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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海伦找回箭的同时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3-01-03  

木朵:海伦找回箭的同时



  《花朵与漩涡——细读狄金森诗歌》,海伦·文德勒著,王柏华 等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5月第1版。



  这是海伦·文德勒(1933-)的地盘,尽管乍看上去艾米莉·狄金森(1830-1886)却拥有地契。她们都生于三十年代,但二人相隔了一个世纪。一人以诗学散文为箭,一人以诗为盾。

  海伦找回的箭,既可能是她自己射出去的,射向狄金森这个标靶,也可能是狄金森很多年前射出去的,遗落在荆棘之中,现在把它找回来昼夜端详,但也有可能是一场古老的战争遗留下来的,有一名射箭的弓弩手,又有不知其名的中箭者,这里的确会有一个历史事件及事件中的人的情感,现在通过找回这支箭的方式找回那个历史事件。

  对于自己的文学批评天赋,严格来说诗学散文天赋,她心里有数。她设计了诸多的问题,一一得到过满意的回答。她很满意这种自问自答的形式。她从这种形式中谋篇布局,并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她的读者(如果这些读者刚好也是狄金森的读者)。

  怎么问出问题,或应拥有怎样的问题意识?这是她对自身文法结构的反躬自省。

  既有狄金森的引力所造成的绕其公转,去探求审美对象的文法结构,又有自身定力所要求的自转不息,以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和敏捷性,审视散文的文法结构、理解其中悬停的秘诀,也同等重要。

  盯住狄金森其人。要知道她从莎士比亚那里借用了怎样的诗学观念,通过对比分析,找到螺旋上升的秘诀。

  盯住海伦·文德勒其人。当她说“我”的时候,她指的是在私人场合上一个审慎的读者形象,一个有备而来的超级知音。而说“我们”时,表明她在课堂上面对一群学生,做着反刍的示范,介绍成为狄金森的超级读者需要怎样的一只胃。

  同时存在两个狄金森,也就同时存在两个海伦·文德勒。

  如果说诗中呈现了诗人关于现实生活的尴尬、粗糙和遗憾的清醒意识,流露出诗人的真实自我形象,那么,在诗学散文中,作者的自我真实形象将以何等奇妙的办法予以呈现?这是一个谜。

  诗人处理的是第一手材料。对于生活事件的屡次转写,或真事抽象化的处理,无论如何都饱含着一个赤子形象,总有一部分心思、面容毫不遮掩,这是一个必要条件。但是,散文作者却不然,她几乎没有窍门也不留余地,向她的读者敞开个人生活的真相。

  狄金森有一份十分吸引人的清单,海伦·文德勒同样也有。

  要给狄金森喜欢戏谑式的谜语带来的刺激下一个定义。

  她接下来将怎么办?这是她在问狄金森,但也可以用来反问她本人。

  她继承了诗学散文一个怎样的传统?又如何化大为小,建设了自己的个性化体系?

  当她带着我们进入了狄金森的世界时,我们中一些人不免要回过神来,瞧一瞧她本人在我们面前的站姿。

  如果说狄金森在观察人类生活,她在观察狄金森,那么现在,我们在观察谁呢?

  基督教信仰的语汇在诗篇中频频出现,而诗人全身心地钻研着这些词的用法,它们并非先知早已固定的含义,而是动荡不已,于是,在已信与未信之间,半信半疑之间,有了诗人发挥的余地。而她,这严肃的观察者,伫立一旁,要评价:诗人的干劲到了哪个水准上?词语在先知与诗人之间使用真的产生了较大的差别吗?

  狄金森在以哪一种方式改写对基督教的认识?要从经验上去总结至少三种方式,并配以不同的例证。这是一个散文作者的基本功。

  她会这么说,也会那么说,那么,还可能会怎么说?说法的分类法着实是一个审美对象。

  人(性)已成为当代人心目中最大的风景(区),已取代了自然。

  年轻的狄金森曾一度不知如何是好。这样一个时间刻度必须尽快找出来。

  有一首爱情诗是爱情诗的梗概,而另一些则是对这一梗概不断地掩饰/演示。

  请仔仔细细归纳出狄金森诗中的小短线有哪些功能(它似乎并不同于破折号)。

  到最后,你会发现狄金森诗中的小短线意味着:你要什么,它就能供给什么。

  被一首诗折服之后,我们开始自问:诗人是怎么做到的?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在于,诗人还可以怎么做到?

  亵渎神明的小诗往往以另外一种庄重的方式在致敬。

  英语中的头韵转化到汉语中,诗人可以不去押韵(母)而可以押声(母)。比如,一首诗可以押an这个韵母,但也可以玩一玩押h这个声母。

  我们的确要有办法从诗人连排的三个同类名词或动词或形容词中找到其中的深意。切勿一晃而过​!

  短诗之短何以成为诗(的叫法)的一个前缀?这个问题既是诗人的用功所在,也是散文作者的发力方向。

  当诗人猛然想到可以戏仿一个宗教主题或形式时,她就能快速找到所需的元素。观念先行,元素殿后。

  戏仿手法的巧露痕迹确实也是对如何写好一首短诗这个问题的缜密思考。

  露点痕迹或卖个破绽并不比不露痕迹这种观念更落后。

  任何三个名词排列在一行诗中至少有三个原因来使之成行。

  从玫瑰走向爱神,只有一步之遥。这是站在共识基础之上来理解的。从私人的经验来看,从玫瑰走向曾与玫瑰相关的一个人的往事,也是一步之遥。

  发现诗人创作的原则,并不是散文创作的原则。发现诗人的作为仅仅是散文所要占领的高地之一,是行文过程中需要越过的一个陡坡而已。

  英语文学中字根上的细微变化、音调上的抑扬顿挫,换到中文天地中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就会变成次要的一件事。中国读者并不看重这个方向诗学观念的流露。

  每一位诗人都可能写一首以排比方式展示的清单之诗,而每一位文学批评家都不可能绕开这样一首诗,必须找到一个谈论清单诗的凛冽角度。

  读者总想以时间为准绳,从诗中先抓一个准,才放心跟着诗句往下走。但她所揣摩到的这根准绳跟诗人自设的时间线索可能并不一致。不同的缰绳能否牵住同一匹马​?

  如何发现精神和意念的重生呢?散文作者应该假设狄金森曾经这么设问过。把自己的问题当成狄金森的问题来对待。

  散文的流畅性与精湛度往往跟引用诗句中的成分多少有关。太多的引用、穿插会损伤散文本身的机理与密度。

  一个精心讲究的韵脚,在诗人写作当时显得额外重要,但时隔多年以后,读者觉得它无关紧要。

  “直到”这个词既是语义上一个确定性的表现,找到了一个落脚点或一条言说范畴的边界,又是文法上一个得体的衔接词,上下文关系顿然得到了照顾和照应,一个更靠后的状况发生了,前后有别,惊喜连连。

  一句诗中的某个词会因为作者同时假设了两个不同的理想读者,有可能用不同的词去替换之,不同的词对应不同读者的预期。诗人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换一个词就换一种预期,反之亦然。

  中规中矩的抑扬格或平仄观念,对于今天的诗人来说,影响力已大不同从前。

  押韵或谐音会使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词走到一起来,走入同一行诗句中。我们总是关切着使两个词走到一起来的原因或缘分是什么,对应的是我们的一种怎样的能力。但我们很少去关心两个永难齐聚一行的词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只问不答,已成为狄金森写法欣然自得的一大源泉。而自问自答已成为海伦·文德勒文法结构的得力助手。

  直白,甚至幼稚的开场白如何发展下去,有时只需要用到一个比较级的修饰法就够了。“更……”就能更新一首诗的进度。

  当诗人在行文中同时想到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时,眼看着文法自动生成的势能正在不受约束地激荡着要求更多的领地,冷静的诗人自然明白必须要有一股更正当的力量去统辖它。

  不知不觉中,第一人称单数“我”突然变成了复数“我们”的内在力量能够拥有一种得体的自检机制,随后又会回归到独立思考的单个的我的领地上来。这种一来二回的表现最终会成为诗人自觉能力的一部分。

  从“我”到“我们”这一次跃进,当诗人觉得利大于弊时,就会保留它,反之就难以容忍这个现象的存在。所以说,这里既有一个用法,又有对一个用法的自查与自估。

  不用第一人称,同样可以写一首自吹自擂的诗。

  重写《圣经》中的人和故事,会使得狄金森的诗拥有舒服的铺垫。这既是了解自我宗教观的一个得体方式,也是呈现自己观念史的一个进度。

  宗教观念上自我真实形象的鲜明有效,于人于己都能产生足够大的激发力。

  一个流血的伤口滴了好多血。诗人身体上发生的这一现象如何写进诗中?那么多滴鲜血滴落身体以外,滴入地心引力,每一滴血应有所区别才是。这时,诗人需要一条怎样的形而上学的止血带?

  诗歌的读者并不需要特殊的准备。但对诗人来说,准备得再多总是仍然觉得不够。

  在已有的准备之上,如果还要增加一个的话,诗人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更多一个维度的自我会怎么看。

  真事抽象化,在狄金森这里的做法是,她先给一件真事上一把锁,然后来讨论怎么打开这把锁。

  读者感觉不到诗人的连贯性何在,往往是因为他没找到诗人故意上的那把锁在哪里,更别提他准备了怎样的万能钥匙​。

  开端之力会被中度之力所接管,而且是不知不觉地实现了权力的过渡。这一点诗人尤其要注意到,不要误以为自己始终被开端之力所激发。

  想想看,在过去数十年的写作生涯中,同为诗人,你使用频次最高的一个词是什么?你最希望它是什么?

  诗人说,世上要有了光,诗就要有对这种光的理解与记述。光有内外之分,这就是诗人应尽的责任。

  整个下午,我都在公园里溜达,漫无目的,心绪平静。但突然碰到一个忧伤的女人。她的忧伤将这一切的状况一下子就改变了。

  诗人叫她的灵魂唱歌。这也是一件事。

  另一个样子的自我正站在格言的位置上。

  即使再歇斯底里的诗人也可以转化为啸傲东轩下的一个潇洒的诗人模样。

  诗人幽幽地跟她的读者讲她曾经是一个完整的人。她的读者会安慰她说:你现在也是。但这样的安慰不着边际。

  恐怖得令人窒息的三个场面最终会汇聚在一首诗中,一次性得到清算。

  诗中经常有一个女士的形象,但是诗人并不竭力去辩解这并不真的是她本人。

  你察觉到诗中有一个女人的视角,你就一定会找到一个男士的视角。

  因拒绝一个人而带来的愉悦有时候来不及在一首诗中完整地呈现。不妨说,诗中总缺乏一个时钟分秒不少地表现这份愉悦。

  不可改变的处境,诗也难以为力。意识到这一点,才可以写一首绝望之诗了。

  欲望会在它即将得到满足的一刻,矜持地推迟那一刻的到来。

  请给饥饿下一个定义,之后再下一个定义。这样你就不会感觉到饥饿了。

  你会更喜欢哪一个自己?一个是刚刚萌生欲望的人,另一个是在欲望即将得到满足之际的自己。

  我不饿了,往往意味着我对饿的理解进度抵达了一个圆满。

  那个说自己饿了的诗人心中所想的正是饥饿史。

  “我饿了”所在的句法结构,一旦感觉到不适,就可以改换为“我不饿了”的句法结构以重造。

  一堵墙壁把美和真分开,它并没有消失,它很可能就是善。

  谈论内在与外在的关系,诗人的语气终究会显得严肃起来。

  “什么?”(而不是“为什么?”)邻居们没有听清诗人的说法。于是重新问了一遍。但是,诗人不可能重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诗人完全可以想象一座火山横亘在她和其他人之间。于是,她的沉默要么是火山般的沉默,要么是火山教给她的沉默。

  英语诗人在押韵环节押上的全部性命和身家很可能在汉语世界里一点也看不出当时的情况有多么紧急。

  两块相似的砖重点不在于二者有多么相似,而在于它们一起所构成的应力对于整个的结构施加了怎样的影响。

  诗人没有一个亲友在战争或疫情中死去,所以至今没有写一首挽诗,这一现象是合理的。

  “不是……而是……”这个句法结构至少可以演变成诗的前两行。然后,以这种断言的口吻引发的自我质疑(或释疑)又可以带来另外的两行,形成一个完美的对峙。这个对峙的模型就是一个诗节。这就是句向行转换、句法向文法交叠的奥秘所在。

  汉译世界中的狄金森在押韵环节丧失掉的形象,必须在其他环节予以充足的补充,才能完美地塑造出她应有的饱满形象。

  中文诗人学不来狄金森那些押韵技巧,它们在汉语中完全丧失掉了,或者说,在当代诗学观念中已经变成了一个并不重要的写作策略。现在,我们要问的是:从狄金森这里,还可以汲取到怎样的营养?

  每一句关于夏日的诗都回荡着莎士比亚的一个声音。

  诗人列出的清单,请不要以先后次序来定尊卑。

  后代诗人怎么修饰“天堂”,出发点都是为了不伤但丁的心,都想绕开但丁走。

  一首短诗中连续出现四个“然后”,这往往意味着诗人对于后续状况的发生有太丰富的想象,不能止于其中一个。而且很明显,她已经把这首诗当成一次关于“然后”的句法结构的扩写来对待了。她一直在问自己的是:到什么时候为止,就应该没有然后了?

  试一试在“最后”这个词之后再加三个“然后”是什么滋味。

  诗人不但要指明神圣的事物与人类的事物并没有什么多大不同,而且要告诉人们说出这样的不同并不仅仅是勇气问题。

  你觉得诗人在亵渎神明,其实她考虑更多的是有没有渎职(诗人的天职到底是什么)。

  诗人不但拥有自己一贯说话的口吻,而且有能力借用天上人间所有的口吻。

  在众所周知的道理面前,诗人不施与推力,但在人之常情面前,她可能会轻轻一推。

  人们希望诗人说的,和诗人自己最想说的,往往并不同步。

  你多么希望将一条锁链套在反对你的人的脖子上。这个希望就是一条无形的锁链正套在你自己的脖子上。

  锁链之所以出现在诗中,是因为世上仍然有人不把人当人看待。

  除了砸掉旧世界的锁链,还要砸掉诗句中的锁链。

  当诗人开宗明义说她看不清路时,表明她开始对路的既定意义产生了怀疑,一条新路即将出现在眼前。

  当你想知道自己的落脚点在哪儿、是什么时,你就会期待一个更好的落脚点。

  一个动词,比如焊接,诗人屡屡使用。这一次,你不要期待诗人的用法有所创新。她可能仍然使用的是既定的、单调的那个意味。

  使用“空气”这个词结尾,往往意味着诗人碰到了不可逾越的、令人气馁的气氛。

  归因于上帝的,也可以归因于我们自身。

  狄金森将一把匕首揣在怀里,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这句话中的“匕首”​其实可以替换为别的东西,但不是任何东西。

  并不具指的某些温文尔雅的女人确实值得精妙地讽刺一番。但是,一旦落实到一个具体的女人身上,她从温文尔雅的气氛中抽身而去,回到俗不可耐的现实生活中,讽刺就难以准确传达出她的遭遇和处境了。

  野外如果无法治愈你的伤痛,那就试一试另一个野外。

  你听不清猫头鹰的悲伤,猫头鹰也听不出你的喜悦。你和猫头鹰打了个平手。

  你向一棵树祷告、祈求,即便这棵树当时很想帮你,但它看到整个森林都无动于衷时,也就忍住了,不露声色。

  长诗的逻辑在于诗节之间的生长性。

  神力之不足,艺术来弥补。

  诗歌的作用是什么?是在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构成的时间线索之上增加一条令人愉悦的平行线吗?

  痛苦的可修饰性可以减轻痛苦。这是诗人引导人们去发现的一个生活真谛。

  当一个人假设自己是一棵树时,就得用树的眼睛来看待周边的世界,如果她仍然用人的逻辑思维来处理树与人的关系、树与森林的关系,就表明她还是那个人,而不是树。

  人化身为一棵树,从语法上来说,这不难做到。但难以做到的是,人怎么用树的形象立足于世。

  强劲的诗人在生活中意识到自己拥有多少权利,在诗中就会声明自己拥有的全部,绝不允许自己在字面上有任何的遗漏与丧失。

  想象从鲜花中提取香液的过程,莎士比亚与狄金森的做法大同小异。

  要么是无中生有,要么是有中生更有。

  想象一种螺旋形上升的生命的活力。

  从生活中失去的,又从语言中双倍地获得。

  你在路上偶然看见四棵树。第一天你会觉察到它们拥有的偶然性色彩和明显的无用性趣味。但是,如果第二次你重新再去看它们,带着个人的目的和生活中被撩拨过的心弦,你就会发现它们是一种必然的存在,它们个个对你功利心的启迪不一,源源不断。

  路上的四棵树不只是四棵树这么简单。

  我们缺的往往是第二次去看同一件事或同一个人的机会。

  发表就是一种罪过,就是一种要价。你要么赞成它,要么质疑它。

  发表会使自己离名声更近一点。但这个更近一步的感觉常常误导人。

  如何理解发表的问题,你应当写一首诗去解答一下,而不是凭空去想象发表的利弊得失。

  述而不作,这就是圣人的发表观。

  你发表一个看法,但是没有人听。这时,你就知道什么是发表了。但这个状况并不是鼓励你去思考怎样的发表形式才能赢得更多的听众。

  你在一个万人聚会上发表的看法,往往不及在山间小道上对一棵树的倾诉。

  最好有一种办法将你的作品和你这个人隔离开来,使得疯狂的读者不会因为喜欢你的作品而追溯到你这个人。

  这是复合的灵视:我们既是哀悼者(哀悼别人),也是被哀悼者(哀悼自己)。我们既在哀悼之中,又在哀悼之外。

  人们可能会在明亮的房间里谈论肤色、阶级或教派等问题造成的不平等现象。有的人义愤填膺,有的人冥顽不化。但只要关掉这个房间的灯,他们就会鸟兽散,各回各家。即使再占上风的观点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也荡然无存。

  那个半夜爬起床来仍在思考肤色、阶级或教派等问题的人,值得为他写一首诗。

  诗人的闺蜜向她讲述自己婚后生活三个阶段的心理变化。诗人随后把它们写进诗中。后来她的闺蜜读到这首诗,觉得诗中谈论的是别人的婚姻,而不是自己的。

  想象蜜月中第一次闹别扭的新婚夫妇当晚各自的心理变化。

  独坐在客厅里的妻子突然看见了一颗珍珠,她分不清它是婚姻培育的还是时间培育的。

  时间是烦恼的考验(Time is a Test of Trouble)。三个英文单词押的头韵T。这种技巧在汉语世界中该怎么操持?“时间是事件的实践。”玩一玩谐音梗如何?

  换掉诗人所使用的原先标题。这个做法令人震惊。

  如果你曾想象自己的大脑被劈成了两半,此后,你对同一现象迅疾产生的两种看法就跟这种挥之不去的想象密切相关了。你不免觉得一个想法是左脑的,另一个想法是右脑的,你做不了主了。

  后来,你在朋友家的厨房里看见过一把明亮的刀。你不免会拿起它,掂量一下,判断曾劈开你大脑的是不是这样一把刀。

  生命中所遇见的每一把刀都有助于你理解“劈开”这个词。

  如果你有过一次想象自己的大脑被劈开成了两半,从此以后,你就再也回不到大脑浑然一体的那个不被分开的原始状态中去了。

  如果思想的秩序已经大乱,这时你得找到一个金盘。想象它们一个个放入盘中的位置,于是,你就找回了那种你所要的秩序。

  诗人写了一首关于蟋蟀的诗,然后连同一只死去的蟋蟀一同装进信封里,寄给了这首诗的第一读者。这只僵硬的蟋蟀是否有助于第一读者理解这首诗?

  你不可能要求诗人将一颗太阳装进信封里,寄给你以验证诗中的太阳是否足够热烈。

  诗人叫不出这棵树的名字。但她仍然可以富有情感地启用这棵树。

  我知道经过山中小道时的步态如何,我有这方面的经验,并以此来判断一人在描述经过同一条小道时他的经历与体验是真是假。

  诗是诗人留下的光。也可以说,诗是诗人使用过的太阳。

  他人的死讯可以在一首诗中连续用多个动词予以表述。挑出讣告中的动词,使之成为一首诗。

  当诗人意识到自己能抽象地谈论某一个主题时,他就离真事抽象化不远了。

  如果魔鬼对应的是一个坏人的某种等级,可诗人在诗中却只用一两次。要么在她的周边生活中没有碰到过这样一个人,要么这样一个坏到极点的人不值得一写。

  在菊园赏菊时,突然听见旁边一个人说,“你看,这种菊花里面有一个漩涡!”于是,等那个人离开走远后,我又凑过去重新看了那朵菊花。

  当我们经过几排摆放整齐的菊花时,一个工人在说,“这花开得真不容易呀!”我们当时想的是这花很难伺候,为了让它们在此展示丰富多彩的姿态,花费了不少人力,甚至联想到这个工人个人生涯中的种种挫折,却没曾想到这个工人说的是花本身开花的过程来之不易。

  太多的花,我们看不出什么不同。我们看的不是其中的一朵花。

  一个园丁正给他的儿子解释一朵花如期开放需要符合哪些条件。他在掰着手指列清单。他的儿子一点耐心都没有,觉得父亲这门手艺没有什么稀罕。“花,不就是自然而然地开放了吗?哪有那么费劲?”

  如果有一朵花拒绝蜜蜂的到来,这件事诗人怎么看?

  从花蕊中看见一个漩涡的人与看见一把匕首的人都影响着旁人赏花的进度。还可以这么看!这个观点会催促在场的人去思考这花还可以怎么看。

  诗中人称的转化往往依赖于动词此起彼伏的转换。动词转换有多么快,人称与视角的变化也就有多么顺利。

  诗中的一条蛇,既可以是你小时候自己亲身遭遇过的一个场景的缩影,也可能是长大后你邻居家一个小男孩碰见的突发状况。时空是可以叠加的,人称代词的意味同样可以叠加。

  灰烬不仅表明那里曾经有过火,而且有过玩火的人。

  任何生命都可能化为灰烬或乌有。但是健儿每一次看见一堆灰烬或长夜消失之时,都会往前追溯灰烬的前身或虚度的长夜之前是什么。灰烬成了一个起点,而不是无话可说的终点。

  灰烬,这个词如果在三首以上的诗中出现过,读者就会很愿意去琢磨诗人对死灰复燃这个命题持有怎样的态度。

  一场大火留给人的记忆千变万化,但在这场大火所造成的事故中产生的丧失感和恐惧感会渐渐稳定下来,成就诗人一双火眼金睛。她会用这样一把火(的领悟)去纠正历史上所有大火造成的影响。所有的大火,无论是政治的还是宗教的,都向这一把火看齐。

  你的生命中很可能出现过一个人曾经向你解释过起火的原由是什么。你当时来不及参与讨论,提出自己的看法,甚至来不及反对和抗辩。但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你只好在诗中反反复复地去质疑他,反对他,同情他。

  在如何看待诗的上下文关系这个问题时,不要高看一个化学家或历史学家的眼光。

  准确只是诗的品性之一,正如含混也是其一。如果你写一首诗的目的最初就是为了达到准确的效果,而你后来的确做到了,这样,准确在此情此景中就是一个优良品质。准确跟合目的性息息相关。

  自上而下递转之力太多,成因太复杂,诗人最终选择的很可能并不是最壮丽的那一个。

  成因既是历史的(跟诗人的生平轶事有关),也是现实的(跟读者的个人心境相关)。

  诗中如果有人群的运动、进进出出的表示,那么,代表他们的人称代词(比如“我们”)肯定也会有一个从主格到宾格(以及所有格)的平行运动。这一点,在英语中要比在汉语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哀悼者所理解的最后一个夜晚,是永恒的现在。

  谈论一首涉及死亡的诗,参与者都能小心翼翼地关注到每个动词的轻重缓急,这是死讯促成的一个理解生命的礼仪。

  我们在一棵树下的表现并不会比在房间里的表现更高明或更高尚。

  一只蜜蜂的低语乍然停息,这个现象肯定会带来后续的反应,会有紧随其后的进度继续发生。但同时,此起彼伏的效果在于蜜蜂退场了,其他动物的声响可能就要登台了。正是围绕着蜜蜂逊位般的这一突发情况,不同的诗人随即会有不同的情节设计与角色安排。

  从诗的开端就已声明退场的蜜蜂,在随后的进度中是否还有重新亮相的可能?如果还要让它重返舞台,诗人可以采取的策略有哪些?

  我们在熟悉的朋友面前开始变得陌生,是因为我们突然不愿表露心思或对共同关心的话题一言不发。

  一个灵机一动的关键小技巧,诗人在一首诗中连用两遍才会放心。

  一个前辈诗人会告诉你绝望有什么好处,或怎么利用好绝望。

  上帝或老天爷总能成为一个用来押韵的对象。

  “民以食为天”这条谚语完美诠释了汉语中食物与苍天之间的逻辑关联,类似于英语世界中食物(Food)与上帝(God)之间的押韵关系。

  仅仅从可见的明面上的词语关联来寻找上下文完整的逻辑链是不够的。

  读者非常看重的一个关键词(觉得意义非凡)很有可能是被诗人第一眼就已替换的一个词,甚至有可能被替换了三次。

  一个众所周知的经典故事,诗人要重述它,总会用到一些别具匠心的小技巧,使得故事的讲法出现一点变化。

  句子掩盖不住诗人的价值观。或者说,诗人价值观的盖子不能用句子来制作。

  诗人如果想要解释清楚“好奇”这个词的意思,不妨引导读者去想象它的父母是谁。

  试想两个相距甚远的词分别是什么。然后,再看看诗人用什么办法缩短距离,将二者连接在一起。除了诗人用的这个办法,你还能想到什么?

  押韵太古老,时时牵动文法结构的神经。

  永恒的饱满却不时表现为一时一地的乏味。

  一百五十首诗,就像一百五十张账单。经过收集人的排列组合、分门别类、大数据分析,能够推断出买单人的消费习性、品味和嗜好。

  如果狄金森在急诊室里写过一首诗,海伦·文德勒也一定会去急诊室体验一番(哪怕这已不是原先的急诊室状况),执意要弄懂这首诗。

  兼顾狄金森的嫂子的措辞惯例和审美习性,有利于理解狄金森的创作原理和态度。你能确定这一点吗?

  为一只蝙蝠辩护,其实是为自己内心深处关于蝙蝠的偏见做一次纠正。

  如果有A、B、C三个容身之所,你觉得诗人所安排的一只蝙蝠(Bat)最佳的归宿是哪一个?

  喜欢蝙蝠的人是否也喜欢洞穴?

  造物主造出蝙蝠的目的是为了什么?请把这个问题当成你写一首诗的目的。

  强劲的诗人会使得名声变得次要,或成为一种装饰品,或仅限于锦上添花的迟缓反应的伴奏。

  我们都知道一座高台的名声是怎么来的,却不知道我们自己的名声从何而来。

  我们在前路上碰见的任何人,哪怕是一位气喘吁吁的老妪,都有可能是下一阶段涉险闯关的引领者。

  我们偶然遇见的那个人之所以能够转化为我们前路的引领者,不是因为我们付出了等价交换的筹码,而是她从我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份责任。她有可能是碰巧帮了我们。只是在我们看来,她是必要的天使。

  头韵是英语领域前进路上最醒目的箭头标记。狄金森太善于用它来作为文法结构的关键推动力。

  诗中怎么会出现“突尼斯”这个地名?这个地方诗人一辈子也没去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使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名,基于怎样的原理?相信每一个读者都能替诗人解围。

  诗中连用四个一(不定冠词)往往被当成诗人有意为之的作法,或不得不依赖、遵循的运行原理。

  每一只鸟在诗中的表现都应得一个高分:A。

  诗中醒目的一个长句会使得前后两个短句就像伐木工人在拉动一把长锯切分一根巨大的木头。长句会使得字里行间出现拉锯的微微的震颤声。

  诗人一旦意识到一个长句能够替她演奏内心的音乐,那么她也有办法让每一个短句具备同等的能力。于是,每一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句子都是她心目中的演奏大师。

  腹韵所在,头韵还来不及反应。

  一个词被另一个词所替换,诗人因此欠这个词一个人情。她在以后一定会设法偿还。

  换一个修饰词试一试他人坚定信奉的一些事物会不会变色,或者他人会否因一个词的冒犯而勃然大怒。

  一个准确的词具备怎样的条件才使自己不可替代?

  改写早先一首诗和一个故事的一首诗最内在的推动力是什么?改写与重述的意义何在?

  诗人在一首诗中说她死了三次(已经死了两次,还会死最后一次)。你会觉得这是一个谎言吗?

  有时,蜜蜂是一首诗的暗线,飞来飞去,一种天然的声响遍布全局。诗中其他的动静都向这个核心的声音看齐。有时,它是以复沓元素的形式出现,只要再出现一次蜜蜂这个词或这个形象,诗就能找到灵魂所在。有时,一只蜜蜂是整部诗集的灵魂,就像一个人的一生做了一个长梦,因为一度梦见被蜜蜂深深进入(被蜇了一口,或梦见自己成为一只蜜蜂)而刻骨铭心,不得不在接二连三的诗篇中一次又一次地回应它,乃至于整部诗集都回荡着一个跟蜜蜂相关的声音。​

202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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