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不复老
——陶渊明
中有不死者
——李白
我的完全在休止状态中的心灵,
就这样固定不动,专心致志地
凝望着,而在凝望时辉煌起来。
——但丁
我们一直迷醉地以精神的利刃
去刺那损伤不了的无物。
——雪莱一
葛兰西(1891-1937)是谁?我们从诗中找到的答案与从诗以外的生平轶事中所得到的肖像可能大不相同,一首诗的诉求很可能就是在追求这种必要的差异性,或者放任这种差异性存在而不自知。诗人要问的是:葛兰西出现在诗中会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为何来?我是在塑造一个比曾经活着的葛兰西还更真实的葛兰西吗?诗人并不同意用葛兰西其人的生平轶事来诠释这首诗的当事人形象,因为就其抱负来说,他要在诗中创造一个新的葛兰西。(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在于,社会生活中已经有一个由生平轶事所构成的葛兰西,为什么还要在诗中去重述这样一个人?诗呈现的肯定是其人其事所没有囊括的一个崭新的葛兰西,或构成完整又真实的葛兰西的另一些重要信息。)当诗人得知读者为了更好地了解这首诗的意思或诗人的用意而煞费苦心地搜寻葛兰西的生平轶事以及作者与葛兰西之间的历史渊源与精神共振,真是替他们捏一把汗,心里不禁嘀咕:你们还不如先找一找我跟但丁或雪莱的关系再说。
因为诗人心目中的葛兰西尚未定型,他意识到,除非他在一首小长诗(300行上下)中专心致志地描绘出葛兰西的一个形象,要不然,这个前辈在他面前始终是萦绕不散的一个阴魂、一个笼统的样子,人云亦云之际,并不能表明自己对这个先人有过怎样的深究,除非安排一个一对一交流碰撞的机缘,在诗中,就他们俩,展开深度对话,相互说出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葛兰西是一个怎样的人与我帕索里尼(1922-1975)是一个怎样的人能够在同一首诗中得到一并的澄清。现在,历史与现实交织的种种机缘,促使诗人来到了葛兰西的葬身之地。作为已经仙逝的先人,葛兰西定然有一个实际存在的归宿,在这里,特来凭吊的诗人可以在其周边环境中觅得展开对话的基调与氛围,但同时那个已经隐没在意大利历史中的葛兰西仍然会用他曾经动用过的时间与轶事来复兴一次隔空对话所需的灵魄。凭吊的诗人首先立足于当下的环境与时间感,独自伫立在墓园,通过由此及彼、由近及远、由浅入深、由你及我们的一系列转化,开启彼此互道珍重的对谈。
诗的章节形态似乎注定了要用三行体,这已经是本土的文学传统,也是十拿九稳的熟悉招式,没有过多的犹豫,拿来即用。至于这首诗能否行稳致远,且行且珍惜,将由最初的一口气与诗中不断提升的那一口气交替推进,走向它应该走向的开阔地。到访时是一个五月天,与意大利的某个五月如此相似,又恍若隔世。这样一个时间的节点足以设下太多的伏笔,凭吊的来客此刻的年纪与某年五月事发当时的葛兰西的年纪之间的差距如何估量?这是来访者的五月,但也应是葛兰西的五月。这鬼天气和每年都有的鬼日子真是令人眼花缭乱,浮想联翩。从这个时间点入手,从刚刚踏足的目的地的周遭气息入手,此时此地将掀起怎样的回忆浪潮?葛兰西,你在哪里?请不顾一切来跟我会合,带着你已沉没的历史回声,带着你伤痕累累的心不甘情不愿,带着你的经验,来慰藉我,来回应我,来陪伴我。有一点我们是极其相似的,那就是我们都能选择一个关键年份,来计算我们的年纪,两个永恒青年如出一辙地走到了一起,互致问候。
葛兰西,你走之前尚未解决的难题,现在仍然存在。事情不会因为你不在了就有明显的改观,不会因为你的死而出现一个转机,出现一个新纪元。你生前所有雄心勃勃的努力与奋斗都只是有利于塑造你个人的形象而已,而对于这个世界,对于这个国度,对于贫富悬殊的现实,却没有丝毫的影响。你真的相信你曾砸碎了旧世界吗?世界怎么了?我不会向你要一个答案。我只是来向你汇报,告诉你真相,世界可能仍然是一个废墟,而重建生活的希望仍然没有找到理想的支柱。真实世界的状况犹如你生前的那个样子。所以,诗一开头将环绕生死之界的空气理解为肮脏的,既是指你的葬身之地,这阴沉沉的外国人的公墓,也是指活着的人正待着的这个人间。这是一个评价,既是对你生前工作的一次贬低,也是对健儿四处彷徨的处境的一丝担忧。你曾担忧的意大利的局面现在又被我所担忧。你交的是什么样的接力棒啊?我拿在手里,既觉得沉甸甸,又觉得轻飘飘。我们在这里忧心忡忡,可旁人正在哼着走调的歌声,无所事事。
二
生死两茫茫。阴阳之隔也是死生两个世界之别,但诗人想得更多的是,葛兰西生前的那个世界和诗人已经来到的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时间在流逝,人也陆续离开,世界一分为二,其中就有一条由葛兰西命名过的界线。现在,诗人趋近问询,来到葛兰西身边,寻找这条界线,或者期望获得一些线索。年轻的诗人(32岁,1954年)带着他对当前世界的认知闯进了这一死地、绝境。他要唤起的那个灵魂将会如何评价留给剩余生命(未亡人)的那个世界如此这般的程度。诗人注视着碑文,省察到一个奋斗者的命运,因世界依然如故,依然恬不知耻,依然难称清白,而不敢说这就是葛兰西身后世界的样子,更不敢说一切的责任都应归咎于先人的无能。这不是一个追责的时刻,似乎也不适合在这里讨论如何去拯救这个世界。看起来此行并非来求一个锦囊妙计,不如说是来此地搬救兵,将葛兰西的声音重新带回意大利的现实世界,带给意大利同胞,甚至可以说,凭吊葛兰西本身就是一个态度、一个行动。因为(也因此)葛兰西必须出现在一首诗中。
也可说,葛兰西昔日的荣光不曾被墓地所吞噬与消弭,他的荣光不能仅仅依附于渐渐被世人所淡忘的意识之中,他必须出现在一首新近之诗中,一首行动之诗中。或许一首小长诗才是葛兰西最佳的存留之地。诗人必须找到一种打破死亡的沉默的良策,并使得昔日的葛兰西的形象及其主张还能付诸当代生活之中。如果阴郁的湿气不曾毁灭他,腐烂的干草不曾沤烂他,他就应当从死亡的沉默中走出来,再次带给如今的人们文明的信仰。人们是否已经厌倦了战争,又是否厌倦了信仰?但千万不能厌倦这唯一一个葛兰西。诗人就在墓地现场,嗅到了腐朽的气息中那悠然不绝的芬芳,那一份颤抖的灵气,听到了那历史上一旦出现就不会消亡的呐喊。如果来访者足够虔诚,对得出口令,揣摩得到对方的心思,葛兰西就会平地而起,重新复活,为这个时代注入新的思想活力。是时候让葛兰西给我们上一课了。如果诗人注意到了墓地上的紫罗兰的存在,就能看到葛兰西音容犹在的示意。
问题是,葛兰西死得其所吗?诗人肯定是不满意这个葬身之地,但这已成为残酷的现实,不能更改。在这里,他能体悟到葛兰西被冷漠的罗马城放逐于阴暗龌龊之地。这就是死后的葛兰西所面临的一个现实境况。他被挤出了城市的中心视野,就好像他生前的事业失败了,只能得到如此的下场,变成了阴暗角落默默无闻的一条碑文,哀荣寥寥。推而广之,他个人的命运也可能预示着他创建或参与其中的政党命运和所从事的那伟大事业的命运,乃至于意大利何去何从这样的重大命题也系于此。在墓地上浮泛起来的关于命运的遐思,如果不做一番整饬,野草丛生,就会变成不可收拾的噩梦。于是,诗人要以一个亲历者的口吻向外界传递葛兰西葬身之地的实况与讯息,触目所及是各种生物野蛮生长的无序的氛围,永生的气息模糊难辨。一旦没有了强劲的对墓主人生平伟力的回顾,现时人力的确难以抵挡腐朽之势的蔓延。他在墓地这块狭小地带的所见所闻正在被三行体诗句汇编成更广袤世界的所见所闻的前奏,如此耐心、克制、咏叹,仿佛是对二人共同事业的话匣子即将打开的预告。
这些可视化的景象使得葛兰西近在咫尺,不得不起身来照应到访者。仿佛到访者的真诚与否就取决于他描写葛兰西死后真相的能力,或赋予葛兰西之死意义的能力。来到葛兰西跟前就不得不拨弄起碑文周边的野草与阴霾。野草是有记忆的,正如这潮气能够记得别的潮气。葛兰西是一个怎样的人,并不会一死了之而语焉不详,现在无非是找到一个机会,将他重新变得实在,拽回生地,映入健儿眼帘,成为新时代的一个人物,一个穿越时空的回访者,一个有资格说上话的对话者。但到访者如此年轻俊朗,他有满肚子的话要讲,葛兰西无需回话,只需倾听,听着此人从可视化景象一步步看似杂乱无序地进入冥思苦想的地步。来访者对于旷日持久的对话早有构想,现在身临其境,只需要打开话匣子,向着逼仄之地倾倒他所有的心里话,不用担心散落一地的话语毫无头绪,生死之交这条明线将轻松收拾这一切,使之呈现出清晰可辨的秩序。一个三行小节将生发另一个小节,源源不断,乐此不疲,冥想的无限性和三行体的无尽底蕴共同催生着诗绪万端。
三
客客气气的寒暄之后,大时代的背景介绍之余,现在该轮到说悄悄话的时刻了。你曾经如何为人处世?我要重述一遍,以表示我对你的敬仰和理解。你在我心目中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讲给你听。我现在如何为人处世?通过讲给你听来强化一种自我的反思与澄清。这是独语者的双向互动:如何理解他者,又如何理解自我?葛兰西成为了一块跳板。铺垫已足够充分,现在是心灵对话的毫无阻碍的时刻。任意瞧见的两株天竺葵可以见证,我已经来到你的身旁,屏住呼吸、谛听这世界的喧嚣与宁静之后,开始我的倾诉。很显然,你死后的影响力被压抑着,甚至昔日的同仁也会经年累月地怀疑你的主张或主义,我也是其中一员,半信半疑地向你走近,既是特意来访,可嘴上又会说是偶然邂逅。我在评估来到你处会有何等的收益,是否会惊扰你的美梦?你是否一直在等待一个像我这样年轻的健谈者?你我不但可以在政治倾向上一来二去,谈个没完,也可以在创作理念上投桃报李,互相欣赏。
意大利的焦虑从未平复,意大利人的迷狂也未曾平复。清醒的人在哪里?奉行正确价值观的人又在哪里?谁来替我们撩拨命运的音符?葛兰西的肉体已不可见,也应当腐烂成了泥土,但长眠于地下的灵魂仍在,那些卓越的篇章也在,但谁还记得这颗茁壮的灵魂?谁还会重读他撰写的狱中札记?他生前所作所为的意义会因为他的死亡而被掏空了吗?近二十年来,不仅是葛兰西死了,可能他反对的人或反对他的人也死了。(即使人未死,但心已死。)死者何其多哉!但世界的不安宁并不会因为该死的都死了而改变。死亡并不能改变现存世界某些要命的结构与环节。因为活着的人仍然有阶级差异、贫富悬殊,有左右两派,有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不是死与生的关系排在第一,而是在所有生命的面前,阶级关系(治人与治于人的二分法)仍然赫然入目,不得不省察一番。葛兰西,我问你,你最终设想的国家治理模式是怎样的?你希望意大利人过一种怎样的政治生活?在此刻,就在我向你发问的瞬间,不远处的铁砧的锤击声再度响起,敲打着每一颗不完备的心灵。
而我依然能够感受到贫穷的人们的心声。我在他们中间迷茫地穿越,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政治纲领一改他们的处境。也许有人会说,贫穷是这个世界永恒的一个现象,不可能绝对地去除。你说说,我该怎么为之一辩?卑微的人们为了生计备受折磨,我也不例外。我的顾虑是,我可能并不是一个彻底的无产阶级,而是资产阶级一员,在我的阶级立场上,我将如何对待穷人的泪水和资产阶级的恶?如你所言,无产阶级解放的事业如此艰苦,我没有你那般的严峻与严谨,我要是偏离这一轨道,你是否会蔑视我,就如你蔑视其他人一样?在这里,葛兰西并没有利用他所擅长的意识形态理论建树全方位地压制住诗人的异议。这里没有理论上的争论,也不必试着复述葛兰西的政治哲学,在这里只有一个低语者,迷茫地来,又将迷茫地走。他所倚仗的就是诗,这一并不逊色于札记的表述载体。诗人已活在后见之明中,用他所处时代的政治现实来核查葛兰西种种言论与设想中的前瞻性规划是否得偿所愿。葛兰西成为一面镜子,在他面前,诗人形容略显憔悴,信心也有所不足。
他是一个幸运儿。他所选择的并不同于葛兰西。但在活法或立场上的别无选择,那种无力感,那种落魄意识,却与葛兰西如出一辙,有着共同的精神渊源。所以,他敢放话说自己活在死气沉沉的战后的无所希冀之中。这并不是贬低自己所处的时代,为了讨好严肃的葛兰西。事实就是如此,该改变的并没有改变,希望仍然在失望的泥淖中挣扎。可供热爱的事业还是葛兰西深深眷恋过的那一项吗?诗人至此又一回避了这一点。仅仅承认就良知的作用来说,他仍然相信自己是一个高傲的知识分子,必须从头至尾秉持它。但仅仅是良知并不够,仅仅用良知与时而狰狞的世界搏斗,会自取其辱,会太难堪,看不到成功的希望。这一点葛兰西泉下有知。只要意大利还有苦难(的人),诗人的良知就会首先令人感觉到羞辱。然后,意识到要主动做点什么,尽管仓促之下他又不知所措。就有求于葛兰西这一点来说,他又不是特别有把握。但他心里明白葛兰西绝非一个过时的人物,他的箴言依然响亮。
四
无需具体言明葛兰西到底说了什么(毕竟他生前说得太多了),但仅仅提及诗人自相矛盾的心理,既赞同他又反对他,就够了。面对同一个葛兰西,诗人却表现为两个自我形象来应对:从光明正大的角度来看,葛兰西的所作所为堪称典范,即使他的论敌也不得不佩服他,赞同他付诸行动的种种魄力与决心,但从细枝末节或解决现实问题的角度来看,葛兰西的破绽太多,应接不暇,又不得不让人担心他的体系左支右绌,不堪重负,乃至于有些观点未免牵强,不免让他最亲近的人背地里都犯嘀咕,更别说他的政敌会诋毁他。诗人不得不问的是:葛兰西为什么如此充满诗意?(即便是马克思本尊也没有这般富有诗意。或许马基雅维利的诗意才能与之媲美。)这一问了不得,因为生前的葛兰西未曾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诗中,那个时候还不太合适,时机没有到,身后的葛兰西又是第一次光临诗篇,没想到仅仅启用葛兰西这个符号,就将带来可预期的心灵震撼。四面八方的读者将因为诗人把葛兰西的碑文移作诗题而闻讯赶来,意识到这不仅是一个重温历史的时刻,而且是深度审视水深火热的民生疾苦的时刻。
谁曾料到葛兰西如此充满诗意,或者说葛兰西的诗意是一个实践活动的效果。首先是因为他的葬身之地给凭吊者带来的预期差造成了强烈的心灵上的刺激,处于下位与低处,仿佛被残酷的现实生活所低估,诗人正是凭借价值重估的信心或为之恢复声誉的决心,而将这样一个看似疲弱的历史符号重新拉回正轨。这一切顿时显得无比诗意盎然。历史仿佛跟葛兰西开了一个玩笑,也跟世人开了一个玩笑。人们渴望认识的事物与人原来一直就存留在角落里,只是没工夫顾得上。葛兰西是诗人的一个精神上的父亲,对于年轻人来说,是一个任其背叛的对象,的确他的某些主张令人反感,值得后来者另辟蹊径,对着干,但他献身于无产阶级事业的激情以及对一种无产阶级幸福生活的向往却不得不令人佩服。年轻一代正是在与父辈的狡辩中、反抗中得到成长,但历史的玩笑在于转了一个圈年轻一代又回到了父辈的立足点上,于是,古旧的人与物又登上了现实舞台,发挥着作用。葛兰西的隐忍、无用是一种诗意,现在重新利用他,也是一种诗意。
葛兰西所奉行的生命导向与行动宗旨是如此的明确,就像一道光,怎么遮蔽都难以挡住。年轻人振作精神,坦言相告之际,时见露怯,反而精神上更为放松,更加信赖眼前这个精神上的父亲,一诉衷肠,无所顾忌,走到身边的年轻人丝毫没有什么戒心。诗人当然想向葛兰西汇报历史进展到了哪一步、人们的生活水平是否原地踏步、阶级斗争又以怎样的残酷形式进行着,这一切的宏大主题只需要通过向葛兰西申明一个诗人的自我真实形象,就足以说出这个现实世界中正在发生的一切真相。见微知著,一个年轻人的思想状况怎么样,恩怨分明的界限在哪里,葛兰西窥一斑而见全豹。一个内心挣扎、矛盾重重的年轻人对自己的选择、自己当前所拥有的一切仍然心存疑虑,且不说他脱离了葛兰西稳扎稳打的立场而百口难辩,但在这一严峻的对视时刻,年轻人的确需要长者再次启迪。他为自己不再能代表穷人的利益,不再是无产阶级代言人而感到心力不足,乃至于他仍要探问的是:即使光是勇敢的、仁慈的,又有何用?
这是诗的第四部分、第四章,是六个部分、六章中最短的成员,这儿是一个袒露心扉的自我形象,或许因为自己做得并不够好,或者拿下接力棒之后手足无措,甚至将接力棒交回原处或遗落在荒草丛中,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了,与诗意盎然的葛兰西相比,诗人的自我形象空瘪而乏味。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三不像:既不像严格意义上的葛兰西的同道中人,也不像穷人老老实实乞灵于卑微的希望,又不像资产阶级贪得无厌的占有欲四处弥漫。这样看来,深入墓园之中凭吊,不是去启封与乞灵葛兰西,将他召唤至现实的种种难题之上,成为一名永恒的导师,更像是趋近问候之余,为之唱一首挽歌,时代已大不同从前,你再也无用武之地,给你最亮的光或你就是那颗最亮的星,又有何用?恰恰是这份可以预料的无用性,以及近二十年的隐忍低调,使得流放异乡般的葛兰西一旦来到诗句之中,顿然容光焕发,充满诗意,这或许就是一个最佳的用处(与归宿)吧。但问题是,一经启用,光芒四射的葛兰西会忍受自己再一次大材小用吗?
五
当诗人在诗中说“我不说个体”时,其实他正要说的是总体:普遍的恶和生活的普遍性色彩。第三人称“他”正是这个匿名的平均的人的泛指(对应于第二人称“你”所指的葛兰西)。那么,他对着谁说这些话呢?很明显,首先是对着葛兰西说,有一点像来到葛兰西面前的一个年轻的忏悔者、祷告者,却又凭借其年轻,他又可能是一个反抗者与纠错者,他太有后见之明了。他有一个评判葛兰西得失的资格。其次,他肯定要透过葛兰西这样一个历史角色向意大利同胞以及这首小长诗的读者说话。最后,这也是需要说给自己听的肺腑之言,这是一番自我呢喃之后的自我梳理与澄清。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说什么该如何设计呢?每一个活在当下的意大利人都要审查自身动物般的内心深处到底有什么罪孽感,又有何等的良知。生是意大利人,死是意大利鬼,活着的时候逃避生活,死了的时候不值一提,这样的状况,怎不让人抓狂?于是,诗人当然要问:我何从理解这般的现实?
其实,类似的问题不但葛兰西曾经理解过、交代过,而且同样葬于此一墓园的雪莱也曾理解过。但是,一个即将登上历史舞台的新的年轻人还得从头理解一遍,这是不可避免的任务。罗马的沉默到底意味着什么?既要理解在宗教狂热中的同胞的所思所想(尤其是各种思潮中的巨大分歧和争议),又要理解他们中茕茕孑立的非凡个体的观念作何解释。然而,无论是总体,还是独特的个体,从现在伫立于墓园的诗人的角度来看,双方面都是消极的、不怎么令人满意的形象,就像触目可及的墓园柏树也被定性为在无精打采地晃动着。于是,诗人意识到话题的沉重,以及意大利人总体形象的迷茫。接下来,他要超越眼前的所见所闻,泛化至整个意大利全局,粗中有细、小中见大地把握住意大利的时代特色。这时的确也有一个推动诗自上而下发展的文法上的策略,那就是,试着将意大利各地的缩影收集起来,构成一幅全景图,将一时之下所能想象到的关于意大利各地的风土人情连缀在一起,以形成一个关于意大利的全局观。
这可能是外来的诗人雪莱带来的灵感上的激发,诗人一下子将自己的视野从墓园一隅拓展到意大利全国各地的景象之中。也只有熟悉意大利风土人情的本地人才能体察到这一番列举法中如何将意大利有代表性的地域性景观一概包揽在内。前有意大利如同匍匐在一只巨大的蝉的肚腹里的形象,后有意大利如此习惯于这一切、一点也不为此颤抖的定性说明,这一系列迅猛的想象一扫而过,仿佛数以百计的港口和海边成千上万的人都得到了照拂,意大利尽收眼底,浓缩为一块肮脏的海滩。的确,像肮脏这一类的词,实在是太消极,但这是一种真实意义上的消极,这是一条准确无误的情报,这是要告知葛兰西的他身后世界的一个真实的近况。(普遍性还有救吗?)这就是你的同志,这就是你的同胞。怎么样?你满意了吗?你失望了吗?在这一阵猛烈的大刀阔斧般地鞭挞中,意大利的形象得到了一次盛放。这是一朵颓败之花吗?意大利是不死的,这一点与葛兰西不同。但转而一想,葛兰西的不死性不正是意大利的永恒性的一部分吗?
说这么多,说得令人唇干舌燥,内心惶惑。事情还有转机吗?你给意大利开出的药方还有效吗?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意大利的实情、意大利人的状况。大家已如此习惯于这一切,即使年轻人也如此,他们的眼里只剩下什么了?而我才三十二岁,既不年轻也不老,在您,葛兰西面前,我既要祈祷你保佑我,也希望听到你力挺我。我快要撑不住了吗?我就要放弃成为你的同志的打算吗?我忍受不了意大利的现况吗?朴实无华的死者啊!你会责怪我吗?还是默许我毅然决然地放弃改造意大利的希望与激情?看起来,诗人连番陈述中并没有涉及一个具体的生命个体,即使诗中提到一名乔恰里亚小伙子也只是一个泛指,更别说田野上微妙的镶嵌细工五官模糊。但是,在这幅全景图中,被点亮的正是诗人本身。这个具体的个人,他在朴实无华的死者面前暴露无遗。他向葛兰西全面展示了他是如何理解意大利现况的。他的列举法,他的行文策略,他的思想感情以及价值判断,都在这首诗的最为冗长的第五章中畅快淋漓地得到了表现。
六
这既是一次来访,也是一次告别,诗人意识到了再多次数的来访都是那唯一的一次,倘若在这一次准确把握到了与葛兰西对话时应有的情绪与情感。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该摆明的也已经摆明,毫无隐瞒。不一定要得到一个清晰的答复。一来一去之间,葛兰西馈赠的实在太多,至少有这一首诗留作一个纪念。伫立墓园多时,由浅入深的遐想终于告一段落,现在,触发了“我要走了”这一告别的时刻。那双一度在墓园流连忘返的眼睛,那对一度在意大利地图上眷顾不休的瞳孔,现在都可以收起来了,把目光再度凝聚在墓园真实的黄昏时刻。听,在这即将告别的一刻,又有什么动静发生了?还有怎样的未了情?还有怎样的心里话?现在明摆着是告别的时刻了,抓紧时间与篇幅一吐为快吧!在上一章,意大利由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所构成,已经得到了一幅鸟瞰图;在这里,意大利将由活生生的每一个意大利人所构成,这些无比真切的意大利人究竟在干些什么?该怎么描绘出一张全家福?
暴露在历史之光中的也将暴露在现实之光中。历史之光有什么用?这真是一个令人害臊的傻问题。正如活在当下的每一个意大利人谁会好端端地去问现实之光有什么用。这不是一个假命题吗?这些具体而鲜活的生命面临的仍然是诸如不忠、不洁、不信、不幸之类的老大难问题,仿佛每一个生命都如此脆弱与短暂,都只不过是一阵颤栗。这现实的人间的音乐会,与葛兰西生前有何不同?与墓园逼仄空间里的生物们的窃窃私语有何不同?如果葛兰西感知到他们缺乏一种真正的宗教生活,他们并不一定同意这一点,因为他们仍能够感觉到性快乐,一望无际的性使得他们除了每日的劳作再无别的激情。粗劣的激情仅限于性,这是多么地不堪忍受,但又是多么地符合生活的原理。哪有什么理想?历史不但在过去成为了一片空白,甚至当下也是一片空白,绝妙的、焦渴的声色犬马的生活显而易见,令人沮丧,又令人无法反抗。在眼下的意大利,士农工商兵各有各的生命轨迹,并不觉得人人慌不择路,像无头苍蝇四处奔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意志与生存目的,只是羞于或懒得跟人提起。
条条道路通向罗马五月的黄昏。年轻人的冲动在燃烧。这不是与葛兰西生活过的世界相同的一个,是另一个吗?葛兰西生前的奋斗目标,孜孜不倦所畅想的世界,就是如此这般的模样吗?真不敢相信他会接受这一切。诗人已经从墓园离开,走在返程的路上,他所见到的毗邻于墓园的街区、归途仍然被墓园(那双无所不在的眼睛)所注视。死不瞑目的葛兰西,请借诗人的目光,狠狠地看一看以前不希望看到的这一切。诗人以永恒青年的名义,替你看,替你难过,也替你达成自我的安慰与纠正。迷失于生活洪流中的人们已经无法分辨自己所秉持的意识形态,阶级之别如何寻觅也已成问题。现在,大街小巷只有普遍的人性充斥其间,仿佛早已过了审慎谈论意识形态的阶段。如今的意大利人已经平静地失去了生活的细语。安享着黄昏的穷人们将以不再被人关注的方式存在着,如果跌入苦海或深渊,也只能自救,不能乞求连他们自己也不再信的说教与主义帮一把。但诗人肯定知道,葛兰西不这么看。
苦苦挣扎中力不从心的人们之中,水深火热的穷苦同胞之中,仍然蕴藏着伟力(这一认定是正当而妥善的)。或者说,哪里有苦难,哪里就有伟力。这份伟力产自他们本身,却又源自他们之外神话般的不死者之中。正是因为苦海无边,神话与祈祷才永伴人间。葛兰西所信奉的主义曾是拯救措施之一,即使不能时时救民众于水火之一万,亦可为活在历史中的自觉之人渡劫于万一。诗人此前当面征询过葛兰西是否要放弃存活于尘世的绝望的激情,仿佛那时已感受到葛兰西为激情一辩的风采,不禁由绝望掉转头来,重新加入那不死者的阵容,怀揣着赤子之心,念兹在兹,余响不绝,现在这份福报般的纯粹的激情仍然在怀抱之中,心是热的,语言是冷静的,亲爱的葛兰西为之奋斗的事业是否已经被历史扔进了废纸堆?按照他所倡导的精神和方向去行动,是否还是一个当代意大利人应有的抱负,应有的合乎正义目的的事业?一位来到葛兰西墓前凭吊的年轻人意识到历史的终结意味,并在紧要关头问及葛兰西的所有关于能与不能的问题中给出了一个自知之明的回答,那就是关于一位当代诗人采取行动时意愿上确定无疑的:我能。
2023年4月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葛兰西的骨灰
刘国鹏 译
I
这肮脏的空气,不像五月天,
晦暗的外国人的花园
更形晦暗,或者,在炫目的阳光下
令人眼花缭乱……淡黄色
天台上的苍穹,分泌着唾液
以无尽的半圆,天台为
台伯河的曲线,拉齐奥苍翠的
群山蒙上面纱……古老的城墙间
秋日般的五月,弥漫着一阵致死的宁静,
兴味索然,一如我们的
命运。世界的阴沉包蕴其中
十年穷途处,似乎全然
天真无望的努力,要在
废墟间重新改造生活;
静寂,潮湿而贫瘠……
你,年轻人,在那个五月,生命
依然是谬误,在那个意大利的五月
生活至少伴随着激情,
你至少没有我们的父辈那样的轻率和
下流的健康——不是父亲,而是卑微的
兄弟——已经用你瘦骨嶙峋的手
为理想勾勒轮廓,照亮
(但不是为了我们:你,死去,而我们
也同样,同你一道,在这潮湿的
花园死去)这片沉寂。你看到了吗?
你除了长眠于这片异乡人的土地,
依然被放逐,而无可奈何。达官显贵的
空虚萦绕在你的周围。只有平淡的,
来自泰斯塔奇奥工厂里,锤击铁砧的
声音光顾你,黄昏时
渐渐平息:在破败的窝棚,成堆
裸露的白铁,废弃的金属间,
一位伙计哼着走调的歌声,他已
干完一天的活儿,四周,雨已止息。
II
两个世界之间,我们没有休战。
抉择,献身……而今,除了这不幸
而高贵的园子,没有别的
声音,这里,顽固的欺骗
在死亡之中安抚着剩余的生命。
石棺周围,这些灰色、
短小而又庄严的石头上,
尘世的碑文展示的
仅仅是平信徒苟活的
命运。列强之国
亿万富翁们的骨骸
依然恬不知耻地燃烧着
放纵的激情;皇亲贵胄,鸡奸者们的
嘲讽嗡嗡嘤嘤,几乎从未消失,
他们的躯壳,在零乱的骨灰盒里
化为灰烬,但依然难称清白。
这里,死亡的沉默,是世间
之人某种文明的沉默的
信仰,是陵园的厌倦中,某种
悄然转变的厌倦的信仰:冷漠的
城市,将其放逐于
教堂和阴暗龌龊之地,注满怜悯,
于此消弭它的荣光。它的土地
满布荨麻和豆荚,孕育着
这些纤瘦的᷿柏树,这阴郁的
湿气,使周围的墙壁长出
黄杨般暗淡不规则的斑点,黄昏
放晴,在藻类朴实无华的气味中
熄灭……草儿稀疏
淡而无味,紫罗兰沉溺于
周围的气氛,伴随着一阵
薄荷,或腐烂的干草的颤抖,
以白日的忧郁,预示着
黑夜寂寞无声熄灭的焦虑。围墙
之内,土壤有着恶劣的气候,
甘甜的历史,其他的土壤
从中露出;这潮气
记得别的潮气;虔诚的祈祷声
——自熟悉的纬度和
地平线,英国丛林为空中
迷路的湖泊加冕,在那绿得
像含磷的台球桌,或祖母绿的
草地上:“还有,哦!汝等清泉……”——
重新回荡。
III
一块破烂的红布,犹如
系在游击队员脖子上的那种,
骨灰瓮旁,苍白的土地上,
两株天竺葵迥异的红色。
你躺在那里,被放逐,以非天主教徒的
硬朗的优雅,被编入异域死者的
行列:葛兰西的骨灰……在希冀
和经年累月的怀疑之间,我靠近你,
在这窄小的温室,你的
墓前,偶然邂逅你长眠于地下的
灵魂,与这些自由的灵魂为伴。(哦,或许,
它是别的东西,更令人陶醉
也更加卑微,青春的情欲
与死亡的迷狂的共生……)
在此国度,你的焦虑
从未平复,我觉得,你何等错误,
——在这坟茔的宁静中——你又
何等正确——在我们不安的
命运中——在你被谋杀的日子里
你撰写了那些卓越的篇章。
瞧,这里,证实了古老统治的
种子尚未消亡。
这些执着于占有的死者
他们的厌恶和伟大已被占有深埋了
数个世纪:那疯狂的
铁砧的锤击声,暗中,
与压抑和伤心一道——自卑微的
街区——证实了它的末日。
瞧,这里我也同样……贫穷,身穿
穷人面对闪烁着粗糙光彩的橱窗
凝视良久的大衣,最偏僻的
街道上,电车长凳上的污垢,
已使它褪色,在那里,我迷茫地
度过自己的岁月:而我的空闲
却日益稀少,为了维持生计
而备受折磨;如果我偶尔
爱上这个世界,那绝非因为暴力
和天真的感官之爱
就像,青春期的迷茫,我曾痛恨过
一个时代,如果在它身上,资产阶级的
恶曾让资产阶级的我受过伤害:而今,这个世界
——同你——决裂,这有权有势的
一方,难道不是怨恨
和近乎神秘的蔑视的对象?
然而,没有你的严峻,我依然活了下来
因为我别无选择。我活在死气沉沉的
战后的无所希冀中:我热爱
我痛恨的世界——在它的苦难中
我高傲,又不知所措——出于良知
隐秘的羞辱……
IV
我自相矛盾的丑闻——赞同
你,又反对你;在我内心,
在光芒下,赞同你;而在幽暗的脏腑反对你。
尽管我是父亲身份的背叛者
——在我的脑海里,在行动的表象中——
我知道,在本能和审美激情的
热忱中,我与它紧密相连;
被一种无产阶级的生活引向
从前的你,对我而言,宗教
乃是它的快乐,而非那千年的
战争:是它的本质,而非它的
良心;是人类原初的
力量,在行动上已丧失殆尽,
给予它乡愁的痴狂
和一道诗性之光:而别的
我无可奉告,抽象的
爱,既不合理,也不
真诚,无法激起锥心的同情……
我贫困,一如穷人,像他们
一样,我乞灵于卑微的希望,
像他们一样,竭尽全力活着,
日复一日。然而,在我被剥夺了
继承权的凄惨的状况中,
我却拥有:资产阶级所拥有的一切中
最令人亢奋,最无以伦比的
状态。可是,一如我拥有历史,
它也拥有我;我被它照亮:
而这样的光又有何用?
V
我不说个体,感官
和情欲现象……
他还有别的罪恶,其余的,乃是
其罪孽的名称和必然性……
然而,在他里面,充满了何等普遍的,
襁褓中的罪!和何等
中性的罪!无论内在还是
外在的行为,在生活中成了肉身,
均无法在任何一个宗教中
获得免疫,在生命中宗教承担起,
死亡的抵押,被设计用来
欺骗光明,照亮欺骗。
他在维拉诺的骨骸
注定被下葬,他与之
斗争的是天主教徒:内心
拥有耶稣会士的狂热;
比内心更内在的:是他的良知
具有圣经的狡计……和自由的令人讽刺的
热情……以及粗糙的光明,夹杂在
乡下的纨绔子弟,乡下的问候当中的
作呕感……直至在最不值一提的琐事中
慢慢消散,在动物般的内心深处,
威权和无政府……被肮脏的
德行和迷狂的罪孽保护得密不透风,
捍卫着某种癫狂的天真,
以何等的良知!“我”活着:我,
活着,逃避生活,以胸中
某种生命的意识,那是锥心般的
激烈的遗忘,……噢,我何从
理解,在腐烂的微弱声响中,
风的沉默,这里,罗马是沉默的,
你的近旁,在无精打采地晃动的
柏树间,灵魂镌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发出声响:
“雪莱”……正如我所理解的那样,感觉的
漩涡,心血来潮(贵族
心中的希腊人,度假的
斯堪的纳维亚人)将他吞入第勒尼安海
盲目的苍穹;奇遇中
肉体的欢愉,美观
而幼稚:当意大利如同匍匐
在一只巨大的蝉的
肚腹里,敞开它白色的海滨,
装点着拉齐奥巴洛克风格的
暗淡松林,林中空地冒出
淡黄色的芝麻菜,那里,一名乔恰里亚
小伙子,阴茎坚挺,衣衫褴褛,
沉睡在歌德式的幻梦里……
在马雷玛,阴暗,长满慈姑的
壮观的排水沟,明亮的榛树
铭记着,不谙世事的牧人
用青春填满羊肠小道。
韦西里亚干瘪的曲线里
盲目的芬芳,沿着纷乱
失明的海边,展示洁净的
灰泥,全然人性化的复活节的
田野上微妙的镶嵌细工,
在钦克亚勒变得黯淡,
散落在炎热的阿普亚内山下
玫瑰上蓝色的玻璃晶体……礁石般的,
山崩、动荡,如同穿越一段惊慌的
芬芳,在里维埃拉,柔软,
陡峭,那里,阳光和微风在缠斗
使大海的油脂达到无以复加的
和煦……一望无际的性和
光明的打击乐在周围发出
愉快的嗡嗡声:意大利已如此
习惯于这一切,一点也不为此颤抖,似乎
在它的生命中死了过去:浑身湿漉漉的
少年们,面孔晒成棕色
自数以百计的港口,在海边的
人群中,热烈地呼喊着
同伴们的名字,在靠近刺蓟园的地方,
肮脏的海滩上……
你,朴实无华的死者,可会请求我,
放弃这存活于尘世的
绝望的激情?
VI
我要走了,留你独自在黄昏
尽管令人伤感,夜幕,伴着蜡制的
光芒,如此温和地莅临我们生者,
凝结在半明半暗的居民区。
剧烈地摇晃它。使它涨大,空洞,
萦绕,也更加遥远,用令人焦躁的
生活重新点燃它,用电车沙哑的
滚动,用人的叫嚣,
方言,成就一场微弱的、无与伦比的
音乐会。你感觉得到,就像那些遥远的
存在,在生命中,吵嚷,欢笑
在他们各自的车辆里,在贫困的
公寓里,那里,人们消费着不忠,
喜好扩张的生存天赋——
那生命只不过是一阵颤栗;
肉身的,集体的在场;
你感到真宗教的
缺失;不是生活,而是幸免于难
——或许是生命中最令人愉悦的——犹如
一个动物般的民族,性快乐让他们
弯成弓形,除了每日的劳作
再无别的激情:
卑微的堕落为卑微的激情
营造出一种节日的意味。所有的
理想越是空洞——在这历史的空白,
在这生命保持缄默的嗡嗡叫的
间歇里——绝妙的,焦渴的
近乎亚历山大式的声色犬马就
越是显而易见,一切都精雕细琢
被不洁地点燃了,当这里
在世上,某种东西倒塌,世界
在半明半暗中,步履蹒跚,重新进入
空荡荡的广场,进入令人沮丧的工厂……
灯已点亮,匝巴里亚街,
富兰克林街,灯火通明,整个
泰斯塔奇奥区,朴实无华,在它广阔
脏乱的山丘上,台伯河沿岸,黝黑的
背景,河对岸,蒙特韦尔德
聚拢,又渐渐消隐于天际。
灯光失去了鲜艳的,
海一般悲伤冰冷的
王冠……临近晚餐时分;
街上,寥落的公交车光影闪烁,
一排排的工人依着车窗,
成群结队的士兵不慌不忙地,向着
山上走去,山丘掩映着潮湿的
堆土和阴影中成堆的
垃圾桶,年少的妓女躲在暗处,
恼怒地等候在那催情的
污秽之上:不远处,在山脚下
非法的小屋,或者,在
楼房间,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破布般
轻飘的少年,迎着春日不再寒冷的
微风在玩耍;罗马
五月的黄昏,年轻人的冲动
在燃烧,阴郁的青少年
吹着口哨在人行道上
庆祝;突然间,车库的
卷帘门欢快地落下,
倘若黑暗已使夜晚变得宁静,
在泰斯塔奇奥广场的悬铃木中间
风激起一阵颤动,
相当柔和,尽管掠过屠宰场
的凝灰岩,那里浸透着腐败的
血液,到处都是
骚动的垃圾和不幸的气味。
生活是一阵细语,这些迷失于
其中者,也会平静地失去它,
倘若内心被它充满:就在那里,
穷人,安享着黄昏:无力者
蕴藏着伟力,因为他们,神话
重生……而我,怀着一颗只有
活在历史中的人才有的自觉之心,
倘若我知道,我们的历史已终结
我能否依然怀着纯粹的激情去行动?
(195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