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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张甲子:“自然”与唐宋诗学的内在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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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3-03-26  

张甲子:“自然”与唐宋诗学的内在规范





一、李白的“自然”气质


  讨论中古诗学从盛唐开始,形成了较为稳定的“自然”诗学,乃出于两方面的思考:其一,此前已走过的汉乐府、古诗十九首、汉魏风骨、两晋玄言诗、南朝山水诗等诸多诗歌发展阶段,其中都曾有对“自然”观念的认识,诸如乐府与古诗的“自然天成”,玄言诗的“自然之理”,山水诗的“形似自然”与“自然之趣”等,皆含有多角度、有关于“自然”的诗性思维与诗学趣味。尽管因其正处于不断的演进过程中,诗学理论与实践也具有阶段性的差异,但中古诗学能在起始时便以“自然”为一种明确的中心指向,的确是宛然可见的。
  其二,盛唐作为诗学创作的高峰期,是在吸收前人精华,并尽可能集大成的基础上,借助蓬勃时代的精神,对前述的种种“自然”观念,加以整合且精深提升,塑造出了充盈着生命力的自然诗学。这种现象的出现,既具有必然性,也具有偶然性。所谓之必然,指的是这一切遵循了诗学的自身发展规律;所谓之偶然,指的是期间出现了众多圣手,尤其是以李白与杜甫为代表的“双子星座”。而在大量的诗歌创作实践中,李白无疑是最具有“自然”气质的一位。
  从李白身上去分析“自然”气质,正因他能以诗学脉络穿线,从《诗经》之风雅颂,到汉魏风骨,再到南朝二谢,皆有对他们的学习与继承。李阳冰在《草堂集叙》中言:“唯公文章,横被六合,可谓力敌造化矣。”[1]李白能扬其弊而得其精,既师法古人,更师法造化;在中唐张祜《叙诗》中,梳理诗学源流顺流而下,历经刘祯的骨气、陆机的才推、谢灵运的英姿、孤危的鲍照、沈宋的英华,“波澜到李杜,碧海东渳渳。”[2]从文学史的视角看,到了李白处,基本形成了集合前代诗学的丰富“仓库”。可以说,李白的诗学是混合型,同时兼具自然、飘逸与豪放等因素,王世贞《艺苑卮言》:“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3]许学夷《诗源辨体》言:“五言古,七言歌行,太白语虽自然而风格自高。……学者苟得其自然而不得其风格,则失之轻而流。”[4]皆说明了“自然”能综合一切因素、笼罩一切美感。
  李白诗的“自然”,不仅表现在诗歌的外在艺术表现上,如有学者归纳出的“深秀,明丽,清真,圆转,朴美,新奇”,[5]更重要的则是体现在内在的、为而不知其所为的艺术构思中,尤其是作为艺术精神的内蕴,神龙驭气的艺术构思与水到渠成的艺术感染力。这三者可以整合为“自然”的艺术哲学。其至高点是在精神上的追求,意味着既不受外物束缚,内心却还有着对世界、对生活的刻骨铭心的体悟,虽不如风火雷电般激烈,但含蕴丰富、韵味悠长。这种气质,会自然而然的涵养进诗人的创作中,使诗歌内容呈现出博大的包容性,无所不入诗,无所不可以成诗;同时又能使诗志、诗情、诗理呈现出超越性,逼近宇宙人生之本真。
  李白诗中存在的“自然”哲学,正是其诗思有广义的人生思索,表现出一种对自然的亲近,一种与自然泯为一体的思想趋向。它不指的是某一种特定的风貌,而是能升华起的艺术精神,乃是对美的追求的里程碑,是在风花雪月之上,迹近于人生如梦的感慨。他的早年诗作,《送族弟凝之滁求婚崔氏》:“与尔情不浅,忘筌已得鱼。玉台挂宝镜,持此意何如。坦腹东床下,由来志气疏。遥知向前路,掷果定盈车。”直用《庄子》典故,多带道玄、老庄之言;《秋山寄卫尉张卿及王徵君》:“何以折相赠,白花青桂枝。月华若夜雪,见此令人思。虽然剡溪兴,不异山阴时。明发怀二子,空吟招隐诗。”《寄弄月溪吴山人》:“夫君弄明月,灭景清淮里。高踪邈难追,可与古人比。清扬杳莫睹,白云空望美。待我辞人间,携手访松子。”仍有玄言生硬的痕迹,不过其意蕴核心乃是《日出入行》所言的“万物兴歇皆自然”,即开始这些体悟用诗歌独有的情结方式表达出来,并映入时代特定的文化背景。而到了他的中晚年诗作,则开始将“自然”的义理贯穿进诗歌的意象中。即便有些诗中存有众多的典故片段,如《古风》五十九首、《战城南》、《日入出行》、《塞下曲》、《秋夜独坐怀故山》;或者完全出人意表的想象,如《游秋浦》的“天借一明月,飞来碧云端。”《春怨》:“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朝下过卢郎中叙旧游》:“明湖思晓月,叠嶂忆清源。”连缀起来好似没什么道理,但细细品之,其深层的哲学内核正是“自然”之理。
  像李白这样的诗学天才,无论从头脑构思、再到笔下创作,“自然”都绝不是惨淡的经营。虽然盛中唐的诗家较为推崇谢氏诗风,皎然《诗式·文章宗旨》:“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真于性情,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李白自己也对谢眺青睐有加,如《赠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我吟谢脁诗上语,朔风瑟瑟吹风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后人王世贞也在《论诗绝句》中说,“青莲才笔九州横,……一生低首谢宣城。”但李白走的并不是“至丽而自然,至苦而无迹”的路子,“自然”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而然,是“笔力偏偏,如行云流水,出乎自然”才能显现出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称赞的“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任华在《杂言寄李白》中所言的“逸气”,“既俊且逸”。所以说,“自然”既是李白的思维方式,也是其诗的美感张力。[6]
  以李白为基本范式来观照盛唐诗学中对“自然”的整合,大体只是在实践中的体悟,而非理论上的思辨。当然,我们可以据此分析“自然”是如何成为了诗歌创作的文化原点及悟性思维,但这种以“自然”为最高的思维方式,同时又是以意驱象的写作方式,在李白前苦苦探求许久,在李白后则又不可超越。也就是说,盛唐凭借着天才李白,树立起“自然”的最高范式,这种范式又同时融合着时代精神,是唐诗风神的有机成分。如此现象,此后却成绝响,不知是文学史的有幸,还是无幸。


二、《二十四诗品》对“自然”的阐释

  关于“自然”一品在《二十四诗品》中的位置,乃至此书的宏观与微观结构,历来争论甚多,如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焦循《刻诗品叙》、孙联奎《诗品臆说》、杨廷芝《廿四诗品浅解》、许印芳《二十四诗品跋》中都有独到见解。从宏观上看,十品“自然”应归属意境说,是盛中唐意境理论的总结;从微观上看,“自然”应归属于风格说,同是盛中唐创作的归纳。
  将“自然”视为诗家创作共同的原则,与洗炼、含蓄、精神、委屈、实境、形容、流动等相类,都是营造诗境的精妙手法。第七品“洗炼”,为“搬演书籍,专务本色,使阅者如游骨董敞,搭彩布,非不绚灿华美,而陈垢错杂,绝难悦目,岂典雅哉!”“不洗不净,不炼不纯,惟陈言之务去,独戛戛乎生新。”“凡物之清洁出于洗,凡物之精熟出于炼。”第十七品“委曲”,为“文如山水,未有直遂而能佳者。人见其磅礴流行,而不知其缠绵郁积之至,故百折千回,轩余往复,窈深缭曲,随物赋形。”第十八品“实境”,为“故此中真际,有不轶远求,不烦致饰,而曜然在前者,盖实理实心显之为实境也。”“此以天机为实境也。”第二十品“形容”,为“几于化工之肖物也”。对这几品,司空图所言较为具体,也较易操作实施,顺序是先提炼素材,然后叙事、写情、用意要委曲,语言精炼,意象直寻,最终锻造出含蓄、精神、流动的气机一体。
  “自然”可以是具体的步骤,如语言的自然,意象的自然,诗势的自然,“唯恐过于雕琢,沦入艰涩一途,纵使雕篑满目,终使剪采如花,而生气亡矣。”只要一切当然而然,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便是“俯拾即是,不取诸邻。”它并不受诗人或诗风的影响,《诗品解》曰:“此言诗文不论平奇浓淡,总以自然为贵。如太白逸才旷世,不假思议,固已。少陵虽经营惨淡,亦如无缝天衣。又如元白之平易固已。即东野、长河之苦思刻骨,玉顺、长吉之凿险锤幽,义山、飞卿之纂组列绣。究自出于机杼。若纯于矫强,毫无天趣,岂足名世?于此可以悟矣。”[7]“自然”不是某一人、某一派的特色,而是抽象的。这种点评倾向,在《二十四诗品》中随处可见,从至高层面上,“自然”可以统摄一切,如“雄浑”的“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含蓄”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浅散聚散,万物一取”;“缜密”的“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疏野”的“若其天放, 如是得之”等,皆是诗之自然的最高境界。
  司空图除单列“自然”一品外,还在“精神”中提到“生气远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如果仅将“自然”理解为一种风格,在这里是解释不通的。所以说,“自然”是师造化的生气灌注、活灵活现,也同时兼具“含蓄”的温柔敦厚、婉转悠扬;“流动”的“天地之化,周流六虚”等可感因素。而当这些因素完美融合在一起,则几乎是不可感的,更不能用精准的言语来表达,是近而不浮、远而不尽;有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的诗境。
  司空图将“自然”归纳为: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韵。

  其一,偏重雅致美,是对盛唐清淡幽静、形神萧散一脉的强化。殷璠《河岳英灵集》中选王维十五首诗,几乎全是“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成珠,着壁成绘,一字一句,皆出常境”之作。[8]此外还有灵慧雅秀、清中带厚的常建,《宿王昌龄隐居》:“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少著色相的储光羲,《咏山泉》:“映地为天地,飞空作雨声。 转来深涧满,分出小池平。”这般的精工流丽与情致风韵,若裁为四言,放在《二十四诗品》中,几乎可以假乱真。到了大历十才子,诗坛回旋着“右丞余波”,雅兴之诗更是俯仰可见。耿湋《题清源寺》:“深房春竹老,细雨夜钟疏。”卢纶《同吉中孚梦桃源》:“花开自深浅,无人知古今。”皇甫冉《送郑二之茅山》:“水流绝涧钟日,草长深山暮春。”司空图对这些诗句在形神方面的仿袭痕迹,的确分明。
  其二,偏爱山水意象,完全认可了观察自然、感受自然、描绘自然的艺术天分。在司空图的欣赏空间里,“自然”带有写意特征与程式化的倾向。尤其是一些意象被抽象化后,成为了自然精神的绝妙象征,如春草青山、水月花香、梅兰竹菊、清风雪霜、绿堤夕霁,再加上浮、鸣、振、上、渡等动词,在保留了对它们直觉的原始印象后,都被赋予了心境的色彩与人格的意义。在中唐前,这种范式只是“自然”中的一部分,而在中唐后,它们却愈加被老化。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言:“大抵十首以上,语意稍同,于落句尤甚。”[8]许学夷《诗源辨体》中所言的:“声调语气多相类,故其诗多相混入,不能辨也。”[4]移此评论在司空图身上,虽然他所列的多种风格,并不完全一致,但在凸显有山水、有自然的方面,却表现出高度的同一性。
  其三,深受佛教思想的浸润,隐逸情怀愈显。相比于佛僧皎然,将“自然”局限在对其先祖谢灵运的推崇上,司空图对幽玄禅意的定位,则要远远胜出。在《二十四诗品》中,营造的是对自然美在静谧中的关照和体验方式,静止中得自然,得自然后有境界。这种风格在当时已被广泛接受,不光是诗僧灵一、灵澈、清江等人,刘禹锡、韦应物、柳宗元等也都有对禅意的顿悟。皎然《答俞校书冬夜》:“真思在杳冥,浮念寄形影。……诗情聊作用,空性惟有寂静。”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经》:“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淡言离言说,悟悦心自足。”这些既是诗,又是诗论的断语,给“自然”添上了一层更深邃的涵义。
  总体说来,司空图的“自然”说即可以理解为一种形而下的技法,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形而上的风格或者意境,强调注重诗美中有意、有玄、有禅的主观体验。这正吻合了从盛唐到中唐诗歌过渡的内在变化,是理论总结与创作规范的互相影响,而其侧重点的变化,则在宋代后受到了更多的关注。


三、陶、谢角色的易位与“自然”的泛化


  北宋诗坛的大部分诗人具有典型的陶、谢情节,他们不甘心只坐在唐人的宝库中坐享其成,还要寻找更原始、更丰富的营养。这便为北宋诗坛造就了一种新局面,宋诗在唐诗的土壤上成长,但却形成了与唐诗迥异的风貌。
  在其中,对陶渊明“自然”的理解,起到了关键性的转捩作用。这需要从两方面来审视,一方面是对其“自然”精神的审视,提倡理性的自觉与客观物象的天然契合,使诗歌成为“自然”的代表,乃至以之为宇宙的同构;另一方面则是对“自然”诗风的辨析,强调主观审美意识自由无拘束的表达,一是顺应内在于心灵的自然,二是反对任何有人为限定的言辞,外在的格式或前人的成法,不依赖奇怪的隐喻或象征,也不做进一步的议论说明。[9]
  对陶渊明“自然”精神的接受,早在南朝时已然开始,但知音稀少,其地位远逊于时间稍晚些的谢灵运。换句话说,在从南朝到北宋之前的诗学中提及的“自然”,一般乃宗主谢灵运,以萧纲《与湘东王书》“吐言天拔,出于自然”,皎然《诗式》“真于性情,风流自然”,李白《书怀赠江夏韦太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为代表,而鲜少宗主陶渊明。这种差异在文学史中存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即便是在中唐后,大历诗人常常把陶渊明与谢灵运并称,李冶《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李端《赠岐山张明府》:“谢客才为别,陶公已见思。”《夜宴虢县张明府宅逢宇文评事》:“微诗逢谢客,陶公已见思。”总的意旨,仍在肯定谢家诗才,欣赏的是陶渊明隐逸闲居的不悲不喜的心声。直待北宋初年,陶渊明文名渐高,陶、谢二人地位相对于“自然”而言的易位,方是宋调形成的一大动力。
  浅易流畅的白体,主要学习白居易的闲适诗,并多发展为应酬唱和之作,然白居易的诗曾又多且广的受到陶渊明影响,他自称“异世陶元亮”,[10]还创作过《访陶公旧宅并序》、《仿陶潜体诗十六首》,思考其人、其文,愈到其老年诗文愈显。《题浔阳楼》:“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说陶诗高古玄远;《自吟拙作,因有所怀》:“诗成淡无味,多被众人嗤。上怪落声韵,下嫌拙言辞。时时自吟咏,吟罢有所思。”又说陶诗淡朴。这触及到了陶诗的表现艺术,单独把陶诗平淡自然的风格,渗透玄思的理趣、简易流畅的语言、无雕琢且天成的韵味提取出来,开启宋诗尊陶诗意象、意兴、意脉之自然的先河。
  给陶渊明贴上“自然”标签,又将“自然”几乎等同于“平淡”的美感,开创宋诗之“自然”新局面的,乃是梅尧臣。一方面,梅尧臣强调“唯师独慕陶彭泽”,[11]处处模拟陶渊明之作,如《田家》、《早春田行》、《拟陶诗》、《拟陶止酒》,诗风标榜陶渊明天工作诗,高雅脱俗之趣;另一方面,梅尧臣还提炼出他所认可的陶诗特点,那就是“平淡”,其论“诗本道情性,不须大厥声。方闻理平淡,昏晓在渊明”;[11]“中作渊明诗,平淡可拟论”;[11]“因咏适情性,稍欲到平淡”;[11]陶诗是平淡的,也是自然的,也就通过以陶渊明为中介,确立起了宋诗以崇尚“平淡”为“自然”的理想诗风。
  “平淡”是时人心目中的最爱,也被认为是最难为的。欧阳修《答杨阙秀才》中言:“世好竟辛咸,古味殊淡泊。”《读张李二生文赠石先生》:“子言古淡有真味。”苏舜钦《赠释秘演》:“直欲淡泊趋杳冥”。意味着平淡出于老庄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同时还连带着“杳冥”的玄学余味。而这些人意见一致的推崇陶渊明,对谢陶的评价已大有轩轾,陶渊明的“不能窥”开始胜过谢灵运“不遗炉锤之功”。见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中的总结:
  六一居士推重陶渊明《归去来》,以为江左高文,当世莫及。涪翁云:“颜、谢之诗,可谓不遗炉锤之功矣;然渊明之墙数仞,而不能窥也。”东坡晚年,尤喜渊明诗,在儋耳遂尽和其诗。荆公在金陵,作诗多用渊明诗中事,至有四韵诗全使渊明诗者。
  继欧阳修、梅尧臣后,苏轼又做出更多努力,以着意学陶为本。《与子曰六首》:“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且贵在本色,纪昀评《东坡八首》言:“八篇皆出陶、杜之间,而参以本色,不摹古而气息自古。”[12]苏轼学习“自然”,乃是学习“笃意真古”的质朴本色,“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言发于心而冲于口”,也就是学习一派自然的混沦之气,不见雕琢痕迹,故陶诗渎职,觉其一气灌注。这种风貌是艺术修养和人生修养达到极致的流露,方才能冲口而出,纵手而成。
  这种论述在宋诗话中很是常见。黄庭坚《论诗》:“渊明直寄耳。”《题意可诗后》:“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惠洪《冷斋诗话》:“沛然从胸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杨《龟山语录》:“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淡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非著力之所能成也。”而且,这种“自然”还是有韵有味的自然,在平淡外貌的背后,有耐人咀嚼的阅读思索空间。这明显是司空图韵外之旨、味外之味的升华,只是更紧密、更深刻的联系到了陶渊明的身上而已。这种审美倾向,深沉而简远的境界为“韵”,《扪虱新话》论陶渊明“此无他,韵胜而已”;微妙而隽永的美感为“味”,张戒《岁寒堂诗话》:“陶渊明诗,专以味胜”。诸如此等,正构成了以陶渊明为中心的“自然”说。
  综上所述,北宋对“自然”阐释是发散式的,也是泛化的。无论是强调无为的自然,还是强调心灵的自然,创新性甚弱,都只不过是在外面套上了一层陶渊明的外衣,其内核仍是旧有的文学理论。这也印证了此后的诗文论开始转入总结期,正是因为对文学的踵其诗而增其华、变其本而加其厉,在盛中唐已登峰造极、无以复加,与其艰难的寻找感性的创作,莫不如理性的思考。所以说,北宋的“自然”可谓是对诗歌艺术规律深刻认识的结果,之后的明清诗文论对此的关照,难免是拾人牙慧,连句号都划不圆满了。


注释
1.罗宗强:《自然范式:李白的人格特征》,引自茆家培,李子龙主编:《谢眺与李白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90-199页;《论李诗的艺术风格》,引自陈平原,周勋初主编:《20世纪中国学术文存·李白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95-411页。
2.(唐)李白《古风》,杨曰:“笔力偏偏,如行云流水,出乎自然。”引自詹瑛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7页。
3.(唐)司空图,郭绍虞集解:《诗品集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清)孙连奎、杨廷之,孙昌熙校点:《司空图<诗品>解说两种》,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版。
4.(宋)苏轼:《录陶渊明诗》:“清晨闻叩门,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棲。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谁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此诗叔弼爱之,予亦爱之。予尝有云: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予,以谓宁逆人也,故卒吐之。 与渊明诗意不谋而合, 故并录之。”


参考文献
[1](唐)李白,詹瑛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1.
[2](清)彭定求编.全唐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明)王世贞.艺苑卮言[M].引自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1004.
[4](明)许学夷,杜维沫校点.诗源辩体[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194,146.
[5] 康怀远.李白论探求[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27-46
[6] 杨义.李杜诗学[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71-135.
[7](唐)司空图,郭绍虞集解.诗品集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19.
[8] 傅璇琮编.唐人选唐诗新编[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42.
[9] 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M].成都:巴蜀书社,2008:397-398.
[10](唐)白居易,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837.
[11](宋)梅尧臣,朱东润编年校注.梅尧臣集编年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368
[12](宋)苏轼,(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1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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