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莱士·史蒂文斯:斥天鹅书
罗池 译
笨鹅啊,且看灵魂高飞在园林上
更远在那风吹的不谐和之上。
一场铜雨从太阳降下,标志着
夏季之死,而时间仍在持续
如某人在涂写一份兴趣索然的遗嘱
以金巧的花笔和帕弗式夸讽,
将你们白色的羽毛传承给月亮
又将你们的温吞动作赐予空气。
看吧,在那些游行的长队上
群鸦已用屎尿给圣像们敷油。
哦笨鹅,且看灵魂孤独的高飞
在你们冰冷的车架之上,向着诸天。
一
即使同一对天鹅,今天看和明天看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但是诗人绝不会这样看。他可不想落入窠臼地看,墨守成规地看,尤其是无思地看。仅仅是看还不够,还要给目光中的天鹅提一些忠告。其实他心里定然清楚,看与忠告这两个人为的举措,其实到头来会反哺自我,变成审美对象折返回来的对观看者本人的看与忠告,这是定然的,也是必要的。如果不能及时建立起一条精神纽带、一个沟通渠道,人与天鹅的友谊就只能止步于看,而不能做更多的事情了。当天鹅降低了它的品格,屈就于万有引力时,明智的人肯定会提出自己的看法,及时给予指引,以诤友的名义提出忠告,以提振其灵魂的高度。可想而知的是,在提出忠告的进度中,人自身的品格也得以提升。从来没见过给予忠告的人处于原地而接受忠告的对方却不断地自我超越。忠告的本意就在于授受双方共同进步,相互鼓励,有一种比翼双飞的感觉,共同振翅与翱翔在各自的蓝天之上。于是,从诗人的角度来看,怒其不争只是审美活动发展阶段中的一个环节,天鹅暂处于劣势与低位,有待省察与蜕变,而这正是前后有别的诗意生发原则的介入。高超的天鹅现象中暴露出来的笨鹅的属性使得形象高下立判,力量相差悬殊,诗意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
天鹅不只是眼前所见的,也有历史的、观念上的、文学意义上已经定格的种种形象。当诗人突发灵感,决定对某对天鹅的姿态与做法进行规劝与斥责时,(所有的)天鹅就会通过眼前可见的单一形象将种种天鹅的逊色表现一概供应出来,于是,天鹅的发迹史在此要得到一次彻底的清算。天鹅是怎么来到诗中的?毕竟,出现在诗人眼前或诗人生活中,跟来到诗(的兑现或实践环节)中,有一个进度上的差别,而且无数诗人对待天鹅的态度与观念又是呈现出怎样一个经验史也是值得观察的。尽管诗人们对天鹅反复歌咏,但算来算去,仍觉得欠天鹅一个交代。写不尽的天鹅,看不完的天鹅表现清单,都使得诗人有必要在关于天鹅的看法中给予一个增量。不只是为了在天鹅表现清单上增光添彩,而且有可能现实生活的遭际提供了这样一个机缘,借天鹅说事,一对天鹅对应了诗人具体可言的某一种心境、某一天实实在在的遭遇。天鹅实际是诗人真实生活中的一个见证者。只不过在诗人看来,天鹅的见证还不够理想与充足,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要修订这对见证者,规定出它们拥有的能力和必要的任务。对于天鹅有可能降格为笨鹅这一向度,诗人始终抱有警惕之心,因为触类旁通之际不免会想到自己精神意志上的退化,强劲的个人也有可能变成一个笨人,而被高迈的灵魂所嗤笑。
但眼前的问题是,真实而高亢的天鹅并不可见,见到的是一对普通得稍显笨拙的雄鹅。要么是天鹅退化到了某一个逊色得难为情的地步,放弃了洁身自好的原则和自律要求而品格有所降低,成为凡俗之物,跌入凡间,要么这是将振翅高飞、化作翱翔蓝天的天鹅之前有待升华的肉身凡胎。诗人顿时意识到了眼前的状况不够美妙,充满危情,必须予以化解,唯有用高亢的灵魂来激活笨鹅的雄心壮志。而这灵魂并不是人的,而是天鹅本来就有的基本素质。或许诗人最初的想法是,灵魂应当是一个单独的存在者,不必依附于某一个具体的生命,不是灵与肉二分法下一半找另一半的游戏筹码,而是一个醒目的、凛冽的独特之存在,只不过将它寄身(或寄希望)于天鹅之中,显得更直观一些,要不然空口无凭,说一千道一万,人们并不知道灵魂是何物。而说起气度不凡的天鹅携带的灵魂,大家心里就更容易接受它,觉得是这么一回事。高级的灵魂看起来定然与高亢的天鹅绑定在一起。与其说天鹅在召唤笨鹅的蜕变,灵魂在召唤雄鹅的进发,不如说诗人念念有词,直接入场,期待唤醒慵懒的雄鹅振翅高飞。
于是,诗一开始有一种祈使句的气势。哦(或啊)的吟哦一下子将一个有待快速改变的三角关系摆在眼前:诗人对着笨鹅说话,然后指着高天上的灵魂做示范,要求笨鹅看到灵魂的表演。灵魂之舞本应是笨鹅掌握的本领,如果自甘堕落,不求上进,就只能待在浅浅的水池之中,被园林的倒影所覆盖,成为低于河岸的一个被人赏玩、戏弄的被动对象。适从于游客的审美,而不是自发的光彩照人,就明显差了几个等级,辜负了“每一只笨鹅都应当是天鹅”的教导。而灵魂恰恰是借笨鹅之过时、呆滞与被逼无奈想当然地处于上风,不被质疑,成为高不可攀的精神穹顶。关键是,它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有别于天鹅,但又能以天鹅的化身或纯粹精神示人。更关键的是,灵魂似乎从来不以一个低级的形态示人,人们一谈到灵魂就竟然认为它是既高级又高明的所在。所以说灵魂是一切低等生命的精神导师。如果一个人意识到了灵魂的存在,他肉身上那种速朽的、腐败的、堕落的气息或成分就会得到逆转,朝向积极、明亮、健康的方向发展、攀升和蜕变。笨鹅亦如此,如果找不到灵魂之所在,它(们)就无法挪动地方,成为高于自身现有处境的超脱者,而一成不变地厮守原地混吃等死。
二
就像古典诗人偏爱风雨的组合,在这里,仍然是利用风雨来点明虚虚实实之中的时间因素。夏季已死,言下之意就是,夏季已经过去了,现在正是秋天。亮明诗人所处的时空环境,这就是将生活的真实细节有意无意地理顺,然后又不直白地说出来,而是若隐若现地打出抽象的王牌。的确,在这个时候,诗人现实生活中碰到了一些具体问题,其中的诗意需要通过一种抽取、淬炼的工艺,才能够呈现出来。或者说,平淡的生活中需要一股子灵魂的蛮劲,才能够吹散其中的乌云和愁云。要不然,人人都变成了一只笨鹅,呆滞地局限在池沼之中。怎么理解自己所处的时间前提,就是怎么理解笨鸟先飞的生存秘诀。谁都知道时间仍在持续,并没有中断,夏季已死,而秋天又活过来,不久又有轮回,重返夏季。仿佛人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时间,但是如果没有灵魂的帮扶与参与,时间就缺乏诚意或诗意,变成难以表述与把握的对象。正是意识到时间仍在流淌,显示出延展性和前后有别的演变色彩,诗人才意识到生活有那么一点意思。时间就像一个容器,可以往中间释放一点什么。如果当事人不能往时间容器里放一点什么,时间就不存在了。时间能否持续地涌动着,取决于当事人如何安排时间,如何与时间赛跑,如何获得时间的青睐。
按理说,灵魂是不必考虑时间因素的(因为灵魂是不朽的,能够穿越无情的时间),就像风雨也是如此。但人把时间因素单挑出来说事,说明以时间作为一个条件来理解包括灵魂在内的诸多事物,就找得到一个窍门。事情要发生变化,就需要时间作为条件和维度。诗人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牢牢把握住这个时间因素,为情况有变而能从善如流埋下伏笔。不过,“夏季已死”这个说法太刺耳了,乃至于仍在持续的时间总有一种不祥之兆,使人不免意识到总会有那么一个终点来到,即便秋天刚刚开始,到头来也会像夏季一样死去,即使下一个轮回还有一个秋天,但已经不是这个正在进行着的秋天了。教训太明确了,以往很多次我们都错失了对某个死亡所赠予的忠告,乃至于我们现在要像第一次面临死亡一样,忍耐着我们对时间的感觉已被一种遗嘱般的长叹息所簇拥。现在,对时间仍在持续的感觉的形容不可阻挡地要滑向对一份遗嘱的想象之中,仿佛刚刚逝去的夏季还有未了情或未了的心愿,要给承接它的时间一个忠告或一份遗产。它又能交给后来者什么东西呢?这份遗嘱又跟笨鹅有什么关联呢?如果活生生的现实尚不能劝解笨鹅,现在靠一份其言也善的遗嘱就能改变现实吗?遗嘱的力量真的有这么强大吗?
仍然持续着的时间被某人正在涂写一份遗嘱的形象所覆盖,乃至于活生生的时刻总免不了有一种死气沉沉的阴氛环伺左右。通过遗嘱的力量来改变一个现实,这能行得通吗?某人穷其一生,尚不能唤醒笨鹅,现在毕其功于一役,凭借遗嘱中的寥寥数语就能感天动地吗?未曾停止的时间,竟然来到了一个书写遗嘱的时段,这个书写者就是立遗嘱者,一个变了形的创作者。当他要立下遗嘱时,要么离死期不远了,要么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财产需要提前做出安排,以免遗产继承人出现不必要的纠纷。抓住所剩无几的时间,列举遗愿清单和遗产明细,这一切还来得及。但问题是,这是一份怎样的遗产?遗嘱上有怎样的继承人形象出现?本来这份遗嘱是以一个喻体的形式、一个从句的姿态出现的,但现在跨行转换之后反客为主,使得进行中的时间深深盖上了遗嘱的戳记。这是一份正在写着的遗嘱,甚至还可能反复修改,要么慎重得每一个数目都不肯遗漏一个零头,要么看穿了生死,大笔一挥,将罗列在眼前的遗产挥洒自如地拱手让人。遗嘱从来没有什么好看的成分,除了受益人或继承人能够从中获得一个法律上的位置,其他人根本不会关心遗嘱遵循了怎样的文法、写得好不好看。
即使最拙劣的语法所写成的遗嘱也具有法律效力。如果立遗嘱者在其中使用了反讽的技法,或使用了夸饰的字体,并不会影响这份遗嘱的形象和效力。遗嘱的可信度不会因为立遗嘱者的口气而有所改变。人们看重的是遗嘱中的要件是否符合规范。更何况这份遗嘱写好之后,还得请法律人士过目,做最后的修订。但如果你意识到立遗嘱者恰恰是时间(可时间从来不会死去啊),这不就是一种装死装憨的玩法吗?不妨假设即将逝去的夏季就是这个遗嘱作者。我们倒想瞧瞧谁是这份遗嘱的受益人,遗嘱中所列明的财产到底交给谁来继承?这份遗嘱又跟笨鹅有什么关系呢?从文法逻辑上来看,不争气的笨鹅很可能被当成了即将逝去的夏季的遗产清单,夏季即将逝去,但它却不能带走不争气的笨鹅。于是,它要想个方法将笨鹅的某些属性或产权交付给某人。既然笨鹅不求上进,辜负了夏季的期望,那肯定要付出代价。要交出它们已得到却不珍惜的某种禀赋或权利,立遗嘱者要给笨鹅一个明确的教训。当然,笨鹅们会站出来说:我们并不属于夏季,我们是自身利益的持有者,我们是独一份的存在者。但是,夏季偏偏要跟它们开一个玩笑,把它们写进看起来夸大其词的遗嘱之中,在形式上要给笨鹅施加一个威胁。戏谑所造成的若有若无的威胁怎么看都是一次善意的提醒。笨鹅们可能坐不住了,准备商量一个办法来对付这份时间之约。
三
月亮将得到笨鹅的羽毛,空气将得到笨鹅的温吞动作。月亮和空气在这里成为接受者或遗产继承人,确实有点意外。我们知道,将月亮和空气写进遗嘱中,的确显得很滑稽,因为它们非常适合待的地方就是诗中,但现在变成了遗嘱中的受益者。这真叫人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利益攸关方到底在做怎样的博弈呢?无尽的时间这个主体借一个比喻,如一个人在写遗嘱这样一个形象,将笨鹅的产权剥夺得所剩无几,给了月亮,又给了空气。给月亮的是羽毛,作为天鹅的基本形象与属性以及天赋,现在要被剥夺了。给空气的是温吞的动作,也就是关于飞翔的行动及其意义,如果笨鹅们不好好咀嚼一番,从中有所反省,那么时间就要将它们索要回来,交给空气保管了。笨鹅曾经以天鹅的形象飞翔于天空之中,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线,但现在天空和空气将可能变成一个禁飞区,不再会有笨鹅起飞的航空区域了。不是由笨鹅来选择自己的传承人或继承者,而是被剥夺了法律权限,而任由时间做主,安排了下场。羽毛是多好的东西啊,君子风度翩翩,都很爱惜羽毛,这般注重形象的作为理应交给月亮。而且月亮是不二人选,各方面都很难有明显的争议。如果笨鹅沮丧得、慵懒得不再能成为高飞的天鹅,那只有将羽毛交出来,让月亮得到这一切。同样,如果笨鹅连温吞的动作这一起码的飞翔本领都没心思去掌握与锻炼,那不如趁早了事,交出权柄,将飞翔之资格与能力赐予空气。空气在这里代表虚无,等同于某种资格被注销,被消耗得一干二净,化为乌有了。
生活和生命都不是将就对象,置身其中绝不能蹉跎时光,拖拖拉拉,任性沉沦,而应当有天鹅应有的样子,展翅飞翔既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不断精进的本事,如果不能有足够好的自制力,对于自甘堕落缺乏警觉心与反制力,那就只有将自己从生活与生命中的关键位置上退出来让贤,彻底变成名副其实的笨鹅!白色的羽毛将不复存在,温吞的动作以及潇洒的飞翔本领皆不复存在,那还剩下什么呢?只是剩下虚名和长久的悔恨。笨鹅不是天鹅,也将不是鹅,只剩下一个笨字。所有的人都可以拿它们的窘态来开玩笑,夸讽与推搡,嘲笑与蔑视。真走到那一步,只怕是空中没有空中的地位,现有的立足之地也会无地自容。要知道笨鹅并没有濒临死亡,羽毛还算不上临终的遗产。但现在却被当成了死讯中一度拥有某种产权的亡灵,要将与生俱来的基本属性交出来。这是一份诅咒啊!将活物当成了死者来看待,这怎么能忍受得了?月亮和空气将是瓜分笨鹅利益的虎视眈眈的在场者、陪伴者,月亮每夜都可以冷冷注视着滞留在大地之上的笨鹅,空气随时洒满高空低空,遏制着笨鹅重振雄风的念头。时间安排好了这两个竞争者、见证者,使得笨鹅触目惊心,坐立不安,怎一个笨字了得。除却灵魂,笨鹅最好的两样东西都将各有所属,只要稍有懈怠,不做好分内之事,就会被外在主宰者从自己的身体中取出来分给他者。这里有一种命运的紧迫感,可不是闹着玩的。
做自己命运或能力的主宰者,谈何容易。稍一松懈、迟缓、犹豫,就会丧失掉自身的主宰权:羽毛不归属于自己,飞翔的一连串本事将有所退化。好东西都被他者看在眼里,随时跳出来争夺,自身不争气,奈何他人觊觎得动手动脚。时间讲述的适者生存法则听起来着实有点残酷,但已经统一了整个寰宇的思想。天鹅退化为笨鹅,这只是自身能力的退化,而时间法则并没有随之让步。本事退化的天鹅不再是天鹅,也不能以不断回顾往昔风采来麻痹自己而沾沾自喜,以为打开历史的画卷就可以重获自身的活力。除非一死,否则进行中的生命就必须以仍然表现的自我形象为依据去来衡量其实质,过去的形象只是考核的一部分内容。即使历史上最佳的自我形象再圣洁高大,也会因为如今的倦怠、堕落而为外界所漠视、践踏。且不说月亮和空气这等高妙的他者会来争夺遗产,就是同样具有飞翔本事的乌鸦也会来分一杯羹。想想看,天鹅曾经是何等的高级,与乌鸦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一旦酿就了时间的苦果,乌鸦群起攻击之时有多难看(难堪)就有多难看(难堪),届时,天空中飞翔的不再是天鹅,而是乌七八糟的乌鸦占满了整个天穹,那真叫人汗颜呢。乌鸦是不如意的现实的反衬,添堵和恶心,使得危机四伏的局面以反讽的措施现身,形成醒目的警示。
出现在祈使语气中的“看吧”与诗的第一行带有敦促或命令式的“且看”的口吻有所不同。一个看的是天上,一个看的是地上,确实有天壤之别。正是通过一次祈使句法的安排,将未知的、可能的坏消息切换到当前的、可见的坏状况之中,目光扫入残酷的现实状况之中,乌鸦正在做的事情(制造的事端)就是现实的紧迫状况,不仅仅关乎到乌鸦的利益,而且明显构成了天鹅的窘境。的确,明白了乌鸦为何出现在这里,就懂得诗人的忠告正以怎样的方式递转推进。在游行的队列之中,在圣像的周围,理应有天鹅的护佑,根本没有乌鸦捣乱的空子可钻,但现在,天鹅退化为笨鹅,无所事事,不再尽心尽职,使得自己的天分和本分双双尽失,而任由乌鸦占据了天鹅本应守护的位置。游行的长队这样一个眼前景象,除了含蓄地指出这里本来是天鹅值守的岗位之外,还可以纯粹作为一个随手拈来的例子,以表明劣币驱逐良币式的现象正在此地演绎你进我退的博弈原理,你们看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天鹅啊,你们还不能有所作为吗?乌鸦就站在天鹅的对立面,作威作福,肆意地降低了(生物链顶端的)圣像形象的威严,无言的、被玷污了的圣像丧失了保障,任由群鸦欺辱而无能为力。换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以圣像为主角来评估群鸦的作为,就会发现无论群鸦给予怎样的泄愤与撒泼,并不能丝毫或从根本上改变圣像的形象和地位,圣像并不会因为乌鸦的屎尿附着其上而不称之为圣像。乌鸦与圣像之间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两方面给予了笨鹅以启示,想必这也是道在屎溺之中的一条注释吧。
四
笨鹅也好,天鹅也好,这是同一物种的两种形态,表明自己的心气能够分出一个天壤之别来,关键取决于自己的意志怎么做出选择。二者都属于天空,并最终要将归宿寄托在天空,这是它们九九归一的宿命。以笨鹅的形式收起翅膀,站在大地之上,无非是无精打采、打退堂鼓,自损荣耀,而缺乏对生命属性的认知。现在,通过诗人对杂乱头绪的反复整理,想必对前世今生,以及命运的高低曲折有了新的认识,而有必要重振雄风,展翅高飞,由笨鹅的处境回归至天鹅的高迈姿态之中去。斥责和规劝正在发挥效力,不惜以乌鸦的负面典型为刺激,表明因为自身退缩而空出来的位置上会有其他野蛮的力量来侵占。如果圣像不应当被玷污,就应当采取必要的措施阻止群鸦乱舞。在被玷污的圣像形象中,俨然看到了天鹅的形象蒙羞或付之阙如。所有意志低沉的生命都将受尽屈辱、忍受折磨而在一个退一步并不见得海阔天空的气场中萎靡不振、光彩不再。笨鹅的可劝说、可逆转的那一点点可能性使得诗人的忠告那份逆耳的效果慢慢转化为听得进去的适宜的进度。笨鹅将被诗的进度所见证,曾从天鹅的身份中降落,而现在又有回还至天鹅姿态的上升空间。诗自圆其说的逻辑已经证明这一点。笨鹅竟然可以向诗学习这样一种迂回和逆转,自我教育竟然可以在诗人的逆耳忠言之中悄然完成从无效向奏效的一跃。
关键是笨鹅要有灵魂层级的自强自勉,意识到出窍的灵魂仍能复归原位。哦之吟哦重现(与诗的第一行呼应,敲响的是警钟而不是丧钟),怒其不争的诗人渐渐开始相信劝导的力量已经起了效用,感觉到笨鹅已经打算重新去找回自己的灵魂。在时间的紧逼以及时间所签下的令人胆寒的遗嘱之中,在群鸦与圣像的相互作用之中,笨鹅足以意识到自己早先从天鹅这一积极形态中的堕落,进而意识到重返雄姿的决心与意义。现在都已经等不及了,不想局促于诗人悲观的吟哦之中,连自己也无法忍受那个毫不动心、毫无起色的憋屈形象,暗下决心,一定要振作起来。诗人的两次吟哦如出一辙,句式相似,但心境上、期望上、用法上已大有差异,因为诗的使命已在二者之间顺利完成,诗人完成了自己担当一个忠告者的本分,接下来,就看笨鹅自身怎么做出理性的决断,做回最好的自己。如果说第一次诗人的指认是笨鹅毫不珍惜地身心二分,将灵魂抛在天上,而自己固执地坠入大地之上,算是一次现实的或务实的出走,以为换一个活法会过得更加滋润,那么,这一次(也就是第二次)诗人重新指认灵魂的所在,言下之意是孤独的灵魂并未因肉身的堕落而奄奄一息或不复存在,仍然在高明之处等待肉身的汇拢,合二为一的一日可能就在下一个黎明出现。灵魂的孤独可想而知,那孤独的灵魂的样貌高悬,甚至只要一想到孤独的可能性,笨鹅就愧疚不安、无地自容,觉得对不住灵魂,辜负太多。诗人指着灵魂告诉笨鹅,灵魂还在,希望还在,天鹅的本性还在,浪子回头仍然可以找到那不屈的灵魂。
一个深刻的问题并没有放弃追究。当初天鹅们为何抛家舍业似的丢弃了灵魂而坠入大地,成为了笨鹅?它们当初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从高空处已经冰冷的车架这一形象来推断,表明天鹅们一度厌倦了自己的岗位和职责,不想成为拖拽着车架往前飞奔(的服劳役者),老想获得某种无拘无束、无所事事的轻快,而做出了某种不计后果的抉择。这是哪跟哪呀?这一点工作负担又算得了什么?非要降至大地之上,体会到天壤之别,低于自己的预期之后,才感到后悔不已。幸好一切的后果还不是足够严重,灵魂高妙尚未被玷污,而且那份劳役尚无有其他天使接手,现在补救的机会近在眼前,只要顺着诗人的手指看到这一点,就看到了自我纠正的可能,双重否定之后就理解了自己的本职与天赋所在。(终归)是天鹅而非笨鹅的这一辨认,不仅来自于诗人,而且来自于自己。现在,只要一提灵魂,就是一次召唤,而不是当初的避之唯恐不及。如果说当初的厌倦与舍弃是一个主动为之的做法,想做就做,而且能够做得到,那么,现在肉身回返高空的灵魂也能说干就干,不在乎有任何的成本或阻力吗?笨鹅不需要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吗?或许是诗人刻意隐瞒或者低估了这一代价,目的是强调忠告所带来的洗心革面般的效果。你瞧,一群笨鹅获得了新生,它们很快又要与一度被舍弃的灵魂团聚了。诗人的劝告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好像也是诗人为笨鹅的回返扫清了所有的障碍。真的是这样吗?
看起来,笨鹅转化为天鹅重返九霄云外并非难事。这是因为笨鹅本来就是天鹅来着,出身如此,只是有一个反复而已。知错就改,就可快速恢复本性。而笨猪则不可能转化为天鹅。反过来说,既为天鹅,就不可能是笨猪,天鹅有天鹅的命运,也有天鹅的事业和职责。尽管不能由着性子来,或者执守天庭没什么乐子可言,但是合乎本性、发挥特长可能是难以免除的命运,不如此,又能有什么作为呢?命运使然之际,就不得不做自我能力的提升、自我本性的复归,才能与已成必然的族群的不可逆转的命运做斗争,至少在意志上要这么去考虑问题:在高天之上,在九重天的变化多端之中,仍然有自身腾挪变化、随机应变之可能,绝不是一只只木讷、笨拙的天鹅,也绝不是听从命令而毫无主观能动性的天鹅。诸天之中,也并非如履平地,毫无风波可言。想通了这一层,就让风霜雪雨尽情闪现吧,这一切如果命中注定要去面对,就毫不畏惧,绝不退缩。既然上天赐予这一物种白色的羽毛和飞翔的禀赋,就要爱惜羽毛、锻炼翅膀,不低于诗人的预期,在诸天之上自由驰骋。灵魂始终不肯放弃的职责和位置实则保留了笨鹅复归本性的渠道与方向。这样的灵魂值得为之讴歌,因苦苦力撑并经受至暗时刻的孤独而永葆活力。这就是天鹅之所以能够坠入凡间,又能重返云霄的缘由。这是灵魂做的局,这是诗人指的路。笨鹅啊,你们要听话,做回你们真实的自己。
202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