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生失其方
——陶渊明
何由见一人
——杜甫
九死谅难追
——李商隐
十年生死两茫茫
——苏轼
日常共处的公众意见把死亡“认作”不断摆到眼前的事件,即“死亡事件”。这个或那个亲近的人或疏远的人“死了”。每日每时都有不相识的人们“死着”。“死亡”作为熟知的、世内摆到眼前的事件来照面。
——马丁·海德格尔
不可能引导人们到达善,只可能引导他们到达此地或者彼地。善在事实的范围之外。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
卡瓦菲斯:酒碗匠
黄灿然 译
看这块酒碗——纯银,
为讲究品味的赫拉克勒迪斯
家族而制作的——
瞧这些雅致的花、溪、百里香。
我在中间绘上这位年轻的美男子,
裸体、性感、一只脚仍悬垂在水中。
哦记忆,我祈求你,我最需要的是
在画我所爱的这张年轻面孔的时候
帮助我描绘出它的原样。
这证明是困难的
因为自从他战死在马格内西亚那场败仗中
至今已有差不多十五年了。
一
不知在哪里一个偶然的机会,诗人看见过一只纯银酒碗或者酒碗的残片。他可以是在博物馆里看见,或者在一个酒吧里看见,当然也可以是在一本画册上看见的。他自己并不一定要拥有这样的一只酒碗。仅仅是被他看过一眼,酒碗就被赋予了活跃的形象,就不再是静止不动的一件展品或一个用具,而成为了一个记忆的载体,一个连通古今的宜人的中项。先有酒碗,还是先有酒碗匠?这一点不必去争论。当你突然意识到酒碗匠这个形象或他所站的位置本来属于诗人而现在他替代了诗人,你就明白在接下来的一幕好戏中酒碗的形象造就了酒碗匠。准确地说,这里有关于同一只酒碗的两个进度:酒碗作为一个被拿来催发记忆的中项是素面朝天的,是一个尚未赋能的胚胎,当酒碗匠这个角色被设计出来,酒碗就相适应地要成为一件艺术品或者至少是一件有讲究的私人订制物品。诗人说要有酒碗就有了酒碗。但是他还希望在酒碗上添加神来之笔,使之成为有故事的酒碗。这个时候他自己不方便抛头露面,就必须安排一个最有机会接触酒碗的人来为酒碗赋能。酒碗匠抓住了这个极佳的机会,充任了诗人的化身。没有谁比他更接近酒碗,也更懂诗人的心思。他完全可以秉持诗人的心智,不夹带私念而纯粹地为诗人服务,将诗人的意志分毫不差地予以执行。酒碗匠看着一只酒碗一点也不违和,甚至比诗人看着一只酒碗还显得真实。
于是,酒碗匠的形象合情合理地确立了。读者再也不必去分辨其真假,而是相信诗人这么安排是有道理的。现在酒碗匠向我们发出了邀请:看!其他冗余的信息和猜疑在这一等同于惊呼的声音中消除了或屏蔽了。现在所有在场的人都应当顺着酒碗匠的指定去看一看。排除其他的干扰,全心全意地进入被这一声“看”的召唤所谋划的局面之中。看什么呢?看一只莫名其妙出现的酒碗(胚子),或者说看酒碗匠就要施予的魔法,或者看一首诗如何开头。当你看到的是酒碗,你就会问它是干什么用的,就想继续探听它的功能和用途。当你意识到这里有一个酒碗匠的形象存在,你就想知道他叫我们这么去看的动机是什么,酒碗匠接下来想干什么。当你意识到同时在看一首诗的开端时,你就会寻思诗人为什么要这么开头,有没有更好的开头,酒碗和酒碗匠能为一首诗打开怎样的局面。看的吆喝者强调了他比其他人更早一步看到了这件物品。现在他有资格指导其他人怎么来看,看的重点在哪里,并赋予他先前的看(并以此次更多人一起来看看“看何以为看”)更充沛的内涵,唯有凭借这一声吆喝,原先所发生的看的动作得到了意义的补充。退一步来说,即便他也是第一次看,但凭借作为看的指导者这一地位,他既有动机也有义务去解释这样的看到底有什么意思。他必须为众人即将发生的看赋予他得体的看法。本来无一物,但在“看”的邀请中,一个醒目的对象产生了。
但这只被看见的酒碗并不属于酒碗匠。它只是订单中的一个在产品,将属于一个有钱人。可见,这个时候的看,只是短暂的看,具有某种倒计时的属性,因为过一阵子就看不到了。酒碗匠既不是以一个占用者的身份,也不是从占有者的权利出发,而是以一个加工者的角色来发出看的指令。也就是说,这里所发出的看的指令其实是残缺不全的。酒碗匠对看的理解肯定不包括一个将拥有这只酒碗的人所包含的看法,所以从一开始,这里就预示着看的一个进度:不但酒碗匠的看法有局限性或局部色彩,而且他要求受他指引的人看的进展也是受限的。他只要求人们看到他所要求看到的一部分,而不是关于这只酒碗的前世今生。并且他还要求人们在看这只酒碗时不要裹挟个人的心绪与意愿,而全然听从他的看法去看个究竟。他凭什么拥有指导人们如何去看的资格?其实就在于他是一个具有艺术气质的加工者。他能给酒碗坯身上添加一些艺术图案。他建议人们去看的正是他即将要加上去的艺术成分。他能赋予这只死板的酒碗以某种生命的活力,或者说他可以为酒碗讲好一个故事。在他发出看的指令的同时,酒碗未来的主人沉默不语,对于这只酒碗纯属艺术的一部分属性,未来的主人并没有主宰权与发言权。从这一点来看,酒碗匠确实具有某种艺术创造的自由支配权,但正是这一点使得他的身份略显可疑。相对于他即将画上酒碗胚身上的图案来说,他仿佛是一个形迹可疑的诗人的替身。
很明显,诗人并没有在酒碗匠劳作的作坊中,也没有亲眼目睹整个制作的流程,甚至可以说,当诗人看到这只酒碗的成品时已是一个晚于制作过程的时刻,只是诗人很想返回到制作的那个进度之中去,但他自己又没办法去掌握这样一门技艺,所以必须构想出酒碗匠妙笔生花的那一瞬间。这样一个时刻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就好像诗人才是要求将艺术成分赋予酒碗之中的订货者,这只酒碗的真正主人全然不顾酒碗周边究竟画的是什么,他所得到的只是一只物质意义上的酒碗,而酒碗表面上绘制的图案仅仅是装饰用的,并不需要谁来解释这里画的到底是什么,有什么深意,讲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所以这里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诗人看到的酒碗是另一副样子,但他想入非非的酒碗却是这一个样子。酒碗的图案催生一个幻觉之时就是一个具有艺术气质的酒碗匠亮相之时。酒碗匠的出现对应的是诗人一个确切的需要。这样一笔订单与其说是交给酒碗匠的,要求这样一个匠人去绘制诗人所需要的一幅图案,不如说是要求一幅图案去寻找一个画出它的匠人来。匠人的出现是因为图案先被设想出来而合乎情理地需要这样一个人挺身而出。诗人肯定不方便在这样一个场合抛头露面。因为在逻辑上说不通。他能想象出最精美的图案,但他缺乏一个资格将图案填上去。既然如此,索性将他所要描绘出的一个人物对应的人际关系转由酒碗匠来替他完成。这样做也可以有效避免流言蜚语,因为表面上看,这是酒碗匠的私事或私欲,跟诗人毫无干系。
二
“瞧”,这个指导性邀请与刚才的“看”基本相似。一只酒碗的出现适合于“看”,既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事件的开启,也是一片毫无特色的视野的打开。酒碗表面上要绘制的图案则适合于“瞧”,距离缩短了,目光聚焦了,具有某种分享秘密的想法了。这份邀请变得更加紧迫和浓烈了。不再是笼笼统统地看,而是静下心来仔细瞧。这是第二次看,既包含了看的进度的继续挺进,也包含了对第一次看的反思。必须比第一次看看得更深入,更繁多。看的内容发生了变化。而这正是诗人要求读者尤为注意的酒碗匠工艺上的一个进度。将块状的纯银打造成酒碗形状之后一个新的赋能的进度出现了。要知道这只酒碗将由他人所占有,而将自己的内心起伏与隐秘情感以线条和色彩的方式诉诸其上,只是表明内心积郁的情感要得到一次宣泄,却不能持存,因为这只酒碗并不属于自己。自己的心事竟然要依附于他人的产权之上,可见酒碗匠在冒险,一旦货主起了疑心,问个究竟,会不会赔了买卖?假借艺术之名将私人之事隐晦地表述出来,随着酒碗进入货主的庭院之中近乎半公开化(一旦纯银酒碗作为展览品陈列,就完全公开了),这的确要拿捏好分寸。如果只是画一些花花草草,那无伤大雅,谁也看不出其中有怎样的纯属绘画者的私人情感。但偏偏画上一个性感的裸体美男子的形象,则是在默默挑战公序良俗了。这是在打擦边球,想以艺术之名掩饰一个大胆的示爱宣告。试想,如果仅仅是将这个美男子的形象画在自家墙上,那就太过于封闭而没有越界涉险的快感。
看起来,在花花草草的中间画上一个裸体的美男子并不牵涉到谁的私事,而是一种有待更多人接受和参与的公共审美活动,就像艺术家向人群中投入一块石头,掀起阵阵涟漪。这个美男子看起来没有什么来头,仅仅是一副漂亮的躯壳,还没有附带必要的精神内涵,需要由观赏他的人日后去填满这副漂亮的躯壳,以之对应他们每个人在真实生活中所碰到的一个美男子。日后看见这只酒碗的人同时看见的只是他们生活中所对应的一个美男子,要么确实存在,要么至今缺乏。绝不会想到他眼前所见的这个美男子形象跟刻画他的那个匠人有什么情感瓜葛。历史上很多这样的事件,最初都是以创作者个人的情感为源头,在本人的情感得到宣泄之后,再交付众人广泛地使用与占有而变成普遍的情感诉求模式。这只酒碗迟早要跃出匠人的视野,为他所不能见到的更多的人所见。到那时他鞭长莫及。他并不需要为其他人的所见承担责任或再去解释什么。每个看见酒碗表面上美男子形象的人都只想看见他们想看见的那一部分形象与信息,旁人没必要去指点他该看什么。美男子由实入虚,最后成为美的化身,没有了专属性,而不再与世上的任何人有丝毫的牵连。按理来说,每一个创造者都应当将挚爱之人的形象铭记于心,而不必外显于物,因为将挚爱的对象铭刻在一个物品或载体上很可能会失真,这里还需要清晰的记忆与高超的技艺。记则记矣,为何还要说出来,表现出来呢?
现在,我们回到匠人工作的现场。他正一笔一笔将美男子的形象刻画在碗身上。他并不是在创造一个只在艺术中才诞生出来的虚拟的形象,而是借助回忆要准确描绘出一个跟自己有历史渊源的真实的人的轮廓。这里有一份私心。与其毫无功利地刻画一个美男子的形象,不如顺势将自己心中寄存的一个故人形象浮现出来。此刻他试图拟真地呈现出自己的挚爱。但时过境迁,仅凭技艺并不能完全描绘出记忆中那个渐渐模糊的形象。匠人全然不顾他在哪儿描画,他为谁描画,他现在只需要更清晰地记得那个曾经真实出现过的美男子形象,乃至于匠人用力越深,就越不像一个在干活的匠人,而是谁的化身,读者看上去这个描画工艺订单的甲方越来越像是诗人而不是酒碗的主人。酒碗分身了,物质层面属于货主,精神层面则属于诗人。诗人实现了两次僭越:第一次他强行代入了酒碗匠的大脑,借酒碗匠的手艺兑现自己的一次怀旧;第二次他俨然成为了一个派发订单的主顾,命令匠人去执行他的一个诉求。乃至于当诗中出现“我祈求你”这一个说法时,读者会有一种错觉,就好像诗人在祈求技艺高超的匠人去完成他的一个夙愿,尽管字面上是匠人在祈求记忆女神给自己一份更清晰的印象。读者能明显感觉到在祈求者口吻出现的这一刻,匠人和诗人合二为一,有理由相信诗人正是通过酒碗匠这一个中项来勾勒诗人自己的烟尘往事。而另一件要做到合二为一的事情是实际画出来的美男子(实然)与记忆中的真实存在的美男子(应然)两个形象的吻合。
无论是匠人还是诗人,丝毫不担心将挚爱的美男子形象描画出来,而载体偏偏是他人将来拥有的一只酒碗,有一点被人夺爱的风险。已经顾不了这么多,在描画的关键时刻,当事人所要考虑的是描画得是否准确,而不是描画以后美男子形象会成为他人的眼中物。要意识到这个机会是当事人争取而来的,是在稍纵即逝的生活洪流中把握住的一个契机。尽管美男子形象在任何载体上都可能得以呈现出来,但是当匠人或诗人看到纯银酒碗的那一刻,浓烈的情感才得以泛动,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在碗身上同等呈现出内心炽热的那一面。这是一个情感爆发的时刻,且不管载体是什么,只是要得到一次爆发而已。爆发构成了一份订单,冷静之余,就必须去完成这一份订单。这一份毫无金钱报酬的订单要比看得见报酬的订单更为迫切。看起来是匠人轻描淡写地要在一份订单中夹杂私心般地将一个美男子形象画进去,但其实所有的委托都不如这超乎预料的神来之笔能被匠人所看重。匠人倾注全力所要描画的就是美男子形象,而其他的图案反而成为了配角。如此庄严而神圣的宣泄时刻并不多,郁积多年的情感只不过碰巧在纯银酒碗出现的这一刻得以涌现。谁还会去惦记这只酒碗的下场?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碗身上能否栩栩如生地浮现出那个美男子形象。当匠人诉诸记忆的这一刻出现时,酒碗就落入下风,丧失了世俗的含义与交易的属性,变得无足轻重了。诗的走向已经完全可以无视酒碗的存在而只需要谈论一个美男子形象。酒碗的使命已经完成。
三
与酒碗可看可瞧不同的是,记忆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祈求的。考验匠人的不是即兴画些什么,而是为何要画这些。来到他笔下的花花草草也好,人情世故也罢,都需要给一个交代。被画出来的东西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早已存留在记忆之中的。所有能够呈现在各种载体上的形象都被记忆女神所管束,所释放,所施与。你画什么,取决于你能画什么;你能画什么,取决于你还记得什么。画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记得什么。因为你所画的东西,不管是花花草草还是人情世故,都要向你所记得的那个中心所在靠拢。画什么只是一个借口,只是一个宣泄的方式、表白的契机,而你记得什么,则是一个灵魂的考问,一项更根本的本事。一个人还记得什么,既关乎到情感的纯度,又关乎到伦理的质地。因为很多情况下,当事人都是选择性记忆,只记得他想记得的一些情况与一些人事,遗忘是普遍存在的。对一些丧亡的人事的记忆往往具有哀悼属性。记忆被焕发的时刻对应的往往是沉湎于往事的时刻,是哀悼的时刻。日常生活中所戴的面具现在都要一件件摘下,重返记忆清明的真实时刻,一个应然的真理的时刻。正是因为当事人还记得一些往事与故人,他必须选择得体的方式来呈现他的记忆,所以才有了酒碗与酒碗匠这一等子事。与其说酒碗或酒碗匠催生了记忆,不如说是记忆安排了酒碗和酒碗匠登台亮相。的确要意识到记忆这位东道主款待了出现在这首诗的所有来宾。
记忆中出现的人与事与眼前突然出现的事物叠加在一起。这是一次美妙的邂逅。记忆获得了一个流通的渠道,在现实可见的物体上被激发出来,其中肯定也有诗人精巧设计的因素。仅仅是记忆远远不够,还必须有精巧的技艺才能使得记忆有模有样地一帧一帧呈现出来。记忆作为一份念力很容易消散,一时兴起,又顿然褪色,要使记忆维持一段时间,就必须将记忆附加在现实可见的物体之上,为记忆中的人物提供一块使之流动起来的银幕。银碗等同于银幕。要么在过去的岁月中也出现过一只银碗,介质的类似属性使得记忆更方便启动起来;要么当事人的确在现实生活中借助睹物思人的基本模式,从任何可见之物中唤醒自己的记忆;要么诗人在冥思之中记得越来越清晰,不需假借任何外在之物也能做到这一点,但这时出于一次诗学上确认一下的考虑,他完全可以大胆虚构出一连串围绕着这份清晰记忆的动作与情景,使得清晰的记忆外化为清晰的可见之物,便于读者迅速参与其中。或许就是为了迁就读者的感受,诗人才在这首诗中假借匠人的手艺去描绘一个裸体的美男子形象,拿一身体形象作为记忆的主干未尝不可,但是如果诗人真正记得的只是昔日故人使用的一只碗或别的什么小物件,也同样能令人动容。诗人有多种方式去记得一位故人的形象,不限于动用他的躯体与美貌。故人的温度也不需要凭借他的四肢来传递,他用过的东西或说过的话同样能在日后令人回味并获得慰藉。
记忆的主干与细节,或记忆中的虚与实,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记得某个人或某件事是一回事,要把这份记忆通过文字或绘画表述出来是另一回事。仅仅记得一个人的样子还不够,还得告诉别人这份记忆是如此的深刻。必须以某种可见的形式将心中的那份惦记表露无遗。记忆在被表述的进度中有可能减损、失真,于是当事人意识到仅凭自己的记忆力并不能完全做到一个人或一件事的复原,还必须祈求记忆女神授权或帮忙。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的记忆仅凭单纯的头脑里的记性来保存,显然是不牢靠的,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可能渐渐模糊,必须想办法通过外在可见的载体将记忆镂刻其上,日后通过载体来强化自己的记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银碗的出现既是记忆的线索显露了出来,同时也是一种承载当事人某份沉甸甸记忆的意愿正在生成。不是银碗,就是别的什么物品,记忆总得找到得体的可见形式。当事人选定了银碗这样一个中项来实施他呈现记忆的愿望,他就会发现银碗不仅仅是它自身,它还会带来与之相关的周边事物,并将当事人的记忆和银碗自身的物质属性杂糅在一起,使得当事人的记忆范畴一下子被拓展了,但同时也有被其他杂质侵蚀的可能。这是一个记忆者必然要面临的考验。既然选定了一个外在于己的中项来承载记忆,就不可避免要承担必要的代价,就得接纳一个硬邦邦的中项本身所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属性。如果处理得好,就会给当事人的记忆带来一个加分项。于是,一个匠人的形象与技艺来做担保显得尤为必要。
当生活中可见的银碗之类的中项统统转化为诗这样一个可见的形式与载体时,诗人满心欢喜地意识到对他来说诗是最称心如意的中项。现实之中的银碗如今变成了诗中之银碗。(最有雅量的是,诗中不只有银碗,放下整个餐桌也可以,更别提其他的坛坛罐罐。)一开始,诗人安排了一个匠人来描绘一个美男子形象,兑现一份强烈的记忆。但现在,诗人并不需要详细地去交代匠人如何做到一份订单的要求,只需要将匠人这个劳作的形象纳入一首诗之中,记忆的流程就圆满完成了。匠人在银碗上描画一个审美对象,而诗人在诗中谋划着一位匠人,记忆之幂陡然升格。如果诗中出现一个客厅,诗人完全有办法为这个客厅布置好所有适配的元素,并不需要严谨地对应于谁家真实的客厅。即使诗人确实曾置身于某个客厅浮想联翩,为了报答它,想在诗中确切地描述它,也可以将其他根本没有去过的客厅之属性一并纳入进来,虚虚实实,共冶一个最明亮的客厅。现实中没有这样的客厅,诗人可以在诗中打造出一个。甚至为了让一个人合乎逻辑地出现在某个地方,诗人可以围绕着他的立足点尽情地打造出不限于客厅之类的任何可以想到的场所。故人即使不曾在那个位置上坐着,甚至现在那个可见的位置上坐着的是另外一个人,但对于诗人来说,将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一个人想象成自己的故人,将现在可见的那个人的一颦一笑想象成故人的一颦一笑,这完全不是难事,这完全也是合乎情理的行动。
四
匠人画不准那个在一场败仗中丧命的美男子形象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只是一个代笔之人,因为关于这个美男子的记忆与情感只属于诗人自己。匠人是假的,酒碗也是假的,订购这只酒碗的某个家族也可以是虚构的,这一切的摆设都是为了让诗人心中那个美男子形象合情合理地显露出来。他当然可以将心上人深埋于心,但一旦做好了向外吐露的准备,他就想相对安全地将自己撇开,单纯地让心上人以一个匿名的美男子形象显露出来,这种折中或半公开的方式十分妥当。酒碗匠是再好不过的挡箭牌。而将美男子形象呈现在碗身上要比直接拿出一张枯黄的照片来更省心。很明显,诗人有一种强烈的意愿,就是想将自己这份私密的沉甸甸的情感加入到语言的流通环节中去,觊觎在更广泛的人心之中掀起一点点波澜,以便测试自己这份情感的强度。从诗的结构上来说,如果仅仅是直面记忆中的美男子形象而不假手于酒碗匠,就会显得过于瘦弱与单薄,没有中项支撑起来的思念的对象就好像因缺乏思念的多个环节缠绕而显得一扫而过,寡淡无味,留不下深深的痕迹。纵使思念者的心灵是永恒的载体,但免不了他想在心以外找一个与之匹配的藏身之所,藏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心上人。思念一旦跟勇气挂钩,就会使之更为浓烈,乃至于双倍地既在真情实感上又在自己所擅长的艺术上一解相思之苦。与其说他正在苦苦思念一个早期而失的心上人形象,不如说他又一次身体力行地在实践一个思念的方法论。
心上人可能只有一次夭折就不复存在,但对他的思念的形式却因方法论的更新总能带来扑面而来的新鲜感。方法论带来新生。不是现实可见的物品是最佳的思念载体,而是思念的方法论才是心上人得以不断呈现的载体。一场有据可查的战役不一定葬送了心上人的性命,反而像模像样地掩护了心上人一次一次侥幸逃出生天。虚构一场战役比虚构一次死亡容易多了。当诗人偶然读到史料上的一场战役,以及战役中死去的那么多性命,他完全可以将早夭的心上人也混入死亡的阵容之中,而使这样一场本来跟他的心上人毫无瓜葛的战役突然变得隆重起来,就好像这场战役一下子因为心上人这个中项而与自己这个阅读者建立了最为紧密的联系。战役作为被阅读的史料突然变成了自己生命中真实的一页。这当然不仅是一个思念的方法论,而且是诗歌创作中的一个原理。在虚虚实实的史料中,在一个人看到这些史料之后生发的诸多恍恍惚惚的感受中,有意识地加入一个最为真实的元素或人物,就使得诗人眼前所浮现的一切,他置身的周边环境,尽数获得了一种融洽的秩序,一切都说得通了。过去的战斗与现在的平庸岁月勾连在一起,他人的生命与诗人的哀悼联系在一起,一只八竿子打不着的酒碗突然也能稳稳当当地闯入诗人的视野成为可资利用之物。绝大多数的元素与情景都可能是虚构的,但是将它们有选择性地当成一个情感的出发点或通向生命本质的中项这一类的做法却从来不是虚头巴脑的,而是切实又务实的做法。
一个最大的猜想是,整首诗里面除了“十五年”这样一个相对确切的数字是真实的,其他信息与史料都是诗人有意虚构的。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想想吧,某一天,诗人坐在餐桌旁,用手指敲击桌面,数到“十五”这个数字的时候突然停住了,太多的故人中突然清晰地浮现出其中一个,甚至都不记得这个人是何时从自己身旁离开的,并最终杳无音信的。或许在餐桌上有一本画册,上面可能既有关于一只纯银酒碗的考古发现,也可能提到了一场著名的战役。现在这是一个重提“十五年”这个准确数字的时候了,眼前现成的元素都可以为之服务,为之一振。十五年弹指一挥间,往事重现,令人伤感。然而诗人极为克制的做法是,他闭口不提他与这个被选出来的故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仅仅提及那人在十五年前的一次消失(还不见得是死亡),就足以一笔带过他那隐秘的情感。这个被标注为十五年的特殊数字既不代表一段情感史(十五年前的多少岁月)的可追溯的长度,也不揭示自那人消失以后至今十五年来累积的对一个人的牵肠挂肚,只要获得了一个形式或一个起点就够了,并不需要重现太多的细节,更别说还要将这些细节在一首诗中娓娓道来。没有人能从这首诗中知道更多的逸闻。诗人首先是将这样一个美男子形象托付给了酒碗与酒碗匠,然后又将他放入了一场有名的战役之中,使之在永生与死亡之中得到平衡。就好像一诗两用,普通读者通过这首诗去设想一个普遍的美男子的形象,引发他们的同情与共鸣,而诗人自己却幽幽自得地在字里行间品咂那生命早期的令人销魂的时光。
这是当事人与他的记忆的一次较量。倘若没有诗的记载,记忆中再清晰的形象都终将走向模糊与消亡。这将是故人的第二次死亡,有别于他的肉身的第一次死亡。当人间所有关于那个具体的美男子的消息通通不复存在的时候,包括记得他的与之相关的人一概离世的时候,就会迎来他的第三次死亡。考虑到这一严峻的现实,诗人必须将私事转化为共识,利用诗这样一种特殊的语言组织,来寄存一个故人或故事,寄希望于诗之活力有可能远远超过记录者的寿命。正如今天的读者可以读到的这首诗使之得以一见诗人很多年前的一件隆重的心事。诗人也离世了,更别提酒碗匠这个替身。也一时半刻看不见那只曾描画过美男子形象的酒碗了。唯有诗是最便捷与飘逸的,以无厚入有间,得以在多语种之中长存。诗对往事或故人的记载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像碗身那样一旦描画上去就不可更改,或者一只碗只能承载一次描画,碗不见了,画在碗身上的人的形象也随之消失。诗是一种超级载体、无所不能的容器,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储存在人们所使用的语言之中,更何况诗是千变万化的,不但是指诗人可以用健壮的方法论使之多变,而且屡屡以“诗无达诂”的名义号召人们进行无尽的诠释。方法论的每一次启用、读者诠释的每一次展开,故人都能获得一次新生。每一个熬过十五年难忘岁月的读者都可能从这首思念故人的诗篇中撇开诗人的署名权而自主地去认领情同此理的属于自身情感振发的那一份额。“十五年”这个准数是诗人替自己数的,但同时也是替更多人数的。在某个夜晚独处时叩击餐桌的人都可听出这个数的脆响。
202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