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度结构
——杜甫
白鸽飞时日欲斜
——王昌龄
登楼白鸽知
——皮日休
芳香、色彩、音响全在互相感应
——波德莱尔
它纯净的光辉指定它在这里
——马拉美
诗应当忠实于黑格尔曾以语言之名傲慢质疑过的此地与此时,并将那些已在事实上脱离存在的词语创制为一种面向语言的深刻而反常的回归。
——伊夫·博纳富瓦
他已行至语言的极地,在那儿,语言飘忽如空气,精致得可怕,无非是纤巧蕾丝般的精华,是非现实之前的最后阶段。我们无法想象还有哪种语言比他的更为精纯,也更为不可思议的苍白。何必讳言那不止一处的精雕细琢和明显的矫揉造作呢?
——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保尔·瓦雷里《海滨墓园》第一节,卞之琳 译
当诗人说要有白鸽,诗的第一行就有了白鸽。当诗人说这就是白鸽时,就不再依赖其他白鸽而存在。换言之,这首诗的读者再也看不到诗人当初看到的白鸽,只能以自己所见的白鸽带来的感受勉强跟上诗人的看法。好就好在,白鸽是如此常见的动物,常见得几乎没有什么特殊性,摆在人与白鸽之间的关联似乎不会超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度,于是,我们可以并不心虚地进入这一行关于白鸽的诗句之中,就当我们已经被白鸽所接受,我们理解白鸽的层级已与诗人当时齐平。但关键的问题是,这里所说的白鸽真的是通常意义上的白鸽吗?作为象征意义的白鸽凌空飞来,我们该怎么招架?时隔多年以后,我们今天在楼宇之间看见白鸽飞来飞去,不要以为这是早先的诗人放出的信鸽。这已经不是他心目中的鸽子了。眼前的房顶,也不是他心目中的房顶。物非物,人非人,我们要多一个心眼。如果我们是在内陆城市读到诗的第一行,可能就不会想到这里的房顶并不是房顶,这里的白鸽并不是白鸽。太大意了,毕竟没有身边的海浪来提醒我们。但是,只要我们通读了全诗或对诗人的作风远远有一个起码的了解,就会多一个心眼,知道这里设计了一个理解上的小陷阱。但我们即便理解成一项古老的比兴手法,而不是象征主张,其实并没有什么损失。在后续的阅读体会中,我们能够达成自我纠正。在这里,我们可能小看了白鸽荡漾这个意象,只是肯定并接受了诗人从一个视觉形象迈出第一步的打算。
一静一动搭配的开场白并没有使我们眼前一亮。我们甚至觉得这太平铺直叙了。乃至于我们更注意的是第一行就是一个完整的单句,结构上是“这儿有什么”。一个地方一个摆设(角色),但时间因素还没有设计好(这就留下了时空穿梭、历史与现实交叠的机会)。从我们的写作经验来看,诗人仿佛有一个列出某张清单的倾向。有这有那,或由有到无的跨越也有可能。这一行不但决定了诗节大致的行长、视觉上的一个宽度、意义上的一个振幅、韵律上的第一个韵脚,拉开了架势,准备大干一场。于是,我们很好奇地来观察白鸽还能派上什么用场,紧接而来的诗句会怎么承接发展的势头,促使我们彻底弄明白白鸽到底是不是白鸽,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象征。这时,我们同时萌发的一个想法是:弄清楚诗人当时站在哪个位置上,以便通过他所看见的并予以比较的两个物体,来构成一个三角关系,拿捏出一个妥帖又平整的审美区域。只有找到诗人的视点,我们才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一切,以及了解他视野的盲区在哪里。我们真不希望自己在浏览中丧失掉一丝一毫诗人曾在此地触碰过的视域范畴。果不其然,除了白鸽,这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至少有坟丛,以及诗的标题早已点明的大海。诗的两个核心元素这么快就透露出来了。诗人的心声和打算的确是没办法瞒得住大海的。瞒天过海的打算似乎一开始就没有。诗人在这里不打算和他的未来读者较劲,不会藏着掖着,看起来他打算在这里一诉衷肠、一展身手。
这并不是一次结伴而行。这个地方没有其他人,除了自己。近在咫尺的活动者是白鸽、松林、时光、大海、人的思想,逝去的是坟丛里早先的生命。这是一片空白,因为从没有人至此观看过、咏叹过。现在终于有人来到了这里,找准了角度。看上去这是一个人运气足够好所导致的一次抵达,实际上就像写一首翘首以盼多年的诗一样,一个人来到这里,其实有一种经过了很多年、恍若隔世的感觉,是一种来之不易的体验。毕竟太多的人来到这里是以死者的形式、被看被想念的面貌,或者是死者的亲友以悼念者的形式来到这里,而不纯然是以一个游客、诗人的身份毫无利害关系地涉足这片看上去死气沉沉实则生机勃勃的领域。诗人显然意识到了这儿并不是一个不曾被人观赏过的海域、视野与角度,而是一个一直真实存在,且很可能被许多人所观看、赞叹过的、天赋异禀的景致和心灵图景,就是没有人,尤其是没有一个诗人写过,既没有从这里取材、获得灵感,也没有把这里理解为诗的富饶主题。这太遗憾了,不应该如此。于是,必须用一首诗予以补偿。于是,终究有一个人来到了,看到了,使之变成了如愿以偿的终于被一个诗人写过的完美收场。而这个幸运儿肯定也要感激这片海域、这块宝地,因为是它使得他作为一个诗人的天分得以最终的、完全的释放,仿佛压抑了多年的情感一下子得到了彻底的宣泄,萦绕脑海的那些钻石般的想法终于一一得到了书面上的确认。诗绪终于成为了真实存在的诗。
当他置身于此,首先要区分的是他看到了什么与他能从中得到什么。哪些是先于他存在于斯的,哪些是与生俱来的、由他携带而至的?本地元素与异域元素如何在这样一个时空环境中交融?以此为界,他能够同时得到两个不同的自我的眷顾吗?一个新我就此诞生了吗?太久了没有在诗中说话,现在他要说给谁听?在他迅疾笼络的物质空间中,白鸽还好理解,即使陌生人一下子还不了解它象征什么,就当是真实的白鸽也无妨,相对来说,房顶却会让人生疑,因为在坟丛或公墓地带不应该有太多的属于健在者生活区域的房顶,这一片房顶指的是什么呢?尽管有经验的读者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但是诗人憋着的这口气终究会吐出来,这个疑问、这个点、这个障眼法一定会构成诗的后话,诗人一定会再做一个补充和解释。他会忍不住既做运动员又做裁判员上场,不是说他担心读者理解不了他的一些小伎俩、小把戏,而是他兴奋于这里的确充满了心机与巧智,不但他使用了这份巧智,取得了超预期的效果,而且还想将诗句所不能完全消化、囊括的心机再描述一遍,甚至他不等苛刻的读者评价,就先自顾自地做了一番自我评价。但我们不能总是期望诗人每一次都会这么做,这样出手帮我们扫除理解的障碍。我们只是多一个心眼,指着一个词会心一笑,猜测诗人可能会在后话中重又提及它。我们真想瞧一瞧在随后他会怎么解释“房顶”这个词。
白鸽是什么、作何解,取决于跨行转换中诗人对这一目标物施加了怎样的力量,有没有补充说明或者精巧提示。即便再增加一行,描述了白鸽的所在和运动,我们仍然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在低空中蹁跹的一些鸟。白鸽仍然在诗人的清单中飞翔。严格来说,并没有使用“飞翔”这个词,这个对应着鸟类特性的动词。如果真用了这个词,我们就能够知道这确实是一些鸟,而不是一些白色的什么事物。又不能说,这些白鸽正穿过松林,飞往更远处,与其说白鸽与观看者之间隔着一片松林和坟丛,不如说诗人透过中介物看到了白鸽,而不是白鸽透过中介物将影像送到诗人的眼前。醒目的白及其运动跃入眼帘,但是多亏了松林与坟丛穿针引线。这些白鸽太诱人了,不但确实在释放它们的色彩,展示它们的运动,而且还营造了人的处境和视角的层次感,至少表明人的正前方不只有白鸽,还有别的一些重要元素有待揭示与详解。只是我们还不放心,白鸽不是在飞翔,而是在荡漾。荡漾的本意跟水波有关,如果这里取比喻义,是在空气中荡漾,我们就必须在后话中去寻得另一个提示,以便最终确认。很快我们就注意到大海出现了(其实在诗的标题中已经强调了这一点),这时,我们从荡漾这个动词身上看到了白鸽有可能是海浪上某种白色事物的代名词。诗人可能是一眼看过去觉得那些东西太像白鸽,或者松林、坟丛中确实有飞过的白鸽,等到定睛再看,它们就不再是白鸽而是海上漂浮(有别于飞翔)的事物了。
事实上,只要我们通读全篇,找出白鸽出现的场次,就不难发现诗的第一行亮相的白鸽到底是指什么。在诗的第十一节出现了“鸽群”,最后一节最后一行出现了一个和第一行明显具有首尾呼应效果的句子——“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静的房顶。”——请注意,这里才终于露出了底细,用的是“白帆”,谜底似乎就此得到了揭示,“荡漾”这个动词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却又不能粗率地认为,从一开始白鸽就等于白帆,只是诗人即兴玩了一个替换的游戏。不全然如此。从白鸽到白帆,自上而下可谓是历经艰险,横跨了二十四个诗节,意趣的增减变化触目惊心。白帆是其所是地、本分地像地平线一样等在那里,等待白鸽由上而下、由远及近向它靠近或回归于它,任由白鸽领取、声明和完成了一个精心雕琢的过程。荡漾、驱散、啄食,它是诗人沉思中一根若隐若现的细线,拽住它,精神为之一振,松开它,思绪如泉涌。与其说诗人沉思苦吟雕琢出了白鸽的形象,不如说白鸽以其靓丽的怀抱雕琢了诗人的形象。总的来说,诗中出现的鸽群应当至少有四个理解角度:其一,它是白帆的替代物,象征着白帆的闪现;其二,墓碑上起着雕饰作用的、作为铭刻符号的白鸽,是墓碑上与墓志铭、墓主人信息并存的一些符号;其三,实际存在于此的一群群鸽子,是实实在在的鸟类,回过神来总能看得到的一些小生命(其实诗中除了白鸽以外,还有第十二节的“蝉”、第十五节的“蛆虫”、第十九节的“蠕虫”,只是它们不像白鸽那么富有象征色彩,那么具有灵动气息);其四,宗教意义上的象征,与天使、梦想有关(参考第十一节)。
现在顺着诗人的目光穿过松林,朝更远处看去。看到了正午时分大海的局部形象。我们刚刚还在说,在诗的第一行缺乏一个时间元素,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季节,又是一天中的哪一个时辰。没有时间元素的配合,视野的维度就难以立体化,诗的主题也不方便实现古今对照与交叠,这本是诗人的拿手好戏。时间,既有可能是公正的,也可能是偏心的,既可以是历史的也可以是现实的,有黑暗有光明,有长有短,是一个弹性极佳、活力无限的辅助因素。诗人有一点迫不及待了,不再避讳这是一个什么时候看到的景象。按常理而论,当一个人有计划地去到墓园而不是偶然进入了这一块领地,他应当留出足够充裕的时间用来悼念一个具体的与之阴阳相隔的人。悼念的形式感是需要花时间的。在上午的某个时刻可以完成这一系列程序,事后就可以无所顾虑地放眼远眺了。但是时间似乎并非是按照计划,以先做悼念活动后进行无关他人的遐思这个模式运转的,仿佛诗一开始就进入了正午,而缺乏一个黎明的打算与铺排。这是因为拿不准这样一个时间形象怎么来与诗人心中盘算的那些景象、心里话结合在一起,似乎还没有想清时间具体化的诸多益处,打算在诗中怎么花掉这些时间。毕竟一个时间名词的出现,总会带来先后关系,虽有好处与便利,但也会干扰无边无际的思绪的扩展。毕竟这是一个具有约束力的、刻度清晰的量具。于是,诗人在这里采用了一个策略,将落到眼前的正午时分泛化为一个大写的时间点,使之落到虚处,以便获得更多的腾挪空间。
公正的“中午”——这样一个表达式除了给这首诗带来必要的时间感之外,还有两个附带作用:其一,中午这个词会让人不免想到正上方普照大地的太阳,也就是说,为此后太阳的出现先做了一个预告,更何况还有“公正的”这种既带有反思气息、裁决色彩,又具备宗教意义的形容词;其二,由于这里采用的是一个专有名词的大写(或斜体)形式,在中文的表达中采用的是带双引号的一个名词,使之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日常的中午,而是得到了特殊照顾,人性化了。它会随后带来连锁反应,比如“时光”和“梦想”(第二节),“眼睛”(第三节),“时间”(第四节),“正午”(第十三节),“不朽”(第十八节),接二连三地都在演绎诗人脑海中吉光片羽闪烁的一个个情景,它们不能或不便单独拎出来长篇大论,但是又熠熠生辉,不得不提,于是在这里做一个醒目的标记,提示读者这个词这个地方挺重要,不同凡响,有特殊意义。“中午”的人性化其实与白鸽的拟人化是一脉相承的,毕竟在诗的第一节作为真正的主语,人,是虚隐的,并没有抛头露面。他的策略是先让万事万物登台亮相,他自己可以在他的所见所闻所构成的审美时刻之中,通过一次完美的自我诘问——我是谁?——来达成自身的澄明。所以,放手配角精致演绎着它们的戏份,当这一切得到完美的塑造,一个正当年、同样处于人生中午阶段的诗人将带着他的史料与精神出现在字里行间。
且不说房顶对应的是海平面,但就房顶这个带有一定高度的意象而言,诗一开始就拔高了诗人视野的海拔,仿佛有一道光从最高点缓缓地倾泻在大地之上,行进策略就是由高及低。当然,这是诗人远远看上去的一个几何结构,其中也包含了一个仰角或俯角所造成的远近关系。按理说,在顶部之上就不再是大地上的生物所具有的能力和空间了,那里属于飞鸟、云彩和日月,也就是说,在房顶以上还有更高者,在房顶以下还有大地上的生命,各安其所。“中午”这一个威严的形象仿佛就是从房顶以上的更高处降临在凡间。所以,它能用火焰织成大海。这是何方神圣啊?不过诗的第一节第三行如果在“织成”这个动词后面加一个句号,也说得通,意思是,“中午”这一个特殊时刻是被某种神秘力量用火焰织成的。织匠是匿名的。但在我们所见的译本中,织成这一动词的对象做了一次跨行,也就是说,织匠心灵手巧地织成了大海。其实,第一节第四行“大海”这个词出现了两遍,更像是有别于上一行的一个主语。两次“大海”的使用,仅仅是一种咏叹的效果,而不是说第一个大海受到了上一行的约束而第二个大海才开始反客为主。但我们完全可以将第一个大海理解为一词两用,既是上一行的一个宾语,又是下一行叠唱的主语。此前,当事人将大海或海平面看成屋顶,一定是有合适的参照物相结合,并具有奇妙的俯仰角度才得以形成。现在正宗的大海本尊出现了,房顶的意象一触即溃,毕竟就大海本身这个包罗万象的形象来说,表意元素应有尽有,不再需要假借他者之手。
为什么诗在第一行不直接使用大海而用房顶来替代?诗人的解释是,在那个还没有意识到时间正在展开的无意无形时刻,大海还没有生成,织匠还没有出现。这在事实逻辑上可能说不通,但在情感演绎过程中确实是这样的。房顶先于大海生成于人的意识与情感之中,然后才被物质的、俗称的大海所替代。请注意,不是房顶替代了大海,而是大海替代了房顶。如果这是宇宙混沌的时刻,如果大海彼时尚未命名,也许第一个见到大海形象的人就会想称之为房顶。这不仅仅是一个文学手法的使用,还是一个见证者对眼前光华景象的直接赋名,他不必遵从人世间普遍的叫法,内心之眼看它是什么,就把它直接叫出来。你的房顶不是我的房顶,我的也不是你的。这并不是一份主观上的执拗,而是真实情感的现场报道。这也是一种召唤。如果你也亲临现场,看他所看,认同那就是一片房顶,就明白了他的初心与苦衷。将大海率先称之为房顶,这并不是理解上的一个坎,但确实是意识上的一个顶。惟其如此,情感的演绎才能顺利成章,才合乎当时当地当事人的心悸流露。这同时也表明,约定俗成的大海的叫法长久以来压抑着人们的情感表达,使得每一个因见到大海而有所表示的个体都不得不重新开始,开始于如何以非常之名称呼眼前所见的永恒之物。当事人必须深刻意识到大海只是人类的一个称谓,并不是它自身,并不是一个已成定局的事态,并不是一个理解进程的结束。对于内心翻滚、情智踊跃的人来说,大海永远在重新开始。
不仅大海在重新开始形象的供给,才刚刚完成第一道手续,而且人的意识和情感也是初现端倪。这首诗才刚刚开一个头呢。太多的未完成、未知状况要么已经在诗的第一行写下的同时扎堆生成,只是线性时间使得诗人无法一气呵成,同时予以表达,而只能陆续吐露,要么这是一个不断自我提升和扩展的进度,人的情感需求与大海的赋予这一供求关系早已被妥善安排,正待一个人结合天时地利恰当地予以发现。诗,作为一种捕获、重建、感激这一供求关系的关键工具(和同样自成一体的体系),对于心思敏捷的诗人来说,真乃天助与天佑。不仅仅是“开始”,而且是“重新‘开始’”,表明开始的机会如此之多,不限于一次,不仅对一个人青睐有加,更何况,为了配合开始这一关键时机的展现,天地之间早已赋予了“有”、“生成”这样一些肯定性判断,使得当事人置身其中,的的确确感觉到一种实在性、确定性。欢欣鼓舞之际,他的情感依托确有其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海市蜃楼。这个关键时机其实是对当事人有生以来某种错觉的纠正。很有可能在前期人生阶段中,他误以为某些事情的进度已经结束了,走到绝路上去了或者江郎才尽了,或者人生的机遇不复再来,凡此种种的厄运、波折和困惑,现在齐齐被开始所消磨,成为了一个可以被否定的错判。原来自己还可以拥有一个好端端的开始,并且有可能不止一个。开始于有,开始于生成,开始于身临其境,开始于诗的第一行……太多的开始波光粼粼,仿佛不仅仅是大海单方面的施惠与加持,而是受客观世界的激荡之余,本真之人内在之海也气象万千地打开了局面。
人到中年,抚今追昔。时值1920年,保尔·瓦雷里(1871-1945)才四十九岁。考虑到这首诗是时隔多年以后一个峰值的爆发,甚至此后可能再难超越——诗人当时仿佛也预感到了这一点——当事人意识到不能仅仅停留在当前表面的时间漩涡之上,应当还要一种历史的眼光和未来的眼光来审视自己当前的处境:自己为何走到了这一步?为何来到了这里?这一天、这个地方本来就会像昨天一样有条不紊地一张一翕、日出日落。如果一个人闯进了这片领域,无话可说,这一天也会过去,也有一个交代。但是,如果要将这一天的感觉完整地装入诗之容器之中,这就对当事人提出了新的要求,就不是只关乎这一天的利益,而涉及到人生如梦如幻如海如水的前世今生诸多问题了。出现在这里,已经不是一个年轻的或年轻人的感觉了,一边是永远在重新开始的大海,生机勃勃,一边是死气沉沉的墓园,生命的凋零触目可见。自己夹在中间,仿佛在生死之交中体验着丧失了一位生死之交的挚友的悲伤。这是一个中年人的感觉,已经有了瓜熟蒂落的向开阔地跃进的气息,不只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开始,而且是一个心向往之的总结。如果大海尚能不断启动一个新的开端,那么人呢?并不具备庞大身躯的个人按理说船小好掉头,更容易掌握重启生命机器的秘诀。这何尝不是一个人的重新开始?认识到这一点,竟然要花费那么多的时间的碎末。以前不当真,不认数,没有将时间理解为钻石,以为数不胜数,亦是星辰大海,也能被自己所主宰,直到大海的演绎打动了自己的这一刻一改前非。
行已至此,一个诗节可以由这么四行构成,但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方面是面对大海在重新开始这样一个令人钦羡的势头,人可不能退缩、一味自卑,而应当挺身而出,傲岸于大海之滨,也就是说,一个理想的诗节应当还有一个人的立足之地。约摸再来两行,就足够撑起这样一个人的形象,哪怕这是一个不露声色的无人称代指的人。而且再跨出两步还有一个好处,诗节由四行向六行转变,可以使得每一行出现的韵脚形成一个闭环,由AABC转变为AABCCB这样一个妥帖的押韵模型。感激大海在这里营造了一个美好的转机,它为生命的再一次开始涂抹着至高的尊严。这样一个开始来之不易,不仅仅是大海的一厢情愿,还包括太阳在内诸多神力的合作共营。这值得出现一次掌声,一次惊呼,并使当事人不由得历史地审视自己的过往岁月正在形成一个怎样的结晶、一个怎样的基础,以便在此时此地与大海对峙、共振。一人启动一个开端,经过了多少年离奇的闲散,但仍然能感觉到自己精力充沛,能够充分地理解这片光华奇景的辽阔。大海给予多少,诗人就能获取多少,在能力上仍然有一种得体的匀称感,不亢不卑,能屈能伸。现在的使命是,不但要将自己的历史时光变成理解此时此地心境之变化的基石,而且要与见证了自我改善的天地万物等量齐观,散发出一个人应有的光泽和饱满,不只是代表着一个人的过去来到这里,也不只是高举着亡灵的未竟事业来到这里,而且还代表着更多人的利益和诉求,尤其是作为一个强劲诗人的形象,必须屹立于海滨与墓园之间,使得天地之间人与大海能够媲美,互致问候。
于是,人的因素得到了肯定与激扬。人籁终于在天地间亮相了。来到海滨的当事人将这一次神奇之旅理解为上天的奖赏,是对长期的积累、等待、压抑所形成一次爆发势头的品咂。他将这美不胜收、心旷神怡的奇缘理解为一个适宜的回报,而自己恰是领取这份奇妙酬劳的理所当然的人。受之无愧,这里当然包含着一份自我肯定。但如果要问这份酬劳该怎么计算,肯定不是用金钱来衡量。明显指向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收获与丰腴,最相似于“作品就是最好的奖赏”这一类心灵法则。不但看见了大海的重生,而且明确体会到阴阳之隔中自己作为一个健在者的优势在握。这一切的现况、地步都值得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认领纷纭复杂的现象之中那份因为执着和耐心而获得的报酬。这份报酬既不来自于市场,也不来自于人群,仅仅是将自己理解为一个赤子或健儿,就足以得到应得的那一份。当事人可以因自己重新成为一个得体的诗人而庆幸(如果对此前长久的中断不明所以,那么对此刻的重新开始则心中有数)。这就是一份最好不过的酬劳。那个雄心勃勃的自己又回来了,又可以视野开阔、气吞山河地写下一首诗的第一节。酬劳无关乎其他,仅仅是自我更新这一点,就已经弥足珍贵。人因为历经风雨而获得酬劳,又因为这份酬劳的现实可辨识性(最明显不过的就是他又可以写诗了)而使人性的光辉持续散发。得体的酬劳之中,必有一个得到补偿的人,得到拯救的人,得到称赞的人。这是一个更好的自我形象。一个有来头的人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新人,将随同大海重新开始又一个生命轮回。
看上去,这份酬劳的获得是一番深思的结果,而深思构成了收获的一个前提,是人的前期经历所促成的一个阶段性善果,这在逻辑上和情感上都说得通。可以说,这是前一阶段厚积薄发达成的一个结果,是一个可以圆满画上句号的终点,同时这也是一个崭新的放眼远眺的健儿形象,这一刻既是等来的结果,也是意外获得的一次新生。僵局被打破了,新生命得以孵化。酬劳既不是指具有一种深思、远眺的才能或拥有一种自我反思的宝贵经历,也不是指不期而遇一种奇妙的天地之间的宁静与庄严。酬劳关乎人心,仍然是在内心感受这个层面荡漾出层层涟漪,不一定能外化为所见所闻的审美对象,但的确可以内化为一种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和创造力。这就是重获新生的诗人所应该具备的服务于崇高目标的永不止歇的哪怕是中断了也会重启的冲劲与活力。外在世界的宁静,对应的正是诗人内心的澄明,精力集中,重新相信诗是天地之间至纯至刚之物、诗是无数微沫(或微末)所形成的钻石中最璀璨的一颗。这不正好暗合了东方同样立于不败之地的另一位人杰所言“诗是吾家事”的大义凛然吗?很明显,诗人已相信这一推论:放眼远眺神明(种种表现)的当事人,一定是神明附体,也是自讨有趣的神人一个。见什么是什么,所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另一番意味就在于,人看出了山水的某种意蕴,人就成为了山水(的这种意蕴)。(这首诗此后诸节的展现无非是传递了人与自然万物等量齐观、等同视之的另一个心灵法则。)于此,诗人吃到了无数诗人梦寐以求的定心丸。
2023年2月
保尔·瓦雷里:海滨墓园卞之琳 译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微沫形成的钻石多到无数,
消耗着精细的闪电多深的工夫,
多深的安静俨然在交融创造!
太阳休息在万丈深渊的上空,
为一种永恒事业的纯粹劳动,
“时光”在闪烁,“梦想”就是悟道。
稳定的宝库,单纯的米奈芙神殿,
安静像山积,矜持为目所能见,
目空一切的海水啊,穿水的“眼睛”
守望着多沉的安眠在火幕底下,
我的沉默啊!……灵魂深处的大厦,
却只见万瓦镶成的金顶,房顶!
“时间”的神殿,总括为一声长叹,
我攀登,我适应这个纯粹的顶点,
环顾大海,不出我视野的边际,
作为我对神祇的最高献供,
茫茫里宁穆的闪光,直向高空,
播送出一瞥凌驾乾坤的藐视。
整个的灵魂暴露给夏至的火把,
我敢正视你,惊人的一片光华
放出的公正,不怕你无情的利箭!
我把你干干净净归还到原位,
你来自鉴吧!……而这样送回光辉,
也就将玄秘招回了幽深的一半。
正像果实融化而成了快慰,
正像它把消失换成了甘美
就凭它在一张嘴里的形体消亡,
我在此吸吮着我的未来的烟云,
而青天对我枯了形容的灵魂
歌唱着有形的涯岸变成了繁响。
美的天,真的天,看我多么会变!
经过了多大的倨傲,经过了多少年
离奇的闲散,尽管精力充沛,
我竟委身于这片光华的寥阔;
死者的住处上我的幽灵掠过,
驱使我随它的轻步,而踯躅,徘徊。
啊,为了我自己,为我所独有,
靠近我的心,靠近诗情的源头,
介乎空无所有和纯粹的行动,
我等待回声,来自内在的宏丽,
(苦涩、阴沉而又嘹亮的水池,)
震响灵魂里永远是在来的空洞。
知道吗,你这个为枝叶虚捕的海湾,
实际上吞噬着这些细瘦的铁栅,
任我闭眼也感到奥秘刺目,
是什么躯体拉我看懒散的收场,
是什么头脑引我访埋骨的地方?
一星光在那里想我不在的亲故。
充满了无形的火焰,紧闭,圣洁,
这是献给光明的一片土地,
高架起一柱柱火炬,我喜欢这地点,
这里是金石交织,树影幢幢,
多少块大理石颤抖在多少个阴魂上;
忠实的大海倚我的坟丛而安眠。
出色的忠犬,把偶像崇拜者赶跑!
让我,孤独者,带着牧羊人笑貌,
悠然在这里放牧神秘的绵羊——
我这些宁静的坟墓,白碑如林,
赶走那些小心翼翼的鸽群,
那些好奇的天使、空浮的梦想!
人来了,未来却是充满了懒意,
干脆的蝉声擦刮着干燥的土地;
一切都烧了,毁了,化为灰烬,
转化为什么样一种纯粹的精华……
为烟消云散所陶醉,生命无涯,
苦味变成了甜味,神志清明。
死者埋藏在坟茔里安然休息,
受土地重温,烤干了身上的神秘。
高处的“正午”,纹丝不动的“正午”
由内而自我凝神,自我璀璨……
完善的头脑,十全十美的宝冠,
我是你里边秘密变化的因素。
你只有我一个担当你的恐惧!
我的后悔和拘束,我的疑虑,
就是你宏伟的宝石发生的裂缝!……
但是啊,大理石底下夜色沉沉,
却有朦胧的人群,靠近树根,
早已慢慢地接受了你的丰功。
他们已经溶化成虚空的一堆,
红红的泥土吸收了白白的同类,
生命的才华转进了花卉去舒放!
死者当年的习语、个人的风采、
各具一格的心窍,而今何在?
蛆虫织丝在原来涌泪的眼眶。
那些女子被撩拨而逗起的尖叫,
那些明眸皓齿,那些湿漉漉的睫毛,
喜欢玩火的那种迷人的酥胸,
相迎的嘴唇激起的满脸红晕。
最后的礼物,用手指招架的轻盈,
都归了尘土,还原为一场春梦。
而你,伟大的灵魂,可要个幻景
而又不带这里的澄碧和黄金
为肉眼造成的这种错觉的色彩?
你烟消云散可还会歌唱不息?
得!都完了!我存在也就有空隙,
神圣的焦躁也同样会永远不再。
瘦骨嶙峋而披金穿黑的“不朽”
戴着可憎的月桂冠冕的慰藉手,
就会把死亡幻变成慈母的怀抱,
美好的海市蜃楼,虔敬的把戏!
谁不会一眼看穿,谁会受欺——
看这副空骷髅,听这场永恒的玩笑!
深沉的父老,头脑里失去了住户,
身上负荷着那么些一铲铲泥土,
就是土地了,听不见我们走过,
真正的大饕,辩驳不倒的蠕虫
并不是为你们石板下长眠的大众,
它就靠生命而生活,它从不离开我!
爱情吗?也许是对我自己的憎恨?
它一副秘密的牙齿总跟我接近,
用什么名字来叫它都会适宜!
管它呢!它能瞧,能耍,它能想,能碰,
它喜欢我的肉,它会追随我上床,
我活着就因为从属于它这点生机!
齐诺!残忍的齐诺!伊里亚齐诺!
你用一枚箭穿透了我的心窝,
尽管它抖动了,飞了,而又并不飞!
弦响使我生,箭到就使我丧命!
太阳啊!……灵魂承受了多重的龟影,
阿基利不动,尽管他用足了飞毛腿!
不,不!……起来!投入不断的未来!
我的身体啊,砸碎沉思的形态!
我的胸怀啊,畅饮风催的新生!
从大海发出的一股新鲜气息
还了我灵魂……啊,咸味的魄力!
奔赴海浪去,跑回来一身是劲!
对!赋予了谵狂天禀的大海,
斑斑的豹皮,绚丽的披肩上绽开
太阳的千百种,千百种诡奇的形象,
绝对的海蛇怪,为你的蓝肉所陶醉,
还在衔着你粼粼闪光的白龙尾,
搅起了表面像寂静的一片喧攘。
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
天边的气流翻开又阖上了我的书,
波涛敢于从巉岩上溅沫飞迸!
飞去吧,令人眼花缭乱的书页!
迸裂吧,波浪!用漫天狂澜来打裂
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静的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