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说诗人是“时间的人质”,我很早就被这句话所吸引。它具有谜一样的性质。
帕斯捷尔纳克是这样的“人质”,杜甫早就是。我一直认为在中国古典诗学中有一种时间和历史的维度,像赵翼的“赋到沧桑句便工”,杜甫的“庾信文章老更成”,就指向了这一点。尤其是杜甫后期的诗,几乎每一篇都“赋到沧桑”。这正是我本人推崇杜诗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本人曾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写出《文学中的晚年》一文,其意正在于穿越八十年代以来的那种 “青春抒情”“先锋实验”或封闭的“纯诗写作”,以把时间和历史的维度引入到我们的诗学探讨中,为诗歌确立一种更为“可靠”和“持久”的尺度。
当然,诗人都渴望“永恒”,或是希望创造出具有永恒价值的艺术。但是策兰却说得很清楚:“诗歌不是处在时间之外的。诚然,它要求成为永恒,它试图穿过并把握时间——是穿过,而不是跳过。”
我认同这种诗歌意识。我自己也试图通过写作来“穿过”我们所承受的历史和时间,哪怕这十分艰难。对我来说,这发生在1990年前后那一两年。在我那时写下的《帕斯捷尔纳克》一诗中,像“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响泥泞的/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像“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等等,都是为了确立一种诗的“在场”,为了确立一种更为具体、真切的历史时空和写作语境。
我在这之后写下的诗片断系列《反向》(1991),则更多地涉及到对写作本身的反省,涉及到对诗与时间的关系、诗的存在之谜的领悟,这里摘取几节:
长久沉默之后
“长久沉默之后”,叶芝这样写道,而我必须倾听。我知道,这不是叶芝,是他所经历的一切将对我们说话。
见证
当我想要告诉你什么是真实时,我发现,我不得不用另一种语言讲话。
晚年
大师的晚年是寂寞的。他这一生说得过多。现在,他所恐惧的不是死,而是时间将开口说话。
这些诗歌片断,其意味可能要比任何解说都更为丰富。不管怎么说,1990年前后那两年对我的确具有某种“分水岭”的重要意义。这种文学的历史意识的获得,使我由一个年轻的诗歌学徒、一个或半个纯诗的修练者真正进入到作为一个中国诗人的历史命运之中。
正是有了这样一道“分水岭”,1990年的前后各十年,对我本人具有了“不同写作阶段”的意义(这正如人们看当代诗歌时,会有“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这样的不同说法,虽然这样的划分不免简单)。
这是“上个世纪”。至于进入到“新世纪”即二十一世纪以来,时间在“重新展开”,“时代”也渐渐变得不同,新一代诗人在出现,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很难对自己的写作阶段进行什么划分了。
但是有一点,随着年龄和时间经验的增长,我的写作,这里撇开写作上的具体变化不谈,它的成色显然也在“老去”(“老去诗篇浑漫与”),或者说更具有时间和历史的意识了。我于2000年前后写下的两组诗片断《冬天的诗》和《变暗的镜子》,可以说是对我的“前期”的某种总结,又是对“后期”的预示。《冬天的诗》的开篇是:“多年以后他又登上了长城,他理解了有一种伟大仅在于它的无用。”其结尾是:“舞台搭起来了。只有小丑才能给孩子们带来节日。”这组诗的德译者克劳斯哈尔博士看得很清楚,他在译后记中说这组诗的“密码”就是那个在诗中曾反复出现的“多年以后”。
至于《变暗的镜子》,诗题本身即是时间和生命自身的隐喻。“不是你老了,而是你的镜子变暗了”“不是你在变老,而是你独自用餐的时间变长了。”时间在流逝,外面的世界也很热闹,但是你“独自用餐的时间变长了”。如果说我有什么“自画像”,这就是。
诗人是“时间的人质”,这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命运。但是一个有创造力的诗人却有可能从时间中创造出另一种时间,把他所经历的“三朝六代”甚至“前生”和“后世”都变成他的创作财富。如果说时间是一面“镜子”,或是一场迷雾、一场大梦,但是随着智慧的到来(“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叶芝),它也有可能成为一座上升的“塔”:“因为我盘旋而上,在一个时间之塔上 / 站在了阿赫玛托娃的窗口。”这是我的《从阿赫玛托娃的窗口》(2016)一诗的结尾。我庆幸在我的一生中我还能这样“盘旋而上”:这是对苦难的超越,当然也是对时间和我们自己的某种超越。
为什么诗题为“从阿赫玛托娃的窗口”?因为那是一个可以穿透苦难历史的位置,一种既是见证者、到来者也是俯看者的视角。
而阿赫玛托娃本人之所以让我折服,主要就因为她那以三言两语就透出一个时代的大手笔(布罗茨基曾指出“她是一个超级格言诗人。她对历史的态度也是格言式的”)。甚至在她的“不经意”中,也往往会“赋到沧桑”,因为她已活到了那个份上。以下为我译的她的一首短诗:
在那座吊桥上,
在如今已成为纪念日的那一天,
我的青春结束。
仅仅这三句,就是一首令人动容的好诗。“吊桥”为彼得堡的一个标志,人生相逢、告别的标志,而“在如今已成为纪念日的那一天”这一句,只有一个历尽沧桑而又具有高度艺术概括力的诗人才可以写出!
这样“老道”的诗,出自一种先知般的天赋,但也是一种技艺——看不出技艺的技艺。它同样出自一个诗人长期的修练。它也是时间的赠予。
我也愈来愈相信诗是一种“礼物”。但是,我们自己只有充分准备好了,才有可能接住这样的礼物,从诗与时间的关系来看,才有可能以富有想象力的方式“重构时间”,或让“老去的时间”冒出新鲜的水流:
看不见珞珈山了,更看不见富士山,
一盆八月的茉莉花
却盛开在我新迁入的窗前。
这是去年夏天我写的《致敬》中的一节。这是我对时间的致敬,也是对命运的致敬。写作仍是一种“迎接”。
不管怎么说,回答木朵的这份问卷时,我已“六十有余”了,也参与了“文革”之后中国当代诗歌四十年来的历程。早年在伦敦翻译出伊利亚斯·卡内蒂的“世界因变老而日益开阔,未来缩小了”时 ,我曾精神一振,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但到近来,我对杜甫的“老去诗篇浑漫与”感到更为亲切。不过,这个“老去诗篇浑漫与”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说到“十年”,我还真写过题为《十年》的诗,那是四、五年前我重访东营,写给几位当地诗友的,“整整十年了,我们重逢,/在这同样的黄河入海口……”这自然免不了对人世沧桑的一番感慨。限于篇幅,这里我不谈这首诗,我更愿引出二、三年前我写的另一首诗:
观海
——给张曙光、冯晏、森子、邵勋功等同行诗友
从棒棰岛半山上遥望
海比三十年前更平静、更深远了
(其实那时我们看也不看
就欢呼着跳下去了)
好像是一幅幻境,很不真实
好像这海还在继续生长
远处,一只、两只邮轮
像白色的熨斗熨过
渐渐被一片深蓝、一种钻石般的光吞没
近处,在礁石上卷起的浪花
洁白,耀眼,又无声地落下
而更远处隆起的山峰,像是新生的额头
此时在替整个大海向落日问候
这是傍晚六点钟,似乎
一切比例、视力和调色板都不管用了
无人能画出这样的海平面
也无人知道它深隐的痛楚、内溯的
回流和积蓄的力量
——这样的海,只宜当我们变老
而又变年轻时观看。
诗人叶芝说过在他年轻时他的缪斯是“年老的”,在他年老时他的缪斯是“年轻的”。这首诗可能同时包含了这些意思。在我三十岁出头时,我就曾谈论“文学中的晚年”,但现在,我感到自己不仅在变老,同时还要变年轻,还需要不断地“刷新”自己。我们在时间中生生死死,脱了一层层皮,就是为了有可能重获自己的“再生”。
这首诗还隐含着一系列的“看”,即提供了一种饱含了历史的视力。在我们年轻时眼睛明亮,但往往只看到自己,现在镜子“变暗”了,但却看到了万物,看到了万物的生生死死,看到了一个更开阔的生命和创作的领域。这即是时间对我们的造就,我们怎能不向它“致敬”?因此,去年给一位年轻诗人朋友的《码头》一诗,我会这样写:
轻风,浪花。
你最好是一个人来到码头。
你也不用去想那些远去或归来的故事。
你只需像一只狗一样嗅闻。
你最好坐下来,
挨着那只铁锚,
并和它一起生锈。
有心的读者当然会注意到诗最后的“生锈”(有诗友在网上留言:“了不起的‘生锈’二字,多么有分量!所有的感情都遁入这个词,而又把‘生锈’活活变成了活力。平凡而奇骏啊。”)“生锈”就是“变老”,就是充分吸收时间,就是“走向成熟”。这即是我作为一个“过来人”对年轻诗人们的希望。
当然,不仅是“变老”,从创作的角度,还要像杜甫那样“老更成”,这才是真正的、最后的考验。
奥登认为大诗人是一个“持续成熟的过程”,这对我们中国诗人也是一个极重要的提示。就中国新诗而言,还鲜有那种“老更成”的卓越例证,许多现代著名诗人由于各种原因,一生中也就写了那么一阵子,七八年或十多年。好在自北岛、多多那一代起,数代中国诗人已打破了这个“瓶颈”,他们已写了三、四十年或更长时间,他们中的有些人也愈写愈好,愈写愈成熟。显然,这就是希望所在。
至于“在过去的十年和未来的十年之间,现在的你起到一个什么样的作用?”我愿意再次引用我翻译的卡内蒂的一句话作为回答:“限制一个人所期望显现的尊敬的领域。保持一个人更大的部分敞开。”也许,这就是一切。
2021.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