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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组诗的形成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3-12-20  

木朵:组诗的形成




咏怀古迹五首
杜甫

其一(庾信)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其二(宋玉)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其三(王昭君)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其四(刘备)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
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
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
武侯祠堂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其五(诸葛亮)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组诗者,组而成诗也。何以为组?或相连,或相似,或相反,相辅相成,唇齿相依,心心相印,有组织,有组合,有组织者之用心,有组合者之巧工,必定浑然一体,一以贯之,一应俱全也。一事乍起,有感而发,三言两语言之,意犹未尽,是以摸到一物之轮廓,尝到一义之初味,却难窥其全貌。今日之感发已然宣泄,暂成一体,余味之可表以待来日。来日必可追,追之必可及,可及者是天意,是人心,是机缘。于是接二连三,缓缓铺开,一而再再而三,或谓之一生二二生三,数目上之扩展,步伐上之连缀,情感上之推演,回味无穷,不止于一言蔽之,不限于一语中的,不足于一不留神。说了又说,说了还说,所说为一事,所说又不同一,所说者五六个角度也,所说者又是一体之诀窍。诗以其玲珑剔透承载各方汇拢之意趣,又以骨骼俊奇收纳技法之徐图,兼容并包,得陇望蜀。一诗言于左,一诗言于右,一诗言非左,一诗言左为何来,此是一个组合也。一诗言在春,一诗言在秋,四时之轮回,五行之照顾,此乃一个组合也。一诗言开端,一诗继言之,一诗言婉转,一诗言闭合,层层递进,娓娓道来,阶级分明,此乃一组合也。如何组合?何等组合?解释了何以为组,离组诗之正义不远矣。或有主题上的连绵起伏,或有情感上的推波助澜,或有故事上的惊喜不断,未见定局方可持存,持于未定之中,存于圆满之前。我知事物之摇曳多姿,我有对发展规律之预判,我能预判他人之预判,我能畅言预判之前提,同于一宗,起于一元,组织者组织之法则也。或因章节形态之讲究,匀称分节,或因气脉强弱之流变,适可而止,或因情感逻辑之反复,进二退一,凡此种种,皆可调动组织之法力,一丝一缕攒够而成整体。或曰:心中无阻碍,一气呵成,连缀一体,组与不组何异?组者,暂且也,花开两朵暂表一枝,树开六枝只立一头,不能一口吃成胖子、眉毛胡子一把抓、一劳而永逸,需逐一而得十,渐进而圆实,故而见阶段性、层次感、分寸心,见今时不同往日,见节节分明中心灵之变迁,习五脏六腑而见一人也。不组者,不足也,窥一斑而知全豹,不求刻画一个豹子只需斑斑点点足矣,不出户而知天下,不求一步步来量变往质变靠拢,一步登天难也,自足而得偿所愿,天意即可入自定义的囊中,得一而忘三,得一而知足,无可组之初心,亦无可组之义务。组者,不组之潜能也,凡言不可时、不可处,皆有组合之萌发、组织者之筹划也。一首短诗足矣,无可厚非,然而心生一计,谋划较长篇幅,求不同于前,求别开生面,一一尔尔自然就能凑合出类似情况,延展有序,包揽有方,组于诗而得之于志,问之何名,名曰组诗。或曰:义结金兰,理通内外,组诗之长短又何以辨之?长于一诗之九曲回肠,短于命中有定之格局,信乎?信也。组诗之上或有长诗,不名为组而概言为长,正是锁定组诗之极限而使之不可自许为好处尽已得之。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组诗或为寸或为尺,人人皆可知其长短。组之前,一作已摸到诗之肋骨,主题已有,但仍见柔弱,不足之处自身难保,唯有求之于未作,念念而有后续,二作起兴,取长补短,或依葫芦画瓢,或借前作种子开花结果,无论如何,总有对策,延续之,扩展之,反驳之,恍惚间,得组织觉悟,感结合兴奋,步入组之后况,又见一洞府。一物接一物,一物降一物,此乃最初衔接方法,二元生成,已有三分姿色,再有逶迤,自觉性就兀然而至。组合之中先后有别,先到者未必得真章,后来者确能补一步,一步而登天,难不住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中自成一体。先后关系孕育后,逻辑发散就不必拘束,多方面关联尽可捕捉入局。能组能拆,拆了又组,更见组织之气脉、组合之规定。绝非写不动了,另起一行,序号附上,美其名曰又表一枝。一二三四间,章法游动其中,绝非临时凑合,更不是强行凑数,少一个则真缺,多一个太赘烦,一切都刚刚好。硬闯未知天地之时,尚有暂且为之的试探心理,久而久之,图画构成,则知组者祖矣,到头来都是再向一首最古老的诗致敬。退一步说,组者组员也。组之特性,见于组员之个性与合力。组员匀称得体,组法运转自如,方有可组性闪烁其中,合则一通百通,散则支离破碎。共遵门规,各显神通,于筹谋中逐步落实,于绸缪中开枝散叶,你中有我,我中见他。可组者,可供给也,可给予也,可共振也,可约会也,组于可组之默契之中,组于共同之约定之中,组于齐头并进、挨个点头之中,组于应邀而至、事事遂意之中。不可组被可组所否定,可组再由能组捅破天。故而,组于不可组的神话反转中,组于可组性又从低地来,组于可与不可之间的那份模棱,组于可或不可选一的这点偏心。念念有组,裁剪念念有词,词组词组曾是惊鸿照影来,打过照面,有些基础,诗之组照顾其面子后,气不打一处来:通体之气顿时至少占有二法门,一者来自词之求偶记,一者生于句之拉郎配。以组之名,求组之实,二分法颠来倒去,一诗得其上,一诗居其下,左顾右盼之际,必有三心二意,上下之间忐忑不安,另一些队友不亢不卑、自掏腰包、不点自着也就在情理之中。信或不信,强劲或瘦弱,自我或非我,通通统辖在似是而非的对他者的歌咏之中。说别人如此即是说自我这般。抚古思今这一点小把戏人尽皆知。关键是第一个他者何时又何等规模显身。一路走来,点点滴滴自有秩序井然。犹如言至东北,必见西南,习惯使然,文法释然。方位上的不一而足,情绪上的阵阵涟漪,皆需打个圆场,展开来看,闭门苦思。有三必有五,有日必见月,大抵如此。你言及无,我谈起未,惺惺相惜,情投意合。或你大谈无之奥义,他触摸有之排列,亦是殊途同归,异曲同工,一点儿对称性或二元论足以应对一时心潮起伏。一人形象之萧瑟必能带动一群人形象的罗列排比。萧瑟已有之,风流亦可觅得一人代表与承载。某人有某人的最萧瑟,他人有他人的最儒雅。说不尽的萧瑟可用突然萌发的儒雅承接住,并列一起,而使得欲言又止不成为败笔,也不令人扫兴。如若怀旧,如若怀旧中出现了一人,怀旧升为诗之主题必要求诗人给出一份用法清单,坐实怀旧之历历在目与精准把握。怀旧既定,清单供给。见清单必见步骤,见一人必见比肩者。组诗之秘密,尽在用法清单之中。庾信跃然纸上,宋玉紧随其后,这就是用法清单显灵发力。不只是庾信,不止步庾信,得一而进二,组诗的形成已箭在弦上。除了庾信,还有其他,此等召唤迫在眉睫。庾信何许人也?类似之人又在哪里?庾信因何而来,他人又因何而至?组诗推力正在孕育,诗人只需顺势而为。当宋玉像模像样闪亮登场之际,谢幕的庾信心知肚明,你上我下的交接已富有仪式感,己所不欲,后来者施之。两人之间的相似性自会被文法运动牢牢把握,因其对称得体、衔接紧凑而成一时佳话。庾信之最,宋玉之最,便是一个二者骨肉相连的辨识度。庾信是萧瑟之师,宋玉是儒雅之师,两方面指认端赖系于一人执弟子礼而已。在各方面难以迁就,看似成不了共同气候之时,只需意识到天地间立有同一诗人即可手拉手形成交集,产生共情。一举得庾,二举得宋,就在这情义拉扯之时,组诗的轮廓线凸显,当事人脑海里那些积攒的游历马上就要点燃,而读者读到这里,尽最大想象,可猜一猜接下来会续写谁(的传奇)。能想得到是王昭君吗?这是一个怎样的拐点啊?珠玉在前,化身为庾,可信乎?可得乎?最初庾信形象扑面而来,或可单独成篇,不必牵连出一个组合。然而,瓦石难当的犹疑被宋玉这一块并不逊色的宝玉稀释了:宋玉提供了一个中介。通过宋玉形象的补给,读者猜得到身在夔州的诗人沿波讨源的计划,这一回又是一套组合拳。宋玉的出现使得两点连成一线,诗意的周折与周全突然获得了可能。相似性获得了伸张。即使长江沿途提供了一份名单,诗人早就想好了五人,但宋玉位于次席已命中注定,得之于宋,讨得便宜,获取触须,方可形成一个半圆,与蜀地君臣即将形成的另一半圆相映成趣,而五者居中者非一女性不可也:王昭君具有左顾右盼的双重属性,也自觉担任了一个承上启下的中介。诗人所确定的排序策略,事前事后揣度之皆为上乘。庾自成一体,交付口信给宋,宋着力延展之,又交付给王,王已不知有庾,庾也不知有王。昭君的出现,既是地理意义的输送,也是历史经验的奉献,更不缺政治斗争的反思。局面趁势一下子打开。宋的出现曾让人眼前一亮,因其可塑性强之又强,然而王的应接更是惊艳,及物性遍地开花。秩序的筹谋、主题的摇曳都见功夫,功夫不负有心人,宋玉有其悲苦之心,昭君有其哀怨之心,辅之以丝丝缕缕政治气氛,一切尽在瓠中。打出三张牌,牌牌赢得时机,三个历史人物尽在良言中。这就是最好的概括,这应是最好的概括。消失的历史被不可磨灭的语言所补救,这等风流人物终于就地成型。而政治上的风浪何等摧残心灵,但现在语言之岸欢迎他们纷纷抵达。组诗以组诗的名义救人救己,这是何等的宽宏大量啊!相依为命运交响曲而奏响千秋万载心事。庾宋交集于最,宋王同归于千,组诗成员之间的细致勾连或彰显于一字,或内敛为同情。同呼吸共命运,这就是组诗成员之间心灵相通的基本原则。关键是这个原则落实到怎样具体的点上。无论是诗人还是读者都可以从组诗成员之中重复出现的字或意象上找到这样的点位。宋、王之间有共同的“千”字(千秋、千载弥漫出一致的时间感),但如果细细去比较,还能发现一个“空”字(一种空间或方位上的蹀躞)。当然如果你还看中了数字“一”,也可以从这里找到一个突破口或一个抓手。这是指诗中人物的情感共振点。还有就是,诗人和他所描写的人物之间如何点对点地产生共情?每一个被描写的人物身上都有自己投射过去的一个闪光点。借古人怀抱咏叹今人铮铮铁骨。切记适可而止,不可自乱方寸,导致局中人历史地位拿捏不准。他是他,我是我。不存以假乱真的设计,但确实屡屡点到为止。庾信需要一次复苏,他所抵达的去处需要一次复往。唯有恰切的评价能够使古今二人并存一时。斯人如此这般,评价他的人也如此这般。前者在语言中栩栩如生,后者在运用语言时龙腾虎跃。问题是诗人并不满足于此。一个庾信只是自我风貌的一个侧面,而他本来计划要向他所熟知的语言提供五个侧面。于是读者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接收他审慎开展的自我认识的五个步骤。这里并非惯性使然。用法清单虽然在握,但具体到如何描摹出一个活生生的历史人物,仍然是一个颇费思量的挑战。试想,我在庾信身上看到了何等的我?又在宋玉身上规划了一个怎样的我?庾信带来了一个暮年现象,一个有家难回的游子形象,这是一个同时在诗人自身开展的不可逆性变化,凭此一点,庾信足以构成一个崭新开端。而宋玉造成的是一个缺憾,未偿所愿的空落落感觉,人皆有之,这是一个先知,这也是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恨不能同时,恨此地空空,恨比之于宋甫之况味亦大抵如此。人们指指点点的地方已经再无人能够指点江山,指点迷津。今人虽在,古人不存。以此类推,今人今日之所在必为日后之不存。庾信造就了一个大活人(形象),而宋玉给出了一个严标准(尺度)。日后不存之预感何以扭转?唯有诗耳。唯有向长江万古流抛下诗之诱饵。庾信从历史废墟中被拯救出来,得到拯救的并不止于这一人。宋玉的连带而至使得庾信这个前行者(尽管庾信的生年远远落后于宋玉,但是在组诗的运思系统中,宋玉无可挽回地成为了后来者)的感觉得到了得体的称量。前脚刚刚跨入云山与共的意识流之中,后脚就感知到了彼此并不同时的心理状态,或共或异,若即若离,这也是组织之法最常见的表现。一阵北风刮过,萧瑟之余,自有猛人现身,感外而化内,欣然接纳,化为己用,树木摇落之际,悲秋伤神转轮启动,送来一位良师指点江山也不在话下。所得者皆佳遇也,所来者皆天意也。用的不一定是历史的转盘,但是时序的按部就班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一点。以今日之时节描写历史之气节似乎抓住了要领。或梦或思,或疑或信,历史人物好端端来到跟前,就看接不接得住。也可说,历史入口已觅得,历史人物纷纷使力将此时此地的诗人拖拽进仍未停息的历史车轮之上,共看意义产生之前的沉浮人生。黏连于情意相通之处,分离于顺势而为之际,倘若诗中有一个人顺手一指,诗人马上领会到了群山万壑的奔赴之势,必须直视那不忍直视的一切。众人说就在那里,就是他,诗人就立即抵达那里,找到那个人。一个关键角色的出现的确被事先营造的期望所牵引,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望。与其说在历史花名册中找一个恰切之人、类推之人,不如说是在众目睽睽之中找一个符合预期、带来希冀的人。王昭君就是被希望激活的人。她是历史线索中的一个结。一个死结。诗人所能复苏的不是生命其他可能性,而是魂归故里的可能性。他保留着这条渠道。王昭君一定在故土以外的某个地方寄望于明月带她回家。她将这样一个梦托付给了她的乡党。人们至今记得长江边上曾经有她的一个出发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仍然可以对这样一个早年的奇迹指指点点。这当然是一个空缺。人已经不在了,魂也不可能回归。能填满这个空格的,只能是一首诗。只有诗之魂相似于翘盼故乡的游子魂。事实上,归来不得的王昭君这个形象也是同步在刻画诗人归乡无路的真实处境,读者总能够迅速接收这一信号。昭君出塞的经典传说在这一次意义消耗殆尽,而被诗人掺入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一肚子委屈。有时真分不清其中的须臾虚实,而诗的告诫在于:要想弄懂昭君的心曲,就必须置身于相似的遭遇之中,这是理解他人命运和处境的一个伦理。昭君所营造的那种“空”的感觉以及进行“中”的状态都能够提供醒目的关键词,将这束光投掷给下一个接力者。破败至无的永安宫遗迹就在附近,一个止步于此的刘备形象浮出水面。现在同一个地名上还存留着什么呢?夔州本地的庙与祠虽不同于成都,但徜徉其中,还是忍不住要拿来吟咏一番,这是绕不过的主题与历史况味。昭君心里那一份沉甸甸的委屈需要通过另外一种生命的沉痛感来平衡,不只是凡人,即使君王也有无限的失落,人生有做不完的功课闯不完的难关,诗人必须考虑到这一层。在政治枢纽中心,昭君还算不上一个绝对主角,把这个机会留给刘备。说刘备刘备并不马上出现,而是客客气气地第四个上场。露面太早了,他的形象就缺乏过场与铺垫,会显得太单薄。他的可写性必须置于一种时空隧道的中点才显饱满,毕竟诗人与此君之间的心灵共振需要君臣佐使共同作用。人在蜀地必遇蜀主,在刘备所营造的历史空间和现实场域之中,诗人双重体验着生命空间之虚实:宫、寺、庙、祠各种构造合力诉说着主角形象的若隐若现。诗人与刘备期望建立起的精神联系确有颠倒时间之效果,就仿佛昔日靓丽的君臣关系转眼间成为今时的一个借鉴(那该有多好),于其中,诗人又该觅得何等位置好好表现自己呢?虽然刘备这个角色沉浸在一种虚无的想象之中,但是以此类推的效应机制被激活了:他身上多多少少携带的君王气息使得君臣之间某种得体的逻辑顺利搭建出来了。而诗人苦思冥想的就是在这样一种得体的君臣关系中获得人生的转机或安慰。如此一说,刘备也成了一个中介。绝不是通过刘备来看到一个走在历史废墟中的村翁,而是看到每一个时代的人臣得到救赎或逆转的可能性。或可说,就是想建立起君臣一体的思维模型。手里抓握住刘备这个历史符号生成的信心对于摒弃现实虚无感的侵扰有莫大的必要性。这既是一种自励机制,也是一种自我慰藉的体面形式。刘备被纪念的同时,确实造成了必要的安慰。不只是诗学上的安慰,还有政治抱负上的一次调试。刘备作为一个中介的意义还在于他要为组诗过渡到诸葛亮这个核心人物做准备。很明显,比之于刘备,诸葛亮的羽毛更为鲜艳光亮,更有诗学上精打细算的发挥空间。这并非第一次写及诸葛亮,也不是第一次给诸葛亮形象下一个历史性定论(但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在一个组诗中,围绕这样一个鲜明的人物,词章运动还可以怎样展开?庾信的暮年形象、宋玉的悲秋形象、昭君的望乡形象现在都要在孔明这里形成一次合力:一个绝对的忠贞形象必将产生。事实上,诗人与孔明的投缘已经历过诗篇的洗礼,站得住脚,但是信心在握的诗人仍然有能力再选一个角度来谈论孔明。与庾信、宋玉在政治与文学的双栖形象不同的是,孔明并不是一个文学作者,单纯的是一个政治形象,这样一个人臣形象究竟有怎样的魅力使得文学手段趋之若鹜?诗人在与孔明多次心志互动、情感共振上找到了怎样的相似性?孔明在诗人所生活的时代蒙尘了吗?遭受了非议吗?价值被低估了吗?诗人力图塑造一个完整的孔明形象吗?要为孔明盖棺定论吗?谈论孔明这样一个忠君报国形象到底意味着什么?构成了诗人所处时代怎样的召唤?流露在组诗上述成员中的消极情绪、否定意味眼下能在孔明这个地方一扫而光吗?最萧瑟的庾信面前会出现一个最怎么样的孔明呢?万中选一的孔明正是诗人真心向往的一个理想化身,为人臣者若能抵达此等化境死而无憾也。退一步来说,孔明也死不瞑目、壮志未酬,就这一部分人生的价值重估来说,符合组诗一路运行下来的那种伤感调子,也的确能够缩短古今二人之间的心灵距离。孔明并非一个完人,这样一个判断给人莫大安慰。诗人在这里只是尝试换一个讲法,重塑孔明真身,但仍然要考虑孔明这个形象与组诗中其他形象保持一种平分秋色、整饬有序的状态。孔明不能太冒尖了,不能因为自己是一个压轴者,就认为在这个组诗中的地位高于开篇者庾信。但有一点又似乎可以肯定,诸葛亮以外再无他人能够承接这首诗的余韵。余韵未了,不了了之。其实这里有一个设问:组诗至孔明这一层次,就达成所愿,完成了吗?如果说组诗开始于庾信富含的欲言不止的一种开放色彩,志在必得,不肯罢休,那么到了孔明这一地步呈现出了欲言又止、且说还休的收敛色彩吗?不可以继续延展出下一个历史人物吗?诸葛亮不再能成为一个中介,你来我往,为诗人志愿的再一次抵达某处输送一条渠道吗?到孔明为止,这是事先就想好的计划吗?与前述人物一样,这里所塑造的孔明形象仍然是笼统言之、总体概括,而不是就一事论一人,写法上体现了匀称性与协调性,使得每一个角色每一个组诗成员不分伯仲,都在诗人指挥若定的把握之中,谁也不是意外跳出来的别开生面的形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计划之中,是一种精雕细琢、刻骨铭心的深刻检讨。历史的告诫与历史人物的身世混同在一起,传递着人生在世无奈中的有趣、无定中的可确定性。言及可言之人,触及心灵的柔软部分,借历史人物的怀抱,将古今同义、人生大抵如此的种种看法演绎一遍,各有各的天命,各有各的归宿。历史样本的不完美之处反而洋溢出人生在世的风采。每个人在发挥自己的外在价值同时,都能够审时度势地衡量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意义所在: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时代之中?我能做什么?我又做到了什么?五个样本/案例摆在诗人的眼前,又能帮到他什么呢?这样一手好牌,如此清一色的感慨,以五次低吟的方式一一打出来、抒发出来了。世人可以通过这个组诗所框定的价值标准来衡量诗人生命质量所抵达的高度,找到彼此心中的那杆秤。历史是可玩味的,就在这寂寂无闻之时、眼前似无一物之际,诗人明确感受到了大地之上存在的丰厚馈赠。如此这般的五人组合不正是历史的回赠吗?诗人将这五个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重新创造出来了,并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他们应有的光彩,给予了人人在诗学与语言层面上的光辉形象,并使得这一个个形象能够借助语言中的诗传递开来,为世人所理解到,既同于众人又不同凡响的属性能够被更多的人耳闻目睹,所有接下来去接受这个组诗并传播它的读者都将成为有口皆碑的一个落实者。而诗人的威名和功绩恰恰就在于这非凡的创造。从浩如烟海的历史时空中筛选出得体的人物形象,讴歌他,肯定他,同情他,使之不被历史烟云所淹没,而凸显为文学上的人气与人性。政治的不仅仅被锁定在政治的范畴之内,也能够被文学领域所共享,并真正成为感同身受的人的心智的一个个构件。于是,我们可以说杜甫的身上有一个庾信的元素,当然也可以进一步地说,勇敢地说出,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心中都有一个孔明。政治舞台上的、历史舞台上的各种响当当的人物最终必须出现在文学舞台上,为诗人再度创造与修饰,唯有如此,才能永葆活力。空山也好,空归也好,空文藻也罢,都必须齐聚在文学的天空中,重新变成满天的星辰。在诗句中,人将获得最佳位置,在诗行中,人将获得最终的归宿。组诗不仅从历史长河中打捞出了一个湿漉漉的灵魂,而且不限于此,趁势接二连三地完成了一系列类似灵魂的救赎工作,并使得打捞与被打捞情同一体,试想,那个漫步长江之畔的诗人低头苦吟之际,他所打捞的历史中的名堂与尤物其实也在将他本人塑造与打捞,他本人也获得了救赎,也成为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明星。组诗所掀起的浪花其实已演变成历史的巨浪,并凝固在所有读者的视野之中,形成一座丰碑。这是一分为五的怀抱,但细细看罢,又是五合一的大心脏,不限于五等分的表达,五个历史人物所构成的一个整体远超过五人之组合的分量。读者中谁最先理解5+1模式中所形成的精神共同体,就将获得这个组诗最多的赠予与拜托。组诗是偌大的一个空洞、一个容器。有容乃大。这一回诗人瞅见了空洞中花开五朵,精确刻画出来想向世人说明他的确在那样一个关键时刻看见过一个空洞。但绝不是空穴来风。即使未来的人们行经此处不一定有机缘有能力碰到这一幕幕场景并复述之,但是这个组诗已构成一个见证。绝不是以组诗来取代那样一个空洞、这样一段历史。组诗保存了一份顽强的想象、一次历史抱负的释然状态,看似已经完成,但是对于后代诗人的激励仍在进行,至少花开五朵这样一种形式仍然可供利用。用于各自生活的现场,为每一位踌躇满志的诗人握紧拳头提供一个收放自如的示范。无论是到过还是没到过夔州的未来诗人都能够下意识地指着这个组诗(而不必实地考察夔州风土)说,关于组诗观念的形成,他曾经从这里获益匪浅。尽管一个组诗并不能道破所有组诗的秘密,但是从与最佳组诗的规范相齐平这个角度来看,在这里,诗人杜甫为未来诗人提供了永恒的激励:除了一种高度自觉性可资借鉴以外,这个浑然一体的组诗还是关于组诗体系到底可以怎样展开的激励,这一点,已强劲地包含在这个组诗的意谓之中。我们对组诗的理解既包含在已经完成的精良组诗之中,也在即将迎来的未知结构之中。花开五朵的那些时日,杜甫已经领略或领教过。如果类似的场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出现,接下来,被称之为未来诗人的每一位创作者该当如何应对?

202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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