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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江弱水:文心雕龙·唐诗·卡尔维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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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3-03-26  

江弱水:文心雕龙·唐诗·卡尔维诺





  博尔赫斯有一次说,在卡夫卡的先驱者中,写《获麟解》的韩愈要排第二位,这可真是求证不来的大胆假设。为一个作家寻祖认宗或拉帮结伙经常很危险,如果其他作家“生平异国不同时”,就更是险上加险。不过,根据某些相同的文学品质而将某些作家划到一块儿,这种空中飞人的把戏总是那么富于吸引力。假若其间的联系再牢固一点,那就像走钢丝而钢丝又很粗,真值得一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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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上个千年末,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 1923-1985)为他最终未能成行的哈佛大学诺顿系列讲座写了一组演讲稿,总题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 ,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出版了杨德友的中译本,只有薄薄的一小册,可是精彩极了。他在小序中说,展望未来的千年,他相信文学是有前途的,相信文学以其特殊手段所给予我们的感受。“因此,在这几次讲演中,我要谈谈对我倍感亲切的文学的某些价值、特质和品格,把这一切纳入新的一千年的远景之中。”这些值得珍视的品质是:轻逸(Lightness)、迅速(Quickness)、确切(Exactitude)、易见(Visibility)、繁复(Multiplicity)和来不及写出的,一贯(Consistency) 。
  未来千年到来之际,读卡尔维诺这本小书,当然别有一番意趣。但他论列的六种文学价值观,却提醒我另外一本书的存在,一本字数更少,但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皇皇巨著:刘勰的《文心雕龙》。无巧不成书,今年正好是《文心雕龙》诞生一千五百年整(从清人刘毓崧说)。联想到卡尔维诺,不禁令人颇涉遐思:在上上个千年的正中,刘勰殆由天启,写下了他给未来的“文学备忘录”。
  我这么说,是因为这两个文本之间存在着一些惊人的巧合。在《文心雕龙·体性》中,刘勰同样论列了自己心目中的文学品质,不过是八种,他叫“八体”:

  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显然,卡尔维诺的“六品”与刘勰的“八体”,有四处形成了一一对应的关系,以至于拿它们来互译也并无大碍:“Exactitude”与“精约”,“Visibility”与“显附”,“Multiplicity”与“繁缛”,“Lightness”与“轻靡”。
  名既如此,实也略似,下面且分别说来。一、“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Exactitude的焦点也正在字句:“在选词(choice of words,中译本误植为‘造词’)和表现思想和想象力的微妙时,尽可能使用确切的语言。”卡尔维诺说他企图创造一个世界的“语言的等价物”,“做出最细心、最艰苦的努力,使已写出的东西适应尚未写出的,适应一切可言说和不可言说的总体。”二、“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附”亦即“近”,“显”而“易见”,都是以Visibility为特征。卡尔维诺认为在最恰如其分的语言表达之后,他所要求的就是清晰的视觉想象。思想要可视化,文字要跳动着幻景与图像的脉搏。三、“繁缛者,博喻秾采,炜烨枝派者也。”意义富赡,词采纷纭,细节充满光彩,恰是卡尔维诺意中Multiplicity的内涵,他在描述它时,强调的也是密度,浓度,分支的、网络的构造,以及意义的多重性:“有一种统一的文本,表达的是一个单一的声音,但是又表现出可以得到几个层次的解释。”四、“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靡”是“细”的意思,Lightness轻则轻矣,与细何涉?偏巧卡尔维诺论此一节,从古罗马诗人笔下的细沙、薄贝壳、蜘蛛网,到现代科学揭示的DNA、神经元脉冲,自认其中有一条“讨论世界上微尘般细小事物的写作线索”。
  天才的神性真令人敬畏:相距一千五百年,一前一后,刘勰与卡尔维诺竟以同一的机杼出之以同样的文心。当然,自其不变者而观之,文学的品质依然相似;自其变者而观之,人们对相似的品质有时会做出不同的价值判断。在说明了上述几种文学品质的诸多一致以后,两人之间一个重大的分野还得提请读者留意。卡尔维诺一一表扬了他所讲到的这些价值,认为它们值得推荐给未来的千年;刘勰的态度就未必这样一面倒了。虽然黄侃说“彦和之意,八体并陈,文状不同,而皆能成体,了无轻重之见存于其间”,但从刘勰的释义以及他一贯的观点来看,褒贬还是很明显。“精约”和“显附”他是称道的;“繁缛”就不能肯定了,因为在《文心雕龙》里,“繁”大抵上不是个好字眼:“博者该赡,芜者亦繁”(《总术》) ,“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物色》);“轻靡”简直就是要不得。“风骨”二字在刘勰的理想中有何等分量,他怎么会欣赏“浮文弱植,缥缈附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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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尔维诺说,他快要走到头的那个千年,“曾经目击了西方诸现代语言的诞生和发展,目击了业已探索这些语言的表现力、认知力和想象力的诸文学的诞生和发展”。仿此,我们也可以这么说:刘勰置身的那一千年的中间,也经历了中古汉语的发展,以及业已探索中古汉语的表现力、认知力和想象力的中古文学的发展。只不过这一发展还远未达到顶点,要再过两百年,我们语言的表现力、认知力和想象力才会有一个尽善尽美的大会演,然后,让基督死后冬眠了千年的西方缓缓醒来,逐渐展示其辉煌。
  有趣的是,读《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我发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把它置换成另一文本,一册唐代诗人赞。刘勰的“八体”因有高下之别,反而不宜成颂。下面我尝试依照卡尔维诺的“六品”,调换几个人名或篇名,至多是几个术语或例句——调换处皆以着重号标出——来清点出一份唐诗遗产名录。我们将会看见,几位众望所归的唐诗大家,正好分领了那些可以纳入永恒远景的文学价值。
  卡尔维诺的开头两讲分别是“轻逸”和“迅速”,在我看来,不啻是对李白和杜甫的庄严礼赞。从字面上我们只想到“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可沉郁顿挫的杜甫在字里行间投下了巨大的影子,因为卡尔维诺说:“我选做讲演主题的每种价值或德性都不排除其对立面。在我对轻逸的赞许中蕴含着我对沉重的器重,同样,这篇对迅速的称颂也不想排除徐缓带来的种种愉快。”(第32页)
  “轻逸”的反面是“沉郁”,“迅速”的反面是“顿挫”,李白的反面是杜甫:

  对比在总体上是成立的,但是需要繁复的分析,因为杜甫的写作极为丰富,他又多才多艺得超凡绝伦。(第11页)

  我只是将但丁换成了杜甫,这样的表述便完全成立。像但丁一样,杜甫也不乏对轻逸的描写:

  但是,他真正的天才却在于一个相反的方面:他善于从语言中提取出全部潜在的声韵、情感和感觉,在诗歌的不同层面中,全部的形式和属性中把握世界,传达出这样一种意象,即:世界是一个有组织的系统,是一种秩序,是一个各得其所的等级体系。(第11页)

  确实,杜甫代表了文学中一大倾向,那就是卡尔维诺说的,“致力于给予语言以沉重感、密度和事物、躯体和感受的具体性”。
  在杜甫那里,一切都具有恒定性和稳定性:事物的沉重感已恰如其分地确定。杜甫即使在谈论轻微的事物时,看来也是想要表现出这种轻微中的沉重感:“微风燕子斜。”在另外一行十分类似的诗中,沉入水中……的物体的沉重感似乎被抑制住,下降减慢,“野航恰受两三人”。(第10页)
  另一倾向自然以李白为代表:“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边。”“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对于李白来说,生活永远在别处:

  面对着社会生活的苦难困境——干旱、疾病、各种邪恶势力——李白的反应是脱离躯体的沉重,飞入另一个世界,另一层次的感受,从而可以找到改变现实面貌的力量。(第19页)

  用卡尔维诺的话说:“文学是一种存在的功能,追求轻松是对生活沉重感的反应。”唯因“人生在世不称意”,“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的诗才会携带着最轻的重量和最快的速度,“若升天乘云,无所不之”(刘熙载语):

  李白在不断地评论生活的不可忍受的沉重感时,把很多轻快的形象赋予了他认为我们无法企及的欢愉:飞鸟,倚窗低唱姑娘的歌声,空气的清新,还有首要的月亮。只要月亮一出现在诗歌之中,它就会带来一种令人心气平和的、幽静的神往。……李白诗歌的妙处就在于他利利落落地抽去了语言的沉重感,竟致使他的语言变得有如月光。月亮在他的诗歌中出现,所用笔墨不多,诗句不繁,但是足以把月光洒向全诗,或者向全诗散播月亮隐藏时空中的幽明:“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第17—18页)

  接下来是韩愈了。我一打出这两个字的拼音,就跳出两个备选的词,“汉语”和“韩愈”,——谁能说这不是天生的配合呢?“惟陈言之务去”的韩愈的写作,正符合卡尔维诺所阐述的“确切”的品质。最有可能,是由他说出下面这段话:

  有时候我觉得有某种瘟疫侵袭了人类最为独特的机能,也就是说,使用词汇的机能。这是一种危害语言的时疫,表现为认识能力和相关性的丧失,表现为随意下笔,把全部表达方式推进一种最平庸、最没有个性、最抽象的公式中去,冲淡意义,挫钝表现力的锋芒,消灭词汇碰撞和新事物迸发出来的火花。(第41页)

  努力追求确切的结果,我们在韩愈的《南山诗》以及《画记》文里,便领教了卡尔维诺所谓“细节的细节的细节的晕眩”。只需将卡尔维诺描写达·芬奇的一个与语言搏斗的范例改动几个例句(引诗均见钱锺书为《韩昌黎诗系年集释》所作书评),便可以移用在韩愈身上:

  他……努力捕捉这个自然的形象,三次尝试写一个句子来表达对这一图景的惊叹。“海气昏昏水拍天。”然后,他使用了“驾”这个动词,以求给这个洪水的活动增添更多的动感。“高浪驾天输不尽。”但是,在他看来,“驾 ”这个词降低了他想要引发出的壮观和宏伟的印象,所以他选择了“舂”这个动词……“洪涛舂天禹穴幽。”这个景象被表现得几乎是大自然威严力量的象征;韩愈对这影像的求索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想象力活动的一斑。(第54—55页)

  卡尔维诺的第四讲“易见”,通篇都紧扣想象力来展开。唐代诗人中论想象力的奇诡,无过于李贺。而他那非凡的想象,总是伴随以强烈的视觉画面,这正是卡尔维诺再三申说的问题:
 
  我们可以这样说,在文学想象力视觉部分形成过程中,融汇了各种因素:对现实世界的直接观察、幻象和梦境的变形、各种水平的文化传播的比喻性世界,和对感性经验的抽象化、凝练化与内在化的过程,这对于思想的视觉化和文字的表述都具有头等的重要意义。(第67页)

  印证以杜牧《李长吉歌诗叙》中的话:“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可以说,李贺出入于幽明与古今,堪称“通灵诗人”。一个现代读者,怎能不震惊于他那不可思议的诗句:“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我写的第一篇宇宙诗,《梦天》,很可能是最“超现实主义的”;我指的是,从重力物理学中得到的启发打开了通往一个梦境般的想象世界。(第63页)

  卡尔维诺完成的最后一讲“繁复”,不作第二人想,该是“博喻秾采,炜烨枝派”的李商隐。所谓密度、浓度、错综的结构、纷歧的意义,都像是为李商隐度身定制。甚至作者提到在佩莱克作品中翱翔的“收藏癖”,也一样翱翔在李商隐的诗中:他网罗典故的热情不是给自己招来“獭祭”的讥评么?不妨把卡尔维诺有关小说的网络设计和浓缩手段的一段话,换成李商隐的“夫子自道”:

  这些思考是我所说的“超越性诗歌”(hyper-poetry)的基础,我曾在我的诗《锦瑟》中力求示范。我的目标是揭示诗歌的本质,以压缩的形式,四个典故提出;核心是共同的,但每个典故的发展方式都不同,而且在一个既左右其他,也被其他左右的框架中展开。为了以实例说明一切抒情的潜在的繁复性,同样的原则也构成了我另外一组诗《燕台四首》的依据;这组诗原意是起繁复抒情机器的作用,而抒情的出发点是具有多种可能的含义的视觉元素,像一副意大利纸牌那样。(第84—85页)

  卡尔维诺打算写而没能写的第六品是“一贯”。中译本将Consistency一词译成“连贯”,似有不妥。至少,“连贯”这个形容词使我想到白居易,想到苏辙说的,“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记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从消极的方面考虑,“连贯”作为一种文学价值,也许真的可以省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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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尔维诺的一本小书,遭我如此宰割,安知我不是像《文心雕龙·论说》里说的,“越理而横断”,“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而检迹知妄”?但是,这本小书的刺激性,以及各民族与各时代文学的通约性,不禁引发我对自身的文学传统重新作一番检索。在上上个千年,我们产生了最伟大的文学理论与文学创作,这是一份永远不会被忘的备忘录。用得上一句今天最时髦的话:如果非要在这份备忘录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原载《读书》2002年第5期)
选自《湖上吹水录》,江弱水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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