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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虚构作为一种真实的力量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11-07  

木朵:虚构作为一种真实的力量




华莱士·史蒂文斯
胡恩宫中饮茶


不曾少一分,不曾因我身着紫衣降临
西方的昼日,穿越你们所谓的
最孤寂的空气,我便少了一分自己。

洒落在我胡子上的油膏是什么?
在我耳边嗡鸣的圣歌是什么?
将它的潮水横掠过我的海洋又是什么?

出自我的思想金色油膏倾洒如雨,
我的双耳造出了它们听见的圣歌鸣响。
我自己便是那汪洋大海的罗盘:

我便是我在其中行走的世界,而我的所见
或所闻或所感的来源唯有我自己;
又是在那里我发现自己更真切也更陌生。

(陈东飙 译)







  在诗学上,两个真实的形象,一旦机缘凑巧地叠加在一起,就会变成一个醒目的虚构的形象。很容易辨别出它是虚构的、不真实的,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和它一模一样的东西,但它又有某种说不清的真实的渊源、可靠的背景,好像是对真实世界或某个真相的一次说明、一个见证、一道反讽,再真实不过的事物,在它面前都要处于下风,仿佛唯有它,被叠加过的真实化的虚构,才是最为真实的。仿佛人们对真实的理解必须经过两次真实体验的叠加所形成的某种抽象化的虚构历程,才会牢牢铭记于心,才会由周边世界的真实变成刻骨铭心的内心世界的真真切切。简言之,真实必须被诗人动过手脚之后才堪称为真实。否则,一次性的真实太假,会以微不足道的、不起眼的、不当真的、草芥一般的存在被久久漠视。一个孤零零的真相、一个真实的人、一件真实的事,如果没有参照物,没有一个锚或锚定效应,它就难以在现实生活中像钉子一样确定无疑地显示出来。(同理,谁还会记得一颗孤零零的钉子放在哪一个抽屉里,但会记得钉在某处的一颗钉子。)我们也知道,现实生活中的真实细节太多,目不暇接,处处是真,却到处遗忘,即便是当事人也会觉得一点儿不真,没什么感觉,这里没有什么真实性的力量或真知灼见或硬邦邦的真理,有的是琐碎无边的不堪重负的生活压力,生活的真相最终锐减为一个疲于应付真理的人,再猥琐一点就是,一个被金钱支配的与物欲搏斗的个体形象。真实之锚恰恰在于虚构,在于一个真实找到另一个真实之际,互认对方的身份之后,顿然生成的为何让彼此等了许久的那巨大的时间空白之间的无尽遐想、了不起的唏嘘,两个真实之间的空余正是虚构的源泉。
  真实最初定格于一个人或一代人的时间历程上(也就是说,真实跟某一个确切无疑的时间点有关,真实跟发生真实事件的时间因素有关,要找到真实,便捷的方法就是借助它的发生时间,于是,时间是作为真实的一个前提条件而跃入眼帘),但由于出现了另一个与之相仿的或起诠释作用的真实,使得时间化的、个别的真实得以空间化、集合化为一个时代景观,真实得以流动或流转,成为可以被诠释的对象,可以被歌咏的审美时刻。对,就是诗人站出来,搅动着真实的琼浆玉液,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诗人在捣乱,在掺假,在重新分配众人的奶酪,但是打心底里又无一不佩服诗人的义举,仿佛诗人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真实,服务于真相,服务于一代人梦寐以求的一个真实的结果和报应。人们懂得诗人这动了手脚的工作,名义上称之为虚构,但实际上它一点也不假,严肃得就像是迟到的正义。(关于真实的记忆,人们最终还得从诗中去寻找,严格来说,如果历史记忆中没有一首诗的温婉存在,这种记忆就会因为缺乏真情实感而难以众口相传。)人们可能在某件事的真实细节上争得面红耳赤,都说对方的记忆出了差错或认为对方隐瞒了真相,扭曲了事实,添油加醋,但一旦经由诗人在一首诗中的调和,以虚构的名义和实际行动将真实予以诠释、比较和刻画,众人就很可能见好就收,不再吱声,毕竟他们所记得的真实或自以为理解了的真实都比不过一首诗的真实(这一方面我们有太多的历史经验),即便这是一首虚构之诗。横亘在两个真实事件之间的巨大空白中孕育的一首诗,将是这空白的最佳见证,将是真实的加分项,也是新进的一个真实的力量。这是诗天然拥有的某种权威,这也是诗人天然拥有的某种力量。只是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远远低估了真实在诗中扎根的那种求生的欲望。
  虚构之诗对于个别的真实、一次性的真实并不感兴趣,也没有表达欲。只有等到了另一个真实情况的发生,而且两点之间能够连成一条直线,这条线能够穿越历史迷雾,穿越千山万水,穿越种种观念的阻隔,这时虚构之诗才开始启动得体的力量,参与这条直线的塑造以及这条直线暗流涌动的能量的供给。而这根线也可能被诗人折半为叙述的半径,使之成为见证真实、道明真相的重要参数。虚构之诗中也会存在明确无误的两个点以及两点连成的一根线,一旦读者找到了这根线,就会恍然大悟,明白这哪里是什么虚构之诗啊,明显是大爱无疆的真情流露啊!真得不得了。尤其是很多年后,第二次读到这首诗时,第二次真切感觉到诗中那根直线的存在时,巴不得叫醒已远远被自己甩在脑后的诗人:哦,亲爱的诗人,我读懂了你,并由此读懂了一部分自己。可见,虚构之诗对于双重的真实才感兴趣,这是虚构作为一种责任和伦理勃发的前提,真实以最小的偶数形式存在,才排除了那种随机性,并因两个真实情况之间的间隔的存在,而使虚构有发挥的空间。虚构表面上是因为当事人记不清历史事实或对一个真实情况所发生的条件理解不足,于是,诗人来帮助他。在基本要素具备的前提下,辅以必要的诗性元素,使得真实存在中的人的真实感悟因语言之真挚得以保存、体现和传递。虚构之诗最懂当事人今非昔比的那种心境。而两个真实情况之间存在的种种差异的确可以扼要地归结于“今非昔比”这四个字。可比的是什么?不可比的是什么?为何可比?为何不可比?比与不比孰优孰劣?种种问题的答案,最终都将由虚构之诗予以揭晓。
  如果这个当事人就是诗人本身或者说诗人要去描述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两个真实情况间的差异,他也不见得无师自通,全知全能,记忆模糊处、逻辑不通处,他可能都得使用虚构原理来做一次衔接与沟通。两点之间的那根线的确并不存在于事实适时的两点之间。这根线就是虚构的电流。如果诗人尝到了这根线带来的刺激和甜头,它就不再是纯粹虚构的外在之物,而是与现实生活中的一棵树、一栋房子或一个人那样确然存在了。这根线虽然没有画在纸上或一时半刻目测不到,但是它和生活中的很多直线是一样的,必然存在着,诗人当然是最先踊跃认领这根直线的人,没有这根线,他就会像丢了魂一样,无法在今非昔比的切实感悟中步入光明正道。虚构作为一种方法,确实跟真实有所不同,有一种人为的、制作的痕迹,是一种智力活动,无中生有,凭空臆想,但作为原理,作为诗人天然拥有的一种权利,作为能够产生结果或作品的一个先决条件,作为生活中看不见却永恒存在的众多直线中的一根,它是同等的真实存在之物。当然,直接将它称之为真实,可能原生的真实并不乐意,也不会慨然接纳,但如果说它是一种真实的力量,那根直线中输送的能源,想必所有真实存在的事物再也不会拒绝。我们生活的世界并没有被真实完全地填满,不妨说,光靠真实,再多的真实都无法填满我们生活的世界。在一个真实与另一个真实之间,不再是真实,否则真实就多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是生命不堪承受之重。这时,虚构姗姗来迟,不争不抢,耐心等待真实自愿交出一部分属地和权利,好像从一开始这块地这些利益本来就应当归属于虚构。虚构之诗的存在,就是真实世界一个永远给人们带来惊喜的原动力。诗人从古至今所拥有的那股子劲头,那种对真实事物的眷顾,那种爱,说到底都是一种真实的力量。诗人都已经真实存在于真实世界之中,怎么还能嫌弃他的作为呢?他所创造的每一行诗哪怕看上去是假的(假惺惺的、假情假意的),我们也必须非常审慎地把它当真来看。这不仅仅关乎到诗人的利益,而且与我们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因为我们的生活离不开虚构这一点,真的无可争辩。




  胡恩是谁?诗人自己的解释是:胡恩是老胡恩的儿子。这条解释看起来是在兜圈子,什么也没说,好像是回避了一个真实的创作背景要不要坦诚以告的问题。但它其实也是一次不着痕迹的叠加手法的运用。这里有两个胡恩,于是,就有某种差异,就有1+1>2的叠加效应。诗人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信任这条解释中的逻辑与情感,你就会接二连三地说出“胡恩是小胡恩的父亲”“胡恩是他的邻居的一个邻居”“胡恩是他种下的一棵树的种植者”,这一类的表达式涌现出来,不难发现胡恩无所不在,至于胡恩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其实并不关键,关键的是你本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因为你就是胡恩之一,在有关胡恩的各种表达式中总有一个会把你绕进去,使你成为胡恩想找的一个人或你最后会意识到你就是一个胡恩。于是,你当前所做的事、当前的想法就是胡恩正在做的事,就是胡恩的想法。如果说你有一个工具箱,那么胡恩也会有一个工具箱,如果说胡恩有一座宫殿,你也就会拥有一座宫殿。来到胡恩宫殿里喝茶的那个好朋友就是你生活中任何一个好朋友的形象的取舍。解决好这一个心理障碍问题之后,你就不会被胡恩是谁这个外围问题所干扰,而能登堂入室,直奔主题。所以,现在你要把目光移向一个来访者,一个降临在胡恩地盘上的关键角色。猜猜这个人是谁,可能比猜猜胡恩是谁更有趣。如果说胡恩还有一点个性化的形象,某种隐私的气息,那么,来到胡恩宫殿中的这个很可能是来喝茶的客人却是一个公众人物,可能是匿名的,也可能是乔装打扮的,但绝不仅限于胡恩的一种私谊而登台亮相。来者跟你我有关。确切一点的说法是,来者跟我们现实生活中所能想象的所有来者形象息息相关。我们要从无数个来者形象中选择一个,尽可能通过我们关于来者形象的理解经验,来审慎地理解眼前突如其来的一个来者。这个来者叠影重重,真不容易看清楚。
  具有某种从天而降能力的来者形象,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拥有全知全能视角的上帝一般的尊神。来的不知道是哪一路神仙,但终归是来了。降临在凡间。只是说,他出现的这个场合又不是穷乡僻壤,而是一个人间帝王般的宫殿之中。这个地方可不是寻常老百姓待的地方。神仙下凡第一步就来到了气度不凡的宫殿之中。好不容易来一趟,不是去解决民生疾苦问题,而是到一个偌大的华丽宫殿中去喝茶、聊天、叙旧。这未免太奢侈了。要紧的是,来者不善,他直接以第一人称讲述他的来到而不许别人间接描述他的行踪。他本人直言其事。兴高采烈地来,气宇轩昂地来,踌躇满志的样子着实让人很想打探一番此次而来所为者何。当然,通过评估来访者的言谈举止,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判断:他到底是不是神?采用排除法确定来者形象,可能是读者不得已接近诗人意图的少数可用方法之一。不过听那人的口气,我们首先得认定他是一个神。他出现在人间,肯定是要带来什么消息,要宣示什么戒律。我们等着听他的开场白,他要说的第一句话又会是什么呢?如果诗人真的想在此描述类似上帝的某一次显灵,他的经验从何而来?他如何在多个显灵的传说形象中叠加出如此这般的上帝般的形象?可以说,来者先是以一个从天而降的形象显现出其高高在上或居高临下的姿态,然后吐露出的第一个字就是大写的(既是这首诗的开端的第一个字,也是来客开场白的第一个字)否定词:不。仿佛是对他的此番降临的不看好、预期不高,他觉得他的出现有可能会损害他的形象。所以,他既是向信众或胡恩们提示一下这一次降临不会怎么样,又是对自己的一番越格般的作为找一个台阶下。他来得如此矛盾,好像不该来,却又真的来了。真让人好奇,看他怎么自圆其说,看他怎么在否定语气中翻身和反转。
  看上去,他是在为自己未曾损耗而辩护。(理论上说,只要发生了一个行动,能量与品性都会随之产生相应的变化,增损已不可避免,到底是增还是损,或是维持原样,这就需要做客观的或主观的评判。这时,主观的评判以强硬的语气声明了自己的主张,不容分说地强调了自己此行毫无损失,这是在忌讳什么吗?)他认定来到这里无损于他的尊容/尊贵。不会减少一分一毫的自我质量,没有损失,也不会蒙羞。但越是这样说,越是渗透着一种损益观念的危机感,这明显说的是人话呀,人才会时时刻刻考虑自己一言一行的损益。神不应该这样啊!有鉴于此,读者很可能会开始起疑心,觉得来的不是某路神仙,而可能是一个乔装打扮的人,或高度想象的更完美的某个当事人的自我形象。不妨说,这有可能是一个高度自觉的诗人发明的自我形象。来者看起来很在乎自我形象和自身利益,始终惦记着自己的质量的减损问题。按理说,如果他是来做一件好事、行善,就不会有损他的总体质量,反而有可能增益其所不能,莫非是他已经预判到了此行的为难之处、动机不纯?他提醒自己不能丧失了本性,不能因为降临于某个特殊的场合、人间大染缸,而心旌摇摆。他想保留那个原本的自我形象。又好像是事先声明,你们不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我的出现只是我的出现,并不能理解为你们由此得到了什么,不要有这样那样的过高期待。可见,这个开场白兼容了自信满满与处心积虑。否认或拒绝了某种显而易见的可能性之后,一门心思地,来者就可以毫无功利心态地,也将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进入人间胜境,接受人的款待,而不欠任何人情。两不相欠的心态使来者如释重负。
  明确了我无所减损,我才来去自如。现在,该来的人来了。来者的前提和心绪都已表明,接下来,诗人进一步怎么去勾勒来者造成的后续影响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真的是为了来喝茶吗?(应邀)来解决问题吗?来与一个特别的对话者小聚吗?为何而来?将来又该怎么脱身而去?来者如此强调无损其身,不减其一分的有约在先会使接下来的会谈陷入尴尬的气氛吗?如果凡人不能从来者身上得到一个子儿的利益,如果受其启发也算他的总体成分的话,那么,此君的降临反过来需要从人间带走些什么吗?难道此次相聚是一个零和游戏?不会增加一丝一毫的正能量吗?诗人所勾勒的这个来者形象现在看来,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人的气息,这不就是一个生动活泼的人所具备的念头吗?当他心心念念“我执”的那个情结时,这就变得很有趣了,仿佛是一场好戏抛出了一个等着瞧的悬念。细细一品,来者所谓的不减损其身并不全是指来到此地之后他会丢分或有所损耗,还传递了一个有能力战胜重重阻力(而不损分毫的自我形象)的信号,他的降临、他的穿越都是干净利落,表现突出,能得一个满分,而不会被人扣分。也许,在他看来,降临也好,穿越也好,对他人来说肯定是不说伤筋动骨至少也会有损皮毛(他人是怎么对付最孤寂的空气他不管,反正他有的是办法),对他来说则不然,他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比较优势。这一点,初次亮相,他就夸下海口。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到的。他就是这样进行自我评估的。他说到做到,然后来到我们中间。




  降临,有一种从高到低、从上到下、从仙界到凡间的运动过程,而穿越意味着时空交叠,从一点到另一点、从能力范畴突破到此前有所不及的场域、从本我到非我的非凡进程。穿越了时空的来访者意识到在他的身边、耳畔都有一些外在的动静,就好像待在原地的生命正在夹道欢迎他的来到。他的来到就像是一个新鲜事物。他可以佯装不知他们在干什么,享受这一份美誉,也可以故作镇定地询问他们在干什么。这明知故问的虚荣心的满足使得这一趟没有白来。来到了人们的心坎上,来到了高亢嗓音的喉尖上,来到了人们虔诚合什的指尖处。尽情享受这份荣耀吧!人们显示出非凡的热情,欢迎这位雄劲的来访者。人们奉上的油膏、圣歌和热浪对应的是他们得到启蒙以来所领悟的对贵客的欢迎应有的礼仪、心态,也是他们内心深处萦绕不散且忧心忡忡的诸多期望。说白了,他们希望这个突然来到的巨人能够帮他们解决一些实际问题,现在所奉上的礼物都是他们不得不付出的信仰成本,是一笔妥善的预付款。来者当然可以尽数笑纳,也可以委婉谢绝,关键看他怎么看这些人或能不能帮到这些人,看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使命感。实际上这是一个自我反顾的机会,不光是人,无所不能的神也必须拥有这样一个自顾有暇的机会,了解到自己与人性相通的地方以及力有所不逮的短处。油膏、圣歌、热浪何其多哉!可以说,你要多少,凡间就有多少,每天都有,每小时都有,每个人都有,你数都数不过来。所以,在这巨大的欢庆海洋之中,来者不但意识到荣幸之至的巨大满足,而且这明显也是一个套啊,套取来者的信任,套取来者的承诺,当然也检验着来者是否真的拥有非凡的能力,可以拯救苍生或者排除万难。有多大的能力,就承接多大的赞美(接受你可以做的,拒绝你做不到的),这是来访者应遵守的基本礼仪。
  所以,在接二连三的自我设问中,来者感受到了人间的某种别致性及其带来的虚荣心的满足。人群看上去确实有一点怪异。看不懂,弄不清,狂热又狂喜,在来者看来,眼前的仪式或形式的确有一点一问三不知的诧异性,但很明显,他的疑问不会亲口说给人群听,避免降低自身的威仪以及人们对他的期望值。他要自己寻求答案,要自圆其说。人们搞这么大的阵势是为了什么?他们欢迎我这样一个来者,有什么动机?我的出现对他们的生活、生命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他们中的每一个个体与我的关系如何?油膏、圣歌、热浪看起来是他们训练有素的常规礼仪的一部分,他们真的等待已久了吗?如果他们愿望落空了怎么办?当来者从踌躇满志、无所不能的自我评估体系中走出来时,先是生发一连串疑问,然后使自己成为这些问题的解答者,并在解答过程中能够反思到自己的能力短板,这一系列流程操弄的确有助于勾勒出来者的思想水平和精神轮廓。这也是诗人为何将来者牢牢控制在第一人称的表述系统中的缘由。诗人想让来者不攻自破、原形毕露、自我检讨,虽有所不恭,但有理有据,仿佛是对历来单方面的仙界对凡间居高临下的观看姿态的一种反转。实际上,这也是诗人所创造的一个机会:在一次虚构的历程中,将虚无缥缈的有如上帝的至高无上者塑造成既通情达理、通悉人情世故又能够超脱其中、超凡脱俗的具体形象。当诗人意识到并真正刻画出神仙也有七情六欲,也有一波三折的心绪起伏时,他就明白了诗作为一座容纳这一切可能的威严宫殿的奇妙所在。于是,约来者到胡恩宫殿里喝茶,其实就是把他约进到一首别致的诗中神侃一通。(如果这首诗能办到,那么人人都可以仿效之,人人都可以成为胡恩。)
  现在,这首诗就是一座宫殿,牢牢锁住了一个上帝般的形象,一个自身存有疑问的巨人形象。不仅是人,而且神也可能有一堆棘手的问题要去解决。(问题往往产生于由此及彼的进度之中,或者说与人的联系之中。当一个神或一个人要去理解人性时,问题就产生了。人的问题就潜伏在无尽的供求关系之中。)人不是去和至高无上者比谁的问题更多,而是从碰巧降临在诗中的一个巨人如何解答自己的问题的进程中感受到自问自答、自我拯救的措施之所在。与其说虚构的力量无比强大,不如说自我反思的力量宽阔无边。没有人会给上帝或神一个他所要的答复。现在我们可以看一看这个高大无比的来者是怎么解答自身的问题,是怎么看待他与人群的关系。这个答题的思路以及自我反思的诀窍都可以为人所借鉴。首先是关于油膏的想象:物质的油膏,来自人群的油膏,被抽象化了,被当成一种精神上的滋润之物来看待。于是,人群献出的油膏并不是他们自有的,本质上来自至上者的馈赠:油膏本来就不为人群所有,现在只是物归原主,人群真正所能得到的是品尝油膏的滋味,以及通过油膏去呈现出人的尊严、人对至上者的理解,也就是说,关于油膏是什么、有何用的理解形式,才是为人群所占有的。这是一种后天的获得。所以,来者才会给出自己的答复:油膏是一种精神能量,是一种思想,是施与人群的甘霖。这也不是与人争利,不讲客气,而是一种反客为主、自我反思的思考样态。这种能力的确是可以借鉴的。诗人通过油膏这个载体、形式捕捉到了凡人与来者这一主客关系之间存在互通有无的可能性。(这一观念的获取,不也是油膏的一种形式吗?)人有条件参与对话,并进行物质与精神双方面的交换,当他们中间出现了一个高贵的来客时。对人来说,归还本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这一做法本身(这也是一种美德)就具备了与至高无上者对话的资格。
  像“圣歌是什么?”这一类的自问,并不是要求自己去下一个定义,而是督促自己停下来,打探一个究竟之后,去回答:圣歌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应该得到怎样的或何等程度的理解?很明显,圣歌或赞美诗是人群唱给自己听的,是欢迎仪式的一部分,人们会想啊,他们所唱的正是圣歌本身,并且把他们对圣歌的理解通过嗓音已经诠释在圣歌之中。但是,降临者并不止步于此。他还想知道圣歌因何而来。也就是说,圣歌的源头是什么?它是谁创造的?很隐晦的一点心思是,他可不想听唱了千百遍的、陈词滥调的圣歌。他所要的是那种原生态的,就像第一次听到的源头式的圣歌。这歌因他而起,为他而唱,这才过瘾,这才是圣歌的本质。所以,他质问圣歌是什么。如果在场的每一个人回到家里以后扪心自问,也会有不一样的答案,说不定还会打一个冷颤,心里想:确实,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啊,那么,圣歌到底是什么呢?圣歌也好,人潮汹涌也罢,这些寻常可见、日常存在的人类活动与思想轨迹很可能因为存在得太久、太明显而缺乏第一次见到、听到它们时应有的警觉和疑问。人们好像丧失掉了初心,人云亦云,从不觉得“圣歌是什么”会是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中有人真的提出这个问题,可能很多人都会打趣他,嘲笑他,嫌他多此一举。圣歌不是明摆着的一回事吗?不就是把歌唱给至高无上者听吗?不就是通过歌唱使我们的心灵得到净化吗?这还有什么可质疑的呢?如果是诗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可能还不够成立,人们怎么会听诗人的?但如果诗人巧妙安排来客提出这样的问题,场面就有所不同了。狂热的人群说不定真的会冷静一会儿,并且不免担心他们所唱的圣歌可能走了样变了调,并不是降临者最初创造它时应有的样子。所以,当降临者问圣歌是什么时,言下之意就包括你们唱的这歌,怎么听起来不像是圣歌呢?无非是人多一点,样子可爱一点而已。如果降临者真的要从这俗人唱出的圣歌中汲取至高无上者的荣耀,他可能会更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不是人群的听觉。他要一边听一边重新创造,就像不能在狂热的人群中迷失方向一样,他要在心中预存一只罗盘。




  “圣歌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一经提出并得到一次全面的照顾之后,提问人肯定会将这个问题转化为“我是什么?”这一类的本源性问题。每一个“是什么”的问题对于头脑灵活的当事人来说(更别说是神乎其神的高人),都很容易落实到“我是谁?”“我是什么?”这个核心问题上来。迟早会走到这一步,不可避免。尤其是当你对人群热烈欢迎的对象以及欢迎时所致敬的颂歌心生疑虑时,更加会质问他们欢迎的、讲述的、赞美的真的是我吗?我是他们心目中的那个人吗?诗人在某个特定场景下所萌生的关于我是什么的疑问,移花接木之后,安排在至高无上者的降临这个环节,使得这个看似不值一提的私密问题,通过那高大形象的神奇一提,顿然变成了迫在眉睫的公共问题。诗人其实想告诉他的读者:我们可以从降临者自问自答的进度中得到启发,他是在替我们扫除理解的障碍,丰富我们的经验,提升我们思考一些看似简单却很复杂的问题的信心,这一点要尽快地领悟到。基于自问自答模式的搭建以及这个模式的可塑性(可模仿性),诗人暂时感觉到有所满足:我有这样一个妥当的模式,至高无上者的降临才自成方圆,不会淹没在人海之中,来时是一个整体,走时也是一个整体。诗人把这个高人一等的至高无上者的形象设计出来了,现在,他是这个降临者的第一读者。他要好生琢磨接下来所设想的那个“我”及其口吻是否完美无瑕地对应了那个可能的降临者。这会不会就是至高无上者应该有的心理活动?他的形象、心里话都可以如此这般地虚构吗?诗人能不能如此这般地与之合二为一,将诗人的灵魂注入到至高无上者的唇齿系统之中,成为降临者在凡间的不可多得的代言人?这也就是我们作为读者可以想象的诗人在写这一主题之前,可能真的在某一个朋友家里或交际场合喝茶时突然走神了,神灵附体般地开窍了,待他急匆匆回到家里,就开始了两个真实场景的相互问候,形成如此这般的虚实并举、实实结合的叠加效应。
  “我便是我”这个句法中最初映入眼帘的是人皆有之的执拗性和我性。但作为压轴戏般的我的自认这一环节来得并不轻松,在这里不是作为一个前提和预告,而是作为一个经过省察之后的结论出现的。这是刨根问底的流程赢得的一个胜利果实。这份定力的确是一股神力所致。我没有迷失我性。主格之我于是才有资格隔着“是”这个兼顾某种正确属性的中间词向宾格之我、所有格之我招呼着。看起来是同义反复,绕着自我这根轴在兜圈子,但实际上是绕着我性在画同心圆。我的独一性被我性的整一性所涵盖:既然你中有我,我中定然亦有我。我性人皆有之。人们很容易推导出这个认识,最终会承认这一点。“我便是我”不但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而且作为一种宣示,也散发出人人皆可仿效之的箴言色彩。每个在场的人可能都有一个机会从狂喜状态中降温,意识到我便是我。这一个自我发现的举措自己也能做到。这应当是一个真理呀!当尊贵的来客声称我便是我时,人群或有一点点沮丧感,无可奈何的同时也会清醒认识到这其中的馈赠成分。“我便是我”作为句法结构中的主干部分,在逻辑上、情感上已然成立,接下来,无非是延展其口吻或口信,使得这一观念的容身之地、这个变句为行的诗性思考更加从容不迫。于是,“我便是我的X”这一句法雏形也随之产生。这是以我性为圆心的第二个同心圆,与宾格之我画出的第一个同心圆同样令人信服。这里所说的令人信服也是对“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这一论断的注释。俗话说得好,是我的跑不了。
  我的生成之物反过来滋润着作为那个主体/主宰的我:“我的”反哺“我”。不但外在的油膏、圣歌、欢乐的海洋不能干扰我的定力,动摇我的决心,松垮我的本性,而且外在的景象原则上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之所见所闻所感其实都内在于我自己。我捏造了我的崇拜者、追求者、仰慕者,但他们无一例外统统都是我的一个化身而已。诗人意识到这里有一种双重虚构的原理在运行:一方面,人群迫于生活的压力、信仰的危机,不时虚构一个至高无上者的来到,帮他们解决一些实际的问题,或者说他们需要生活中出现一个圣洁的时刻或一个圣礼场景,以便将庸俗状态翻一个个儿;另一方面,至高无上者作为一个得体的巨大形象,必须通过虚构他的信众,虚构一个自上而下的下凡进程,虚构隆重的欢迎仪式,来鼓舞自身的本性与法力。两方面都是一种自救、自省、自勉机制的发展,缺一不可。人性与神性共聚于我性之中而获得己所不能的他性,即使不能为我所有,亦可为我所用。那个在人海中也曾欢呼雀跃过的诗人的邻居回到家里,会跟他的家人讲起刚刚目睹的盛大场面。虽然没有在人群中被降临者单独挑选出来,被识别出来,但作为一个在场者、见证者,他已经体验到了自我参与其中的非凡一刻,觉得自己有过那么一个了不起的光辉时刻。而至高无上者同样在返程途中也会体察到他本可以出手去帮助一个具体的人却顾及不过来的遗憾,意识到自己的无所不能还有另外诠释的角度,而且他从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洞察到了那人同样具有与生俱来的、不可磨灭的神性光辉:在无我的日子里,人们将继续他们的劳作与奋斗,继续打开不受干扰的内在生活的画卷。
  随之而来的是,“我便是我”、“我便是我的X”这一类的句法悄然向“我发现自己”转变:“是”所富含的定义色彩向着充满变化的、可反复替换的“发现”一类的动词切换。言下之意是,我不仅是我自己,我还发现了一个更怎么样的自己。通过发现这一充满力度的进程,原有之是的内涵被扩展了,“是”向“更是”进发,“更是”向“是”进贡。可见,每一次对自我的定义,是其所是的识别,都会因在一次发现之旅中,发现更多的是(和不是)以及更多的发现。于是,一个更新过的自我形象被发现出来,往往意味着此次出门访友、降临凡间获得了一个积极的反馈:自己作为一个被发现的对象,摆脱了板上钉钉的固有的、拘谨的、刻板的、老实巴交的自我的形象,一跃而成为充满变化和传奇色彩的更大者、更有力者和更强者。至高无上者尚且日新月异,不断精进,这个现象肯定能给凡间奋斗的生命个体带来启发:个人同样可以凭借各方面的发现之旅,获得关于自我的更多的是和不是,并不断赢得更陌生也更真切的自我进化。尽管发现之渊薮被认定为自我所在之地,是自我那个圆点,但归根结底仍然要归功于一次发现之旅,一次走出去,一次关于神奇宫殿的虚构以及在一次虚构的语言实践活动中出现的互动关系。在那里,到底是指哪里呢?既可以指着自己的内心说,那儿是自我形象屡屡迸发的源泉,也可以指向人群,在那里,即使无所不能的至高无上者也会获得教益。当然,在一时难以形容那个神奇的落脚点时,我们可以语焉不详地把它称之为胡恩的宫殿,比如可以说,在胡恩那里,我怎么样、我发现了什么。于是,每个洋溢着生命意志的非凡个体既可以说自己是胡恩,曾经吸引并热情款待过至高无上者,但同样也可以说我是至高无上者的一个载体,他曾化身于我的躯壳之中,宣示、启迪、自省。人皆可以为尧舜,仿佛这个发现,注定会在人皆有之的我性中等待被发现。

202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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