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 译
I
像一张空网在空气中荡来荡去
我穿过街道和大气,抵达又离开,
告别随着秋天到来而展开的叶子的硬币
和最伟大的爱在春天与麦穗之间
像藏在掉落的手套里的长月亮似地
赐予我们的一切。
(肉体风暴中
熠熠生辉的日子:
钢铁转化成酸性的寂静:
黑夜被磨成最后的粉末:
新婚祖国受摧残的雄蕊。)
某个在小提琴中间等待我的人
找到一个世界,它像一座被埋葬的塔
把它的螺旋形钻得甚至比一切
嘶哑的硫磺色叶子还要深:
更深处,在地质的黄金里,
像一把裹在流星里的剑
我把我动荡而温柔的手伸入
大地最有繁殖力的母体里。
我将我的前额浸在深浪间
像一滴水滑入硫磺的平静里,
然后像一个盲人,重返我们贫乏的
人类春天的茉莉。
II
花朵把它终极的胚芽传递给花朵,
岩石也在它被敲击的钻石和沙的外套里
保存它播种的花朵,
而人揉皱他在深藏的大海源泉里
收获的光的花瓣
并在他手里搏动着的金属上钻孔。
很快,在衣服与烟雾之间,在破损的桌面上,
像一副洗过的牌,摆着灵魂:
石英和失眠,冷水池般的
海洋里的泪:然而人
依然用纸和仇恨残杀和折磨它,
把它窒息在日子的地毯下,
在敌意的铁丝衣服之间撕裂它。
不:在长廊、空气、大海或道路上,
谁守护他的血而不带一把刀
(像深红色的罂粟)?愤怒已经耗尽
生命贩卖者的惨淡交易,
而在李树顶上,一千年来露珠
把它透明的信封留在
同一根等待着的枝丫上,啊心,
啊被压碎在秋天窟窿里的额头。
多少次在城市的冬天街道上,或在
傍晚的公共汽车和船上,或在节日之夜
最浓重的孤独里,在阴影声
和钟声下,在人类快乐的洞穴里,
我想停下来寻找我曾经在石头里
或在吻的闪电中感受到的无穷尽的永恒条纹。
(那像一部膨胀小乳房的发黄历史般
活在小麦里的东西总是不断地重复着
一个在胚层里永久地温柔的情节
并且总是以相同的方式剥光至剩下象牙,
而那水里的东西是透明的祖国,一口
从偏远的雪响到血淋淋的浪潮的钟。)
我抓不住任何事物,除了一簇面孔
或仓猝的面具,像空心的金指环,
像一堆凌乱的衣衫,那摇撼受惊种族的悲惨之树的
狂暴秋天的一群女儿。
我没有任何像连贯的泉水
那般奔流或像煤块和水晶那般坚固的地方
可以搁下我这只手,归还
我张开的手的温暖和寒冷。
什么是人?那不可摧毁的永恒生命
活在他在商店和口哨声中的公开谈话的
哪一部分,他机械活动的哪一部分?
III
人像脱粒的玉米,在堆积着
被遗忘的事迹和从一桩到七桩
到八桩的悲惨事件的无底粮仓里,
每个人不是遭遇一次而是很多次死亡:
每天一点儿死亡,尘土,蠕虫,一盏在郊区
淤泥中摇曳着熄灭的油灯,一点儿粗翅膀的死亡
像一支短矛刺入每个人,
于是他就这样被面包或刀威胁,
那牧场主:海港的儿子,或犁的黑船长,
或脏乱街道的啮齿动物:
他们全都消耗着等待死亡,他们每天
短小的死亡:而他们每天不幸的衰损
就像一只他们颤抖着拿起来喝的黑杯。
IV
全能的死亡多次邀请我:
它就像波涛里看不见的盐,
而它看不见的滋味所散播的
都半像陷落、半像升高
或风和冰川的庞大结构。
我来到铁的边缘,来到空气的
狭窄处,来到农业和石头的裹尸布,
来到最后几步的星际虚空
和眩目的螺旋形道路:
但广阔的大海,啊死亡!你不是
掀着一阵阵波涛前来
而是像奔驰的夜间清晰度
或像黑夜的总数。
你绝不会掏着口袋来,你的到访
也不可能没有红装:
没有包裹着寂静的曙光毛毯:
没有泪水那高耸或埋没的遗产。
我不能爱每一个生灵中那株
肩负着自己的小秋天的树(千百片叶子的死亡),
所有那些没有大地、没有深渊的
假死亡和假复活:
我要在最辽阔的生命中
和最开放的河口里畅泳,
而当人们一点一点地放弃我
并关闭他们的道路和门户以阻止
我源源流动的手碰触他们受伤的空虚存在的时候
我就游遍一条条街道一条条河流
一个个城市一张张床
我多盐的面具穿越荒野,
而在那些最后的陋屋里,没有光、火,
没有面包、石头或寂静,孤零零,
我游荡着,死于我自己的死亡。
V
这些房间的可怜继承人
在他匆促的吞食中,在他空洞的皮肤下携带的
不是你,庄严的死亡,铁羽的鸟:
而是某种东西,一枚崩坏绳索的枯萎花瓣:
一粒未曾参加过战斗的心中原子
或一颗未曾落在他额头上的苦露珠。
是不能重生的东西,是一点儿
既没有平静又没有去处的小死亡:
是在他身上死去的一块骨,一口钟。
我解开碘的绷带,把我的手伸入
那些正在杀掉死亡的可怜悲痛,
发现伤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阵冷风
悄悄地穿过灵魂里模糊的裂缝。
VI
于是我沿着大地的阶梯攀登,
穿过迷离丛林的凶残错杂,
来见你,马丘比丘。
石头阶梯的高城,
最终成了大地在她沉睡的衣服中
未曾掩盖的事物的居所。
在你这里,像两条平行线,
闪电的摇篮和人的摇篮
在荆棘的风中晃荡。
石头的母亲,大秃鹰的浪沫。
人类黎明的高礁石。
丢失在原始沙里的铲子。
这才是那居所,这才是那地方:
这里宽阔的玉米颗粒
像红冰雹升起又跌落。
这里骆马绒脱下金毛线
给恋人、坟墓、母亲、国王
和祈祷者和战士做衣裳。
这里人的双脚在晚上
紧挨着鹰的双脚歇下,在高处
那食肉性的窝巢里,而曙光初露时
它们与雷霆的双脚
一起踏在缥缈的雾上,
接触泥土和石头直到
即便在黑夜或死亡里也认得它们。
我望着衣服和手,
回响的空穴里水的痕迹,
被一张脸的接触而光滑了的墙,而那张脸
曾用我的眼睛凝视大地的灯盏,
用我的手给消失的梁木涂油:
因为一切事物,衣服,皮肤,容器,
词语,葡萄酒,面包,
都已湮灭,落向大地。
而空气带着橙花轻抚的手指
流动在所有睡眠者头顶上:
一千年的空气,几个月、几个星期的
空气、蓝风和铁山脉,
像一场柔软的脚步飓风
擦亮这个孤独的石头围场。
VII
一个深渊的死者们,一个峡谷的影子们,
最深邃的一个,于是
与你们的重要性相称,
那真正的,最白热的死亡来了,
而你们从钻孔的岩石,
从猩红色的柱顶,
从有阶梯的渡槽,纷纷
像在秋天里似的坠落,
坠向那唯一的死亡。
今天空荡荡的空气不再悲泣,
不再认出你们黏土的脚,
已经忘记当天空被一道道闪电的利刃
割开而倾泻时你们那些过滤天空的罐子,
而强大的树被浓雾吞噬
又被风伐倒。
它支撑一只突然从高处
掉向时间尽头的手。
你们不存在了,蜘蛛的手,
虚弱的线,纠缠的网:
曾是你们的一切都已经溃散:习俗,
磨损的音节,焕发炫目之光的面具。
但石头和词语永存:
城市像一只杯子在生者、死者、沉默者
每个人的手中举起,一堵
耸立在如此多死亡之上的墙,一次建立在
如此多生命之上的石头花瓣的撞击:
永久的玫瑰,我们的家园:
这座安第斯礁石上的荒寒聚居地。
当黏土颜色的手
变成黏土,当小眼睑闭上,
充满粗糙的墙,挤满城堡,
当人一团糟地缩在他的洞里,
仍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准确性:
这个我们人类黎明的高处:
收纳我们的沉默的最高容器:
众多生命之后一个石头生命。
VIII
和我一起爬上来吧,美洲的爱。
和我一起吻这些秘密石头。
乌鲁班巴河的银流使花粉飞上它的黄色高脚杯。
爬藤的空虚,石化植物的空虚,
僵硬花环的空虚飘荡
在寂静山峡的上空。
来吧,大地翅膀之间的微小生命,
而你,当被捶击的寒冷而晶莹的空气
分开那些互相缠斗的祖母绿,
你啊,野蛮的水,你从雪上降落。
爱啊爱,甚至那陡峭的黑夜,
从响亮的安第斯燧石
到红膝盖的黎明,
也沉思大雪的盲儿子。
啊细丝响亮的维尔卡玛河,
当你把你的线状雷霆
粉碎成白色泡沫,像受伤的雪,
当你险峻的风暴歌唱和严斥,唤醒了天空,
你用什么语言跟刚从你的安第斯泡沫里
拔出来的耳朵说话?
谁捕住寒冷的闪电
并把它拴在峰顶上,
任由它在凛冽的泪水里撕裂,
在快速的剑光中颤抖,
敲击它久经战斗的雄蕊,
让它躺在战士床上被抬走,
震惊于它这岩石般的结局?
你那被逼问的光耀有什么话要说?
你那反叛的秘密闪电
是否曾在旅途上挤满词语?
谁在你细动脉的水域里
继续捣碎冻结的音节,
黑色的语言,黄金的旗帜,
深邃的口,堵住的叫喊?
谁在剪掉从大地里
探出头来看的鲜花的眼皮?
谁扔掉那些从你瀑布般的手中
落下的枯花梗
而去给在地质的煤炭中
脱粒的黑夜脱粒?
谁抛掉连结的枝丫?
谁又一次埋葬告别?
爱啊爱,别接触边缘
或崇拜下沉的头:
让时间在它那破碎的泉源大厅里
展开它全方位的幅度,
并在城墙与急流之间
采集狭山口的空气,
风的平行薄片,
山脉的盲目沟渠,
露珠苦涩的问候,
并一朵花一朵花地攀爬
穿过密林,
踏着从高处掉下的毒蛇。
在这个森林和石头,
绿星尘和明亮丛林的悬崖地区,
曼图尔山谷爆发如一个活湖
或一层新的寂静。
到我这生命,到我这黎明来吧,
一直来到那加冕的孤独。
那死去的王国依然活着。
而大秃鹰血腥的影子
像一艘黑船掠过日晷。
IX
恒星的鹰,雾的葡萄园。
失去的堡垒,盲目的短弯刀。
缀满星星的腰带,庄严的面包。
奔流的阶梯,辽阔的眼皮。
三角形的短袍,石头的花粉。
花岗岩的灯,石头的面包。
矿物的蛇,石头的玫瑰。
埋葬的船,石头的源泉。
月亮的马,石头的光。
二分点的直角尺,石头的蒸汽。
终极的几何,石头的书。
被疾风雕花的浮冰。
沉没的时间的石珊瑚。
被手指擦滑的城墙。
遭羽毛攻击的屋顶。
镜子的花枝,风暴的根基。
被爬藤推翻的王位。
凶爪的政体。
停泊在斜坡上的风暴。
一动不动的绿松石大瀑布。
睡眠者的族长钟。
被统治的雪的颈箍。
斜躺在自己雕像上的铁。
进入不了的封闭风暴。
美洲狮的爪,嗜血的岩石。
投下阴影的塔,雪的辩论。
在手指和根茎中升起的夜晚。
雾的窗口,变硬的鸽子。
夜间的植物,雷霆的雕像。
基本的山脉,大海的屋顶。
迷失的鹰的建筑。
天空的绳索,高处的蜜蜂。
血淋淋的水平线,建造的星。
矿物的泡沫,石英的月亮。
安第斯的蛇,苋菜的额头。
寂静的穹顶,纯种的祖国。
大海的新娘,大教堂的树。
盐的花枝,黑翅膀的樱桃树:
积雪的牙齿,寒冷的霹雳。
有抓痕的月亮,带威胁的石头。
寒冷的头发,空气的行动。
手的火山,昏暗的大瀑布。
银的波涛,时间的方向。
X
石头叠着石头,但人呢,他在哪里?
空气叠着空气,但人呢,他在哪里?
时间叠着时间,但人呢,他在哪里?
难道你也是那未完成的人的碎片,
那空荡荡的鹰的碎片,
那个今天穿过一条条街道,踩过一个个脚印,
踏过枯死的秋天的满地落叶,
在通往坟墓的路上不断压碎灵魂的你?
可怜的手,脚,可怜的生命……
你身上那些拆散的光的日子
是否像落在节日的三角旗上的雨那样
把它们的黑暗食物一瓣一瓣地
喂给你那空荡荡的口?
饥饿,人类的珊瑚,
饥饿,隐秘的植物,伐木工的根,
饥饿,你的礁石边缘是否
也爬上这些颓败的高塔?
我问你呢,道路的盐,
把汤匙亮给我看吧;建筑物,让我
用一根棍子翻搅石头的花蕊,
爬上每一级通往虚无的空气阶梯,
刮你的内脏直到我触及人。
马丘比丘,你是否
在破布的基础上把石头叠在石头上?
把煤叠在煤上,而底端是泪水?
火烧黄金,而黄金里面是颤抖着的红血滴?
把你埋葬的奴隶归还我!
从泥土里抖出穷人的硬面包,
把仆人的衣服和他的窗子
展示给我看。
告诉我他活着时怎样睡觉。
告诉我他的睡梦是否
打呼噜,半张着口,像疲劳
留在墙上的黑洞。
那堵墙,那堵墙!是否每一层石头
都压在他睡梦上,他是否和他的睡梦
一起被压倒在底下,如同在月光底下!
古老的美洲,沉没的新娘,
还有你的手指,
在离开丛林前往诸神空荡荡的高处时,
在光和尊严的婚礼旗帜下,
跟鼓和长矛的雷霆混合在一起,
还有你的手指,你的手指,
那些被抽象的玫瑰和寒冷的线条,
被新谷粒的染血乳房转移到
明亮物质的丝网上,转移到坚硬洞孔里的手指,
还有,还有,被埋葬的美洲啊,你是否
把饥饿收藏在最深处,在你苦肠道里,像一只鹰?
XI
穿过混乱的辉煌,
穿过石头的夜晚,让我伸入我的手
并让那颗像被囚禁了一千年的鸟儿那样
被遗忘的古老人心在我身上搏动!
让我今天忘记这欢乐,它比大海
还要宽广,因为人比大海及其岛屿还要伟大,
而我们必须掉进他像掉进一口井,
然后带着一束秘密的水和沉没的真理
从井底里冒出来。
让我忘记,宽阔的石头啊,这最高的对称,
这超越的规模,这些蜂巢的石头,
今天让我的手沿着直角尺滑过
这忏悔衣和粗血的斜边。
当暴怒的大秃鹰在飞行中像一个
展开红鞘翅的马蹄敲击我的太阳穴
而一阵嗜血羽毛的飓风扫荡对角线阶梯上
昏暗的尘埃,我看不见那快速的野兽,
我看不见它利爪的盲目循环,
我看见那古代人,一个睡在田野里的奴隶,
我看见一个身体,一千个身体,一个男人,一千个女人,
被雨和夜晚染黑,在黑风下
和雕像的沉重石头在一起:
凿石工胡安,维拉科查的儿子,
食冷者胡安,绿星的儿子,
赤脚者胡安,绿松石的孙子,
爬上来和我一起诞生吧,兄弟。
XII
爬上来和我一起诞生吧,兄弟。
把你的手从你全部的忧伤所播种的
最深处伸出来给我。
你不会从底层岩石回来。
你不会从地下时间回来。
不会带着你变硬的声音回来。
不会带着你被钻孔的眼睛回来。
从大地深处望着我吧,
耕夫,纺织工,沉默的牧人:
看家原驼的训练者:
危险脚手架的泥瓦匠:
安第斯泪水的运送者:
手指碎裂的宝石匠:
对着种子发抖的农民:
迸溅的黏土里的陶工:
把你所有被埋葬的古老痛苦
都倒进这只新生命的杯子里。
让我看看你的血和你的犁沟,
告诉我:我在这里被惩罚
是因为珠宝不发光或大地
不及时交出它的宝石或谷粒:
指出那块绊倒你的石头
和那根用来把你钉上十字架的木头,
用你古老的燧石为我点亮,
古老的灯盏,几百年间
粘在你伤口上的鞭子
和斧头染血的光泽。
我来通过你死去的嘴巴说话。
集合这整片土地上
所有散落的无声嘴唇,
在这整个漫长的夜里从深处跟我说话吧,
就像我和你紧扣在一起。
把一切都告诉我,一链一链,
一环一环,一步一步,
磨利你藏起的那些刀子,
将它们插入我胸中和手中,
像一条黄色光辉的河流,
像一条埋葬着美洲豹的河流,
并让我哭泣,一时时,一天天,一年年,
一个个盲目时代,一个个星辰世纪。
递给我寂静、水、希望。
递给我斗争、铁、火山。
把身体粘在我身上像磁石。
快到我静脉和嘴巴里来吧。
通过我的词语和血液说话。
1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