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李步楼译,陈维杭校,商务印书馆1996年11月第1版。
这些词就是这样使用的。这一次使用只是用法清单中的一项,甚至都没有增加新的用法。如果这些词是来描述一个人独处的精神状况,这种用法可能在别人看来,一下子难以接受。
一些词先写出来,然后再出现另一些词。可在下一次后面出现的那些词先冒出来,再出现上一次最先出来的这些词。这是否表明这些词至少拥有两种用法呢?
昨天我能记起这首诗,但今天我却记不清了。或者完全忘记了。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是这首诗的原因,还是我自己的原因?(到底什么是“记起”?它有一个时长或时效性吗?)
今天不记得一首诗的全貌,但你可以在网上立即搜索它。于是它立刻呈现在你的眼前。这种便捷性是否改变了“记起”这个行为的本意或重要性呢?
一首诗写下去的力量,昨天没有,今天却有了,这是怎么回事?这种力量跟时间有什么关系?
全部都在这里!但我只能一个个来认识它们:它以它们的形式向我招手。
全部的曲调与一支曲调的全部有什么不同?一首诗的全部与一支曲调的全部有何不同?
有无数种方式召唤出“下一个”,要看我们的意图以及对意图的误解有多少种。
下命令要某人做某事时,其实已经包含了做这件事应该要的所有步骤。但是那个人在执行命令的时候却不一定如此这般地遵循。如果你责怪他,他会嘟哝你又没有在命令中说该怎么做。
当一个人说他能刹那间掌握一个词的全部用法时,你不要跟他纠缠,也不要他举例说明,你只要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用意就可以了。
没有去过某个地方或没有尝过某种食物,却被引诱去表达到过那里或尝过那种美味,这是否失真?真或不真,取决于你是否已弄清楚受谁的驱使。
人没到过的地方,语言,尤其是诗,可以代劳。
这是一首诗。于是,关于诗的一切信息,都在这一指认中包含在内了。如果说“这不是一首诗”,这显得包含更少一些信息。
我们对一首诗的种种猜想会在一首具体的杰作面前相形见绌。然后,让杰作带领我们的思想飞驰。
一时无法获知词的用法清单却看到一个新颖的用法摆在眼前,就激动不已,当它是一个奇观。这个激动的自我形象有助于日后更清楚地记得用法清单的一个应用案例,记得自己曾怎么样在用法清单上做一个记号。
做一件事与做这件事的应有之义同步发生。彼此相互注视,并随时为对方解释点什么。
一位诗人的写法在某种解释下总是能够与规则相符合,总是合乎道理。
那位诗人对自己的一首诗解释了半天,虽然没有增加什么意义,但是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想让别人理解到某个关键点上有那么一些特别的意义。
我们记住了一位诗人为解释自己的作品而着急得手忙脚乱的样子,都忘记了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这首诗能说什么,作者已经帮不上忙了,一切还得靠我们自己亲力亲为。
理解一门语言意味着理解使用这门语言的几个关键人物的生死。
两个正在墙根下聊天的男子旁边有一副棋子。他们是准备去下棋呢,还是已经下完了棋,或者下棋的人走后他们只是碰巧路过这里?
一个人解释说他遵守了规则,但旁边人并不觉得他真的遵守了。他只是解释了一下这条规则。
跟一位朋友在一棵树下说过的话,换成另外一个人,在同一棵树下却说不出同样的话。或者即使是同一个人,换另外一棵树也说不出同样的话。
当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但说出来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段话时,就表明语言走过的路并不是真理走过的路。
我们在一棵树下发誓或诅咒时用过一个说法后,会想当然地认为这个世上只有我们才会这样用。
我们不想听到一个人说什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布,但仍然感觉到他还在说我们无法忍受的那些话。
一个人远远地向我们招手,并大声喊叫“等等”,和一个人向我们远远跑过来,没有招手,只是说“等等”,会有什么不同吗?
一个师父将他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给他最心爱的一个弟子,在最后一晚,他心力近乎衰竭。可是,他的学生仍然在问:师父,你已经把全部本事都教给我了吗?
万物皆可入诗,这是否表明仍然不排除有某一事物(第一万零一个)暂时入不了,或不想入。
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给了他。可是他仍然会猜测为什么这样给而不那样给,我到底有什么意图。
一棵树对你了解得越深,有朝一日会疏离你越远。
一位朋友突然告诉你,他在某个场合碰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说你的诗太差。这个时候你本来可以问你的这位朋友:“当时你是怎么回他的?有没有顶回去?”但转而一想,这样做肯定是不妥当的,因为你的朋友也可能是借这样一个方式含蓄地告诉你他也认为你的诗写得很差。这个时候,你应当意识到你的诗已经失去了两个读者,不要做无谓的抗辩。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意识到从诗的第一行往下发展所充满的趋势和能量需要靠一种直觉来把握,那么,你也能意识到到底是什么力量莫名其妙地推动了诗的第一行的生成,这也需要靠类似的直觉来把握。
当你觉得一个地方必须有一种直觉才能想得通时,马上就会联想到另外一个地方之所以得到持续发展,也得靠一种直觉。直觉肯定会在两个地方同时响起。
昨天我看到这个事物是这样的,今天我看到它也是这样的。可不可以说,因为有两个不同的时点看到了同一样的东西,这种同一样的东西就是事物自身的同一性,就是别人怎么看也会看到这一点的那种同一性?
两个事物之间的相同性与一个事物(在不同时间点)感觉到自身的同一性,会是同一样东西、同一种属性吗?
看见一个事物的同时,就仿佛看见一个装进它的空洞,这种感觉使得我们某一次看见一个空洞的时候,就以为有什么事物钻了进去,却一直还没有出来。
“我为什么要遵守这一条规则?”这个问题并不是对自己立场进行辩护,而更像在解释自己是怎么理解这条规则的属性。
一个脸红脖子粗的人正在大声抗辩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我听清了他说话时用到了一个“不是……就是……”的句式。
路有多长,关于这条路的规则就有多长。
有人在我面前放了一条规则。可我还记得上一次一个人违反这条规则遭受的屈辱。当时我心存侥幸地认为这一次如果我违反了,这个人会不会采取和上一次不一样的惩罚措施:他或许变(得更仁慈)了。
有人说任何决定都内含了一个因果关系。你怎么推翻这个结论?这样一个对话的场景,如果要写成一首诗或作为一首诗的主题,你该如何来酝酿和构思?
我们心里默默遵守的一条规则,很难用一条可见的线把它描绘出来。
我们做对了,就会认为这是合乎规则的。我们做错了,就会认为这是规则所不允许的。其实规则什么也没说。
如果规则不容易教会别人,那你可以教给他一个和规则近似的词。
假如一天又一天,你都告诉自己,“明天我要写一首诗。”你每天都在说的诗是相同的东西还是不同的东西?
如果你的一个朋友有一句口头禅是“你这人真没意思”,每天都要说很多次。那么,他每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到底是几个意思?有没有“没有意思”的可能?
你对别人诗中的一个短句或一个词的理解,只需要将这个短句或这个词用到另外一个你所设想的场合中去(最好是你要写的一首诗),你的用法会加深你对他刚刚那个用法的理解。
我们对规则的遵守其实是在描绘一个遵守规则的人的形象,或者自己在最遵守规则的时候的那个良好形象。
这是规则告诉我们应该做的或不应该做的,就好像规则有一张伶俐的嘴。
我们对一个词连续用了好几次都觉得很顺手,都能产生明确的诗意。于是,我们迫不及待地把我们的用法列示出来,然后在后面只需要加上“等等”,就自以为穷尽了它的规律。这是不可能的。
地上躺着一根树枝。仿佛它是一个箭头,提示我们接下来应该往哪边走。但仿佛又是一个告诫,提醒我们生命的凋零随时都可能发生。
“我本来的想法是……”为什么你不一开始就说出你最初的、本来的想法,而是在一种解释性成分的从句中才提到它?
当那个人在人群中话说了快一半的时候,我知道接下来他一定会提到“树枝”,这是他绘声绘色、耐心铺垫所形成的势能告诉我的,也是我根据他潜在的意蕴以及我的灵感迸发得到的。
当“树枝”是一个人的口头禅的时候,你并不需要费尽脑筋去猜他什么时候会说出这个词。
一位诗人在诗中用到了某一个特殊的词,令人惊艳,但他说不出是如何得到的。我们是否应当说这不是他的功劳,只是碰到了好运气?
当我听到“红”这个词的时候,我心中出现的是一枝映山红。这就是我对红的一个定义。但如果你问我怎么给红下一个定义,我心中的红就不再是映山红了,不知道为什么?
两个人来到丁字路口,一个人要向左,一个人要向右。他们的意见不一致。值此紧要关头,他们真的没有一个一致的东西吗?
一个朋友告诉我们某个中学附近的一家餐馆扣肉做得特别好吃。于是我们慕名前往。但迷失了方向,始终找不到记忆中的那家店。苦苦找了一个小时,仍然不见踪迹。这份扣肉随之显得比一般的扣肉更加好吃,并且有一种非吃到嘴里不可的决心使得它肉汁异常甜美。
那天没有与我们同行的一个人就无法理解我们为什么对一个中学附近的餐馆做的扣肉趋之若鹜。
当一位老人的牙痛痛得很难受时,你问有多痛。她说痛得要哭出来。痛得比死都难受。痛得想跳楼。痛得祈愿所有的儿子都快来帮帮她。这几种形容痛的方式有什么层次上的差别吗?你能不能排出一个顺序来?
我们对一棵树小心翼翼说的话,单方面的倾诉,却不可能说给一个人听。究其原因,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找到一个人,他永远只是听而从不回话。没有这样的人。这样一种预判上的决绝性使得我们更加小心翼翼地避免跟一个人敞开心扉。我们陷入了一种想去找却注定找不到的死循环之中。
好几个人跟我说这不是痛。根据我的情况和痛的发生原理来判断,这不像是痛。听到他们的话,我也渐渐觉得这可能不是痛,而是一种与痛很相似但不是痛的、暂时还没有命名的感觉。
只有我才知道刚刚有一条狗走过了樱花树下。连狗主人都没有注意到。在这样一次知道的情形中,我知道“知道”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它没有什么意义。
我正在家里看书,而外面世界正在运行。我知道这样说对其他人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像一句废话。但对我来说,这却是一个平行法则的应用:在阅读的时候,我和这个世界是平行的。
我们说狗不会假装痛,往往是因为我们见的狗太少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当它假装发生的时候,我们却看不出来。狗的痛不是每一次都以哮叫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我们觉得既然痛了,它肯定就会哮叫起来。
“每逢佳节倍思亲。”对此我们本可以回答说:“废话!”但我们却倾向于回答“那当然!”——这是为什么?
替换诗节中最关键、最耀眼的那个词或那个短句或那个说法,然后再观察这个诗节的结构、意义、耐读性和稳定性是否发生剧烈变化。这就是将你的写作重心从措辞属性腾挪到句法结构上的一个有效策略。
如果拿掉一个最新颖的词或最别致的词,句法结构就随之崩盘,这就说明他的写作只侧重于措辞属性,还不曾留意句法结构的经营。
诗学处理问题的方法就在我们意识到它和哲学处理方法有所不同的那一刹那间产生。
我的感觉与他的感觉能够相似或相通,一定是一件碰巧的事情,一定跟我们在用词的时候用得恰到好处,碰巧达成了一致有关。
不要以为碰巧的事情不经常发生。当我们对一些事无法解释清楚的时候,它就会发生,发生的次数跟我们为难的次数大体相当。
我们对牙痛的理解,不一定要跟我们经历过牙痛有关,当我们看见母亲为期一周跟牙痛做斗争,而不断念叨着,指着自己肿胀的口腔,跟我们反复说她的痛处,我们大致就能猜得出这就是牙痛应该有的样子。
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在公园的竹子上刻下了一个字母E,标志着情到深处,难以言表。可是后来,他们并没有在一起。有一天,那个男的经过竹林时打量起自己亲手刻的这个E,已经不记得它的真切含义,而是以欣赏自己的刻工为荣,在这里站了一会儿。
事后发出事情发生时的相同声音,这是诗人给自己定了一个任务。
你说你理解了诗中一个晦涩的词或意象。为了证明这一点,在不同的场合你都想在讲述时保持一致,尽可能和第一次讲述的意思不差上下。你把这样的做法当成了理解。
一个人在描述他的牙痛时总会“哎呦,哎呦”地叫,乃至于我们对“牙痛”这个词的理解一时半刻摆脱不了“哎呦”这个叫法的影响,甚至我们会根据“哎呦”的音调来判断牙痛有可能是一阵一阵牵动着神经产生时大时小的疼痛。
当我说我“似乎懂”的时候,表明我开始排斥他人与我产生共鸣的可能,而进入一种私人语言的状态之中。
一位诗人在山谷里看见了唯一的一丛映山红。回到城里才发现同行的一位女伴竟然悄悄采摘了这一丛映山红。他有一点为之惋惜,并安慰自己:他所看到的那一丛映山红依然在山谷里,而这位女士采摘回来的映山红是另外一丛,不是他所看见的那一丛。他决心牺牲唯一性来保全所见的映山红。
一位诗人在城里的一个路口看见有一户人家的窗台上有一盆映山红。他对这一盆映山红顿时产生了浓烈的好感。这份好感一定等同于这个窗台主人的好感。他们在这一刻对映山红、对红的感觉达成了共识。即便第三人参与其中,也会有类似的好感。但诗人心里也知道,他还有一点与众不同的、隐秘的对映山红的感觉,没有包含在这份共同的好感之中。
一位诗人带着他的儿子去山里采摘过一束映山红。这一幕永远地印刻他日后见到的每一束映山红之中,因为如他在一首诗中所言,他的儿子在从山中返程的交通事故中离开了人世。
当你用手指指着天空说,“天空多么蓝呀!”这个时候,你的手指和你的眼睛获得的感觉、信息是一样多吗?你身体的各个部分是同等地在获得一致的信息吗?
离开了那片蓝色的天空,回到城里,你的脑海里仍然保留了一种蓝色的印象,就好像这是天空送给你的一副永恒的面具。不过,如果不再发生一点什么刻骨铭心的故事,这副面具很快就会荡然无存。
你曾经见过一种奇妙的蓝色天空,然后在生活的际遇中听别人谈起蓝色,你都会以你见到的那道蓝色之光作为标准来衡量其他人所谈论的蓝色是不是足够蓝,是不是谈到点子上了。你甚至以这个蓝色的标准来寻找知音。
一个词派上用场时,稍有迟疑,就表明它有可能面临被替换的命运。
每次质疑不是表明事情已达成一个结论,恰恰相反,(对于质疑者和被质疑者来说,)它是反思的开端。但问题是,在这个时候,你怎么来理解“开端”的属性呢?你原来一点也不曾碰过这个问题,没有一个思考的进度。现在质疑或被质疑发生了,一个崭新的开端猛然才出现吗?
我之痛即他人之痛,他人之痛即我之痛。这种交替换位、将心比心的流程怎么会有这么顺溜?
要求今天在场的每个人都将自己对诗的定义放进一个盒子里。很有可能有人的盒子是空的,他什么也不会放,并固执地认为这也是给诗下定义的一个方式。
看到别人写了一首不像诗的诗,于是质问这哪是诗。等他自己(被迫)给诗下一个定义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一直以来心中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定义。
说“这不是诗”的语速要比“这是诗”总是快那么一会儿。
看到别人写的一首诗,却偏偏说这不是诗,其实已经不能改变这是诗的局面。人家已经把它当成一首诗了。只是自己一时还没弄明白:这怎么会是一首诗呢?自己怎么会认为这不是一首诗呢?自己真的比别人反应慢半拍吗?是非一念间,如果一时赌气或意气用事,就到不了对方的地步来看自己的处境。
要求说“这不是诗”的人反思一下,逆转一下,厘清是与非的界线,并不表示要求他接受“这一切都是诗”的结论,仍然有“这不是诗”的言说范畴。
超出了我们的用法清单,我们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说不。
一个人说“这不是诗”时,表明他察觉到一点异样,但他一时又说不清这是什么看不惯的东西。很多人止步于不,掉头而去,觉得说出这个“不”就可以不了了之,就可以将自己从一时说不清的处境中迅速摆脱出来。
水在壶中沸腾,你能看得见全部沸腾的水,或沸腾的更多形式吗?
一个人在视频里食指朝天指着,说:“这是重要的东西。”他是指天空,还是指某个特定的东西,需要我们联系上下文才知道?还是在说伸出的那根食指?
她感到牙痛。这句话跟她反复对我讲她痛得怎么样、她描述痛的程度所表现出来的整个身体反应有关。当然不知不觉我也会将自己牙痛的经历混入其中,去感受她所感到的牙痛。
母亲的牙痛渐渐消退了。时隔多日,我仍然记得陪她去牙科诊所诊治的路上安慰她的话起的作用。
午休起来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有一种麻麻的痛,这种痛不知来由,从未体验过。他无法准确描述这是一种怎样的痛,但他能够预料这种痛不会持续太久。
一个牙痛得要命的人走进牙科诊所,发现还有几个人在那里候诊。顿时,他觉得他的牙痛比刚才缓解了不少。
有一种痛,就有一种表示这种痛的语言,就应有一首诗刻画出这种痛。
一个人牙痛的时候,你递给他一首关于牙痛(的人)的诗起不了任何效果。但不能说这样一首诗一点用都没有。或许过了很多年,人们已经忘记了痛或这个曾经痛过的人,但这首诗不会忘记。
你在诗学中的目的是什么?——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中摘一朵带回家。
如果我说“我感到痛”不能引起家人的重视,我该怎么加重语气把“我感到痛”这句话说到点子上去?
一个牙痛的人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口腔,然后他就在心中描画出了牙痛的形状吗?
我给医生描述了许多痛的症状,包括一个晚上持续变化的痛的样子。但医生只听前几句就不想听了,他已经准确把握住了这是一种怎样的痛,并开始开处方。
让心电图替我说说心脏的状况,而医生不要求我通过语言讲述心脏的状况。
母亲牙痛得很厉害。我们通过她描述自己牙痛的措辞来衡量她的牙痛是有所缓解还是加重了。但由于我们可能没有类似的经历,无法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痛,并不能马上决定要不要去看牙医,我们甚至都怀疑母亲老了就像个小孩有没有因为怕痛而夸大她的痛。
你没有痛过,就难以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这个判断是怎么想象出来的?怎么才能够确定这种说法是否正确?
一个顽童为了弄懂“思想”这个词的意义,他将这两个字写在纸上,然后折成飞机,从窗口飞下去,从而观察“思想”会怎样飞舞和落地。
一个人饥饿时的叫喊与牙痛时的叫喊有时候十分相似,没什么差别。将一个人牙痛时发出的叫喊录下来,然后播放给另外一个人听。看他能不能猜得出这是怎样的一种痛。
一个人的语速再快都快不过思想,且没有思想那样有资格用闪电来描述它。
一个人突然萌发了奇妙的想法,他来不及用语句记下来,就在纸上画了一条曲线。事后看着这条曲线,他就能完整地回想起那个奇妙的想法。等过了一天,这根曲线就退回了它本身的样子,再也代替不了那个奇妙的想法。
一个人每当想到“我要报仇”这个念头时,就在纸上画一条特别的曲线。一段时间,他在纸上画了几十条这样的曲线,强化了这样一个对应关系,乃至于时隔多年他都忘掉了这份仇恨,却怎么也忘掉不了这些曲线曾经代表的含义。
诗人说他曾将一个闪电般的思想放入一首诗中,从此这首诗就始终捆缚住了这个闪电。
顿悟就是顿悟,而对顿悟的解释就不再是顿悟了。
什么是诗?我们往往是以已经理解的成分、已经达到的地步来定义它。我们的定义中缺乏我们所未知的成分,导致我们像是围着一个熟知的定义兜圈子。
那个突然跳起来说“现在我明白了”的人夺门而去。其他人待在房间里一时猜不出这人到底明白了什么。但人人都在估量他这一会儿的明白重不重要、有什么用、会不会给在场的人带来什么好处。
事情做好了,方法用对了,这就表明获得了某种确定性吗?
不必担心一眼能看到头的理由之链很快就会用完。
一位诗人沉浸在一个思想的进度中。半中间他去取了一个快递。然后又回到这个思想中。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变得不纯粹了,那个思想不再对他深情款款了?
当我用语言来思想时,我的思想的全部内容都只能通过语言这个形式展示。
一位诗人灵感枯竭时,会来到灌木丛恢复精神。有一次灌木丛真的给了他无尽的灵感。后来每当他灵感枯竭的时候,都会去灌木丛走一趟,直至灌木丛不灵了。
一位诗人每当思想快速跃进时,就在纸上画一条曲线。久而久之,他的小本子上有了数十条曲线。然后他指着这些曲线,跟他的朋友说:这些是我的思想。
有人问诗人是怎么做到确信的。他的回答是:连续说三个“一定”。对着他家卫生间的一面镜子,毕恭毕敬地加强语气,然后看着镜子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就觉得自己更有把握了。
一首诗写好了。诗人的形象也就此立住了。但我们仍然忍不住会问:这就是诗人真的想说的吗?诗人真的是这首诗所说的那个样子吗?
一位诗人说他在山谷里看见一个思想就在那里。但我们在信任他之前会要求他描述一下那个思想的形状。
一个思想激发出诗人上百种表述形式。直至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腻烦,担心起他所表述的对象还是不是原先那个思想。
当思想被当成可见之物来对待时,人们更需要一位摄影家,而不是一位诗人。这样说会不会太想当然呢?
诗人说当他第一眼看见思想时,他就想好了怎么用汉语来分层次有步骤地讲述它。于是,有人担心诗人所见到的思想只是能用语言来对应的那一部分思想而已。
诗人说当他第一眼看见思想时,就将它想象成一棵繁茂的大树。他从思想之地脱身重返日常生活的街道后,他看见了一棵又一棵树,似乎没有一棵树对得起他想象的那棵大树。他一直在寻找他心中划定的那棵大树。当人们追问他看到的思想到底是什么时,他总是目光坚毅地回答:大树,大树,大树。
202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