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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身为失语者的丈夫与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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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3-05-12  

木朵:身为失语者的丈夫与父亲




发阆中
杜甫

前有毒蛇后猛虎,溪行尽日无村坞。
江风萧萧云拂地,山木惨惨天欲雨。
女病妻忧归意急,秋花锦石谁能数。
别家三月一书来,避地何时免愁苦。







  现实地来看,作为妻子,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这样一个丈夫的实质与形象在真实世界里不可更改了,看上去不够明亮、显赫和高大,一切如其所是地、天造地设般地给予了,没有什么可挑的了。男主外,女主内,夫妇的确默默遵守这一默契的分工,但各方面的原因使得男方并不能轻松获得稳定的收入,而随时导致家庭内部的用度骤然入不敷出、朝不保夕。这都要怪他,但又不能全都怪他。要怪的是一个求财无门、不能顶天立地的丈夫,而不能怪的是一位温柔敦厚、呼风唤雨的诗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的仕途并不如意,他的抱负未得到伸展,不过,他的才华横溢,诗艺超群,虽然不为同时代人所尽知,却又的确用心良苦,技艺日趋精湛,一日千里,还有什么诗他写不出来呢。必须站在家里家外两个角度理解他能写好诗这一天分与长处。夫妻相处之道的一个秘诀就在于相互看到对方的优点和长处。一旦开始挑对方的毛病了,二元一体的世界就会陷入焦灼状态之中,锅碗瓢盆磕磕碰碰,一发而不可收拾。应当仔细观察丈夫的为人,并通过他的一言一行了解他所关注的世事沉浮与家国兴衰的那一个个角度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同在我们生活视线中出现的人与事,他是怎么看的?他又是以何等迅疾的方式巧妙地将其化为诗句?他在写作时的那种沉浸状态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得到回报的?这些问题看起来挺神秘兮兮的,但其实在他的诗中都已经有所交代,也得到了揭晓。人们将会深切地体察到他的真情实感。
  他的情感并不是装出来的,也不必去装。当他向诗这个无底的容器倾诉衷肠时,外人不得而知,又不能说他打心底里不想对他的同时代人诉说。也许是传播方式有限,也许是他的的确确超越了他的时代。人们并不能及时跟上他的思路。他写了那么多,即便是同一首诗也写了又写,誊了又录,做足了备份,生怕诗稿在不断迁移的漂泊行程中损失过半。他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了语言,这一点已经越来越明显。这也是他的长处。这份自知之明使得稍通文墨的俗人都不得不佩服他的作为。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少之又少,但他仍然想借助频繁使用的这门语言留下一点什么东西给后世。他的孩儿们看起来并无继承语言天赋的可能。他想象不出一个能超越他的诗学精神的人。所以他更加全力以赴,已经写好的诗整理得清清楚楚,好像就等着到了时候交付给某个人。如果人们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会将诗当饭吃,那是他们还不了解我的夫君。他不但将诗当饭吃、当命看,也一直认为诗就是朗朗乾坤人情世故的良(心货)币。(想必一说到诗歌就是金钱,人们就一下子弄懂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时代沉浮,人心叵测,在最好的时代,人们会因为诗而尊重他,而在最坏的时代,人们可能因为他而尊重诗。我也一开始想不通,有时挺绝望的,但既然抵达过绝望的边界,目睹了绝望之诗的产生全过程,感受到了语言的芬芳与诗人的天性合二为一,我就释然了,再也不觉得诗是生活的成本与代价。我同意他将诗理解为使用语言的人都应当上缴的天赋之税。
  无米之炊我是做过的,但我算不上什么巧妇,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这不仅是我们家、我的夫君的现实情况,而且是当前中国之命运的一个表现。所以,他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筹粮筹钱找关系,想方设法谋得立足之地,且不说谋得稳定的收入。能够每一次逢凶化吉就不错了。这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也不能全怪他。如果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孩子们饿得嘟嘟叫,就可以催他出门谋生。或者提前算计到这一步,写信催他赶快带着钱粮回来。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人间并不是绝对地缺钱缺粮,没有这种绝对的匮乏,只是分配不均,有的人富足,有的人艰难,必须找到合适的办法,去缩小贫富之间的差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问题总是能够得到解决的。当然,饥饿可不是闹着玩的,会出人命的,所以,我的夫君在诗中谈及的饥饿绝不是虚构一个危机,而是坦诚相告我们家的确经历过断炊带来的绝望。饥饿、绝望、死人这些情况他的诗中皆有反映。他在诗中所交代的小家庭内部的真相,以及他以赤子之心塑造的真实自我形象,事后来看,可谓是我们双手合力找到的慰藉之法。如果说钱粮是必要的、不可或缺的、救命的,诗也应当等同视之。没有这一点共识,我们的家就散了,他的精神支柱也就会崩塌。这一次他一去就是快三个月,这样的一个小周期,我们以前也经历过。在外的时间越长,表明他面临的困难越多。但他心里仍然会惦记着家里的那点存粮。他知道我们之间那个倒计时的默契所在。一经召唤,立即返回。他就是那只被一根细线牢牢拽住的风筝。
  这种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啊?我听见他喃喃自语。他问我,我也不能给出一个答案。但如果将自身之苦推展为天下之苦,我就会提醒他这一推导过程是否略显草率。但的确我们家不管是大家庭(叔伯妯娌)还是小家庭(夫妻儿女),都处于一种漂泊无根的状态。肯定也不限于我们家,所以设想到千家万户的类似境遇,也不是想当然的。我们一路走来所见所闻足以让他在设置措辞时,可以放开手脚,直抒胸臆。而当他将自己的切身体会、家庭变故一五一十写成诗句时,我们都感觉到诗法发生了巨变。在这一方面,就我们所看到的同时代人的表达来说,已经绝对超前了,这是一个观念上的跃进,这也是我的夫君品性与天性相结合达成的一个结果。直言其事,言事其直,这就是活在当下的一位强劲诗人应该明了的诗之伦理与法度。坦白来说,蛮多诗人都无法在诗中谈及自己的家事(家室),妻儿老小在诗中的形象无法有妥帖的方式得以表现出来,不知为何?这表面上看不是能力的问题,是习惯的问题,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及家庭内部的真相,越到后面越考验诗人的周旋能力。但我在这里也不是炫耀自己夫君的能力,而是说他在表达思想情感时总是不知足,不止步于现有能力的称量上,不断探索人之能力更为精进、自由的呈现方式,总在已有能力的基础上再加一个层级或维度,仿佛不是从真向更真跃进,而是始终从不真向真挺进。真的原形毕露,无所不真的刻画,这就是他听到的心灵召唤之一。他一直认为诗之真是诗之真理的最佳表现形式,也是愁苦之人得以豁免、超脱苦海的良策。




  我生病了。看病吃药也要花钱啊。可父亲已经三个月没回家了。他去外面筹钱筹粮,可能被什么麻烦事拖住了脚步。他回不来,肯定有回不来的原因。他并不是在逃避什么。他所估算的余粮消耗速度跟不上现实生活的快节奏,他以为家里还有点粮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揭不开锅了。实际上在这一窘境来临之前,我们就提前给父亲写信。我们必须考虑到音信在路上耽误的时间,以及父亲收信以后赶回来的时间。这就是生活的艺术,不但要看米下锅,而且要看锅写信。尽管邻居可能会临时救济一下,但是口粮大头还得靠父亲解决。这是一个根本问题。我们和父亲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我们除了粮食就没有其他挺过饥寒的办法。父亲有诗,就有底气。他知道我们跟他不同。他使出浑身解数来对付这种不同性。他并不想让我们陷入饥寒交迫的状态之中。他一直在尽力。他离家之前的许诺言犹在耳。现在我都能想象他匆匆忙忙往家赶回来的样子。这一趟远行,他又能给家里带回什么呢?先把病恹恹与饥饿感放在一旁,我不妨猜测一下父亲急匆匆返程一路上会遭遇什么,尤其是写进诗里的那些情景,我能猜出一个大概。我是父亲的小知音。从我开始识字起,就是他的知音。现在我还是他诗稿的整理者。父亲那个急呀,他一定需要在言辞上做一次表述,以缓解生活中实实在在的焦虑感。急也没有用。赶回家必须花时间。这里不存在跟时间赛跑的问题,而是怎么跟时间相处的问题。可想而知的是,父亲这一行又能带回好几首诗。他的产量稳定。他能用诗打发挨饿的日子。
  试想,父亲会如何描写他那一份心急?他肯定会在一首诗中提及家中母女二人。这是肯定的。当我们的书信摊开在他的眼前时,给予积极回应的肯定是一首诗。这首诗既可以在收信的当天晚上写好,也可以是在跋山涉水的中途打好腹稿,当然也可以在回到家里的这天晚上一挥而就。但是,他的反应总是那么迅疾,根本无需等着一切的情况发生了,然后坐收回忆的余地与渔利。不,他可以在看到信后一个时辰内写出这首诗。那时他还没有在返程的路上,并不一定要将返程路上的遭遇嵌入其中,完全可以将从家里出发到阆中的路上发生的事情当成返程的遭遇。所以,当他说自己很着急的时候,他可能会写到根本没有工夫端详擦肩而过的花花草草。花花草草很多次都能救他的命,却救不了家人的命。没有哪一朵花能有这样的奇效。所以父亲不会去问秋天里的花儿能不能变出一袋粮食来慰藉自己的妻女。谁能救命?花儿无语。兴许花儿反问:谁来数数?甚至花儿还会数落一下父亲病急乱投医,将本不该由花儿承受的人之祈求推给了它们。人的责任应由人自己去承担。人静不下心来和花草对峙,不知道花儿有几朵石头有多重,只表明诗人的心思不在这里,有点心急了。当花儿诘问时,父亲如果不被家事侵扰心智,他肯定会当仁不让地站出来,认为自己最有资格将鸟语花香历数一遍,使之既历历在目,又记录在案。除了父亲,当世恐无第二人能做花儿与石头的知音。简化一下花儿和石头的问题就是一个字:谁?而父亲的答复也是一个字:我!只不过看罢家书之后,底气略显不足。
  母亲写信的时候,我就在一边。本来我们也可以合力写一首诗寄给父亲。但现在确实不是一个隔空唱和的时刻,这是一个严肃的时刻,必须将父亲从诗学王国里拽回来,从云端坠落下地,让他看清严峻的现实。现实就是,我们没吃的了。而他离我们尚有二百里之遥。谁又能猜得出母亲在信中写的是什么?在父亲眼里只是一个字,急。告急的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收到一封家书就是生成一阵惶惑,日常的作息规律就打破了,彼岸生活节奏顿时一塌糊涂。真实世界的残酷一面显露无遗,这都是因为一封家书的出现。这既是一个令人扫兴的时刻,但又是将人从诗神之家扫地出门的时刻,谁也顾不上谁了,只有回家领罚或挨骂,尤其是两手空空,回到家没有一个交代。显然,我们并不会责怪父亲,就像我们已经没有余力去责怪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我们不怨天尤人,我们没有满腹怨气,我们挺过了那一关。我们只是暂时躲避战乱寄住此地。父亲下一步的计划也不周全,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哪里有鱼米之乡?哪里有乐善好施的富有余力的好心人能帮上忙?我们知道父亲现在哪里,等他回到家却不好问他下一步该出现在哪里。我们一张张嘴呼唤他,嗷嗷待哺,怎不叫他心慌意乱。免于疾病,免于愁苦,这是多么奢侈的愿望。不过,父亲每每向我们兄妹几人提起这一愿景都是信心满满。他不是随意应付,敷衍了事,画饼充饥,他从不认为这是不可能之事,只是实现的时机还没有到。只是时间问题,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从他的语气上判断,他并没有向穷困的生活妥协。
  苦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啊?父亲给我们描述过他少年时期的太平盛世,并且许诺我们还会有一个类似的时代降临,他总是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不要被他作品中的愁眉不展、心神不宁、手足无措所干扰,那仅仅是世界真相的一部分。按照父亲的说法,一个实然的世界不应该遮蔽应然的世界来到,尤其是年轻一代,要倾听到光明宇宙的脚步声。话是这个理。但这个饼既不能吃,也不能在纸上画出来。只能在心里默默数几个圈。想到这里,心里好受一些,然后就是无尽的等待。等待最艰难的时刻划过去,等待父亲的脚步声来到我们跟前。现在,我能想象父亲的脚步声在泥泞的道路上响起,却无一人能够听到。他怀揣的那封家书很可能只是寥寥数字:“凤儿病重,速归。”也许只是一个口信,托人捎到外地去,碰巧有这样一位信使。总不能要宗文哥哥亲自跑一趟。我的病并不要紧,只是病得真不是时候,病在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二一添作五,于是母亲可以在家书上添一个急切的理由,凑出两个刻不容缓的事实,一五一十地掰着指头将父亲叫回来。从梓州到阆中两百多里地,走旱路与走水路,不知道哪一个方式更快一些?父亲回来的路上肯定没有同伴,必须独自感受心急如焚的内在心灵图景,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太担心,路上注意安全。不是每一块碰到的石头都是拦路石。走累了,或许可以坐在上面歇歇脚。历来父亲都不会将行进之中的石头看扁,总是把它当成生命中的一种赐予,当成一块铺路石或垫脚石。于是,明显感觉到受益其中,每一块石头都充满了诗意,能与人增进感情。正因为如此,父亲心里的石头也就不至于落不了地,对付石头,他有数十种办法。我曾当面听他如何描绘一块石头在他心中产生的形象,每一次都带给兄妹们惊喜。




  我去阆州不只是筹钱筹粮,还有正事要干。我并没有全知全能的视角,知道我在那里究竟能做哪些事。或许有一个机会,或许这个机会并不能如愿。但是,一旦百里之外的家人出现了状况,一切的筹划都只能搁置一旁,必须尽快赶回家。没有家哪有国,哪有坐下来议论时政、检讨得失、建言献策的闲情雅致与从容淡定。我的确把家看得太重要了,一点也不逊色于国。更何况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将家安定在哪个地方。家人跟着我受累受苦受罪,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现在一封家书飘然而至,寥寥数语,犹如当头棒喝。女儿病了,兹事体大,我们无法再接受丧子之痛,也该回家一趟,瞅个究竟。现在我即将从阆中出发。我已经至少三个月不曾在诗中谈论妻女的形象。再不谈论,就有负赤子所谓的自我真实形象刻画的基本要求了。一直以来,为诗人者都吝啬在诗中给予妻儿老小一些实实在在的书面形象,仿佛他们太真实了,不能在诗句中造成一种令人难忘的陌异感。我可不能将他们拒之于诗之外,使之变成乏味得难以言表的对象。我深知每一次在诗中谈论妻女的机会都弥足珍贵,来之不易,都是家庭生活重要时刻的降临,有一种刻不容缓的气息在回荡。为什么妻儿老小在诗中不太好写?是因为他们太真实了。稍微夸大或稀释,就会自觉不妥,因为他们个个都是这首诗的知情人,一看便知作为诗人的这个家庭真相的记录员是否拿得准拎得清。妻儿老小出现在诗中,倒逼诗人的情感不能有丝毫的掺假或漫无边际的想象,必须落到实处,有真情实意,感发体系的落脚点扎扎实实才对。
  我并不是一个前怕狼后怕虎、处事优柔寡断的人。尽管我有一把多情的种子,但还不至于不知道抛撒在何处生根发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条谚语我肯定懂。我追求一种强劲的、恩怨分明的力量。在面对现实世界各种负能量或令人恐怖的牛鬼蛇神时,我都有得体的化解之法。我的方法简单明了,那就是紧紧依靠我和我的同胞日复一日使用的这门语言。当我意识到自己能给这门语言添一把柴时,我的眼里亮堂堂的,心热乎乎的。所以,我既在从阆中返回梓州的旅途之上,也在心灵之旅的徜徉之中,这是两方面的旅行。或许,我在路上的确碰到了毒蛇,听见了虎啸,或许这只是我心灵的震颤,将自己置于一种被外在力量虎视眈眈的逆旅之中,我要为自己营造某种置身其中的险情。我就在前后夹击的危情之中,稍不注意,整个人就完蛋了。我的妻子这些年跟着我受苦了。作为我的知音之一,她又是那么体贴贤惠,懂我心灵之觉醒,之绝响。她表达忧虑的话语外人看上去平淡无奇,但我总能心领神会,知道她提前预设了我的苦衷,提前为我分忧解难。她的忧虑一点也不比我少。我尚有诗法可用来去除心理压力,可她呢?你们能猜出她在信中写的是什么吗?瞧瞧吧,妻子的形象如此鲜明生动,可我能力有限,只用一个忧字将她打发。事实上,她并不赞成我过于顾家粘人,总是怂恿我驰骋四方,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类的志向别人觉得是大话,她认定为实话。她同意我对时局的分析与判断,也放手让我去筹谋家庭下一个落脚点。
  我已在不下二十七首诗中谈及妻子的形象。准确地说,我在不下二十七首诗中谈及了妻子。不一定在诗中刻画出妻子的多方面形象,而是将妻子引入诗中,形成一些相视而笑或面面相觑的场景。二十多首诗,在我创作的所有作品中是一个很小的分量,平摊下来可能婚后每一年都没有在诗中提及妻子一次。如果后人觉得我写妻子的诗句已经够多了,那是因为他们可能写得太少或还没有掌握怎么把妻子这样一个形象写入诗中的方法。当然,也可以特意写一首赠内诗,但更多的情况下,是在描述一种自我处境的时候,考虑到了自己身为人夫的形象与责任。引入妻子这一个对话者,立刻将自己从虚空中拽了下来,原形毕露,没有丝毫遮遮掩掩,装腔作势的虚荣心是不顶用的,因为在妻子面前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的话要照直说,我的情感必须真挚而不做作。妻子是一个非常严肃而公正的评判者,在她眼里,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做一下换位思考,想到这一点,我在诗中处理自我真实形象时,就不能掺假。确实,作为一个丈夫,如果在诗句中不曾谈及妻子这样一个审美对象和关键角色,诗人完整的自我形象就会有所残缺也会打折扣,这就有违诗人口口声声所秉持的赤子精神。身为人父、人子也是如此。我只是劝后代诗人都要注意这一点,必须想方设法在诗中谈及自己的一家老小,给每一个家庭成员都写一首好诗或在一首好诗中给他们有一个好的位置亮相。这不难做到,关键是要用心,关键是在真实生活中你对他们每一个人的情感是真挚而饱满的,这是一个前提。
  现在我在返程之中,在回归家园之中,尽管那也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但有妻儿老小的地方,就算是一个家,我回归其中是使之完整。家总要迎来一个完整的时刻。瞻前顾后之际,我当然能够省察到现实条件下的自我处境。前不着店,后不着村,我孤身一人沿着山溪小路前进!这条路似乎不是来时的路,但方向应该没错。渺无人烟也是对的。因为从心路历程到返乡之旅这两条不同维度的道路之间需要一个过渡与切换,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恰逢其时,堪当此任。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仿佛自然界除了毒蛇、猛虎、花花草草、涓涓细流之外,只有一个大活人。但这个人又不能停下来,与这些生命陪伴终生。人是活的,就要不断赶路,如果说回家是一条明白无疑的路,那么,家的归宿何在?漂泊无定的人在世事纷扰不断的境况下,把家安在哪里?这就是一个谜,一条未竟之旅。我想了很多。往东还是往西?拿不定主意。这次去阆中,除了必要的应酬或寻找生活的希望,其实也是为家的下一个落脚点探探路。妻子来信说凤儿病了,其实我相信她有办法照顾好孩子,请来郎中诊断、喂药。尽管我们夫妇两人对于丧子之痛心有余悸,但我们绝不允许再出现这样一种情况,我们得小心呵护着每一个幸运儿。等到妻子叫我回去,其实是她也有一点着急了。整整三个月,还没有一个答案吗?丈夫还没有想好下一步往哪里去吗?确实如此。我仍然不能给她一个答案,但是又不能无限期拖延下去。现在我要回到妻女的身边。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也要告诉她们我在寻找这个答案的时候磕磕碰碰到了哪些棘手的问题。赶快回家跟她们谈一谈,一诉衷肠。




  这么多年,在外闯荡,访友交际,可谓是行万里路,阅人无数,浏览的风光也无限。每次回头跟凤儿以及她的哥哥们讲起一路上的虎狼故事,想必他们都会瞪大眼睛,听得惊心动魄,也会引发他们不断地问个究竟:后来怎么了?你是怎么解决的?我会一一耐心回答。在我的口头讲述中,这个国家的大好山河,这个民族的悲欢离合,这门语言的抑扬顿挫,依然能够激荡孩子们的心灵,强化他们对生活底蕴的热爱,对生命价值的崇尚,并最终将他们一个个转化为诗的忠实读者。诗是吾家事,宗武当时过生日的时候,我的确这么说过。但孩子们能否跟上来,也学会写诗,我倒没有过高的要求。说实话,我很难想象其中一个孩子能在诗学上达到我的境界和层级,要超越我几乎不可能。在诗艺方面,我接受他们的平庸与偏离。坦率地说,一大家子人出一两个诗人足矣。况且,诗学不能只限于家庭内部兜圈子,薪火相传绝不是关起门来黑灯瞎火的私相授受。在我这里,确实完成了一次家学渊源的继承与发扬,但我不仅仅继承了祖父的诗学思想,而且我丝毫没有门户之见,我所理解的祖业就是人皆可为之的诗学事业,这份事业的福祉肯定不限于杜氏子弟。关键是,我不是将诗当作吾家之事来看待,而是视为吾之家事,诗不就是我杜某人的家事吗?(当然也可以是李某人王某人的家事,各有各的家事,各有各的诗意。)每一首诗都是家事举例,都是家世传奇,都是家人生命之歌的播放。从诗学的角度来理解,如果我的孩子们在我的诗中看到了一个父亲的形象,那么,这个父亲的形象就不仅仅是留在他们心目中的,而且可能留在世世代代年轻人心底里的。
  比如,在这一趟返程之旅中,我所看到的江风萧萧山木惨惨绝不仅仅是为我及我的孩子们而看。我是为天下人而看,为永不可能抵达这个地方的所有同胞而看。进一步说,我是这门语言去看这个世界、这个人间。江风如何?山木如何?并不是从一开始人们就有一个相对准确而可靠的表达形式。更别说,一种至高层次的领悟与把握。我要做的正是将一个人如何看世界看自然万物的角度与方法领会到、把握住,并通过人人皆可操使的语言呈现出来。于是,我所看到的江风山木就是所有人都能够看到或纵使看不到也能感受到的审美对象或庄严时刻。这就是我们为人一生应该看到的、享受到的心智层面的一种清福。我的确在这方面用力颇深。我希望我的孩子及其他姓氏的孩子都能够体会到我的良苦用心。今时今日我所见到的江风萧萧山木惨惨,是因为我归心似箭,还没有达到一个内心澄明的状态,但我相信,如果日后有一个登高望远的机会,我一定能够重塑无边落木、不尽长江的雄浑豪迈姿态。我一定给我们深爱的这门语言一个稳妥的交代。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朗朗乾坤最好看的一面在哪里。我要给他们立一个标杆,并让历代诗人中的健儿拼命地去超越。万事万物都在我的心底形成一个窖池,积累着,发酵着,喷发着,既按事物自身规律自然呈现与伸展,又一点也不逊色于它们本身天性的语言层面上的操持与演示。万事万物既在它们自身中完美无瑕,也在语言中同等地至善至美。我的工作就是在这个地带、这些层面展开。
  天就要下雨了。只能硬着头皮顶风冒雨前行。浑身湿透了也无所谓。只要不是漫长的雨季,就可以少遭罪,况且这一趟行程的目的地是如此的明确,只要朝前走,迟早都会抵达。所以,风雨兼程算不了什么烦心事。如果风雨无情到了某个出格的份上,我还可以另写一首诗降服它们。这是与天地同在、与风雨周旋,其乐无穷。过了这一天、这一夜,谁还会记得浑身变成落汤鸡的那个窘态?除了在凤儿面前讲起一路上的落魄样子之外,在其他场合恐怕不值一提。不必去提,在强劲的风雨面前,人的无能为力。不必!而是要借此机会准确地观察与判断风力与引力的变化。这当然是一个观察自然世界风貌的机遇,但何尝不是自身底蕴与能力的检测良机呢?这是一条无名山径,这是一条无名溪流,还有许许多多与人无缘、自成一体的野兽和树木,一个满腹牢骚、自怨自艾的人怎么能够与这些生物的心灵高度齐平?天就要下雨了。这是一个将来未来的过渡时刻,但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时刻,我碰巧活在我的意识被激发出来的一个现实时刻之中,这是多么令人惊喜的自我觉悟啊。其实,昨天的雨和今天的雨是有区别的。但恰恰是昨天我挺过来了,与雨的周旋得法,所以今天即便是大雨瓢泼,我也能够在昨日的基础上更添一份耐力与经验。换一个角度看,一场大雨何尝不是一副良药啊!要知道天就要下雨了,这样一个判断,这样一个情形,不是每次都是诗意降临的时刻,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够稳妥地嵌入诗句之中,成为一笔放心的对仗之资。
  凤儿日后肯定会问:父亲,在天就要下大雨的那一刻,你在干什么?你怎么想呢?既没有一个桥孔可钻,又没有一座破庙可入,与其惶惶不安,不如索性与天地同款同步。你下你的雨,我吟我的诗。你的雨还没有下,我的诗就还没有写完。雨下了,诗的腹稿也就打好了。山川动容的一刻,我亦为之动容;低云密布的一刻,我也愁云密布。随之合,随之散,来去自如。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也是最好的办法。凤儿和他的哥哥们当然都知道老父手里的法宝有哪些,甚至他们都很想知道父亲一路走来又写完了几首诗。不必担心随身携带的钱粮会泡汤,会被稀释,我会当它们像诗一样好好保管,必定放心地交给孩子们。我的身体没有去年好,腿劲也有所减弱,但是天地造化,托老天爷的福,我自忖还能胜任这一趟两百里的路程。这算不了什么挑战,我可不是娇贵得弱不禁风。雨,与苦、无同韵,的确人生若是将宝全押在雨上,就有可能押在苦与无之中,但是聪明的语言会提供无尽的宝藏与其他选项,我自有办法下得了台,也上得了场。我不会输给一场雨,雨也不会输给一个人,也不能说二者打了一个平手,关键看人怎么作为。如果有一首诗,一切麻烦都迎刃而解。事实上,一旦想到我的妻女将在苍茫天地间不发一语、不着一字,进而联想到经历过一次次浩劫的劳苦大众沉默的样子,我就知道,一场雨,就是我的笔墨纸砚,我的文房四宝啊。我用每一滴雨来赞美每一位善解人意的女人,每一位在历史长河中默默无语的总归是一个家庭的至关重要的成员。我碰巧在一次返程之旅上遇见了一场及时雨,我把它当成了天之语、人之语、我之语。

​202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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