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楠祺 译
[1953 年,保罗·策兰[1]将《解体概要》(Précis de Décomposition)译成德文,由罗沃尔特出版社(Rowohlt)出版。八年前,克莱特-科塔出版社(Klett-Cotta)再版了这本书。再版之际,《强音·文学年刊》(Akzente-Zeitschrift für Literatur)的社长让我向该杂志的读者们做一介绍。这就是本文的由来。]
重温这部三十多年前出版的作品时,我很想能从中重觅或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重觅那个今已不在、已消失的故我。当时我崇拜的大神是莎士比亚和雪莱。如今莎士比亚我还在读;但雪莱就读得很少了。提起这件事,是想说明我当时醉心于哪一类诗。我的性格适合奔放的抒情诗:我当时所有的习作中都不幸地留有这种痕迹。如今还有谁会去读《心之灵》[2]那样的诗呢?可我当时却是读得津津有味的。如今雪莱那种歇斯底里的柏拉图主义我已经不喜欢了,我更偏爱简洁、冷峻和刻意的淡漠,而非任何形式的情感宣泄。我对事物的看法根本没变;改变的无非是口吻。思想实质也很少真正变化;变化的只是表达方式、表象与节奏。随着年齿日增,我越来越意识到诗歌对我并非缺之不可:是不是因为品味诗歌与精力过剩有关?如今,我越来越偏爱冷漠,偏爱简洁,靠爆发写作,这可能与厌倦有很大关系。不过,《解体概要》在当年也是一次爆发的结果。创作过程中我似乎感觉摆脱了压抑,但这种感觉并不能持续太久:所以我必须呼吸,必须爆发。当时我觉得自己非要做出一个决定性的阐释不可,与其说是针对人,不如说是针对存在本身,我很想与它单打独斗,哪怕只是为了看看谁会获胜。坦率地说,我几乎自信能赢,而它不可能获胜。我的抱负,我的目标,我的梦想,我每时每刻的计划,都是为了逮住它,把它逼入绝境,用疯狂的推理和让人想起麦克白或基里洛夫[3]的腔调把它碾成齑粉。书的最初几章中就有一章的标题叫《反先知》(L’anti-prophète)。事实上,我的反应就像个先知,我给自己设定了一项随时可以中止的使命,但仍然是使命。我在攻击先知的同时也是在攻击自己,攻击……上帝——根据我当时的原则,我们只应该关注“祂”和我们自己。所以通篇文字都像哀的美敦书一样充满了暴力的口吻(不是它应有的那种简洁,反而是冗长、啰嗦和喋喋不休的),就像对天空、对大地、对上帝或其替代品的一纸警示,简言之,就是警示万物。在这些页面绝望的愤怒中,我们会煞费苦心地寻觅一丝谦卑,一丝平静而顺从的反思,一种接受和解脱,一种微笑的听天由命,我年轻时的狂妄与疯狂,以及一种难捱的否认之快乐,就在这些页面中达到了顶峰。在否定中总诱惑我的是取代一切和所有人、成为某类造物主并支配世界的能力,仿佛祂一降临,我们就与祂合作,随后便有了加速其毁灭的权利甚至义务。否定精神的直接后果是毁灭,它对应着某种深刻的本能,对应着某种嫉妒——每个人的内心深处肯定都会对那位众生第一人、对其地位以及祂所代表的观念和象征满怀嫉羡。可是,我跟那些神秘主义者再怎么混也无济于事,内心深处我始终属于“魔鬼”的阵营 :既然无法跟祂的威力媲美,我至少得尽力通过自己的傲慢、尖酸、专横和任性来使自己无愧于祂。
西班牙语版《解体概要》出版后,两位来自安达卢西亚的大学生问我能否在“基础”(fundamentaciôn)匮乏的条件下生活。我回答说,我从未在任何地方找到过坚实的基础,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因为多年来我们已习惯了一切,甚至是头晕。其次是不要熬夜也不要总是妄自菲薄,因为绝对的清醒与呼吸并不相容。如果我们每时每刻都要对自己的所知所想保持清醒,比如说始终格外在意基础匮乏这种感觉的话,我们就会自杀或任由自己变成白痴。多亏某些时刻我们能忘掉真实才得以存活,因为期间我们蓄积了能量,让我们能再次面对那些真实。每当我轻视自己时,为了重拾信心,我都会告诉自己说,我毕竟已成功地以某种感知维持了自己的存在或存在的假象,很少有人能受得了这种对万物的感知。不少法国年轻人告诉我说,让他们印象最深刻的一节是《自动人》(L'automate),他们接受不了那种深邃。既然我没死在自己的思考之下,那么我就以自己的方式成为一名斗士好了。
还有两位大学生问我为什么不停止写作和出版作品。“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英年早逝的,”我就是这么回答他们的。我的第一本书有个夸张的书名——《在绝望之巅》(Sur les cimes du désespoir)——是我二十一岁时用罗马尼亚语写的,同时发誓再也不写了。然后我又写了一本,又发了同样的誓。四十多年间,这一幕多次重复。为什么?因为写作——无论写多写少——帮我熬过了一年又一年,就这样,表达的执迷减弱了,在写作的过程中被克服了。写作是一种奇异的放松。出版也一样。写出一本书,它就是你的生命或一部分生命,它派生于你,却不再属于你,也不再困扰你。表达让你弱化,让你变得贫乏,让你减轻内心的负担;表达让你丢掉了麻烦,表达是一种解放。它清空了你,也因此拯救了你,它让你摆脱了沉重的郁积。如果我们痛恨某人,恨不得把他干掉,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出一张纸,在上面一遍遍地写某某某是个混蛋,是个恶棍,是头怪物,马上就会觉得不那么恨他了,也几乎不再想去报复他了。这差不多就是我对自己和对这个世界所干的事。我从内心深处把《解体概要》发掘出来,就是为了辱骂生命,也辱骂自己。结果嘛?我能更好地忍受自己了,也能更好地忍受生活了。我们应该尽可能地照顾好自己。
这第一本书是1947年写的,写得很快,当时的书名叫《否定习作》(Exercices négatifs)。我把它拿给一位朋友看,几天后他把稿子还给我,说:“你得推倒重来。”他的建议让我很恼火,但多亏我听从了他的建议。事实上我写了四遍,因为我不希望大家认为这是个外来户写的。我的抱负无外乎是想和本地人斗一把。这种自负从何而来?我的父母只会说罗马尼亚语和匈牙利语,还会一点儿德语,法语他们只会说你好和谢谢。几乎所有特兰西瓦尼亚人都是如此。1929年我去了布加勒斯特,开始了杂乱无章的学习生活,我发现那里大多数知识分子都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因此在我这个只会读法语的人心里就有了一种愤懑,这种愤懑持续了很久,而且至今仍以另类形式延续,因为到了巴黎以后我始终丢不掉我的瓦拉几亚人[4]口音。所以,如果我做不到像本地人那样讲话,至少我可以试着像他们那样写作,这一定就是我潜意识中的推理,否则何以解释我的决心呢:我决心一定要和他们做得一样好,甚至——愚蠢的假设——比他们更好?
我们努力地证明自己,与自己的同类竞争,并在可能的情况下胜过他们,这些理由都很卑鄙,说不出口,但也很执著。相反,想退缩的那种高尚愿望则难免缺乏活力,无论后悔与否,很快都会被我们抛弃。我们擅长的一切都源于混沌多疑,实际上是来自我们内心。
还想说一件事:我本来应该选择另一种语言写作而不是法语,因为我和法语的高贵气质不太搭调,与我的本性、我的恣肆、我的真实和我的痛苦都背道而驰。在我看来,法语的刻板以及它所代表的那种优雅的严谨就像是一种苦修,或者更像是囚衣与沙龙的混合体。可正是因为这种不相容,我才爱上了法语,甚至纽约的大学者埃尔文·查戈夫[5](他和保罗·策兰一样,也生在切尔诺夫策[6])有一天也向我吐露说,对他而言,只有用法语表达的东西才值得存在……
如今这门语言正在迅速衰落;最让我难过的是法国人似乎并没有为此感到痛苦。倒是我这个来自巴尔干半岛的废物为这一衰落感伤。那好吧,就让伤心的我和它一起沉沦吧!
译注:[1] 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本名保罗·安切尔(Paul Antschel),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最重要的德语诗人之一,生于一个讲德语的犹太家庭,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父母死于纳粹集中营,本人则历尽磨难,于1948年定居巴黎,以《死亡赋格》(Fugue de la mort)一诗震动战后德语诗坛。之后出版多部诗集,达到令人瞩目的艺术高度,曾获不来梅文学奖(Prix de Littérature de Brême)和德语文学大奖毕希纳奖(Prix Georg Büchner),成为继里尔克之后在世界范围内产生最重要、最深刻影响的德语诗人。1970年在巴黎塞纳河投水自杀。
[2] 《心之灵》(Epipsychidion)是雪莱1821年发表的一首抒情长诗,诗人在这首诗中隐晦地将自己对永恒的真理和对“美”的向往内化为一种对理想化的爱情的歌颂与追求,并试图将浪漫派柏拉图主义诗学思想藉艰涩的诗歌语言表达出来,但因诗中传达出的微妙的对爱情的不贞和不确定性而被视为“雪莱诗歌中最难懂和最富争议的诗”。
[3] 基里洛夫(Kirilov),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Fiodor Dostoïevski,1821-1881)的长篇小说《群魔》(Les Démons)中的人物。
[4] 瓦拉几亚人(Valaque),又称弗拉赫人或弗拉希人,是曾经生活在中欧、东欧、东南欧的一个民族,为罗马尼亚人和阿罗蒙人(Aroumains,又称马其顿罗马尼亚人)的祖先。
[5] 埃尔文·查戈夫(Erwin Chargaff,1905-2002),奥地利生物学家,犹太人,以发现“查戈夫法则”闻名,也导致DNA双螺旋形结构的发现。曾获美国国家科学奖章。1940年成为美国公民。
[6] 切尔诺夫策(Czernowitz),地名,是今乌克兰西南部切尔诺夫策州的首府,历史上曾是犹太人聚居地,有“小维也纳”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