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我 “我们”既可以是“我”的同时代人,也可以是普遍的、具有我性的所有时代的人,是包括“我”在内的构成对话气场的可能的人的组合。当诗人要谈论“我”的普遍性时,他可以采用这个复数形式。而归结到“我”的个别性,(以及发明一种有别于真实的、被最大限度理解过之余的自我应有的新颖性,)涉及我的苦衷、隐私与欲望时,就以单数形式走入。这是一个进退有据的策略。这也是不想将我之外的各个时代的读者置身事外的策略。这是一次招呼。这也事关所有人的利益。这里所谈论的事件、处境和命运是每一个人在中途或人到中年的人都要审慎面对的攸关于己的共同意识。诠释“我们”这个人称复数形式的八字诀正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最有趣的是,我中之我与我们中之我竟然存在莫名的差异,这是穷其一生可用一部长诗去追问和撰写的奇妙人生。
中途 如果说但丁(1265-1321)是从1307年开始写这个作品,那么,离他所谓人生的穹顶35岁这一年已经过去了七年。于是,这里存在写作时间(诗发时间)与事发时间之间的分野。一个42岁的诗人开始回溯、构想自己35岁的应然状态,做35岁本该去做却没有做到的事情。(如此看来,35岁未舒展、未完成的样子被延至后来的某个时刻一蹴而就。)在那时,应该发生一点什么事情才对!于是,将自己抛向公元1300年这个整数关口,使得接下来的喃喃自语、喁喁细语、苦口婆心、苦苦追问一概兼备可信的回顾色彩。正是利用诗发与事发两个时间之间的差异,他可以好好端详一下自己过的是怎样一个人生。严格来说,他需要琢磨一下自己应该如何来想象人生最鼎盛时期的状态。这里肯定也包含着一个“接下来到哪里去?”事关人生方向选择的核心问题。只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在35岁当年得到,被抛向了一个有所沉淀的、偏离了穹顶的人生阶段。发生具体事件的人生中途被之后深度理解的人生阶段所注释,并使35岁当年成为随时可以回访的人生顶点,仿佛随后生命的每一次诠释都可以将功绩归于淡定的1300年。
森林、小山、溪谷、荒崖 事情总有一个发生地。选择自然世界(的视觉形象)肯定比选择定位在一个城市更具有腾挪的空间,换言之,城市里拥挤不堪的人的灵魂唯有漫溢到自然环境中才能获得整顿,城市里几乎没有灵魂休憩之地,尤其是在那里无法完美呈现出一个冥界,城市似乎不适合作为一个身后的世界意象被文学化。于是,有必要在蛮荒之地重建一个相同结构的城市,以便灵魂之事可以有所建构地发生。由于事情正在不停地朝前发展,犹如道路不断地在行进中展现出不同的姿态,诗人需要越来越多的场景供他调遣,来安排不同的戏份、气氛和人物登台亮相,于是,山山水水、层峦叠嶂都需要经过精巧的设计,安排出一个有章可循、能呈现出一定规律的行进路线和高低层次,以避免重复,又不致单调。这里既是日月星辰出没的地方,也是妖魔鬼怪现身之所,皆大欢喜也好,济济一堂也罢,我们的确要通过给足诗人移形换位的空余来观察他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一夜、拂晓 我们至少要弄清楚事情发生在白天还是晚上。个人的生涯有一个穹顶,物理时间按理也需要一个。时间的变化是通过什么方式来呈现的?不同的时间状态中,出现了哪些不同的角色?风景是如何在时间中塑造的?角色如何在时间中输送出微妙的心理活动?我们的感受力要和当事人在每一个事发现场的感受力保持同步。我们要琢磨着一件事或一个人的讲话到什么时候差不多要结束了。诗的文法结构的运行如何和读者心中默默数着的拍子保持着共振?当读者读到某一个小节,感觉到有点累了,觉得诗人描述得太拖沓,有些压抑、沉闷,这时,就很可能弃之而去,诗人要预判到这一点,为诗句的绵延推展做相对精确的关乎时间上的忍受力极限的安排。如果夜里的行程排得太满,人物活动拥挤不堪,事情交代层次不明,就用一个爽心悦目的黎明调顺一下呼吸,重新出发。一个随后赶来的后继时刻随时可以补救前一阵子发生的事件在叙述上的冗长与失策。很多问题过一夜就得到解决了,不但俗事如此,人间纠纷如此,而且文法结构运行亦如此。
醒悟 这是这部长诗的第一个动词,至少包含三层含义:其一,认识到自我的迷失,也即人生的道路有正确与错误之分,人的状态有醒悟前后之别,代表着一种是非观的自知之明;其二,醒悟作为一个中介,产生于“一座昏暗的森林”,这是一个外在条件,在什么地方才有一个机会使人一下子明白过来?可以是顿悟,也可以是渐悟,哪怕其中充满了冥想与玄思成分;其三,内在条件是“中途”,这里包括了一个预判:人只有到了适当的年纪,才可能明白过来,而35岁这个关口预示着人生由此转折性地进入了下半场。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醒悟”所在的主句刚好是完整而不必跨行换气的一行,也是三韵句的中间一行,预示着诗体上的一次觉醒,不妨说,一个醒悟的人所占有的这个主句会使得句法牵涉上出现明确的主次之分,醒悟是有条件的醒悟,是有后续步骤的醒悟,醒悟唯有在主句中才堪称一绝,而对醒悟的理解常常由从句来帮衬着。醒悟本身也有轻重缓急之分。但要说在这座昏暗的森林里某人大彻大悟,还言之过早。这里的醒悟本意可能是一觉醒来,突然出现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中,开始萌生一种自我反思的意识。但是光靠自己又难以做到完全的超脱,所以是半醒半迷,半信半疑。从昏暗的森林中醒来,却又有一种迷失感,于是,醒悟构成了一个动力、条件,要对迷失感做一次清理,以便使自己跨入正确的道路之上。从诗法的角度来看,设置醒悟(的人)这样一个形象,就是以森林为温床,一个刚刚起床伸懒腰的诗人形象站起来了,但是冷不丁的他尚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儿走。这就造成了一个悬念,一个引人入胜的文本扩展的巨大空白。接下来,既可以擦亮眼睛,看一看周边的世界,诉说一番自己的发现之旅,也可以从陌生之地找到窍门,寻得帮助,使自己达成大彻大悟,由醒悟的本义向引申义跃进。醒悟是可以言说的,或是一个纪念品,或是一个结晶体,但最好的状态是,它是对35岁这个穹顶的修饰,就好像35岁当年当事人开了天眼。
善 作为一个即将探讨的关键项目、主题,作为一个言说的对象和目的,尤其是作为恶的对立面,却不能第一时间直接去谈论它。先得拐一个弯,叙一叙诗人事发当时看见的其他事情。作为一系列铺垫、白描、交代之后才可谈论的话题,也是一个预设的伏笔,随时可以重启这一约定。在搞定其他事情之后,善就水到渠成地来到了。读者要记得在接下来的哪个地方其他事情谈得差不多的时候,善之可能性崭露头角,成为话柄。读者确实要耐心等待善的出现,要意识到善与其他事情之间那条隐隐约约的边界线涂画到了哪个地步。日后之善还会不会碰到一个欲言又止的时刻?在醒悟之地所发现的善很可能延宕而忘了去谈(但作为一个背景音,会萦绕耳际)。好就好在这里所发现的善应当与别的地方可能存在的善在本质上是相通的。以后无需为在昏暗的森林中错失了一个探讨善的发言机会而懊恼。何时何地谈起善都是来得及的。善既可以作为一种见识,也可以作为一种回忆,当然也构成了一次展望。如果诗人不再提起它,我们可能就毫无警觉地忘记了穹顶这里还差描绘出重要的一笔。
惊惧 诗人为自己创立了一个担惊受怕的形象,将自己设定为一个动辄惊惧之人,这有诸多益处。在行文中,只要一提到惊惧,就会有抚平心灵波澜的秘诀供上前来,而且,一个惊惧之人尤为适合迎接接下来的神秘之旅,上刀山下火海,不惊惧才怪呢。一惊一乍,惊喜交加,这才是未知之旅的应有之义,也为文法结构的运行平添了一种令人可信又可想而知的现场气氛。惊惧融心理活动与外在景象于一体,并很容易将读者代入其中,生成诸多清晰可辨的视觉现象,与行进中的角色一起促成多个心灵的共振。与醒悟那个形象、那个动词相似的是,惊惧也有前后之别、深浅之分,有惊魂未定,有有惊无险,就看诗人怎么在惊惧的喜剧效果上做文章。
引导 引导这个行为一旦发生,就产生了引导者与被引导者两个角色,以及引导到哪儿去、怎么引导、什么样的人值得引导等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都可以构成后话。作为导师的维吉尔在诗中出现得远比太阳迟。太阳的确是人们日日可见、高居云端的天然导师,引导人们在每条路上向前直行。由于它导而不专,将导师的光辉平分给世上的每一个人(而不会私属于某些人,或成为极个别人的私淑),刚刚从昏暗森林中醒悟过来的生命个体虽然抬头能够见到这位亘古以来确然存在的导师,但并不觉得这是为自己独享的心灵指导员,关键时候可能真的帮不上大忙。太阳的确可以抚平一个人心里的惊惧,带给人光明和温暖,却并不会手把手地教给他怎么一步步走出困境。这是第一个引导。引导者会将接力棒交给旅行中的第二个导师。(往往是,前一个导师也是听从后一个导师的吩咐而提前赶来出手相助的。)毕竟,导师们知道这个人太需要被引导到应许之地上去,光凭他自己完成不了一次漫长的旅程。作为被引导者,一旦发现了自己受外力的引导,就表明他已谦卑地承认了自己的局限性与能力匮乏,并懂得寻求帮助和启迪,也是足以踏入正确道路的得体姿态。反过来说,作为一个被引导者,一定是外力或神力认可他值得被引导,其中暗含了对被引导者人品的一次褒奖。而诗人欣欣然得到数一数二人物的引导,预示着接下来他可以走上不同寻常的路。引导者对于即将跃入眼帘的世界并不陌生,是过来人,经验丰富,知道被引导者的人生需要一点怎样的补充与慰藉。事实上,正因为所确立的引导者形象光明正大,来历清晰,才使得艰险荒凉的路途如履平地,而一切阻力都会相形见绌。导师其实就是保护神,使得去路的不确定性有所减弱,可诠释性有所增强。
正确的道路/真理的道路 道路的可修饰性使得去诠释它、踏入它的当事人立即拥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以及追求真理的愿望。如果不选择正确的、真理的方向,就会遇见“迷失”“离弃”这样的动词而懊恼不已、痛苦不迭。过去所走过的路已经成为真实之路,不可更改。但从真实跃向真理,还需要一个导师引导之。但有两条路,接下来可以好好把握并做优化处理:一条是对于过往之路的理解(从而使这条路变成被理解过一两次的路,路即方法),走入一条路和对这条已走过的路的理解有所不同,理解一条路的精神含义尤为迫切,而且这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将不可更改的道路的形象做出重新评估的力量之一;一条是即将踏入的新路,人生的下半场要面临的奇妙旅程,如果在这一转折关头有一颗清醒的头脑,那么,接下来的路就不会走得太坏或偏离了正确的方向。正确的道路上,才有正确的人,于此他能迈出稳健的步伐。
一头豹 即使正确的道路也不是那么好走,遍布荆棘或有一只拦路虎之类的野兽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状况。如果真的设计了这一个挡住去路的野兽形象,光靠太阳这位导师就无能为力了。要么退回去,另辟蹊径,要么发明一个崭新的导师,看看他是否孔武有力。如果野兽挡住的去路是必由之路,只有这样一条去路,就得发明对付野兽的人和办法。如果正确的道路还有分支、岔道,就可以绕着走,沿着阻力最小的方向前进。这也算不了什么畏惧与妥协。关键是除了一头豹,接二连三地,还设计出一头狮子和一只母狼,至于它们分别代表什么,暂且不论。但数量众多的野兽使得当事人心头变得沉重,丧失了继续前行的希望,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如此情形之下,产生了一种急迫感,太需要一个救星出现。人力窘迫之际,惊惧、痛苦、绝望杂糅的一个关键时刻出现了,这都是拜野兽们所赐。值得注意的是,野兽一旦亮相,就不会轻易退场,三三两两的野兽形象有可能萦绕不散,最终演变成种种人性之恶。可见,一头豹子的出现只是一次预告。不是每一次都可以避而远之,绕着走。诗人总得在某个场合上走近野兽,倾听野兽,既然他有威力无比的导师,必然能不惧野兽,甚至降服野兽。兴许,野兽拦住来人,无非是想把他变成一个倾听者,或求他捎带一条口信。
维吉尔 诗人中的诗人,来得真是时候。受人之托而来的人,总是及时雨。至于他是怎么出现的,读者似乎并不较真。仿佛这是时间的礼物和产物,到了某个时候,大救星就会现身。或许他早就等在这里。早就知道诗人前怕狼后怕虎,迟疑不决之际需要必要的支援。他的及时赶到,实际上跟他同为诗人的身份密切相关。诗人不去帮助诗人,天理何在?这里所谓的现身,是帮助后发而至的诗人去完成一个作品。大救星正是诗人作品中的一个关键符号。三只野兽威风凛凛,把守要道,都是为了烘托出这一个关键先生来到的时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眼前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导师。但这也是一个故人,一个在长期的阅读和创作进程中预告了必将在某一个特定场合中携手并行的先贤,这既是一个前辈登台亮相的关键时刻,也是文法结构迂回发力的技巧拓展。转机总是会在恰当的时候出现,时间孕育对的人。其实,转机的设计方案也考验着诗人的筹谋与定力。很明显,维吉尔的出现不是灵机一动的临时方案,而是等待了许久,此前一直想把他写进作品中而一无所得,眼下,终于谋得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时刻,使之成为作品中的人喷涌而出。于是,行文之中对他的赞美看似极尽谄媚,却丝毫没有临时抱佛脚和拍马屁的嫌疑,仿佛此时此地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他很值。面对苦苦乞求,很快可能破涕为笑的惊惧者来说,维吉尔会有什么出色的建议呢?“你必须走另一条道路。”这个建议看上去也是绕着走,不是和野兽们正面硬扛。但他领着诗人要去的那条路是不是一条远路?尚未可知。那是一条有故事的、荡气回肠的路,这是可确定的。于是,诗人在这条路所要经过的“一处永劫的地方”设计出诸多的场景和角色就不仅是诗人闭门造车、苦思冥想、凭一己之力所构造的结果,而且有维吉尔的背书和指点。这是维吉尔领我去的,这是维吉尔说的。这是维吉尔要求我转告给你们的。这会儿,维吉尔告诉给诗人的是一个最初的地方及两个“然后”(还可抵达的地方)这样一个分三步走的策略。并且还安排了一颗彩蛋:在某个时候,会有另一个导师来接替他,继续引领诗人上升。维吉尔既是一个先知与大师,确然通过其具体可信的作品呈现出他的风采、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而且还是一个预言家、一个信使,在一个稍后的时间点会有人来接替他,他将完成自己的使命。
嫉妒 这是一种心理特征,也可以作为一个动词,表明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态度。但在诗句中,作为一种人物原型或人的品性,或一个特殊角色的代称,就会使得与之相仿的诸多人性特征连续涌现,诗人需要分门别类,妥善安排,为不同角色的品性与人格上色,并在心中有一份清晰明了的花名册。只是在这里头一次出现,说的是一个间接的对象,还没有涉及到当事人的切身利益,在字里行间并不引人注意。(它跟惊惧在序曲中的地位并不相同。因为惊惧是诗中的主角所表现出的一种心理特征,既然主角本人悠哉犹在,那么他所凸显出来的一种心理特征就不能代替他。)但在句法上,它是作为一个主语出现,已经人格化了。这已经开了一道口子,破了例,很多类似的品性都可以以人的口吻替人言事了。
永劫的地方 “地狱”那个词其实在上文中已经出现过一次,在这里可以换一个说法。(替换法的使用在诗中随处可见,要么显示出诗人对同一角色、名称有使不完的手段,避免使用单一叫法造成的干瘪与乏味,要么表示诗人动用了众多的互文关系,在自己的诗中频频引述该角色和名称在别的文本中出现的称谓,以扩展现有文本的容纳能力。)诗人最初要去的地方是哪里,自己不一定清楚,恰好被野兽们挡住了去路,于是天降导师,介绍了另一个地方。人在中途,去哪里都是一个去,更何况这个地方导师认为“于你最好”,就放心地跟着他去吧。当事人并没有挑三拣四,对去这个地方不曾有什么疑虑,他来不及问询个地方有怎样的风景名胜,而是因为导师给出的方向不得不听,更何况导师已经有言在先,这是三步走策略的其中一步,风光无限指日可待。读者也不必质疑诗人为何领他们去那个地方,因为诗人可以把问题和责任推给他的导师,这是导师的安排。这样说就够了,不费口舌。所以,地狱之行自然而然就成立了。诗人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设计出他的所见所闻的叙述框架,以飨读者。
第二次的死 简明扼要,闲话少说,维吉尔告诉诗人在最初经过的那个地方,古代的鬼魂每一个都祈求第二次的死。也就是再死一回。如果说第一次死是罪有应得,是不自觉的、稀里糊涂的死法,那么,祈求第二次的死,实际上是祈求第二次生,再给一次生命,换一个活法,就会有不同于第一次的死法。如果说祈求第二次的生,这未免就太奢侈了,有点过了,不够严肃庄重,态度也不够诚恳。人不可能两次死于同一个活法中。祈求再死一次,这样一个愿望确实在外人看来蛮有吸引力的,构成了一个悬念,使人忍不住想了解在那个地方到底有哪些古代的鬼魂,他们一个个生前叫什么名字。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更何况是死得很难看。死得很难看的人变做鬼魂之后,对死有了新的看法,觉得死是可以修饰的。用“第二次的死”这样一个叫法,使得死的意义至少变成了两个,一个更有意义的死包含在他们每一个的祈求之中。死的可修饰性使得死变成了一个可以议论的主题,可以选择的项目,甚至在祈求过程中可以讨价还价。这些情况对于绝大多数健在者来说简直难以想象,但对于诗人而言,这是一个永恒的母题,一直想谈,只是没有找到一个契机。现在就有了。经过导师的介绍,有那么一处地方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谈论死亡,谈及那些死不罢休的鬼魂到底为何而死,又在祈求怎样的第二次的死。死,是导师使出的杀手锏,引起健在的诗人最大的好奇心。
他回答我说/我对他说 不单是指导师与学生之间的对话,而且是两个作者之间的对话。尤指后者。但丁要将维吉尔牢牢拽住,这是不可多得的法宝,投入他的行进旅程之中、有待开展的文本之中,既可以让维吉尔作为一个通情达理者,随时指点与评价,不断化解危机,提供闻所未闻且取之不竭的素材与轶事,又可以将维吉尔作品中的人物、观念和技法精选出来作为谈资,增进彼此之间的血肉联系,就长诗写作中碰到的文法结构诸问题反复商榷。可见,维吉尔是不二人选,既是漫长旅程的伴侣,又是长诗写作的知音。在两个超长领域中,他都将发挥不开替代的作用。但丁不想将这种作用内化为润物细无声的肉眼难见之物,而是外显为有来有往的直接对话,明确告诉读者这是维吉尔说的,这是但丁所言。从诗的形式上来看,对话(模式)的插入会使得二人随时有可能从事发当地的事件和人物关系中疏离出来,冷静而客观地评点是非、臧否人物,为故作镇定或佯装无知的旁观者形象设计提供行文上的诸多方便和转圜余地。从推动长诗运转的文法结构层面来看,每一次对话都可以增加一股强劲的驱动力,双双猛然置身事外,成为事发现场的旁观者、评价者,又能倏忽而入,成为长诗内在的、健康的发展动力,对话因素(一个又一个回合的偶然/偶数属性不断润色着三韵句的推进模式)保障了其中所论说的话题始终涉及诗学根本问题。简言之,没有维吉尔这样一个关键先生的发言、参与和陪伴,诗人想在漫长的旅程与长诗的写作两个方面频频以第一人称“我”抛头露面就会显得蛮横、自恋和无所适从。在问答模式中成长、反思以及塑造自我形象,这是但丁不可多得的选择。在具体情节发展过程中,一问一答的旁敲侧击式的品头论足看起来站位靠边,并不是事发现场的主角或主要内容,但漫长的旅程结束之后,长诗作罢掩卷叹息之余,我们会发现,无论是留在当事人心目中,还是读者印象中,最为闪耀的诗体因素仍然是这一对师生那无尽的对话所留下的形象。简言之,虚构出一位伟大伴侣形象的诗人本质上是孤独的,与之对话的对象很可能并不在今生今世,不属于狭义范畴内的同时代人。
行动、跟随 维吉尔答应了但丁的请求(就像此前他遵从了俾德丽采的吩咐),他没有别的事要去忙吗?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从他的出现到他的发言,再到付诸行动,可谓是言行一致,雷厉风行,说到做到,这样一个形象正是但丁所需要的。这也的确是一个受托之人应有的本分。从某种意义上说,维吉尔的出现并不是代表他本人的一种美德,而但丁同样也不仅仅是他的一己之力/利。在但丁的身上同样显示出一个应该得到众人或众神帮助的可造之材、可塑之人的普遍形象。他太需要一个外在于己的所谓领路人(尽管也可以反过来说但丁是众人或众神的一个需要)。不妨说,更需要的是一个对话者,就像夜里赶路,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同行也可壮壮胆。但丁作为一个跟随者,这是他给自己设定的一个形象,但他也一定有办法化被动为主动,随时随地扭转一下貌似小跟班的拘谨模样。因为他不可能永远在导师们的庇护之下成长,要不然就丧失了指导的本意,那种最为典范的师生关系也会因受助一方迟迟不能开窍而蒙上一层阴影。但丁完全可以从数一数二的导师身上领悟到行动的高尚力量,后来居上,以身作则,并坚毅成为后世诗人争相模仿、学习的导师。那个永远定格在35岁的永恒青年将庇护历史长河中各奔前程的众诗人,树立一个标杆,告诉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在苦苦跟随之后,必将迎来自己独立行动的超常能力。
2022年11月
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一歌朱维基 译
序曲:维吉尔救助但丁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那是多么辛酸,死也不过如此;
可是为了要探讨我在那里发见的善,
我就得叙一叙我看见的其他事情。
我说不清我怎样走进了那座森林,
因为在我离弃真理的道路时,
我是那么睡意沉沉。
但在我走到了那边一座小山的脚边以后
(那使我心中惊惧的溪谷,
它的尽头就在那地方),
我抬头一望,看到小山的肩头
早已披着那座“行星”的光辉,
它引导人们在每条路上向前直行。
于是,在我那么凄惨地度过的一夜
不断地在我的心的湖里
震荡着的惊惧略微平静了。
好像一个人从海里逃到了岸上,
喘息未定,回过头来
向那险恶的波涛频频观望:
我的仍旧在向前飞奔的心灵
就像那样地回过来观看
那座没有人曾从那里生还的关口。
我让疲乏的身体休息了片刻,
又顺着那座荒崖前行,
我的后脚总是踏得稳些。
看呀,在陡坡差不多开头的地方,
有一头“豹”,轻巧而又十分矫捷,
身上披着斑斓的皮毛。
它不从我的面前走开;
却那么地挡住我的去路,
我几次想要转身折回。
那是在拂晓时分,
太阳正和那些星辰一起上升,
当“神爱”最初使这些美丽的事物运行时
它们是和太阳在一起的:
因而一天中的这个时辰,
一年中的这个温和的季节,
都使我对克服这皮毛斑斓的野兽
怀着极大的希望;可是并不,我却因看到
一头出现在我面前的“狮子”而惊惧。
他直挺着头,带着剧烈的饿火,
似乎要向我身上扑来;
甚至空气也似乎因此而震惊;
还有一只“母狼”,她的瘦削
愈显得她有着无边的欲望;
她以前曾使许多人在烦恼中生活。
她的容貌之恐怖
使我的心头变得这么沉重,
我竟失去了登陟的希望。
如同一个渴望求利的人
在失败临头的时候
哀声哭泣,心中百般痛苦:
那只不肯安静的畜生就把我
弄得这样,她向我走来,
一步步把我逼回到“太阳”在那里沉寂的地方。
当我向下退去的时候,
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他似乎因长久的沉默而声音微弱。
当我看到他站在那穷荒之中时,
我叫道:“可怜可怜我呀,
不论你是谁,是鬼魂还是活人!”
他回答我说:“不是人,我曾经是人;
我的父母是伦巴人
但都是孟都亚的公民。
我诞生于朱理亚治下,虽然晚了些;
在伟大的奥古斯都朝代我住在罗马,
那是虚伪说谎的神衹猖獗的时期。
我曾经是一个诗人,歌唱过
安吉西斯的那位公正的儿子
他在巍峨的伊利阿姆被焚之后来自特洛伊。
但是你,为什么你又归于不宁?
为什么不去攀登那幸福的山,
那山是一切欢乐的开端和原因?”
“那末你就是那位维吉尔,是那喷涌出
如此丰富的语言之流的源泉吗?”
我带着羞赧的容颜回答他。
“哦其他诗人们的荣誉和光明!
但愿那使我探索你的诗卷的
长久的热忱与极大的爱好于我有补。
你是我的大师和我的先辈;
我单单从你那里取得了
那使我受到荣誉的美丽的风格。
请看那只我从她那里折回的畜生;
帮助我摆脱她,你载誉的圣哲;
因为她使我全身的筋脉震惊。”
“你必须走另一条道路,”
他看到我哭时回答说,
“假使你想要逃离这荒凉的地方:
因为这只你因她而哭的畜生
不让人们在她的身边经过;
她要把他们纠缠得直到丧身;
她的秉性是那么乖戾和凶恶,
她竟无法满足自己贪得无厌的食欲;
吃了之后,她比先前更为饥饿。
她与许多野兽交配过,
而且还要与更多的野兽交配,
直到那将使她痛苦而死的‘灵犬’来临。
他不愿靠土地或财货来活命,
却要靠智慧,靠爱,靠刚勇;
他的国度将在番尔脱洛与番尔脱洛之间。
他将成为那谦卑的意大利的救星,
贞女卡弥拉,欧莱勒斯,透奴斯,
和尼索斯曾为之负伤而授命;
他将要把她从每座城市中赶走,
直到他把她重新打入地狱;
当初是嫉妒把她从那里放出。
所以我为你考虑,认为这样于你最好,
就是你跟从我;我将做你的导者,
领你经过一处永劫的地方,
在那里你将听到绝望的呼叫,
将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
他们每一个都祈求第二次的死;
然后你将看到安于净火中的精魂:
因为他们希望会加入蒙庥之群,
不论那是在什么时候;
然后,假使你愿意上升,
将有一位比我高贵的仙灵来领导你;
在我分手时我将把你交给她:
因为那主宰天国的‘上皇’,
为了我背叛他的律法,
不准我走进他的城邑。
凡是他所统治和掌握全权的地方,
他的城邑,他的宝座也就在那里:
哦,他所选去的人是有福了!”
我对他说:“诗人,我恳求你,
凭那你所不知道的上帝之名:
为了我可以逃开这种邪恶和更大的邪恶,
请把我领到你刚才说过的地方去,
好让我看到‘圣彼得之门’,
和那些你讲得那么凄惨的鬼魂。”
于是他行动了,而我在他后面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