜相互拥抱的友情。但白菜,最为平凡与平淡的白菜,却不是用来吃的,在动情的回忆时刻,白菜不再是食物,而是一道祭品,如同艺术品,其中包藏着幸福而悲伤的梦,好似火山口,但不会爆发,这是另一颗心,这颗心是被白菜所珍藏的,如同“温暖的避难所”,它仅仅接纳最好的人,并且凭着它的天真与无辜,一定可以找到。
诗歌在如此的展开中,让植物的形态与生命的情态,在生长与翻卷中,一直在品尝那颗秘密的心脏,白菜深处的菜心,那甜白的单纯味道,才是一起品尝过,并且保持住最初纯洁记忆的友人,最为重要的财富,甚至,直到晚年,都是可以回味的信任。
蔬菜,才是日常生活难以毕业的诗歌课堂,对于一个已经身为人母的女性,每日的食物都是面对自然与人性的一次课堂,她要从植物的味道与厨房的逻辑学中,抽丝中深情的眷顾,在平淡的口味中吸吮语词的甜蜜,诗歌太远离这并不美丽的植物了,从来没有诗人对她们投注持久的目光,甚至连《诗经》都并不多,但从北方来到南方的布布,在大海边的生活中,似乎要把大海作为餐桌,重做她来自陕西的家乡菜。
味觉是信任的来源,蔬菜在味觉与技艺之间连接了最初的信赖与恩情,就如同茄子,记忆的秘密来自于信赖,时间钟爱的种子其实播种在蔬菜的味道中,记忆仅仅只是与味蕾融合着,不是图像,不是语词,不是意念,而是把这些都还原到味觉,那身体深处的“植物性的渴”,这是蔬菜诗的真理性内涵。
因此,要从蔬菜中获得一种感知的诗意真理,这并非容易的事情,从动物那里,我们可以很快就获得一种力量的修辞学反思,但要在蔬菜身上获得一种纯正的诗意,并不容易,它必须远离腐朽的比喻,但又必须在第一口的接触中就获得天赋的预感,而在某种特殊的蔬菜上,你得深深地被它的形态,它的本性。
不担心农药、激素,不必联想
尤其远离腐朽的比喻,你
可以在第一口的清脆中获得语感
它无骨的籽强烈地抚慰你的渴
《黄瓜》一语道破了自然的天机——“它无骨的籽强烈地抚慰你的渴”:花果蔬菜很多有着果籽,会妨碍你的口感,但黄瓜的无骨之籽,有着颗粒感,又如此柔软,直接渗透到味蕾的黏膜,只有深入黏膜的感知,才可能强烈地抚慰你的渴——或来自于植物深处的渴与甜!
这是布布自己的元诗反思,如何在表面的简短和内在的神秘之火中,结合炙热与清凉?东方的诗学与东方的道教隐秘相关,道教的秘密在于万物可以食用但同时又必须是阴阳调和,并且有着九九归一的持久熬练,而且有着内在的规则,需要时间在内部的湍流中获得爱的真理,这不同于动物的掠夺,会再次回到动物,而作为素食化身的黄瓜,吸纳了雨水,仿佛留下了雨水的细痕,但最为重要的依然还是味觉,那是怀旧的清香,此清香的清凉之味,纯正并且颜色也单纯:从黄色到青色,一切都是“心色”,味道的心觉之色。
生活就是柴米油盐,蔬菜最为靠近这生活的实际性,以至于缺乏诗意的回味,因此需要另一种味道,这就是无味,只有“平菇”,能够从这种无味中释放出天然的温与甘,并且可以被加热,以至于成为点缀,可以入汤,但她们已经被毁容,并且甘于卸下所有的装饰,成为花朵一样的泪水。
《小园集》的这些蔬菜诗歌,写于2022年年末疫情的特殊时刻,以至于所有的食物,尤其是蔬菜都带有了一种哀婉的情调,这在油菜花或油菜上,表现得最为明显,每年的清明节时期,我们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开放,似乎油菜花是哀悼之花,她们平凡,大片大片的黄色,生长的无辜与无辜的忧伤,如同诗人深情的写道:“黄花是悲观主义者的风景”。
油菜花只在梦中盛开,蜜蜂飞蝶
只弄醒了你的皮肤,烂漫黄色
多亏无边,你走得再快
但总走不出去,你被吸引其中
像脱钩鱼一样留下词根
你回到春天的时间,词回到
母语的时间,十字花科的美丽
回到梦中,因为在人间它只用来生活
——油菜花为什么只是在梦中盛开?因为油菜花的黄色关涉到黄皮肤?油菜花大片大片的无边开放,似乎我们永远也走不出这金黄的烂漫,这烂漫把春天的时间彻底显现,如此饱满的在场,才可能让词回到母语,回到她最为灿烂的内在性,否则,一旦进入人间,它就是用来生活。油菜的饱满与内在充盈,与外在的食用与消耗,形成了对比,蔬菜的诗歌乃是对于此事物本体论差异的见证。
蔬菜的世俗性与超越的救赎性,如何合一的呢?没有比土豆这样的食物更为体现此真理性的差异了,因为土豆来自于土地,来自于祖先的命运,并且被蝴蝶吸引,但在土豆上凝聚的乃是爷爷的平凡命运,在黑暗的宁静中,凡俗的土豆,俗气的土豆,把人性的美好中加入了宽慰的魔法!因为那是安静,生长与死亡共有的圆融宁静,才是蔬菜的真理性。
能宽慰我们的,永远是死者
复活的魔法,长辈牵着我,风
追赶我,土豆喂养我,生活一直
很俗气,好让我更依靠人性的美好
蔬菜醒来,味觉醒来,那也是死者们在回味中,与我们的同在。悲观主义的隐秘风景中,蔬菜诗,布布的小园集中,还有很多的植物在生长,等着诗人去采摘。
我不可能一一去阅读诗人菜单上的蔬菜,这十七道蔬菜,每一道菜都如此可口,如此入味,值得慢慢品尝,在这个疫情年代,还是让我们接受诗人给予我们的——那来自于蔬菜的诗意保护吧,允许我一一罗列出其中的一句,形成一道人世间绝没有的“蔬菜的风景”:
菠菜之“伞状的庇护”,
“老虎玩炼金术”的韭菜,
“能对着荆棘说话”的芹菜,
白菜可以接纳“一把向死而生的刀”,
“在自然中更加斑驳”的番茄,
“彼此惊异于最老的变成了最好的”枸杞,
“擅长无用大于实用的”莼菜,
“无骨的籽强烈地抚慰你的渴的”黄瓜,
让“你的安静大过于室内的花”的山药,
生姜之“威严的外表即它内部的坚定”,
“早早就感受到了心的坠落”的茄子,
“以细细的无味释放天然的温与甘”的平菇,
“回到梦中因为在人间它只用来生活的”油菜,
“好让我更依靠人性的美好”的土豆,
“什么都没有,你们坐着就无限满足”的红薯,
启发“新的情感,天空中无人的图景”的玻璃中小葱,
以及最后,“但需要反复剥开,看见白”的洋葱……
我相信,只要诗人愿意,这样的蔬菜菜谱,带有自传色彩的诗意素描,还可以一直描写下去!
布布的《小园集》标志着诗人写作的主题自觉与技艺的卓越:从植物形态的美学暗示,到日常的品鉴遐想,从厨房的逻辑学,到制作的伦理手感,再到记忆的情感唤醒,最后则是生死的无限眷念,都被凝练而准确地整合起来。
关心蔬菜,那被诗意关心的蔬菜,会在记忆的深处,保留岁月静美的肖像,成为人性之温暖的避难所,而且有着人性的完整性(《洋葱》):
完整性,包裹在一生里
各种想要超越的口感,就算
再直白,也拥有无穷的回味
且保持慷慨和表面的稳定
诗歌不过是对此完整性的剥离,因为如此的叙事就是剖白,就是蔬菜在我们内心的无声旁白:
没有一次真正的剥离
就不会爱第二次、第三次
自然,永远不需要忏悔
但需要反复剥开,看见白
诗歌的记忆也在回应诗歌历史自身的记忆,《诗经》的第一首《关雎》就是关涉到蔬菜的喻比:“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周南·关雎》),“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小雅·苕之华》),“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周南·卷耳》),“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卫风·木瓜》)。《诗经》中的这些语句,在几千年之后,才在布布的《小园集》中,得到了真正的回响。
202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