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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光是光还不够——如何理解德里克·沃尔科特《世界之光》的中程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3-03-12  

木朵:光是光还不够——如何理解德里克·沃尔科特《世界之光》的中程




一个头巾上戴着一顶草帽的老妇
提着一个篓,一瘸一拐向我们走来;在别处,
在一段距离外,还有一个更沉重的篓,
她无法一起拿。她很慌张。
她对司机说:“Pas quittez moi a terre,”
她讲的是土语,意思是“别把我搁在这里”,
用她的历史和她乡亲的历史说,就是:
“别把我留在土地上”,或换一下重音,就是:
“别把土地留给我”(来继承);
“Pas quittez moi a terre,神圣的公车,
别把我留在土地上,我已经累坏了。”
小巴坐满了不会被留在土地上的
浓重的影子;不,这些影子会被留在
土地上,还会被辨认出来。
被抛弃是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的事儿。
  ——德里克·沃尔科特《世界之光》第四节(黄灿然 译)





  就在上一节,诗人写及“想起我母亲”。这一插叙方式使得诗人既在其中又出乎其外,所搭乘的这黄昏行进中的十六座小巴成为了一个乡愁的发酵地。理论上说,他可以想起平生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事,就看他怎么在上下文中穿针引线,给个交代。但是,想起自己的母亲这可是一个严肃的话端,是点到为止,还是展开来谈?这将面临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在这首诗里,诗人确乎点到为止,母亲的形象一晃而过。但是,就在这正中位置、正中下怀的第四节,诗的中间环节(这首诗共八节)出现了一个戴着一顶草帽的老妇形象,仿佛是乔装打扮的母亲出现了。尽管不是自己的母亲,但她极有可能生养了一堆儿子而成为他们的母亲。仅仅是作为一个母亲形象就足以登上这个历史舞台。这个老妇人不同于诗一开篇最先看到的那个哼唱鲍勃·马利摇滚歌曲的妙龄美人,是小巴上来的一个新乘客,也是这首诗发展至此的一个新增量。来者既来,善之善也。这个新人的出现既可以是当天晚上身在现场的诗人的的确确看到的真实一幕,确有其人,也可以是诗的文法运动为之挑选出的有可能带有一点想象成分的戏剧性角色,凭空拈来,叠加于此。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很有必要,也有讲究,既是诗运行过程美中不足之际出现的一个调剂措施,也是在看似硬塞一个诗的主题之时借一片母性的光辉平衡这里的生硬,吃一片定心丸。
  车上最初见到的那个美人什么都不用说,就足够吸引人,诗之主题瞬间生成,抒情机制也能顺畅运行。然而这个看上去并不足够美好的老妇却必须借助口头表达而不能光凭肢体语言打动在场之人。如果她不能以貌示人,就必须通过自己的身世来感染人,但这并不是她在搭上这辆巴士之前设想过的表示,自己没必要去打动某个人,对她来说,自己的身世是可以不予言说的,说了谁又会听?可以说,老妇人的出现预示着最先映入眼帘的美人美中不足,或仅仅去欲念一个人还不够。诗一开始给了一点甜头(当时毫无顾忌,完全靠肾上激素或荷尔蒙,靠第一印象,靠所见即所得的审美法则,直言其事,一个人舒舒服服地从外界景象中选择最亮眼的一个对象尽情歌咏,当时觉得黄昏这个时刻无限美好,并且因为旅途中邂逅了一些奇妙的人和事而倍觉人在途中的惬意,这真是生活之甜啊!),随之也会自觉尝到一些苦头(理性的自我肯定会告诫那个感性得略显盲目的自我,生活并不是单一的甜蜜蜜,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才是生活的真相,一首诗要发展得好,就是要品尝到生活的多滋多味,仅仅是甜美会很容易让人腻烦),自然懂得其中的辩证之法。更何况美轮美奂的主题也需要看上去有一点残酷沉痛的成分共同生成诗意巴士的双轮驱动力。尤其是到了诗的中间环节,前述太虚幻的、轻飘飘的情感展示很容易变成毫无嚼头的浮光掠影。仅仅是一个冲动和憧憬而已。必须要有一个实在过硬的元素出现在这里。
  老妇的出现中断了两个想象方向:其一,“世界之光”所焕发的单相思式的非分之想,从而产生本节与诗的第一节某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其二,触景生情的冥想,人在车上心在车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以及在这个小镇上所经历的生活花絮,进入了一种忆旧的节奏之中。也可以说,老妇形象的及时露面反过来预示着世界之光和忆旧之旅在行进中的小巴上并不是一个可以持续挖掘的主题,难以单方面挺进而忘乎所以。又不妨说,老妇的出现融合了太多的复杂情感,她使得今昔比较不会出现明显的厚此薄彼,而是同样拥有一种沉重的话题属性,这是必须要闯过的一关。如果说世界之光只关乎到一个旅途中的男人的直观感受,浮想联翩,想入非非,情不自禁,那么这个老妇人的来到就使得此时此刻现实时光中的场景和存在感同样具有刻骨铭心的分量,足以与逝去时光中那些令人难忘的镜头媲美。进一步说,美人的世界光芒四射,甚至光怪陆离,并不足以遮蔽老妇人此时此刻携带来的生活的疼痛感。要知道,这可不是发生在过去的一幕,而是当下生活的真实情景。切莫以为这是早就应该完成的不堪回味的生活序曲。沉痛的生活并不会成为过去,就在今天同样可以发生。由此一来,忆旧之旅所具有的那种崇高气场和令人无限怀念的魅力得到了稀释与平衡,且不说纠正与不稀罕。紧接着就要问:美人是世界之光,那么老妇是什么?
  这辆十六座的小巴穿梭于格罗斯岛与市场之间(第二节)。上车的会是些什么人?既有事实上的限制,合乎本地的风土人情,又有座位额度上的约束,暂时没看到超载的状况发生。当然还有始发地和终点站的必要约定,小巴所走的路所经过的站点可谓是按部就班、日复一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在两点之间会出现哪些人、会有哪些亮点,大致可以猜得出来,只是诗人一直缺乏一个直抒胸臆的机会,将这条熟悉的路线改造为一首诗自上而下递转的秩序。小巴的行进路线上能看到什么与诗人的吟咏进度能捕捉到什么都有足够的挑选余地。十六座这样一个乘客人数的上限足够宽裕了,更何况还有上上下下动态调整的机会。实际上,在一首诗中,诗人根本上用不到这个数。最终能够进入这首诗的站点和人数肯定要经过精挑细选,而不是面面俱到,一个也不能少。正如诗人事后再回顾这次黄昏之旅时所选择的乘客数量与特征,读者也可以好好列出一个清单,观摩一下诗人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每一个被提及的乘客在年龄上、性别上、身份上有何不同,诗人这样的选择足以塑造出小巴上各色人等的全家福吗?读者要做的一个简单工作就是清点一下人数,复盘一下流水账:在这个提着篓子的老妇人出现前后各自还有哪些人物形象亮相?有没有第二个与之迥然有别的老妇形象呢?男女老少这四种基本人物形象都到齐了吗?如果这个老妇人与被誉为“世界之光”的美人交换一下亮相的次序,效果有何不同?
  这个半途上车的老妇人不是一开始就坐在车上或早于诗人上了车,必须叫她先附着于土地之上,然后给予她从地上跨上巴士这样一个进度,从而为土地上人的去留问题预留一个即兴发挥的台阶。诗人透过车窗居高临下地审视一个老妇人即将上车,这时他看得很仔细,人家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就像是一个闯入者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无遗。也正因为她是半路上出现的一个角色,使得她与已经在车上形成利益共同体的暂时的群体有所不同,作为一个增量或一个变量,她的确要带来与众不同的人物属性,要不然这一趟就算白来。如果她不来,诗人仅仅在世界之光的舞台上溜达、环绕,可能闯不出什么名堂来,很容易被这鲜亮的茧房所束缚。也许此前上上下下了好几个乘客,但是都没有什么特色,也没有什么损失,诗人现在终于逮住了一个机会,拿土地来说事,碰巧的是,这个老妇人嘴里嘟嘟囔囔地,确实也说出了一句令人喜出望外的话。这句话有双关之意,顿然充满诗意,或者说稍加处理,就充满诗意。这是不可多得的机缘,使得诗这辆抽象巴士兜兜绕绕终于拥有了一个相对明确的主题。要注意老妇人形象的出现既为巴士增添了一个中途的景观,也为这首诗的中程增加了一个热度。于是,同时来看,被誉为“世界之光”的美人足够美好,让人的感性光辉得以交代,每一个冲动都撩人心弦,而这个老妇人带来的沉重话题也非常耐嚼,正是这块土地深沉的馈赠。了不起的馈赠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既不会太早,也不会太迟,而是在中途,以其貌不扬的方式、刚刚好的时机出现,就看当事人能不能一眼识破,趁机把握。
  一个神色慌张的准乘客出现了。她要搭上这辆车。从她所站立的地方脱离,然后登上一个移动的载体。于是,这一载体上的变化为语义的双向运动提供了机会。对于老妇人来说,既可以是“不要把我留在这里”,车不要开得太快,她要上车,如果车满员了或超载了而拒载,老妇人就会把自己想象成被这辆车以及它所代表的工业文明所抛弃,也就被远方生活的诸多可能性所抛弃。而她登上了这辆车,又可以理解为她抛弃了土地或她又被土地所抛弃。老妇人深陷双向的抛弃与厌倦之中。主题属性如何发展,全凭诗人一念之间的思绪转化。诗人的确逮住了这样一个颠来倒去的玩转语义魔方的机会。他从老妇人说的唯一一句话入手,紧扣字眼,抽丝剥茧,找到了黄昏之旅最为动人心弦的主题。这不再是关于一个人的欲望的描写,而是两代人在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之间的去留大计。这个老妇人是要星夜兼程赶回家去,还是匆匆忙忙要赶到夜间市场上去做一个买卖呢?​(如果今天是星期六,市场就关了。​)这一悬疑诗人并没有给予答复。我们所知道的就是老妇人除了一瘸一拐带着疲惫的身躯,还带着两个沉重的提篓。要么提篓原来是空的,而现在变得沉重了,表明已经完成了一次采集或购买活动,要么提篓现在是沉重的,一夜之后就会变空,就会用它们的沉重换得生活所需的货币。显然,诗人并没有围绕提篓里装的是什么以及老妇人此行的目的是什么继续挖掘,而完全被老妇人所说的一句话牵引着。这句咒语般的话太具有冲击力了。如果一位男士不能充分理解这个祈使句的歧义,他就没有资格去撩拨美人所焕发的世界之光。
  老妇人无心之言本是说给司机听,但是诗人自作多情,将这句话也当成是老妇人说给他听的。听者有心,见者有份。诗人当然有责任将类似于土著居民的心里话代为转告给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听。诗人的确在这里瞬间充当了一个代言人。他要将这一席话的含义辗转讲给世界听。诗人在此不是对一个老妇人说话,不是为了充当心里委屈的当事人的一个见证者,而是要把这里的真相带到外部世界去。所以,他要将这一句半是埋怨半是提醒司机的无心之言解释为一个历史的强音,在这里,文明的多种形式搅合在一起,何去何从都成为了重大问题。鉴于老妇人的衰老与技能,被抛弃已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这一危机不仅是她个人的,而且是她所属种族的,或者跟整个岛屿的原住民都有关系。在这里,不是说给你一块地,就获得了扎根于斯、诗意栖息的生存方式,吃饱穿暖就不成问题。在这里,土地明显成为了负担或包袱的代名词。光靠土地上的收成不足以养家糊口,必须通过商业活动来谋取更多的收入。离开土地,或准确一点说,离开土地上的耕作技能,兴许可多得一份生机。而另一个潜台词在于,诗人受过良好教育,有一种超然的优势,可以从容离开这块土地,对他来说,土地不再能绊住他的脚。他获得了某种全然的解放,于是,回头看看这块土地上的其他子民,他仍能感觉到脱离土地就像脱贫致富一样从来不是易事。在这里,脱离土地不等于背井离乡,而是一个更为朴素的愿望:去这块土地之外的地方获得作为一个人的生存尊严。但问题是,又有多少人能够轻松摆脱这块土地的牵绊呢?
  待在小巴上的诗人其实处于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之中,很容易利用这一次走走停停的巴士之旅进入一种沉思怀旧的毫无头绪的往事浮沉之中。人在旅途的确有充足的时间用来走神。在老妇人上车之前,诗已经生发了三个小节,我们可以观察诗人在这三个小节中发现了什么或正在品尝怎样的个中滋味。每一个小节就像这首诗迎来的一个特殊乘客,我们观察这首诗如何模仿着那辆巴士自上而下地运行着。比如诗一开头见到的是一位哼唱摇滚歌曲的美人,因为她正在哼唱一支歌,所以她没办法说什么话。因为她已经坐上车了,有了自己的位置,所以不必再跟司机说什么,更谈不上跟邂逅的其他男人寒暄一个话题。她就像一尊雕像,容光焕发地端坐在那里供人瞻仰与想象。乃至于诗人异想天开,想给这样一个角色加一个耳环,在他所知甚少的审美对象身上设法添加一些元素,使之更好地被理解、被揣摩、被爱,形象显得更为饱满,毕竟他对美人知道得太少了。在人来人往的熟悉之地竟然有一个从不认识的美人出现,这真是一个奇迹,暗示着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都有奇妙的风景有待发现。但是我们也看得到诗人对于这样一个匿名者除了想入非非之外,其实很难有更高妙的作为,大不了把她想象成为一位女神或缪斯。而且,稍不注意,很容易堕入邪念或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中,使这首诗变成情色之诗。毕竟在他和这个美人之间缺乏一条迅速建立起情感联系的纽带,一时之下几乎没有这种可能,除非发生了一个事故,给了诗人某个类似于英雄救美的表现机会。
  这个美人的美太纯粹了,的确很容易引发人的贪念。因为得不到,就可能想毁了她,或者造成一种自惭形秽的趋势,这都是要不得的。所以,诗人要想办法平衡一下美与丑相持之下的局面。他只要稍稍将目光从美人身上偏移出来,就能发现到其他人和其他事物的存在。诗的第二节的确机智地撤出了美人的光环所在,回顾了美人之光芒映照下的一个市场上人们的日常生态。这也是诗人的一种克制力在发挥良好运转的作用,偶然性的美人与必然性的市场突然紧密相连。于是,坐在小巴上的诗人想起了昔日市场上酒馆明亮的门外喝醉的女人坐在人行道上胡乱地忘掉了自己的身世那一幕。按理说,在这里,晃荡的童年足够提供充足的信息供诗人走得更远,但实际上第二个诗节在篇幅上不知不觉会受到美人所开拓并占据的诗的第一节行数的约束,大致保持一个分量上的平衡,而不能面面俱到、无微不至地将市场上曾经洋溢过的真实生活场景一网打尽。应当说,仅从第二节的句法结构来看,诗人确实有一点没话找话、略显仓促之感,幸有美人之光的映照、呵护,却又丝毫不显得凌乱无序,毕竟只要大致有一个回忆往事的轮廓,有一点点乡愁点缀一下就可以。这并不是可以深入发展或非得此次必须促成的庄严主题。还不如说,诗人实在是在昔日市场上一时得不到一个足以与诗的第一节出现的那个美人形象想抗衡的人物,只能闪烁其词地、忽左忽右地在车内车外两个场合之间折返。
  当诗人将目光收敛,回到车内时,始发站上不只有美人和他,至少还有两个女孩。但问题是,这两个女孩只能是惊鸿一瞥,或许是她们太小了,无法对抗成熟的美人所带来的对一个男人的视觉冲击波。她们太小了,小到成了一个无法言说的未来状况,或许有一天她们也能长成大美人,但现在她们搭上这辆即将入夜的小巴又是为何呢?她们是刚刚放学吗?她们在谈论什么呢?两个女孩中的一个竟然被诗人毫不客气地用“另一个不那么有趣”这个表达式就给搪塞了,点到为止,再也泛不出任何涟漪。换作其他人,恐怕面对这两个活生生的女孩也写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于是,诗人滑溜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倒是一个转移话题的百试不爽的诀窍。读者也许会问:为什么第二节没有想起母亲?而在第三节诗人刚刚将目光收回车内,正打算细说一番,却又突然折回母亲曾经所在的小镇。在两个女孩与母亲之间这一情景的切换,从逻辑上来讲,到底有怎样一个因素在起作用?如果说诗的第二节点燃的那份乡愁完全是对更早时期人生阅历的一次回眸,那么,在第三节诗人想起自己的母亲可能是因为搭上这辆巴士之前,他刚刚被黄昏所见证去过了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小镇,而这次还乡之旅尚不足以单独写成一首诗,只能作为一个插叙插议的正在进行中的一个生活主题的插曲。说不定那两个小女孩也刚刚从诗人经过的小镇上来,前脚跟后脚登上了这辆小巴。因为她们太小,同样需要母亲的照顾而使得母性的光辉从她们身上铺撒开来,明显有别于美人的光芒而造成了一种光与另一些光之间的角逐与平衡。
  即使没有这样一个母性光辉的逻辑,仅仅将两个女孩作为“我看着-”这个句法结构中的一个宾语来对待,也即,从“我看着-”这个句法结构中寻找内生力也是可行的。应当说,这首诗大量使用了类似于“我看着-”这种主谓结构的句式,使得整首诗或者整辆车都被无所不在的“我”(的一举一动)主宰着、驱使着。这个强劲的自我形象的确弥漫全局。类似的主谓结构包括:我看见、我想象、我暗想、我想到、我记得、我想起、我细看、我抛弃、我知道、我坐在、我离开、我深爱、我多想、我怕、我把、我要、我将、我走向、我转身。很明显,这样的句式所带来的结构上的雷同性与合力也为文法运动的开展提供了一种本能的源自自我的气势,这是一种叙述势能所组织的推动力。俯瞰全局,说到底,就是置身其中的诗人在那里喃喃自语。他发明了一个欲罢不能、将去未去的自我真实形象。一开始他将那一束美妙的世界之光赠予了最初所见的美人,却又忍不住以自我的法力去诠释这束光杂多的含义,不止包含着一种对美丽的贪念,而且时时透露着晦明交替之际必要的同情、怜悯与念旧。这束光不仅仅是一束光,也不是光的本身与本意,还包括黑暗与影子随之而来的二重唱。最初的那束光只是开了一个好头,但用来压轴的可能是同一束光的其他禀赋。这束光是诗人所赋予一个审美对象的强劲表示,是语言之光、智慧之光,是他能力范畴之内所能给予的是时候回馈给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一种爱的表示。
  可以说,诗的第四节是诗人为自己设置的一根道德标杆(作为诗艺水准的标杆另当别论,显得更为次要了),构成这首诗应该且能够逾越过去的一个高度,只有逾越过去了,诗人才彻底地感觉到身心愉悦。有别于世界之光叠放自如的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之间私相授受般的暧昧色彩,这个高度可谓是光明正大。它来得正是时候,在左顾右盼之时、苦苦等待之际,以朴素得令人心痛的形象扑面而来,既可以理解为始发站里为了等到这个老妇人所花费的时间得到的回报,也可以是行进中途终于上来了这样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人,瞬间点亮了在场所有人的灵魂之烛。其实这样一个人见多不怪,大地之上处处可寻、无所不在,无非是第一次如此慎重、庄严、冷静地形容这样一个人的来到,稍加挖掘,附加其上的主题汩汩而来。这个老妇人在要踏入小巴逼仄的空间之前,用土语说了一句话,唯一的一句话,至于坐上车以后还会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司机又回了一句怎样的话,都不重要了。她已经成为车上的幸运儿之一,不再会错过什么,可以归入集体的沉默之中了。在场的所有人处于当时的气氛之中,似乎在这样一个即将入夜的黄昏都无话可说。仿佛这里不是一个品头论足、交头接耳、谈论时政要闻的公共场合。也可说,这个地方或最近一段时间实在是没有什么激荡人心的话题,一如往常,每个人用各自沉默的方式打发旅途中无聊的时光。不是说同乘一辆巴士,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距离就因有了一个依凭或共性而缩短了。都安守本分,在自己的天地里怨天尤人也好,自我激励也罢,一如既往地朝着独属于自己的一个暗夜/良宵奔去。
  读者当然关心继这位说出了惊天妙语的老妇人之后,这辆巴士还将迎来一个怎样的人?催人奋进的情感热浪会一波高过一波吗?还会有一个更为高亢的主题抬升这根已亮明态度的标杆吗?如果那天晚上再无极具亮点的新面孔出现,邂逅的意义将如何收敛?而落实到这首诗的写作进度之中,陷入沉默的一众人脸不再带给诗人更多的启发,而诗人又暂时没有感觉到老妇人的言行已成这首诗的尾声,如果这是一个中程,以对称原理而论,接下来还有三四个小节需要发挥,他又能再干些什么?此刻,他没有给老妇人更多的发挥空间,一上来她就黯淡无光了,她在车上肯定有一个自己的位置,但在诗中再无后话了。她的形象被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所取代,而这句话又被它带来的歧义所覆盖,现在一切都归于平静了,只有诗人思如潮涌,按捺不住,在词的电波/颠簸/点拨中将自己带离这个肉眼可见的场合,腾升至一个更恢宏的人类生存舞台。他又得重返上回提及的酒馆与市场吗?又得折回童趣与母性光辉之中吗?又得在沉重与轻松之间再作平衡,用美人光芒再次交替接力吗?我们想,如果诗人愿意,他还可以找出一句铿锵有力的话来平抑老妇人这句话造成的刺痛感和挫折情绪,不致使人坠入深渊,但这样一句话又在哪里呢?美人显然不适合说出一句这样的话。她最好不说话,只需在那支摇滚歌曲中自我沉迷,使人想入非非,却又望尘莫及最好。诗人张望四周,车内的情况一目了然,可用元素还有哪些呢?其他暂未露面的乘客要不要一一安排露个脸呢?到目前为止,至少有四位女性已经抛头露面,接下来该不该安排男子的形象再做一次心理结构上的平衡呢?
  即使没有一张新面孔出现,仅凭这个老妇人所点亮的灵魂之烛造成的情绪涌动,以及诗人作为一个在场的人、见证的人和大地之子郁积已久的愧疚之心也能够形成这首诗自上而下递转的情感逻辑。他只需要顺应这种略带自责意味的情绪在抛弃与被抛弃的词义双向运动中随波逐流,就可以在多个场景之间快速切换而不必担心没有话涌到嘴边来,更别操心这首诗不像那辆巴士一样有目的地朝着合目的性行进。可以说诗的第五节就是任性的诗人任由自己的情绪蔓延开来,他只需要建立出一个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模型即可底气十足。既然他口口声声承认“我已抛弃了他们”,接下来的情感演绎就顺利成章了。他已经有出息了,也有能力离开这里,不再像这里其他男人们佝偻在独木舟里或在泛白的酒馆里争吵。他也有资格来去自如,当他尝到了这种自由的滋味时,难免察觉到内心深处那一丝愧疚与不安:自己的离开仿佛有那么一种离经叛道的感觉,背叛了这里的人们,抛弃了他们本真的生活样式,成为了与他们有所区别的一个外来者,而本身他一直都属于这里。正如他自认为有资格深深爱上窗边那个美人,这个美人的存在于斯使得这个地方仍然时时刻刻弥漫着被爱的条件与气息,一点也不显得贫瘠与空洞,仍然潜藏着无尽的意外之喜和不胜枚举的富饶人性。于是,有一个错觉浮泛在小巴的空间中:这个美人很可能因滞留在这块死气沉沉的土地上而受罪,爱她的男人应当将她带离苦海,绝不会留她在水深火热的土地上辜负了自己的魅力。
  诗人接住了老妇人抛来的抛弃主题,搭乘一辆巴士从这里到那里去正源源不断生发出一种舍此及彼的抛弃感与仪式感。诗人一旦搭上了离开此地的一个现代化载体,就意味着义无反顾的抛弃行为已经发生。每一个登上这辆小巴的乘客近距离地来到诗人面前,成为他已然抛弃的无限多数中的几个代表。他将他们整体都抛弃了,但他还想有所保留,自认为并没有将他们的情感抛诸脑后。他也意识到这辆小巴并非永远继续行驶下去,能无限期延迟抛弃的兑现与生效。等他到站了,抛弃就必然发生。小巴接下来上上下下哪些具体的人也无关重要,主题已明确,抛弃感已酝酿出浓烈的情绪。诗人接下来无非是要塑造一个踏出关键一步的自我形象。他要下车,重新接触车轮碾压的那片土地。这片土地(哪怕是算上他日后的立足之地)和所有其他的土地其实是连为一片的,只是一个人生活在别处的中转站。但他意识到从这辆小巴下到地面时,就有一种将小巴上那几个有限的人物代表既成事实地抛弃的质感,却丝毫不认为回到地面又能与地面上的其他子民打成一片了。车上的乘客继续赶路,他们将诗人留在土地上,换一个角度看,不也是人群将诗人全然抛弃了吗?不,诗人不会求得这样的心理平衡,绝不能将自己设计为他们心目中的一个弃子形象。于是,在诗的末尾,在老妇人出现的第四节之后诗人情绪演绎到了一定分量之际,诗人设计了一个男人与男人之间交流的场景。“一个男人从窗口呼唤我的名字。”递还诗人不小心掉在座位上的一包香烟。他们什么也不要,而诗人什么也不曾留给他们,就在这两不相欠、看似绝情的环节中,诗人猛然找到了缓解这一心理压力的诀窍:那不正是世界之光吗?如果从未有人在诗中赞叹过那个美人、同情过那个老妇,那么现在就有了,这正是诗人作为大地之子应有的情义。

2023年3月






德里克·沃尔科特:世界之光
黄灿然 译


来点卡亚*,此刻要来点卡亚,
    此刻要来点卡亚,
    因为下雨了。
      ——鲍勃·马利


当小巴播放马利的摇滚歌曲,
那美人悄悄地哼起叠句。
我可以看见光线在她脸颊上
游移并照出它的轮廓;如果这是一幅肖像
你会让强光部分留在最后,这些光
使她的黑皮肤变得柔滑;我会给她加一个耳环,
简单的,纯金的,以形成对比,但她
没戴任何首饰。我想象一股浓烈而香甜的味道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仿佛散发自一只安静的黑豹,
而那个头就是一个盾徽。
当她望着我,然后又有礼貌地移开视线,
因为凝视陌生人是不礼貌的,
这时她就像一座雕像,像德拉克洛瓦一幅黑色的
《自由领导人民》,她眼睛里
微鼓的眼白,雕刻似的乌木嘴巴,
身体结实的重要部位,一个女人的重要部位,
但就连这个也在黄昏里逐渐消失,
除了她轮廓的线条,和那凸显的脸颊,
而我暗想,美人啊,你是世界之光!

我不止一次想到这个句子
当我在那辆十六座位的小巴上,它穿梭于
格罗斯岛与市场之间,那市场在星期六买卖结束后
留下木炭似的粗砂和抛弃的蔬菜,
还有喧嚣的酒馆,在酒馆明亮的门外
你看见喝醉的女人在人行道上,结束她们的一周,
忘掉她们的一周,悲哀莫过于此。
市场在星期六晚上停止营业时
还记得煤气灯挂在街角柱子上的
晃荡的童年,以及小贩和人流
熟悉的喧闹,而点灯人爬上去
把灯盏挂在柱子上,接着又去爬另一根,
孩子们则把面孔转向灯盏的飞蛾,他们的眼睛
白如他们的睡衣;市场
在深陷的黑暗里关闭着,
一些影子在酒馆里为生计而争吵,
或为喧腾的酒馆里正式的争吵习惯
而争吵。我记得那些影子。

小巴在渐暗的车站等待乘客慢慢坐满。
我坐在前座,我不赶时间。
我看着两个女孩,一个穿黄色紧身胸衣
和黄色短裤,头发里别着一朵花,
在平静中渴望着,另一个不那么有趣。
那个黄昏我已走过了我生于斯长于斯的
这个镇的各条街道,想起我母亲,
想起她的白发被渐浓的薄暮染淡,
还有那些倾斜的盒形房屋,它们似乎
就靠挤得密密实实而撑住;我细看过那些
半开着百叶窗的客厅和黯淡的家具,
莫里斯安乐椅,摆着千金藤的大桌,
还有一幅平面印刷的《圣心基督》,
小贩仍在向空荡荡的街道兜售——
糖果、干果、黏巧克力、炸面圈、薄荷糖。

一个头巾上戴着一顶草帽的老妇
提着一个篓,一瘸一拐向我们走来;在别处,
在一段距离外,还有一个更沉重的篓,
她无法一起拿。她很慌张。
她对司机说:“Pas quittez moi a terre,”
她讲的是土语,意思是“别把我搁在这里”,
用她的历史和她乡亲的历史说,就是:
“别把我留在土地上”,或换一下重音,就是:
“别把土地留给我”(来继承);
“Pas quittez moi a terre,神圣的公车,
别把我留在土地上,我已经累坏了。”
小巴坐满了不会被留在土地上的
浓重的影子;不,这些影子会被留在
土地上,还会被辨认出来。
被抛弃是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的事儿。

而我已抛弃了他们,我知道
在海一样无声的黄昏,男人们
佝偻在独木舟里,橙黄色灯光
从维基海岬照来,黑船在水上,
而我坐在小巴里,我的影子
永远不能跟他们其中一个影子
凝固在一起,我已离开了他们的土地,
他们在泛白的酒馆里的争吵,他们的煤袋,
他们对士兵、对一切权威的憎恨。
我深深爱上窗边那个女人,
我多想今晚可以带她回家。
我多想她拥有我们在格罗斯岛海滩
那座小屋的钥匙;我多想见到她换上
一件光滑的白睡衣,它会像水一样倾泻
在她胸脯的黑岩上;多想
就这么躺在她身边,挨着有煤油灯芯的
黄铜灯盏的光圈,在寂静中告诉她
她的头发就像夜里一片山林,
她腋窝里有涓涓河流,告诉她
如果她要贝宁我会买给她,
并且永不会把她留在土地上。还有其他人。

因为我感到一种会使我流泪的强烈的爱,
和一种荨麻般扎我的眼睛的怜悯,
我怕我会突然泣不成声
就在这辆播着马利的公车上;
一个小男孩透过司机和我的肩膀
细看前面的灯光,细看乡村黑暗中
疾驰而来的道路,小山上亮灯的房子,
和密集的星星;我抛弃了他们,
我把他们留在土地上,我把他们留下
唱马利悲伤的歌,这悲伤真实如干燥的
土地上雨水的味道,或湿沙的味道;
他们的友善,他们的体贴,以及
在小巴前灯照射下的礼貌告别

使小巴充满温暖。在喇叭声中,
在音乐的呜咽声中,他们的身体
散发强烈的香味。我多想这小巴
永远继续行驶,多想没人下车,
没人在灯光照耀下道晚安,
在萤火虫的引领下踏上弯曲的小路,
走向有灯的家门;我多想她的美
进入木制家具体贴的温暖里,
走向厨房那惬意的搪瓷盘的
格格响,走向院子里那棵树,
但我要下车了。在翡翠酒店门口。
休息室将挤满像我一样要转车的人。
接着我将走上沙滩,伴着碎浪。
我下了小巴,没有道晚安。
晚安会充满难以表达的爱。
他们坐在小巴里继续赶路,他们把我留在土地上。

接着,小巴走了几米,停下来。一个男人
从窗口呼唤我的名字。
我走向他。他拿出什么东西。
是一包从我口袋里掉出来的香烟。
他递给我。我转身,藏起眼泪。
他们什么也不要,我什么也不能给他们
除了我所称的这“世界之光”。

*注:卡亚(kaya),指优质大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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