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岛“未来诗学”会议上的发言稿
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一方面,专业领域的批评家们对当代诗的境况拉出警报后,“危机论”在诗歌界余波不息;另一方面,近年来在B站、快手、小红书等网络平台上却又涌现了大量水准在线的诗歌写作,除占多数的偶发性创作外,也不乏用力颇深者。这似乎又表明,比起前一阶段,诗歌这一文体正在重新焕发活力,而不是相反。造成这种巨大反差的原因,我认为并不复杂,主要根源出在被“90年代诗歌”范式所辐射的评价体系上,比如诗歌批评对其他鲜活写作的忽视、以高校诗歌奖为代表的评审机制对青年写作者的潜在规训,等等。
当代诗也确实存在一些问题,但要看如何理解。我倒是持一种乐观态度——与其说是面临困局,不如说是充满机遇。用半戏谑的说法就是:评骘高下,不如蛋糕做大;翻耕内卷,不如育种开荒。新诗缺的不是标准,也不是经典,缺的是更为丰富的新经验、新形式、新写法。我们常喜欢在新诗内部拿这种诗跟那种诗比,其实离开了话语场谁关心这些呢。诗的天地很大,不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找到自己想要的就好——全都要也不是不可以,时间自会给出答案。但这并不是说要放弃比较,而是说应该有一种更开阔的比法,那就是拿诗这种艺术样式跟其他艺术样式去比,看看它独特的吸引力和竞争力在哪里,它对心智而言的建设性体现在哪里。人类创造力的施展有极其丰富的取向和可能,诗并不是一种必然或必要的选择,尤其是对当代人而言,就算一生都没有诗也没有丝毫影响。情况反倒是这样的:一种艺术样式必须具备足够强的吸引力和竞争力,才能让更多的杰出心智参与其中,这种艺术样式才会得到有深度的繁荣和有推进的发展。所以,有志者应当努力让诗变得更加包容、更加带劲,努力把诗的“蛋糕”做大、为诗的“耕种”开荒。
我的理解是,诗不全是关于语言的,但抛开了语言来谈,诗在当下相对于其他艺术样式恐怕毫无吸引力和竞争力。所以关于“未来诗学”,我认为还是要回到“诗作为一种关于语言的艺术”来谈,尤其是回到“新诗作为一种关于现代汉语的艺术”来谈。我提供的方案是一种以“语言现实”为核心的公益诗学,用一句话可以概括为:写诗就是一种公益,是参与语言的建设和环保。“公益”观正是对此前诗学中的“手艺”观的扬弃和超越,它离不开技艺,但拒绝把诗窄化为一门手艺,拒绝将诗人仅仅定位为退居一隅、孤芳自赏的手艺人。在一个工业化、信息化、人工智能化的时代,把诗视为一门“手艺”的观念多少有些令人五味杂陈。一方面,它固然包含着诗人倾注热情、精益求精的拳拳诗心;另一方面,又常常透露出某种自我抚摸、自我感动的怯声怯气。诚然,一门“手艺”仍会拥有可观的市场,但这就像城里人度假时爱去的农家乐、视频博主复原的传统工艺、书桌上或展柜里摆放的老物件,已经成为景观化、审美化、情调化的补偿性存在。“诗和远方”并举的俗调,与此一脉相承。作为“手艺”的诗,于是顺理成章地站在了钢筋混凝土、电、电磁波、代码等等的反面,而全然忘记,不论如何,正是它们参与构造了现代世界,也忘记了诗本身对我们赖以生存的语言而言,本来也曾是同样基础性的、结构性的、恢廓性的积极力量。
或许,我们有时可以自问,写作是不是可以抛却一些个人喜好,从新诗、从现代汉语本身去看它缺点什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工作来推进一下。2021年1月,我写了一篇大题小做的文章叫《新诗的问题意识》。在我心里,它就是一份出于公义的、从写作实践总结出的未来诗学提纲,它希望大致描画出一片任何写作者都可以去参与、去开掘的广阔天地。转变中的诗学要落实为写作实践还存在太多技术障碍,靠少数人一时难以克服,所以需要众多有志者的才力形成合力去突破这样一些“技术难关”。这篇文章主要从“汉语现实”的语言、话语、生活世界三个层面来展开。
第一,是语言层面。新诗和现代汉语的历史才不过一百来年,仍旧处于发展中,还远远没有达到足够的成熟。在新文学诞生之初,《马氏文通》引入欧化语法的思路被胡适继承并贯彻到了理念和实践中,成为迄今为止的主流。“90年代诗歌”的“叙事性”“日常生活”等命题与胡适所强调的自然语序合流后,流弊日显,当代诗也因语句过于散文化而被外界讥讽为敲敲回车键的工作,甚至成为只能用眼睛看不能用嗓子读的“哑巴诗”。诗的散文化,恐怕本身就是一种有时代局限性的观念。这种观念是过渡性的,是为了解放思想的表达而出现的,但是在现代汉语的表义技术初步健全后,它的一统地位就值得被反思了。在清末民初,语言建设的路线其实很丰富。不仅有胡适的“句读系于文义”的路径,还有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强调的“句读系于声气”的路径。声气的完整统一、连续推进、起伏波动等等,都是复杂的内容,这种强调“语气学”机制的创作还有巨大的探索空间,也是以“语义学”为基底的人工智能创作尚难涉足的。
总结而言,欧化语法的引入,曾为现代汉语带来逻辑性、精确性、自我辩驳性,但这些品质在关联词、语助词的富营养化下,也会滑变为优柔寡断、拖泥带水、行为无能。而我们正在使用的诸多熟滑的现代二字词,则像溪涧激流冲来的鹅卵石,在冲刷、翻滚和刮擦中,被打磨得浑圆、精致,拿在手里甚至有些滑腻、有些轻佻。如果要获取一种现代汉语表达上的“硬派风格”,就有必要溯流而上,在棱角分明的石堆中翻捡,甚或从峡谷的巨岩坚壁上击凿。诗的独特之处同时也是自我要求,就在于,既要探索精密、思辨、自反的逻辑关联;又可以借助词语的质地或短语、句式的惯性,制造翩跹、热烈、雄健的声音关联。
第二,是话语层面。需要注意到,现实是,“现实”本来就常常是缺席的。就拿看起来最现实的时事新闻来说,可以发现,许多发声所针对的目标非常明确,甚至偏离了对现实情况之反映的要求,成为一种话语内部的再生产。也即,说话不是为了说事儿,而是对另一些话的应激反应。至于在消费主义的话语系统里,则有着为差异而差异的题中之义。内含着强烈的危机意识,资本只有通过不断地制造差异,才能在快速消费的市场中稳固地位、扩大份额。于是我们发现,话语的把戏总是花样繁多、层出不穷。激情喷象、狂热拼装,似乎确实使差异得到了大量增殖,但差异,真有那么大吗?我们的生活就是被以权力、资本等为代表的强势话语充斥,变成一种“伪诗”式的生活,一种“愚美”流行的生活。事情再明白不过了,还有必要再纠结于诗与“现实”的关系吗?最惨烈的现实也许就发生在诗这里。诗可以做的,是穿透话语的外壳,呈现、分析话语生成、转化的轨迹,辨识甚至拆解话语深处的隐形结构。
第三,是生活世界层面。当下生活已被电、波、数字、代码、矢量、像素等等要素包围。随着个体的网络存在比重越来越大,游荡于线上和线下的身心正不知不觉地经历着一场迷惑、吊诡的赛博生存。这里有便捷也有控制,有丰富也有单调,有对话也有暴力,有平等也有歧视,有快乐也有愤怒;有恶意也有温情,有矫作也有戏仿,有魔幻也有真相,有消遣也有回味,有易逝也有恒久……很多时候,是各种各样的现代技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方式、组织方式、情感方式和思维方式。至于时常躲藏在系统背后的“大手”,则学会了将我们置于图像、声音、文字等各种形式的时代致幻剂之麻痹下,对我们施加精神伤害。当然,“大手”的本性从来如此,只不过也如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所说,在形态、方案和程度上与时进化了。写新经验并不是说要去直接书写这些客观的事与物,去引入这些材料、元素,那仍是一种低级的反映论。诗或者文学,应该呈现出对中间环节、对心境之变与世事之变的啮合处的处理企图,尽力去展现人与处境的互动,去理解诸多内外因素的相互塑形。感受嬗变之独特、认知控制之隐微、探索角力之可能,不正是诗人作为敏感而敏锐的心灵,无可逃脱且义不容辞的责任吗?
除以上与创作实践紧密相关的三个方面外,还有一大趋势需要被郑重地纳入考量。有理由认为,当下似乎正处在一个“作者”逐渐落幕而“共笔艺术”行将复兴的过渡时期。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对“作者”的强调是晚起且短暂的事情。抛开外在的署名,从文本成形过程中的人员参与、素材来源和构成方式等情况来看,也许大多数的文学、音乐、绘画、雕塑、建筑、电影等等作品,都应属于“共笔艺术”。这个命名是几年前我受“wikipedia”启发,援用“wiki”(共笔)新造的一个概念。在中国古代,“共笔”形态可以对应于尤为突出的“述而不作”的理念;而泛滥的“伪书”现象,则又从反面映证了这一点。我的预感是,世界在变,发端于近代西方,如今已流为“自我极度膨胀”、“人人都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作者”的作者艺术正在逐渐落幕。当下越来越多的创作已经表现出了“共笔”的特征,或许未来伟大的作品将重新更多地产生于“共笔艺术”中,比如电子游戏、AI辅助作品,甚至开源代码、芯片等等也都在其列。而所谓的单一署名作者——如果有必要的话,其性质会越来越缩减为一个观念的提供者、创作的发动者或文本的统合者,仅此而已。
谈论这些并不是要鼓励我们去实践“共笔”行为,而是要说明“共笔艺术”本就曾是主流且正在复兴。重要的是对这一主流的确认将给身处巨变中的我们带来哪些观念上的启发,又将激发出何种新形态的创作。将此思路作为参照,我们可以重新审视诸多习焉不察的认识。比如,何为“创造性”?也许,细部的独异性并没那么重要,就像我以前碰到的例子:某个颇为精妙的比喻被我和一位知名诗人先后独立写出,而某个有意思的语言现象又被另一位优秀诗人和我在写作中先后独立开掘。这其实恰恰说明,有些风景或道路,迟早会被人类的心智经过,不是你就是我,无非是或早或晚的差别。又比如,具身性与经验的物理真实性有必然联系吗?这本是毋庸多费口舌的问题,但我们还可以再推进一步:算法生成的、批量复制的虚拟世界、赛博空间,何尝没有催生出潜在共同体的可能?发生于其间的触受、感觉、认识,岂非另一种如是我闻?作为“第九艺术”的电子游戏,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综合力把各种艺术样式的要素融合在一起。很多优异的游戏甚至早已承担起了认知教育、情感教育、道德教育乃至生命教育等功能,展开形式也比传统文学、影视和音乐更为立体、可感。藉由游戏幻身,玩家在选择、行动的同时也生产着全新的主体;全新的感知、全新的经验,不仅仅是对耳目之欲的满足,也意味对新世界之创构和对旧世界之偏逃的可能。一个个人工打造的游戏世界或许就是一个个“第二现实”。
新诗作为自由诗,并非自由于细部,而是自由于总体,自律于细部。新诗人的集大成,并非集大成于具体的某首诗,而是集大成于其写作的总体,但这种集大成于总体,最后大概率会反哺于具体的一首首诗。我所期许的是,一种诗可以深切言词的肌理、解放声气的魔力、体察现代世界的基质,它有能力将他人所言纳为诗语材料、将他人所感融为诗意动机、将他人所虑列为诗思声部;进而,世间万物皆可纳入囊中,而一种健康、伟壮、开阔的综合心智就包孕于其间。
2023年6月23日,初稿
2023年6月28日-7月5日,扩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