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彼决吾疑
——陶渊明
揽彼造化力
——李白
彼此皆儿戏
——白居易
嗟彼本何事
——苏轼
审美判断只把使一个客体得以给予出来的那个表象联系于主体,并且不是使人注意到对象的性状,而只是使人注意到在规定这些致力于对象的表象力时的合目的性的形式。
——康德
揭示出的踪迹证明了我们的德行。
——埃德蒙·雅贝斯
事情总得有一个转机,当人们陷在一件刚刚发生的事情坑坑洼洼的环节时,爱信不信,底气不足,压力难以缓解。但有一人不但相信转机必然来到,而且亲手去发现或营造这个转机,参与转机机制的运行,总结转机前前后后天道与人性运行的规律。这人就是诗人杨键(1967-)。他的诗充满了对转机/契机(奇迹)的感应、发现和回报。却又不能如此简单地认为,他的诗中充满了希冀,或为了希望而甘愿孤注一掷。他所谋求的转机并不是放眼于未来,寄希望于可能发生的后续步骤或神来之笔,而是略显消极地将目光投向有生以来的来路之上。今日之事的每一个映照之字其来历无不出自过往的经历,必须将每一个字都深刻地与现时发生的状况的过去性色彩紧密衔接起来。在时光的跷跷板上,支点是现在,这一头是过去,另一头是过去的现在理解性以及现在的过去回顾性,而未来,充其量只是一个喝彩的啦啦队员。即便是他朝前眺望所见的几棵树或远山,归根结底都是过去岁月的一缕海市蜃楼般的投影,绝不是即将发生的某事的兆头与预告。彼岸在这里的含义是,此在的换位思考与观看,是此在的可回顾性的回放,不关明天什么事。
读者在他的诗中总是能够发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气象(这是冗长生活中往往等不及的事情,只是发生在每个人人生梗概之中的少数闪光点,但在诗人这里却是家常便饭),也能深刻体会到花开两朵、两朵同表(两手抓两手都很硬实,顾此识彼)的作法与意念。过去岁月再度被触发的原因至少有两个:一是过去不曾留意,错失了端详把玩的机会,可谓是失之交臂,悔之已晚,现在碰到了类似的情景,被带了出来,获得重生;二是能力的提升,时隔多年后那个当事人五官清晰、体格健壮,终于有能力分析案情,解疑释惑,为自己开窍,为真理一辩。乍看起来,好像过去的一件事情因为现在的某个情景被激活了,得到了重新释义,但实际上,着重点仍然是当下,此时此刻的当事人意识到当下的生活与生命仍然牢牢地被过去的时光所诠释,每一刻的现在都被万倍于此的过去所注视,不但有自己个体的过去性虎视眈眈,还有众生总体的过去性念念不忘,总在借一个今人的思路活过来,挺进当下。可见峰回路转救赎的并不是嗷嗷待哺、苦苦待援的过去的人或事,而是当下发生的事情如果要理解得更为透彻,就必须有这么一个迂回的做法,以古人或古法为师恐怕是不二法门。
发生了一件事情,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不起眼的、怎么看都没有诗意的,但是,他把尚未成型的、骨骼瘦小的它单挑出来,放到桌面上,从这一刻起,事物顿时充满了即刻光亮起来、丰腴起来的前兆。这就是诗人单挑某物说事的意义。百里挑一的诗人使得被选中的事物获得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质、气度不凡的姿态、底蕴十足的可鉴定性。道在屎溺之中,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而是需要付诸行动的。于是,诗可以作为得体的器具拿来一用,定能装下一度被遗忘的种种事物。在事情的全貌完全展示之前,就想从中采撷意义,的确要冒一定的风险。毕竟,诗不等于一件事的全流程,或一个情感表示的始末。摘取其中一段或一个花絮予以表达,也在情理之中。于是,诗人尽可能快地采撷最靠近转机的那个片段,而不想过分操心于那种延展之力的捕捉与表示。那样一个临界点或者槽点是最值得拿出来讲述的,诗人迫不及待地就是想把握住这样一些关键时刻:其貌不扬的事物即将熠熠生辉的前夕,人的作用参与其中,人格的力量乘势提升。山还是山,事还是事,但人的本事却得到了改变,感人的场面满满流露的都是人的诚意所致。换一个法子,出现在人的世界观中的事物就有不一样的表示。
他通常的做法是:其一,赋予或重建某个物体与他这个人之间应有的天然联系,这种联系不但是可信的,而且是稳固的、可复述的,甚至历史的、引以为鉴的,绝不允许自欺欺人的;其二,他善于引导人们注意到这个事物的变化、进程,总是利用一个意想不到的转变、进度来改变事物的原貌,让读者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有一个误判或低估,原来事情不是这么一回事,于是,事物就在人们被焕发出来的自省中得到了价值回归,同一个事物的两面性光亮同时展现在眼前。比如在某一刻,他突然瞅见了地上的一个树影,这时他就会生发两方面的构想:其一,人的影子到哪里去了?能否与树影构成一个组合?甚至进一步想到,树影能给行人遮阳的好处,而为何人影功效甚微呢?人在与树的较量中输赢把握几何?其二,个人经历上的另一次躲荫乘凉的情境被激活了,或有父亲的某个形象出现在树影之中,或是农忙季节的一次休息,也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的某一个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典故需要借机重拾,于是,此树影带起了彼树影,彼此之间互致问候,叠加出一份树影的情感史。眼前景象的这两个触发机制屡试不爽,时时带给诗人无限慰藉。
事物并没有在一念之间出现显著的变化,变的是人心,是人。其实事物仍然朝着它们既定的进度往前发展,仍然遵循着兴衰起落的周期与宿命之安排,无非是当事人发出了中止的需求,想告一段落,到此为止,分道扬镳,从这样一个时间豁口上挣脱出来,去获得一个人一思考就硕果累累的三省吾身的效果。人与物的分别对应的正好是人之新旧两部分的重逢,也就是意识到人有别于物,或能够从物质发展线索中摆脱出来,正是人将二分法拿到自己身上来验证并尝到甜头的时刻。而探讨人心前后之别、古今之变,或自我革新之条件,正是他苦心经营的诗意所在。驻足观望的诗人其实灵魂已健步如飞,心事按动回车键分行的那一刹那,或每次回车所生成的刹那累计数,都逼迫他生出一个转变:不转变,不罢手。但人心说变就变,谈何容易。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那就从自我做起。先探讨自我变化的实践(我是怎么一步一步达成所愿,一次又一次在事物善变的当口抓住契机完成自我的蜕变,我之变故是如何兑现为诗句,诗如何充当那个以不变应万变的容器),然后推导出人皆可如此的种种可能性。共情又共振,淡定塑造出一个真情共同体。
不过,事情的转机往往不是在它发生的线性叙述中随后来到,可能对于事物本身来说没有什么故意的转变,或者在向四周扩散时毫无头绪、不辨东西。如果这个转机是事物发展过程中必然的一个环节、程序,成为一种可预见性,那就太乏味了,对诗人没有丝毫的挑战。诗人应当保留化腐朽为神奇的通天本事,将不可能性转化为可能性(而不是恪守所谓的忠实记录的使命,如实地将事物真实发生的一幕记载下来),将生活的冗余陆续转化为生命的荣誉。不以生活现象的转机营造者形象自居,但至少以见证生命奇迹的明眸善睐为荣。也就是说,诗人的荣誉感在于:每一个置身之地都能产生陡然一变的表象,并时时浮泛出多亏有诗人的感慨。变因是诗人加上去的,后果是善是恶,也是诗人在独自品尝(有一点替人受过或消灾似的感觉)。如果没有诗人立于天地之间,事物散发的精气神就抵达不了语言的深处,人类的语言就只能听到人声而毫无天籁可言。事物作为被倾听者和被改造者的确矜持地保持着应有的被动性,说在等待诗人也好,说无视诗人也罢,从不以诗人能否出现作为衡量得失的尺度,但诗人的得失观却与之不同,因为诗人开天辟地以来就承担了一项使命:为一切的生命与性灵代言。
往往是这样,事情大多数情况下毫无波澜与生机,不回头地、单方向地瞅着一条不归路奔去。谁都无可奈何,无法改变它。甚至一团乱麻的杂多事物并不使得其中一项凸显出来。最令人煞费苦心的是,很多事物延展的时间或寿命总是长于人的有生之年,它们的后话并不能被某个真实的人一览无余。也就是说,它们来到人的面前,呈现的并非通盘的全貌,甚至连一个梗概都算不上,只是一个细部或局部。但是,也不必太悲观,不要觉得全貌必定优于局部,诗人换一个角度,或切换一个频道,或在他生涯谋得另一个场合,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或一个物体或一个人可以重述出必要的化身,被辨识到这一步:此等事物或人物是跻身其中的特殊一个,并非平均的庸常之辈。诗人的优良传统恰恰在于总能将失之交臂的事物找回来重新观看与评定,在事物的眼前肖像之上叠加另一个肖像。正是由于事物感受到了诗人的这份念旧之情以及总有办法做到重塑这一点,就不得不停下责备诗人考虑不够周全的念头,而视诗人为天人,知道他有能力用可以重估的过去来堵住所谓的未来之展望的悠悠之口。并且,诗人由此塑造出一个关键形象:事物正在通向衰败的路途之中,正在下沉,而诗人正在上升,正在回归/复苏天地万物的繁荣景象。
重述即重启,重新获得一个开端。仅仅是因为机缘巧合或事前事后的认知能力有所提升,他就可以重新来思考这样一个对象,表述这样一个存在,转机就出现了。这个转机绝不是事物内在的、本身所具有的一个进度,而是诗人通过他慈悲的、宽宏大量的、体察周详的心思由外而内添加进去的。他阻止了那种势不可挡的发展趋势,扭转了一个死不回头的架势,使得一件事获得了转圜余地,当事人获得了喘息之机或得到了一次救赎。至于事物能不能接受诗人的主张,或降低行进的速度,或低下高昂的头颅与诗人平起平坐,倾心交流,那另当别论。诗人不以能说服事物听从他的意见为出发点,而落脚点仅仅在于自我教育之余,能够引发群情骚动,使得世人顿时意识到诗人所想到的、做到的不仅仅属于他本人,而且是每一个人的真情共同体的重要成分。于是,诗人曾经何等矫捷地两次踏入同一个事物的湍流之中,其他人也会由此备受鼓舞,跃跃欲试,自忖诗人能做到的为何我却不能。于是,诗人乐见其成,因为他曾用过灌木丛里一根草的经验,现在已经成为其他人的借鉴,无需征得一个署名权,而让诗人的荣誉散布在大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身为诗人,他总是想方设法去拯救作为当事人的那个陷入泥泞般或困境中的角色。试想,那个人某一天在一条路上走着走着,或在一群人中坐着坐着,突然出神了。灵魂出窍,离开了现场。而这一个分身之术被称为诗人的超我看到并鼓励,于是,灵魂跟随诗人去到了某个地方,溜达一会儿。然后,重新回到原定的那个躯壳,或那个场合之中。一出一进,两个进度就锁定了当事人如何在日复一日的城府和应酬中获得转机的基本策略。久而久之,这样一个条件反射将在人类的思想体系中生根发芽,不只是将两次看法的差异性视为诗意策略或诗人抱负,而将人与天地万物的勾稽关系从诗人所创造的基本框架中拿出来做更繁复更精湛的演绎。诗人的工作开启之初,天圆地方诸如此类的事物的圆满性才得以照顾;诗人的工作休止之处,正是天地万物运行规律得以充实和调节之际:原来还可以这么干,还敢这么想。只要愿意,他就可以灵魂出窍,而且不再受线性时间的约束,单挑出一个线头或一根线条,可以抵达任何一个时空环境,并将改造好的自我形象注入那个陈旧的躯体之中。最有趣的是,在那个多人谈话的场合,他纹丝不动,却发生了可喜的变化,众人丝毫没有察觉,这种不被察觉的窃喜,恰是诗意的一个关键来源。
他所营造的种种转机看似得来全不费功夫,好像只需抬头一望或转念一想就能办到。读者如果有这样的错觉,那就是因为诗人在讲述来到诗中的转机时采用的叙述策略过于平实与亲近。不玩什么花样,这是他所恪守的分寸感。不走偏锋,执中守正,在叙述语调和句式上老老实实、平铺直取、不打诳语,不以长句或险句取胜,而是缓缓道来,错落有致,不让人觉得哪儿加重了语气,哪儿是语言的机关,哪儿准备抖包袱。仿佛这是最实用的框架,也是最基本的模式,既然用得好,又合乎内心的节拍,就没理由因为用久了而舍弃不再用。这里的确存在一个观念上的分歧:框架或模式的多样性是否优于单一的行动准则?的确,诗人小心翼翼地提防着最熟悉他的读者给他贴标签,说这这这是他的标准作法,那那那是他的风格套路。留给他的风格蜕变的空间还大不大?除了实用性,还应当考虑一个怎样的说法来增强风格的韧劲与定力?他完全有信心抓住读者的心。因为一首诗总是以整体释然,完全信服言说进度中的使然之力,引导读者跟随他念念有词、亦步亦趋,一字一句交代过去,谈锋不露,玄机明明白白得就像是心里话。一段话(就是一个诗节,一个诗节就是一首诗)说完,两朵花并开,一切的场景就生成了。然后坐等读者的反应,并将他们的感激之情归功于他们本人,诗人绝不自恃有功,他只为鬼斧神工般的转机之营造、叠加技法之施展略觉欣慰:幸哉,惜哉,这就是我干的!这真是我做到的吗?
不是期待一举而得全部,一下子做完所有的事,而是迁就于点点滴滴的变化与积累,信赖它、辅佐它、陪伴它,一语双关当然好,一语一关也不赖。不着急,慢慢来,一道偈语、一个机遇、一条附言,尽是诗意盎然所在。然而诗意不是小儿科,不是抖包袱、晒激灵,而是见诸本性、催人奋进的意识及其实践。我曾经到过这里,正如我曾经去过那里。这里那里,皆是诗意,哪里哪里,也是诗意。拾遗是诗意,释疑也是。既不是给事物上色,也不是给人际关系调味,只是在杂多的事项中添加一个人的因素,事情的发展就有所不同。这个人是他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的总和,可调动与支配的因素多乎其多,但必有一个枢纽运行其中。发现它们和它,正是诗人将个人的因素添加在杂多的事物之中时被激发出来的自我形象的建设宏图。这是双重的发现,既发现事物中的光亮(光是一种引力,也是一种时间感),也发现自我形象的另一面(自我的真实性与日俱增,并最终抵达圆满性)。今天得不到的、丧失的,在日后直面杂多事物的特殊时刻会重新获得,并给予深邃的回报。这是屡屡得到验证的信条,即使时光催人老,但不老的真理仍然将自己凝固为一个永恒青年。
在事发当时,并存于一地的情景和人心确有顾此失彼的可能,诗人一下子顾及不过来,不可兼得而若有所失。一方面是因为并存的杂多在意义的奉送上厚此薄彼在所难免,另一方面是可堪回首的往事涌上心头,彼之彼者正发光发亮,此在之此、彼时之彼只得临时凑合成眼前的彼此彼此。失去的能拿回来,这份信心沉甸甸的。生命的分量并不会因为今日不能一举得全部而有丝毫的闪失。总数未变,变的是加加减减的组合。对事物整全的认识并非在其序时开展的过程中得以完成,还需要一个机缘、巧合、叠加。因为所见到的仅仅是事情的发生,见不到的是它的不发生或结束。其实我们看到了某个结果与结论,却不是整个事件的最后地步。由于整个的事情尚未结束或无法尽收眼底,而我们又要去评价它(将它作为一个定数的对象来认识),并通过这种人为的评价来获得安宁的心绪,这时我们就必须调用作为人本身所具备的无限能量与属性来与之对抗。而我们所能调动的正是我们作为过来人已经发生的过往不可估量的细枝末节,即我们生活经验中的一个一、生命体悟中的一个二。阅人无数也好,吃过的盐走过的桥数不胜数也好,都将成为我们拈花一笑时的底气。这是我们坦然面对大千世界的无限能量,且又因为我们对该能量的无尽理解而源源不断地给我们输送立于人间的勇气。
令人敬畏的事物作为审美对象,要么,在一连串的事物的井然有序之中,有一个从无序走向有序的进度,诗人牢牢把握住了这个序列以及序列中的个体精神;要么,这个被单挑出来的事物从原有的生活圈或生物链中摆脱出来,成为一个超然独立存在的对象,与无所不能的人对视着,为人的精神的二次运动提供动力,兀立眼前的审美对象跟过往经历中的类似事物有一个形似或神似方面的比较,从而为人的意识褶皱的产生提供了一条彩带或一块银幕。掘地三尺,必得幽泉。心心念念的诗人在每一次劳作中绝不会无功而返。即使看上去什么也没得到,但是,诗,作为最起码的依靠,总是当作一个恒量,让他有所把持。既然放得开,必然得到的就不只是诗。得寸而进尺,得筌必有鱼,这就是诗人的得失观。着重于这是怎样的得,而不是毫无道理的得、什么都想得到的得,在得的一开始就有所限定,做了减法,自然能在得得得的节奏中找到整全的自我形象。因为不是漫无目的地遍寻四周做一个小概率的捕获,而是从一开始就锁定了中心意象,在最小的半径内画出精美、协调的圆,如此一来,总能短平快地一击即中,切中要害又不动声色地拨动在场所有人的心弦。无需太长久的前奏与铺垫,只需用一根小木棍轻轻敲击地面,就能找到令人惊喜的泉眼。
要么就在泉眼附近即刻发生了一件事或忆起往事中的类似情景,或被泉眼即将生成的意义所吸引,抽离了近在眼前的生活实用主义,飘飘欲仙,要么,在去寻找泉眼的路上出现了一次精神上的恍惚与迷失,泉眼在不在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在去寻找泉眼的路上或在去邀人或买工具的途中突然变了卦,出现了意外,泉眼构成了一个招惹,事情没办成,却被其他事给绊住了手脚。但幽泉也好,绊住了手脚的其他视野也罢,说到底都是为了稳住人心。心在心正,一切皆在。的确,读者要细心揣摩诗人惯用的那个半径是一根怎样的魔杖。它决定了一个扇面或圆的形状与面积,但也可能成为物自体而一言不发,仅仅是触发诗人的意念,却不居功自傲。诗的形状和语义的振幅就跟这根半径或魔杖有关,而诗的意义和趣味跟圆周有关,尽管圆心也相当地迷人。圆心找到的同时,圆周似乎也生成了,有时诗人只想画一个圆,而不是很多个同心圆。绝不是草草了事,也不是意犹未尽,而是一种精简主义的适可而止。既然构成一个圆的基本因素已然获得,多一个圆少一个圆,就没必要过分计较了。甚至到后头,圆只画到一半,就不想画了,心中已经先一步画完了,满眼都是相似的圆。
事情总有一个发生地。但这个地点的给出不是为了进一步交代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而是到此为止,为往事的可堪回首提供一个立足点。读者明明觉得事情正在发生,下一步可能会怎么发展,却好端端没了下文。接下去的是一种来自后见之明的对往事的回顾和重估。与其说诗人活在过去里,不如更精确地说活在过去的无限性色彩(持续的开掘进程)之中。与其用未来的不可预知的特性来与读者斗智斗勇,不如索性回到过去来提醒他的同胞那里我们曾经出现过怎样的挫败与错判,而现在是无尽的补救机会。一切都还来得及。仅仅是这样一个判断,就足以拾起所有跌落的人心。于是,在这里,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或者不远处几棵普普通通的树,一旦被当成一个半径触手可及,就表明我们身为人的重生的机会即将来临,因为诗人转眼之际又替我们从中发现了一个突破口,往事如泉,奔涌而至,端赖这一块石头或几棵树念念有词形成的推力。人还是故人好,但执子之手之际,总会出现一个新人。变故之起因就在于我们人人能够将自己做旧如新。清泉蹦跃石块之上,石块之上俨然有两个人,一人濯其缨,一人掬水而饮,左看右看,其实只是同一人。
看什么?写什么?写人的生死,写生死之际,写人心起伏,写人心不古,写古道热肠。写一个真人,或替人受过的人。一块石头开口说话,那是人要它说的,因为诗人一下子找不到一个会说话的人,而必须为一块石头升格,或动用人的潜能去谛听石头的心事。但很明显,诗人并不想故弄玄虚。他的确恪守本分,写让读者都能听懂也能信服的该由石头说出的话。他不想成为一个弄虚作假的转述者。寥寥数语,而非一幅全景图。那绷紧的心弦一开始就追求较高的效率(效率第一,废话少说),而不想在枝枝蔓蔓中做徒劳的无用功。有趣的现象是,今天觉得一事一物是枝枝蔓蔓中的一部分,是徒劳而无功的一份子,但时过境迁之后,可想而知的是,这一判断与认知是可逆的。其实在今天,枝枝蔓蔓并没有发生,被有效地遏制住了,克制美学的效力一刻也不放松。发生在诗中的总是一根枝条(上的两朵花),再多就没有了。少的精神立等可取,多的消化假以时日,总有一天会凑足所有的枝蔓而成一棵顶天立地的参天大树。这样一个预期,使得今日之作为潇洒从容,徐徐图之,既不说大话,也不必一概而论。细水长流,真乃妥妥的应对之策。
一种近乎原始的、简易程序的、坚贞隐忍的文法结构(对应的正是朴素的冲动和适度的憧憬,以及有分寸感的欲望)将上下文关系安排得一清二楚、井井有条。既然这一条措施有效,那就反复地使用,还没必要嫌弃它有可能在多次使用中被稀释而变得寡淡乏味。观察他作品中出现的人物形象及其所处的时代背景、面对艰苦生计时的心理状况,就大致了解他钟情于一个怎样的时代的人情世故、他观测人心深浅和人性善恶的常规视角,进而探测到他对当下芸芸众生的命运进行曲所给予的情感应对法则,以及基于与之同时代生活着的同胞所使用的语言面貌而编造出自己心目中的一份用法清单大致长什么样子。将有生之年使用中的语言和使用这门语言的同胞尽数纳入到过去任何一个时期的故人和雅言系统之中去做比较、衡量,以观察古意翻新的种种变法措施、香火延续的条条道路、今法行得通的个个方案,说他没有野心也行,又有野心也可。只是他并不放眼于未来,也不寄希望于同侪,而是有所戒备又一门心思地蹉跎岁月,向后看,底牌就是命啊。生米煮成了熟饭,瓜熟蒂落,人已走过了那座古桥,一切都已经生成,但对这一切的理解却远远没有完成。而可理解性转变成可写性,仍然任重而道远,远没有到高庆/告罄的那一天。
2023年7月
杨键诗选
哀诉
在田野里,
青蛙的叫声像是哀诉:
“我在一个坛子里,
在一个四条腿、两只眼睛的绿色小坛子里。”
一次迷失
有一年我回老家给父亲上坟,
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
我忽然迷失在一条田埂上,
那是一条枯黄幽深的老田埂,
很难说清为什么刹那间我就迷失了,
它那么单调窄小没有尽头,
我迷失徜徉在其中,
忘掉了我父亲的坟。
耷拉
炎热持续近五十天了,
院子里的植物耷拉下来,
连水缸也似乎耷拉下来,
但从我家的院子里可以看见,
远远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
还在深冬里,正飘着雪呢。
一阵风吹过来,
那些老骨头一般的树,
摇晃了一番,又站直了。
它们是那样黑黑的几十棵,
看不清什么树,但它们的时间
同我们的时间全然两个样。
一根水草
一根干死的水草,
我在马路上捡回来,
放进鱼缸里,
没过十分钟,
它就活了过来,
就跟没死过一样。
甄山禅寺
芭蕉的样子多么舒展,
狗跳着,咬身上的虱子。
当它叫累了,它会睡去。
小女孩翻看着睡莲叶子,
她的弟弟送一桶水去菜地,
在四周,群山像一件展开的僧人的袈裟。
几个农民刨开蒜苗地,
阳光涌入,
死者正是这样得到幸福的。
池塘里掏出来的淤泥,
摆在路边,
我们处在一个充分暴露的伟大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