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晖 译
窗外 黎明时我望着窗外, 只见一棵幼小的苹果树
半透着亮光。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一棵苹果树挺立着
挂满了果实。
或许有很多年过去了,睡梦中发生的事情
我什么也不记得。
不幸的诗人 第一个动作是歌唱,
一种自由的声音,充溢于群山和峡谷。
第一个姿态是快乐,
但它已被剥夺。
而现在,这些年的岁月改变了我的血性,
数千个行星系诞生和陨灭于我的肉体,
我坐着,一个狡黠而愤怒的诗人,
有着斜睨而憎恨的眼睛,
并且,手里权衡着一支笔,
我图谋报复。
我紧握着笔,它生出嫩枝和叶子,上有花朵覆盖,
那树的气味显得放肆,因为在那儿,真实的大地上,
不会生长这样的树,那树的气味
像是对苦难人类的一种冒犯。
有人在绝望中寻求慰藉,那美妙的滋味
像浓烈的烟草,像毁灭时刻喝下的一杯伏特加酒。
其他人则怀着傻瓜的愿望,玫瑰色如同情欲的美梦。
还有些人在国家崇拜中求得了安宁,
那还能持续好长一阵子,
尽管一点也不会比十九世纪稍长。
但给予我的是愤世不恭的愿望,
因为自从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有火光,杀戮,
只有不公,凌辱,和吹捧者的荒唐可耻。
给予我的是对他人和我自身报复的愿望。
因为我曾是知情者,
但我没从中为自己谋利。
居住地 坟墓之间的野草格外地青翠,
一道景色——自陡峭的山坡延伸到海湾,
延伸到下面的岛屿和城市,落日
渐渐炫丽,又渐渐暗淡。暮色中
动物们轻快地跳跃。一只母鹿和一只小鹿
在这里捡食花草,像每晚一样,
人们带来那些给他们深爱的死者。
距离 我在一定的距离后跟着你,羞于向你靠近。
尽管你选我做你葡萄园的雇工,我压你愤怒的葡萄。
每个人都有他的天性:残缺的并不总是会被治愈。
我甚至不清楚一个人能否真获得自由,因我辛劳的与我的意愿相悖。
就像一个又踢又咬的孩子被牵着脖子
直至使他在桌子旁坐下来,命令他写下字母。
我想和别的人一样,却被予以隔离的苦涩,
还以为我会是同辈中平等的一个,觉醒时却是个陌生人。
视我的举止仿佛我自不同的时代到来
负有对公众礼仪的反叛。
有那么多优秀而适当的人,那些人理应被挑选,
无论你走在世界的任何地方,他们都追随你。
我秘密地爱着你,那或许是真的,
但不像他们那样,我没有强烈想靠近你的愿望。
世界末日之歌 世界终结的那一天
一只蜜蜂盘旋于一株三叶草,
一名渔夫修补一张微光闪烁的渔网。
快乐的鼠海豚在海上跳跃,
小麻雀们在排水管处嬉戏,
蛇的皮肤上泛动金色,好像它应当永远如此。
世界终结的那一天
妇女们打着伞走过田野,
一个醉汉在草坪边昏昏欲睡,
菜贩子们在街市叫卖,
一艘黄帆船向岛屿靠近,
小提琴的声音在空气中延续,
引领向星光闪烁的夜晚。
那些期待闪电和雷声的人
失望了。
那些指望神示和天使号角的人
不相信它正在发生。
只要太阳和月亮在头顶上,
只要黄蜂光顾一朵玫瑰,
只要有绯红的婴儿出生,
没有人相信它正在发生。
只有一个白发的老人,他或将成为先知
然而他并不是,因为他实在太忙了,
他绑扎着他的番茄,一边念叨着:
这世界不会有另外的结局,
这世界不会有另外的结局。
献辞 我无法拯救的你
请听我说。
请试着理解这简单的致辞,换另一种我会觉得羞愧。
我发誓,我这里没有巫术的言词。
我以云和树一样的寂静和你讲话。
使我强化的,于你却是致命。
你混淆一个旧时代的告别于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以抒情的优雅混淆仇恨的启示,
以既成的形状混淆看不见的逼迫。
这里是浅浅的波兰河谷。一座巨大的桥
深插于白雾。这是一个破碎的城市,
当我跟你说话时,
在你的坟地上,风送出鸥鸟的惊叫。
诗歌算什么,不能救国家
或人民?
一种对官方谎言的默许,
一首即将被切断喉咙的醉汉的歌,
一些供大二女生的读物。
我想要的好诗不被人知晓,
我发现了——太晚——它的益处,
于此,且仅仅于此,我获得救赎。
过去他们常在坟地上倾撒黍粒或罂粟和种子
以供养化装成鸟类回来的亡灵。
在此我留下这本书,为曾经活过的你。
所以你不要再来寻访我们。
使命 在恐惧和颤栗中,我以为要完成我的生命
只要我让自己公开地承认,
揭露我自已和这时代的虚假:
我们被允许以侏儒和魔鬼之舌尖叫,
纯洁大度的言辞却被禁止。
在如此严厉的处罚之下,谁要敢发出一个声音
他就得将自己认作一个失踪的人。
忘记 忘记那些痛苦
你带给别人的。
忘记那些痛苦
别人带给你的。
河水奔流不息,
泉水闪耀着 消逝,
你走在这土地上 而你正将它忘记。
时而你听到远处叠唱的歌声。
那意味着什么,你问,谁在歌唱?
一轮孩子般的太阳渐渐变得温暖。
一个孙子和一个重孙诞生。
你又一次被牵着手。
那些河流的名字仍旧陪伴着你。
那些好似无止无境的河流啊!
你们的田野绵延于荒芜,
城市的塔楼今非昔日。
你站在门槛,默然无语。
夫妇雕像 你的手,吾爱,此刻冰冷。
天之穹顶最纯粹的光
将我的全身烧透。现在我们
像两个寂静的平原躺卧于黑暗,
像世界裂缝中一条冰冻的河流
漆黑的两岸。
我们向后梳的头发以木头雕刻,
月亮走过我们黑檀木的肩膀。
远处一声鸡啼,黑夜逝去,静寂。
爱之霜雾丰饶,枯萎的妆奁。
你在何处,居住于时间的何种深度,
吾爱,涉身于什么样的水流,
到底,何时我们无声嘴唇的寒霜
不阻挡它们接近神赐的火焰?
在云雾,泡沫,和白银之森林
我们活着,抚摸着我们脚下的土地
我们挥动黑色权杖之威武
以求得忘却。
吾爱,你被凿穿的胸膛
对过去的情形一无所知
对黎明时的云霞,破晓时的怒火,
对没有记忆的春日之阴影一无所知。
你引领我,如天使曾引领
托比亚斯*,走上伦巴第*褐色的沼泽。
但那一天来临 一个征兆使你感到害怕,
一个黄金尺度的圣伤。
伴着一声尖叫,伴着你纤弱的手中紧握的恐惧
你掉入放置骨灰的深坑,
那儿的北方枞树和意大利紫杉
都不能保护我们古老的情人之床。
过去怎样 现在怎样 将来会怎样——
我们以哭声和呼喊填满这世界。
黎明回来,红色的月亮落下,
此时我们可知晓?在一艘沉重的船上
一位舵手莅临,抛出一根丝绳
将我们紧紧地捆在一起,
然后他在朋友——曾经的敌人——头上,
洒下一把雪。
**希腊语圣经中的人名和地名。 如此之少 我说出的如此之少。
而岁月短暂。
短暂的日。
短暂的夜。
短暂的年。
我说出的如此之少。
我赶不上。
我的心变得疲倦
自快乐,
绝望,
激情,
希冀。
巨兽的颌骨
正在向我靠近。
我赤裸着,躺在
荒岛的岸上。
尘世之白鲸
将我拖进它的陷阱。
而现在我不知道
在那一切中什么才是真的。
假如没有上帝 假如上帝不存在,
并非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你仍旧是你兄弟的守护者
且不可使你的兄弟难过,
因为据说没有上帝。
一个不幸的基督徒注视着犹太居住区 蜜蜂围着红色的肝脏,
蚂蚁围着黑色的骨头
行动开始了:撕扯,丝绒上的践踏,
行动开始了:打碎玻璃,木头,铜,镍,白银,石膏泡沫,
铁皮,小提琴弦,喇叭,树叶,球,水晶。
噗!磷火自发黄的墙壁
吞噬动物和人类的毛发。
蜜蜂围着蜂窝般的肺,
蚂蚁围着白色的骨头
撕破的纸,橡胶,布料,皮革,亚麻,
纤维,织物,纤维板,蛇皮,电线。
房顶和墙壁在火焰中坍塌,地基被赤热封锁,
现在只剩下泥土,砂砾被践踏,
和一棵光秃秃的树。
缓慢地,凿着一条地道,一架守卫者的挖掘机艰难地前进,
他额上绑着一盏小小的红灯。
碰到被埋的尸体,他加以清点,继续推进。
他靠他们发光的气晕辨认人的骨灰,
按光谱的不同区域分辨每个人的尸骸,
蜜蜂围着一条红色的血迹。
蚂蚁围着我尸体存留的地方。
我如此害怕,害怕那守卫者的挖掘机。
他眼皮浮肿,像一位
久坐在烛光里的主教
读着那本伟大的人类之书。
我将告诉他什么呢,我,一名《新约》的犹太信徒,
为耶稣再次降临等了两千年?
我破碎的尸体将我呈于他的眼前
而他将算我于死神的助手之列:
这个异教徒。
黑色绝望 在灰色的怀疑与黑色的绝望中,
我开始向大地和天空写赞美诗,
我假装着快乐,尽管我缺少它。
年龄使得哀叹成为多余。
于是就有个问题——谁能回答出——
他是个勇敢者,还是个伪君子?
偶遇 黎明时我们驾着马车穿过冰冻的原野。
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兔穿过道路,
我们当中的一个用手指着。
那是很久以前了。如今他们都已不在世,
那只兔子,那个做出手势的人。
哦亲爱的,他们在哪?他们会去哪?
那伸手的一瞬,一连串动作,那石子的沙沙声,
我询问不是出于悲伤,而是感到惶惑。
在一定年龄 我们想忏悔罪过却没有接受者。
白云拒绝接受,而风
忙于访问一片又一片海水。
我们已引不起动物们的兴趣。
狗,失望,期待着命令,
猫,一贯的放荡,沉入了梦乡。
一个看似很亲近的人
并不会用心听冗长的旧事。
就着伏特加或咖啡与朋友交谈
总不该拖延过第一个厌烦的示意。
按时付费,找一个有执照的人
只为了倾听,毕竟有些屈辱。
教堂 。或者去教堂 。但去那忏悔什么?
那里我们往常看见的自己堂皇而高贵,
而后回到住处,却是一只丑陋的蟾蜍
半睁着厚重的眼皮
有人看得清楚:“那就是我。”
不是我的 我这一生都假装这个他们的世界是我的
而且我知道这假装并不光彩。
但我能怎样?假使我突然尖叫
并开口预言,不会有一个人听我说。
他们的屏幕和麦克风可不是为那个。
其它像我一样的人在街上游荡
自言自语。躺在公园的长凳上
或小巷的人行道上。因没有足够的监狱
把所有不幸的人都关起来。我微笑保持平静。
他们现在还不会带走我
去跟那些被选中者共受款待——那我在行。
意义 我死时,将会看到世界的里层。
那另一面,超越飞鸟,群山,落日。
真正的意义,即将被破译,
未曾累计的会被累计,
不被理解的将被理解。
——是否,这世界并没有里层,
是否树枝上的画眉鸟并非征兆,
而只是树枝上的画眉鸟?是否,
日夜相继并没有什么意义,
地球上除了大地也没有什么别的?
——即便如此,有一个词
仍会留下来,被腐烂的嘴唇唤醒,
一个永不疲倦的使者,它日夜奔跑,
穿过空野,穿过旋转的星系,
放声呼喊,对抗,尖叫。
关于祷告 你问我怎样向某个非其所是的人祷告。
我所理解的是,祷告者构建一座天鹅绒的桥梁
我们踩着它站在高处,像踏上跳板,
万物被魔术般静止的太阳
换上足赤的金色。
这座桥通向巅倒之岸,
在那里一切正好相反,“是”这个词
揭示一个我们难以预见的意思。
注意:我是说我们;另外,那儿每个人
为纠结于肉体的另一些人感到同情
且知道假如不存在彼岸
我们仍将走在虚空的桥上。
关于天使 你被剥夺了一切:洁白的衣裙,
翅膀,甚至存在。
而我仍相信你
使者。
在那里,世界被由里向外翻过来,
一块厚重的织物,上饰以群星和走兽
你溜达着,检查那些可靠的接缝。
你在此稍做逗留:
有时在晨祷时,要是天空晴朗,
在一只鸟重复的乐曲声中,
或在一天结束时苹果的香气里,
当光线让果园散发魅力。
他们说你是人捏造的,
这在我听起来却不可信,
还不如说人类捏造了他们自身。
那声音——无疑是有效的证据,
因为那只可能属于发光的生灵,
没有重量且生有翅膀(到底,为什么不?)
周围闪放着光亮 。
那声音我在睡着时多次听到
而且,奇怪的是,一个非尘世语言里的
命令或者申诉,我多少有所领悟。
一天又拉近了
另一天。
尽力而为吧。
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想要去占有。
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去忌恨。
任何我所遭受的不幸,我已忘记。
想到我曾是过去那个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的身体里没有痛苦。
直起身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船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