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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葛兰西的骨灰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3-04-12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葛兰西的骨灰

刘国鹏 译



I
这肮脏的空气,不像五月天,
晦暗的外国人的花园
更形晦暗,或者,在炫目的阳光下

令人眼花缭乱……淡黄色
天台上的苍穹,分泌着唾液
以无尽的半圆,天台为

台伯河的曲线,拉齐奥苍翠的
群山蒙上面纱……古老的城墙间
秋日般的五月,弥漫着一阵致死的宁静,

兴味索然,一如我们的
命运。世界的阴沉包蕴其中
十年穷途处,似乎全然

天真无望的努力,要在
废墟间重新改造生活;
静寂,潮湿而贫瘠……

你,年轻人,在那个五月,生命
依然是谬误,在那个意大利的五月
生活至少伴随着激情,

你至少没有我们的父辈那样的轻率和
下流的健康——不是父亲,而是卑微的
兄弟——已经用你瘦骨嶙峋的手

为理想勾勒轮廓,照亮
(但不是为了我们:你,死去,而我们
也同样,同你一道,在这潮湿的

花园死去)这片沉寂。你看到了吗?
你除了长眠于这片异乡人的土地,
依然被放逐,而无可奈何。达官显贵的

空虚萦绕在你的周围。只有平淡的,
来自泰斯塔奇奥工厂里,锤击铁砧的
声音光顾你,黄昏时

渐渐平息:在破败的窝棚,成堆
裸露的白铁,废弃的金属间,
一位伙计哼着走调的歌声,他已

干完一天的活儿,四周,雨已止息。



II
两个世界之间,我们没有休战。
抉择,献身……而今,除了这不幸
而高贵的园子,没有别的

声音,这里,顽固的欺骗
在死亡之中安抚着剩余的生命。
石棺周围,这些灰色、

短小而又庄严的石头上,
尘世的碑文展示的
仅仅是平信徒苟活的

命运。列强之国
亿万富翁们的骨骸
依然恬不知耻地燃烧着

放纵的激情;皇亲贵胄,鸡奸者们的
嘲讽嗡嗡嘤嘤,几乎从未消失,
他们的躯壳,在零乱的骨灰盒里

化为灰烬,但依然难称清白。
这里,死亡的沉默,是世间
之人某种文明的沉默的

信仰,是陵园的厌倦中,某种
悄然转变的厌倦的信仰:冷漠的
城市,将其放逐于

教堂和阴暗龌龊之地,注满怜悯,
于此消弭它的荣光。它的土地
满布荨麻和豆荚,孕育着

这些纤瘦的᷿柏树,这阴郁的
湿气,使周围的墙壁长出
黄杨般暗淡不规则的斑点,黄昏

放晴,在藻类朴实无华的气味中
熄灭……草儿稀疏
淡而无味,紫罗兰沉溺于

周围的气氛,伴随着一阵
薄荷,或腐烂的干草的颤抖,
以白日的忧郁,预示着

黑夜寂寞无声熄灭的焦虑。围墙
之内,土壤有着恶劣的气候,
甘甜的历史,其他的土壤

从中露出;这潮气
记得别的潮气;虔诚的祈祷声
——自熟悉的纬度和

地平线,英国丛林为空中
迷路的湖泊加冕,在那绿得
像含磷的台球桌,或祖母绿的

草地上:“还有,哦!汝等清泉……”——
重新回荡。



III
一块破烂的红布,犹如
系在游击队员脖子上的那种,
骨灰瓮旁,苍白的土地上,

两株天竺葵迥异的红色。
你躺在那里,被放逐,以非天主教徒的
硬朗的优雅,被编入异域死者的

行列:葛兰西的骨灰……在希冀
和经年累月的怀疑之间,我靠近你,
在这窄小的温室,你的

墓前,偶然邂逅你长眠于地下的
灵魂,与这些自由的灵魂为伴。(哦,或许,
它是别的东西,更令人陶醉

也更加卑微,青春的情欲
与死亡的迷狂的共生……)
在此国度,你的焦虑

从未平复,我觉得,你何等错误,
——在这坟茔的宁静中——你又
何等正确——在我们不安的

命运中——在你被谋杀的日子里
你撰写了那些卓越的篇章。
瞧,这里,证实了古老统治的

种子尚未消亡。
这些执着于占有的死者
他们的厌恶和伟大已被占有深埋了

数个世纪:那疯狂的
铁砧的锤击声,暗中,
与压抑和伤心一道——自卑微的

街区——证实了它的末日。
瞧,这里我也同样……贫穷,身穿
穷人面对闪烁着粗糙光彩的橱窗

凝视良久的大衣,最偏僻的
街道上,电车长凳上的污垢,
已使它褪色,在那里,我迷茫地

度过自己的岁月:而我的空闲
却日益稀少,为了维持生计
而备受折磨;如果我偶尔

爱上这个世界,那绝非因为暴力
和天真的感官之爱
就像,青春期的迷茫,我曾痛恨过

一个时代,如果在它身上,资产阶级的
恶曾让资产阶级的我受过伤害:而今,这个世界
——同你——决裂,这有权有势的

一方,难道不是怨恨
和近乎神秘的蔑视的对象?
然而,没有你的严峻,我依然活了下来

因为我别无选择。我活在死气沉沉的
战后的无所希冀中:我热爱
我痛恨的世界——在它的苦难中

我高傲,又不知所措——出于良知
隐秘的羞辱……



IV
我自相矛盾的丑闻——赞同
你,又反对你;在我内心,
在光芒下,赞同你;而在幽暗的脏腑反对你。

尽管我是父亲身份的背叛者
——在我的脑海里,在行动的表象中——
我知道,在本能和审美激情的

热忱中,我与它紧密相连;
被一种无产阶级的生活引向
从前的你,对我而言,宗教

乃是它的快乐,而非那千年的
战争:是它的本质,而非它的
良心;是人类原初的

力量,在行动上已丧失殆尽,
给予它乡愁的痴狂
和一道诗性之光:而别的

我无可奉告,抽象的
爱,既不合理,也不
真诚,无法激起锥心的同情……

我贫困,一如穷人,像他们
一样,我乞灵于卑微的希望,
像他们一样,竭尽全力活着,

日复一日。然而,在我被剥夺了
继承权的凄惨的状况中,
我却拥有:资产阶级所拥有的一切中

最令人亢奋,最无以伦比的
状态。可是,一如我拥有历史,
它也拥有我;我被它照亮:

而这样的光又有何用?



V
我不说个体,感官
和情欲现象……
他还有别的罪恶,其余的,乃是

其罪孽的名称和必然性……
然而,在他里面,充满了何等普遍的,
襁褓中的罪!和何等

中性的罪!无论内在还是
外在的行为,在生活中成了肉身,
均无法在任何一个宗教中

获得免疫,在生命中宗教承担起,
死亡的抵押,被设计用来
欺骗光明,照亮欺骗。

他在维拉诺的骨骸
注定被下葬,他与之
斗争的是天主教徒:内心

拥有耶稣会士的狂热;
比内心更内在的:是他的良知
具有圣经的狡计……和自由的令人讽刺的

热情……以及粗糙的光明,夹杂在
乡下的纨绔子弟,乡下的问候当中的
作呕感……直至在最不值一提的琐事中

慢慢消散,在动物般的内心深处,
威权和无政府……被肮脏的
德行和迷狂的罪孽保护得密不透风,

捍卫着某种癫狂的天真,
以何等的良知!“我”活着:我,
活着,逃避生活,以胸中

某种生命的意识,那是锥心般的
激烈的遗忘,……噢,我何从
理解,在腐烂的微弱声响中,

风的沉默,这里,罗马是沉默的,
你的近旁,在无精打采地晃动的
柏树间,灵魂镌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发出声响:

“雪莱”……正如我所理解的那样,感觉的
漩涡,心血来潮(贵族
心中的希腊人,度假的

斯堪的纳维亚人)将他吞入第勒尼安海
盲目的苍穹;奇遇中
肉体的欢愉,美观

而幼稚:当意大利如同匍匐
在一只巨大的蝉的
肚腹里,敞开它白色的海滨,

装点着拉齐奥巴洛克风格的
暗淡松林,林中空地冒出
淡黄色的芝麻菜,那里,一名乔恰里亚

小伙子,阴茎坚挺,衣衫褴褛,
沉睡在歌德式的幻梦里……
在马雷玛,阴暗,长满慈姑的

壮观的排水沟,明亮的榛树
铭记着,不谙世事的牧人
用青春填满羊肠小道。

韦西里亚干瘪的曲线里
盲目的芬芳,沿着纷乱
失明的海边,展示洁净的

灰泥,全然人性化的复活节的
田野上微妙的镶嵌细工,
在钦克亚勒变得黯淡,

散落在炎热的阿普亚内山下
玫瑰上蓝色的玻璃晶体……礁石般的,
山崩、动荡,如同穿越一段惊慌的

芬芳,在里维埃拉,柔软,
陡峭,那里,阳光和微风在缠斗
使大海的油脂达到无以复加的

和煦……一望无际的性和
光明的打击乐在周围发出
愉快的嗡嗡声:意大利已如此

习惯于这一切,一点也不为此颤抖,似乎
在它的生命中死了过去:浑身湿漉漉的
少年们,面孔晒成棕色

自数以百计的港口,在海边的
人群中,热烈地呼喊着
同伴们的名字,在靠近刺蓟园的地方,

肮脏的海滩上……

你,朴实无华的死者,可会请求我,
放弃这存活于尘世的
绝望的激情?



VI
我要走了,留你独自在黄昏
尽管令人伤感,夜幕,伴着蜡制的
光芒,如此温和地莅临我们生者,

凝结在半明半暗的居民区。
剧烈地摇晃它。使它涨大,空洞,
萦绕,也更加遥远,用令人焦躁的

生活重新点燃它,用电车沙哑的
滚动,用人的叫嚣,
方言,成就一场微弱的、无与伦比的

音乐会。你感觉得到,就像那些遥远的
存在,在生命中,吵嚷,欢笑
在他们各自的车辆里,在贫困的

公寓里,那里,人们消费着不忠,
喜好扩张的生存天赋——
那生命只不过是一阵颤栗;

肉身的,集体的在场;
你感到真宗教的
缺失;不是生活,而是幸免于难

——或许是生命中最令人愉悦的——犹如
一个动物般的民族,性快乐让他们
弯成弓形,除了每日的劳作

再无别的激情:
卑微的堕落为卑微的激情
营造出一种节日的意味。所有的

理想越是空洞——在这历史的空白,
在这生命保持缄默的嗡嗡叫的
间歇里——绝妙的,焦渴的

近乎亚历山大式的声色犬马就
越是显而易见,一切都精雕细琢
被不洁地点燃了,当这里

在世上,某种东西倒塌,世界
在半明半暗中,步履蹒跚,重新进入
空荡荡的广场,进入令人沮丧的工厂……

灯已点亮,匝巴里亚街,
富兰克林街,灯火通明,整个
泰斯塔奇奥区,朴实无华,在它广阔

脏乱的山丘上,台伯河沿岸,黝黑的
背景,河对岸,蒙特韦尔德
聚拢,又渐渐消隐于天际。

灯光失去了鲜艳的,
海一般悲伤冰冷的
王冠……临近晚餐时分;

街上,寥落的公交车光影闪烁,
一排排的工人依着车窗,
成群结队的士兵不慌不忙地,向着

山上走去,山丘掩映着潮湿的
堆土和阴影中成堆的
垃圾桶,年少的妓女躲在暗处,

恼怒地等候在那催情的
污秽之上:不远处,在山脚下
非法的小屋,或者,在

楼房间,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破布般
轻飘的少年,迎着春日不再寒冷的
微风在玩耍;罗马

五月的黄昏,年轻人的冲动
在燃烧,阴郁的青少年
吹着口哨在人行道上

庆祝;突然间,车库的
卷帘门欢快地落下,
倘若黑暗已使夜晚变得宁静,

在泰斯塔奇奥广场的悬铃木中间
风激起一阵颤动,
相当柔和,尽管掠过屠宰场

的凝灰岩,那里浸透着腐败的
血液,到处都是
骚动的垃圾和不幸的气味。

生活是一阵细语,这些迷失于
其中者,也会平静地失去它,
倘若内心被它充满:就在那里,

穷人,安享着黄昏:无力者
蕴藏着伟力,因为他们,神话
重生……而我,怀着一颗只有

活在历史中的人才有的自觉之心,
倘若我知道,我们的历史已终结
我能否依然怀着纯粹的激情去行动?

(195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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