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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圣-琼·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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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2-11-10  

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圣-琼·佩斯

刘楠祺 译[1]



  “可那是什么,哦!那是什么,却遽然付之阙如?”[2]——诗人甫一提出这个问题,便被从中浮现出的事实所震撼,仿佛要被其拖下深渊,于是,他拍案而起,为挫败那证据并毁掉其潜在的威权而发动了一场战斗,我们并不清楚这场战斗的细节和走向,一如我们不清楚那玄妙隐情背后隐藏的秘密:“历史惟有灵魂方可为史。”他不愿向我们披露只属于自己的隐情,他指责我们妄自揣度或虚构他的历史,他躲在自己同意提供的那些告白背后,他不打算让我们触及其流亡的“清白之钥”。他出于自尊而令人无法理解,他为了不向“清晰”低头、不向“透明”妥协而戴上了多重面具,而且,如果说他已超越了“现时”和“有限”,超越了界限和默认为界限的“可理解性”,那也并非是为了适应虚无缥缈的诗意酝酿,而是为了“萦绕于‘存在’”——惟此,方能摆脱对匮乏的犹惧,摆脱对万物中那“付之阙如”之物的惊人感知。对那个殊少给予、几乎总是所向披靡的“存在”,也的确值得大书特书;此等情势之下的所向披靡如此醒目,以至有人会说它来自某种启示而非来自某段过程或某次抗争。那其中充满了频发的惊喜、瞬时的感觉。“于是,倏忽间,一切皆化为我的力量和我的存在,而虚无之主题仍于此冒出缕缕青烟。”——“大海本身,仿佛在遽然欢呼……”除上文提及的对深渊的质疑,重点即在此“遽然”之上,以标识出“实在”的显现及其绝对的权力,标识出死之变形及其对虚空的胜利。
  尽量以“异邦人”取代“我”歌唱流亡而仍能与世界合拍,仍能于此扎根并为其代言,这便是一首抒情诗所向披靡的悖论,诗中的每个词语都专注于它所表达的事物,以便将其托举并提升至一个它似乎从未应许过的高度——一个永不言败的“是”的奇迹——并将其并入一首献给多样性、献给“太一”那意象闪烁的赞歌当中。这首抒情诗,它渊博、原始、和谐、原创,它源于一门关于树之汁液的学问,源于一种精通各种元素、前苏格拉底式、反圣经的陶醉,它将一切可能具名之物、将语言——那真正的救世主——所能掌控的一切皆视同神圣。为万物立言,意味着为其施洗,意味着尝试从昏暗和无名中将其解救;一旦成功,它将爱其所有,乃至现代都市那“遍布垃圾和废弃物的骷髅地[3]”。(在一部本来就很异教的作品中使用基督教术语,再怎么讽刺也会产生奇特的效果。)
  这“诗”是神谕之发散与诠释的集合体——在佩斯看来,它既属于宇宙的起源,也属于文学,它以宇宙的方式被阐述:生成、枚举、调集各种元素,并将其融入自己的本质。这“诗”是封闭的,它独立存在,却又是开放的(“一整个沉默的民族在我的诗句中屹立”),它狂放又内敛,自主又相依,同时还与表达与被表达、品味自我和记录自我的主题紧密相连,它是狂喜与列举、绝对与盘点的集大成者。有时,我们只敏感于其形式的一面,却忘记了此前它早已潜入现实,让我们忍不住去读它,仿佛它已在声音的魅力中耗尽了自己,而与任何客观的、可感知之物全然不符。于是,我们那被动的、被迷惑的自我便惊呼“它美若梵文”,并听任自己沉迷于此种语言本身的愉悦。然而这语言又再次依附于客体并现其表象。它钟爱的就是里尔克所珍视的“赞美空间”[4],在此空间中,从无匮乏的“现实”显现出过剩之存在,万物皆趋于崇高,没有什么再落入相互诅咒的境地,因为那诅咒是否定和愤世嫉俗之源。
  “存在”,惟有在最细微层面上辨识其不可替代之在场时,方具有合法性或价值。无能之辈则只会将这种生成之场景简化为一系列对等物和模拟物、一场基于其身份背景的表象游戏。这种人自以为拥有洞察力——肯定也有——却被这种洞察力所击打,摇摆于肤浅和悲伤之间,最终落到沉思无果、滥用讽刺和满足于否认的地步。这种人绝望于无法为自己含混不清的苦涩赋予浓烈的毒性,加之厌倦了为无效的“存在”而努力,于是只能向那些以赞美冒险为生、无视黑暗、不再迷信“不”的人靠拢——那些人什么都敢赞美,因为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很重要,一切都具有失不复得的独特性。而佩斯的“诗”,便恰好赞美了这种独特性:它不是那种流逝的、没有未来之时刻的独特性,而是展现万物永恒之例外的独特性。此种被赞美的时刻惟有一个维度:当下,即无限持续之时间,它涵盖岁月,涵盖远古和当下的所有瞬间。我们是在这个世纪么?抑或处于希腊或中国的起点?再没有比按时序研究一部作品和一位作者、而该作品及其作者竟能毫发无损更不合情理的了。就“诗”而言,佩斯就是这样一位当代人……也是一位超越时间的人。
  我将第一个在此迎接新神的莅临。
  这让我们觉得他曾目睹远古诸神的出现和消失,如果说他还瞩望其他神祇的到来,那并非是作为先知,而是作为一种记忆之精神,在这种精神中,模糊的记忆和预感非但没有渐行渐远,反而聚合交融。他更接近于神谕而非教条(犹如因灵感和风采而接受宗教奥义的人,故可称之为德尔斐一派[5]),但他并不屈从于任何崇拜:他怎可能去屈尊崇拜他人之神并与之共享呢?只要崇拜词语,便能化虚构为本质,于是乎,诗人为自己打造了一个私人的神话,一座他自己的奥林匹斯山,在此,他可以自行增减人丁,这是他从语言中获得的特权,其适当的角色和最终的功能便是创造和毁灭诸神。
  诗中的那位“异邦人”并不局限于某个时代,也不局限于某个国家。他似乎在游历某个不知其名的帝国,沉浸于不知疲倦的赞美中。他在那里遇到的人类及其习俗无疑比大自然更让他乐而忘返。他甚至在书中也在寻觅风和“风之思”,且相较于风,他更为大海赋予了神性所通常具有的那种品质与优势:“重新发现的一统”,“对吾侪而言,清晰即本质”,“本质中令人惊讶的‘存在’”,“清晰的恳求”……在其无穷的创造力中(在诸多方面它是不是能让人联想起浪漫之“夜”呢?),大海绝对是展开的,是一个深不可测而又可见的奇迹,揭示出一个无底之深渊的表象。佩斯的“诗”之使命,便是模仿其涌动和光辉,暗示其不完整中的完美,使其成为或看似一个漩涡般的永恒,而“往昔”和“可能”在没有接续的变化中、在无休止地回落于自身的持续之时间中共存。
  佩斯的诗不是历史的,也不是悲剧的,其意象摆脱了恐惧和怀旧,具有一种“肇建于深渊之上”的心灵战栗和令人兴奋至发抖的性质,而不是听任心灵自暴自弃、徒增烦恼。他的诗中没有对惶恐的癖好,而是狂喜战胜空虚,肉欲战胜恐惧。在他的宇宙里(肉身在此获得了形而上的地位),“恶”与“善”被一并驱逐,因为“存在”于此觅得了其自身的证明。它真的找到了自身的证明么?当诗人对此甚至对“存在”有所怀疑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像大海那样触及海底,于是便转向了语言,意图藉语言去研究大海那“巨大的侵蚀”,探寻大海深处那“古老的地层”。一旦下潜结束,他将再次浮出水面,并像海浪般吟咏出一句“唯一的、没有抑扬顿挫的、永远难懂的长句子”。
  一部被赋予了某种独特意义的作品总难免受到非难;因为没有了那种不确定性和闪烁其辞的光环——这种光环只会让评注者洋洋得意并夸大其词——而作品也会因此陷入明晰的痛苦当中,并因不再令人困惑而招致显见的耻辱。欲避免此类被理解的耻辱,就应在那些无可辩驳和晦涩难懂的事物间求得平衡,通过处理歧义而唤起不同的诠释和解惑的热情,那才是活力的迹象,持久的保证。一旦评论者知悉作品处于何种真实的水平及其反映的是哪个世界,这作品也就迷失了。作者同样如此,他务必藏匿起自己的身份,将除却本质之外的一切都付诸作品,坚持自己的魅力和独特性,做一个依从于自己词语的主人,成为自己之词语的乱花迷眼的奴隶。对一位显然能掌控词语的作家如佩斯者,也难免留给我们这种印象,认为他受制于此种专制,认为他受词语迷惑,将词语等同于元素甚至就是元素,等同于他无法逃避的禁令与任性。
  对于这种印象,另有一种相反的印象纠正之,我们读得越多,就越能发现那印象同样合理,立法者的意图也越发清晰:迅速将“含混不清”和“不可捉摸”体系化,令词语恢复秩序,让其从无政府状态或麻木状态中解脱出来,让其满怀有益健康、振奋人心的真实帮助我们……佩斯和瓦雷里或艾略特那样的作家不同(在佩斯的世界里,圣灰星期三[6]正是其对立面),他并不执拗于“纯粹的非存在”或“积极时刻的阙如之荣耀”,他之所以呼召死亡,也只是为了弃绝其“无限的夸张”而非利用其魔力。作为一位与众生万物相契相亲的诗人,他从不后悔也不非难这种在某一进程中脱离一统的原初断裂,在他看来,那绝非不幸,反倒有福,因为其触发了这一多重、明显和奇特的进程,而他将与之建立起全方位的联系。我们所见的一切皆值得一见,既存的一切皆属无可救药的存在,他似乎是想告诉我们,在恍惚中,在完满的眩晕中,在力求真实的渴望中,他正努力填补和充实虚空,而不是任其遭受晦涩和万有引力的祸害而丧失主题。
  有一些诗人,我们需要他们帮助我们堕落,鼓励我们冷笑,加剧我们的恶习或昏聩。他们是无法抗拒的,他们能奇迹般地令人消沉……另有一些诗人则颇难接近,因为我们的刻薄与偏执和他们绝非同路。作为我们与世界冲突的调停人,他们劝说我们努力接受这个世界。当我们受够了自己甚至受够了自己的哭号,当我们眼中抗议或请愿那种纯现代的狂热已变为一桩重罪,能遇到一颗像古人那样的心灵,一颗像古典时代的英雄或古典晚期的品达[7]那样的永不沉沦、面对粗俗反抗尤能退避三舍的心灵,该是何等慰藉,这就如同马可·奥勒留[8]感叹的那样:“哦,大自然,时间馈赠给我的一切皆为美味的果实。”——佩斯的诗中,那跳跃着的抒情之智慧的音符犹如优美和谐的连祷辞,仿佛是对必要与表达、命运和语言的神化,颇具远见卓识,却绝无基督教的腔调。“无国籍的星辰穿行于绿色世纪的巅峰”,——我们难道不相信自己在此读到的某些诗句就像是《启示录》的安详的变体么?宇宙即便消失,一切也皆无所失,因为可以代之以语言。词语,一个简单的词语,它将在普遍的吞噬中幸存,因为它将独自挑战虚无。依吾侪看来,这就是佩斯的“诗”所暗示和瞩望的结论。

1960年

    

译注
[1] 圣-琼·佩斯(Saint-John Perse,1887-1975),本名阿列克西·莱热(Alexis Leger),曾用笔名圣-莱热·莱热(Saint-Leger Leger),法国诗人、作家和外交家,生于法国海外领地瓜德罗普岛(Guadeloupe)。1960年因“立意的高翔与丰沛的想象,使他的诗成为这个时代洞穿世事的反光”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2]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的1940年6月,圣-琼·佩斯被免去法国外交部秘书长职务。但他拒绝了出任驻美国大使的建议,从此开始了他在美国的“流亡”生涯(1940-1957)。其间他创作了多部重要诗章,如《流亡》(Exil)《致异邦女友》(Poème à l’étrangère)《雨》(Pluies)《雪》(Neiges)和《风》(Vents)等。诚如法国诗人克洛岱尔(Paul Claudel,1868-1955)所言,“第三共和国固然失去了一位国务活动家,但法兰西却得到了一位再生的诗人”。本文所引诗句皆出自上述诗作。
[3] 骷髅地(golgotha),又译各各他山,天主教典籍中译为“哥耳哥达”,指罗马帝国统治以色列时期耶路撒冷城郊的一处山丘。据《新约·四福音书》记载,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就是骷髅地。
[4] 德文:Raum der Rühmung。
[5] 德尔斐(Delphes),希腊中部地名,有著名的阿波罗神庙。
[6] 圣灰星期三(Mercredi des Cendres),又译圣灰节,天主教的节日,在复活节前七周(即复活节前四十天)的星期三。这一天,人们将圣灰洒在自己的头顶或衣服上,以向上帝表达忏悔之意。圣灰取自上一年圣枝主日(Dimanche des Rameaux,又称棕枝主日、基督苦难主日,指复活节前一周的星期日)所用的圣枝。
[7] 品达(Pindare,约前518-前438),古希腊抒情诗人。
[8] 马可·奥勒留(Marc Aurèle,121-180),罗马帝国皇帝,斯多噶派哲学家,有以希腊文写成的《沉思录》(Pensées pour moi-même)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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