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期
五十岁以后,
快接近六十的时候,
男人越来越像女人,
女人越来越像男人,
他们常常可以突破肉体的局限,
破涕而笑,
进入生命的混沌期。
某镇
坐长途车,
在某镇下来了,
去上厕所,
只有几十块红砖垒的一个坑,
上面担着一块坏木板。
出来以后,
一个胖胖的女人用她可怜的性别,
向我招手。
这是我去某镇,
看见的。
一次迷失
有一年我回老家给父亲上坟,
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
我忽然迷失在一条田埂上,
那是一条枯黄幽深的老田埂,
很难说清为什么刹那间我就迷失了,
它那么单调窄小没有尽头,
我迷失徜徉在其中,
忘掉了我父亲的坟。
耷拉
炎热持续近五十天了,
院子里的植物耷拉下来,
连水缸也似乎耷拉下来,
但从我家的院子里可以看见,
远远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
还在深冬里,正飘着雪呢。
一阵风吹过来,
那些老骨头一般的树,
摇晃了一番,又站直了。
它们是那样黑黑的几十棵,
看不清什么树,但它们的时间
同我们的时间全然两个样。
在村里
在村里,
几乎所有人,
不是在床上就是在麻将桌边,
只有一个人,
还在地里撒着种子,
无论春夏,
无论秋冬,
当你走近那田里,
却看不见人,
他只剩下一个播撒的动作,
但你看不见,
他只是一阵清风,
你可以感受到,
但你看不见他。
学校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
我们小时候读书的学校,
在五十年前是一座寺庙,
年长一些的时候,
我才明白寺庙变成小学校,
原来是我们生活里,
最性命攸关的事情。
长江
这些年的长江就像一片枯叶,
风吹枯叶,发出朽木的声音,
在那声音里你已死去多年了。
小时候
小时候,
我扔一粒石子到河心,
那涟漪由近及远,
一直在扩散,
还没有结束呢。
而小时常见的牛,
却结束了。
现在才知,
那小时的牛,
就是我,
黑而沉,
还在泥坑里,
赖着不走呢。
由此,
我想起,
小时看见
大人用门板抬着死人,
现在才知,
那死人不是别人,
正是我。
是的,
在梦里,
与在梦里醒来,
是在同一张床上发生的,
这是我小时候不知道的。
泪水宴
我乘车去赴一场泪水宴,
感到每个人都该大哭一场,
可惜到了那里,
竟然没有一个人,
只有坟墓,
一个挨着一个,
成为一个广大的墓园。
荒草凄凄,
落日如银,
一霎那间,
墓园成为高山流水,
我愿随流水而去,
不知所终最好。
一根水草
一根干死的水草,
我在马路上捡回来,
放进鱼缸里,
没过十分钟,
它就活了过来,
就跟没死过一样。
一辆卡车
他们把我们扔在一辆卡车上,
天色灰暗,压进我们头顶,
车开了很多天还没有到地方。
终于停下了,
在一片树林里,
有人让我们蹲下来,
抱着自己的头,
在我们面前虽然看不见坑,
但我们都在一个深处被掩埋了。
这时,每一个人的妈妈都出现了,
她们说,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明珠,
今天却黯淡无光。
你们每一个人都有细雨的眼神,
却来到这里,谁能告诉我们,
这里是哪里啊?
有人喊我们站起来,
车又继续开,
究竟开到哪里谁也不知道。
一条狗
早上去买菜,
见到一条狗,
在过马路,
进三步,退五步,
进五步,退十步。
马路上的车看不见它,
看见了也不管。
它很紧张,
终于没有过去,
撒丫子一溜烟跑了。
一直向东,向东,
看不见了,
唯独它的眼神留在我心,
那是七十年代老家那些穷亲戚的眼神。
它
我感到一种苦涩悄然来临,
它镶着夕阳的金边,
站在墙角,
随后潜入了夜色,
不在一个山坡,
不在一个村庄,
或一个县城,
而是普遍地到来,
它有一个孤独的背影,
荒漠一样,
在每个人的眼前驻留。
告别
——给柳青凯
依旧是从前的那个火车站,依旧是兵荒马乱,
但那兵荒马乱已经没有任何伤害力了,
曾经受难的转而成为仁慈的长者或者欢喜的小孩,
一切都笼罩在柔和慈仁的氛围里,
死去的熟人和生人都出现了,
人虽然多却不显拥挤,他们移动着,
每个人身体的周围都有一圈暮霭之光,
他们都有梦幻一样的告别眼神,
因他们每人都见到了自己的一生,
他们轻轻地吻着那记忆的相片,
脸贴在上面,于是他们的灵魂就会印在其中,
我默默地看着这个难得的画面,
我平静地感动,然后记下,
这平凡生命中的重要时刻。
人间食粮
今天轮到二媳妇送饭,
明天轮到三媳妇送饭,
后天轮到四媳妇送饭。
爸爸一病不起,
躺在天井的一张床上,
仰面看天。
一碗白米饭,
放在他的头前,
她们就走远。
天井里,
一碗冰冷的米饭,
一位奄奄一息的父亲,
就是一切了。
他不知道这一切,
还得从大成殿
是如何毁灭的说起。
他仰面看天,
不再吃下
人间食粮。
暮春午觉
今天下午,
一种从未见过的美,
出现在我的午觉里,
晶亮,幽邃,
在经历善恶以后,
更非人间可见,
但她却没有名字,
也许不能有名字,
于是她很快就死了,
真的是太快了,
只一个午觉功夫,
她就死了,
我不想她死去,
想再做一个梦,
让她重新出现,
果然做起梦来,
她也确实出现在梦里,
但她已经不是她了,
而是一个少年,
在一个非常遥远偏僻的小县城里,
一个火炉边,
和他的父母一起烤着烧饼,
我走近他,
他不知道,
我知道他是谁,
更不知道他只是我的一个下午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