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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扬之水:诗经别裁之《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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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10-11  

扬之水:诗经别裁之《东山》

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一章)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疃鹿场,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二章)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三章)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四章)


  “诗三百”,最好是《东山》。诗不算长,也不算短,而句句都好。它如此真切细微地属于一个人,又如此博大宽厚地属于每一个人。《东山》恐怕也是《风》诗一百六中最少争议的一篇,大概最多是对诗作者各说几句推测的话。不知道它是不是可以融化人生中的一切冷漠,但总之多少板着面孔的经学家读到《东山》,好像一时间都变得“融融”也,“泄泄”也,于物理人情很是通达。比如诗序:“《东山》,周公东征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诗也。一章言其完也,二章言其思也,三章言其室家之望女也,四章乐男女之得及时也。君子之于人,序其情而闵其劳,所以说也。说以使民,民忘其死,其唯《东山》乎。”虽然算不得怎样的见识,但能够就诗说诗,且说得如此诚恳,在诗序中也就难得。又比如郑玄,一向以为他释《礼》释得好,解《诗》则少一点儿诗心,但于《东山》却是例外。臂如末章,他说:“仓庚仲春而鸣,嫁取之侯也。熠燿其羽,羽鲜明也。归士始行之时,新合昏礼,今还,故极序其情以乐之。”“之子于归,谓始嫁时也。皇驳其马,车服盛也。”“女嫁,父母既戒之,庶母又申之,九十其仪,喻丁宁之多。”“嘉,善也。其新来时甚善,至今则久矣,不知其如何也,又极序其情乐而戏之。”不仅释义准确,而且颇解风情。当然能够觑得诗心的仍推文学批评家家,如贺贻孙:“此从新婚时春鸟和媚及马色之良、结缡之诚、仪文之盛铺张,点缀而已。诗语极热闹,而诗情最闲冷,其妙趣全在‘其旧如之何’五字。‘如之何’者,欣慕赞叹,无可形容之词也。盖常人之情旧不如新,然别离重逢新不如故。诗人似以‘其新孔嘉’句挑起下句,其实以‘其旧如之何’点动上句,此古人笔端活泼处也。”“‘孔嘉’二字从上文‘皇驳其马’三句说来,此句不言乐,乐处在‘如之何’三字想出,妙甚。”真是妙甚,在《东山》面前,差不多所有的批评家都变得极富人情。
  《东山》之结末固然好,但它更好在全诗选择了一个最佳角度,即“在路上”,即回乡的一条路。这条路如此之远,如此之长,长得足以满满装载三年的思念,“我东曰归,我心西悲”,所谓“我在东山常曰归也,我心则念西而悲”(郑笺)。这条路又如此之短,如此之近,近得可以窥见所有的故乡风物,“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久别重逢的快乐也好像伸手可触。远远近近,短短长长,便容纳了人生无数的苦乐悲欣,于是思念中的一切都变得可珍可爱,幽冷凄楚的“可畏”竟也成为温柔的“可怀”。“不可畏也,伊可怀也”,牛运震说它“一反一正,自问自答,便令通节神情跳舞”,此乃有距离,而有转折也。“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也是有距离,有转折,于是对家居之微物的爱惜,便牵系了无限的离合感慨。“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又浅白,又平易,不着一点儿形容,然而生存的缱绻依恋,全部的形容,尽在此中。
  是不是可以说它体物工细呢,但所谓“工细”,一定不是宋人那样“格物”而来,也没有“蛛网闪夕霁,随处有诗情”那样的寻寻觅觅。它好像是写生,如“蜎蜎者蠋,烝在桑野”。又好像写生而不写实。“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疃鹿场,熠燿宵行”,全是思家之梦,而心细如丝发,入微处无不尽物理。蠨蛸,多隆阿说它“长足,头腹俱小,足有六,细如线,而长数倍于身,室有人居,则蠨蛸多网壁角,室无人居,则蠨蛸常网户棂”。如此,“蠨蛸在户”是“工笔”,而又明明是“写意”。室本来不是无人居,那么蠨蛸不当在户,但它偏偏又是无人居那样的凄凉,于是“蠨蛸在户”矣。“熠燿宵行”,稍微带了一点儿形容,却是形容得真好。后来张华的《励志诗》袭用此句,但改作“熠熠宵流”,陈骙说他变字以协音韵,“而不知诗人言‘行’有“缓飞之意”,“熠燿宵行”真是不可易。
  《东山》之雨贯穿全篇,“首席班师遇雨也。次章长途遇雨也。鹳鸣、萤飞,雨候也,以及桑蠋、果实、伊威、蠨蛸、苦瓜、栗薪,雨中触目无一不搅人愁肠,步步有景,节节生情”(贺贻孙),其实从头至尾只是归途中雨,点点诗思于是尽被雨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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