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野苏子《喝咖啡的妇人》
M餐厅,早点时间
仰靠在座椅上熟睡的孩子
微张着嘴,黑亮的肤色是
沉在喧闹声中的疲倦
而附近
打泼咖啡的年轻人
发现那踩着小细碎步的妇人
穿着大红紧身衣裙的“表演”
她坐下来,将才收集来的
几杯咖啡残夜混在一起
添加奶精,搅动
恬静中如贵妇般微笑
吸吮,微笑
他看她,她的发髻纹丝不乱
她不喝可乐和其他,除了咖啡
她什么也没兴趣
一个隆重的仪式,他觉得
在她的孩子醒来之前
都不会结束
(
野苏子《喝咖啡的妇人》)
根本而言,一首诗的命运无非有两种:被记住,或者被遗忘。如此,何以一首诗会被记住或被遗忘?应该有这样一个标准:它是否触及了某种真实,触及了某种真。也就是说,一首能被我们持久记住的诗,一首能在时间中幸存下来的诗必定触及了,或者极大地触及了真和真实。有时,这种真和真实可以是宇宙、天地的秘密;有时,这种真和真实可以是人性。前者似乎总是缥缈,难以认识;后者似乎容易些,触手可及。但这种触手可及很多时候往往会让我们付出一生的代价。因为人总是在同样的地方犯错误,人总是不知悔改,人总是喜欢走歧路,人总是被一些眼前事物迷住眼睛。凡此种种,皆是真和真相。而写诗即是为了说出真和真相,为了能够说出真和真相,为了说出真和真相付代价。只要一首诗说出了真和真相,必然会被记住,必然是一首诗。否则就不是。是的,诗必定会记住每一首诗,其次才是人会记住。因为真必定会记住真。而很多时候人的判断往往会出错。纠正这种错误的惟一方法是经历足够长的时间。即,虽然真必然与时间无关,但认识真,对人而言肯定需要时间。
那么,野苏子的这首诗触及了何种真和真相?显然,这首诗的主题应该不是宇宙、自然,而是某种特殊类型的人,以及由此引申开来的某种普遍的人性。对我而言,要讲清楚这种人性的特质和当代意义,需要两个相对宏观的角度来廓清。一个是我最近一直在读的《奥德修斯》,一个是波德莱尔的名诗《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应该说,《奥德修斯》讲的是一个王者归来的故事。一个即便在最艰难情况下仍然控制局势、扭转局势的国王。这个坚忍、智慧的古希腊人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至始至终,他知道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命运的真相,从未迷失过。事实上,无法以道德或者善恶来衡量他的心性和行为。他是一个完全自然的人,又是一个完全自觉的人。他惟一的道德是对神的遵从,以及对神给予他的命运的遵从。并且恰恰是这种遵从表现出了他的主人意识和高贵的自我。即他在神面前并不是一个没有自由意志的奴隶。恰恰相反,在神面前,他表现出了他是一个国王,表现出了完全自觉的进退自如,表现出了他确实是神的后裔,值得神对他垂青、喜爱,进而愿意帮助他。也就是说,在神面前,奥德修斯这样的人是有尊严的。读《奥德修斯》,我们知道,智慧从主动的忍耐和克制开始。面对困境,他提供了一种与现代人的衰竭和绝望截然不同的品质——在困境中认识自我、掌控自我,从不迷失。在奥德修斯那里,这种力量很多时候甚至强大到了冷酷。由此,我认为现代人的衰竭和绝望恰恰是由于缺乏认识自我和掌控自我的能力,进而外在地对道德呈现出一种弱者的过度依附造成的。这种依附的性质本身就说明了他的某种不可救药的反向的质地。也就是我认为人最本质的恶是在于他对自己生命的质地和可能性缺乏某种正面的自信。一旦元气渐失,则百病丛生。只有病人才会去找医生。现代人对技术的发明并没有改善这种缺乏,反而是加剧。他们不再自信地相信神和生命。他们要么是怀疑一切、盲目自大的无神论者,要么消极地自认为是神的羔羊。善恶二元论的过度摆荡,最终使得他们中的大多数变得什么都不信。而在奥德修斯身上有着一种非辩证法的奇妙的人性的元一。他总是适度和清明,永远活在现实的艰难当下中。对他而言,对荷马而言,现实才是真诗。为了知晓自己的命运,甚至前往哈德斯的冥府造访那里故人的幽魂。也就是说,他曾经勇敢地死过。我想,《奥德修斯》的伟大之处在于它提供了一种人性的广阔和完整,一种人性的绝对正面。与后代文学不同,它并不一味地只是赞颂善和美,它赞颂的是人性最真实的根。或许这种真才是真正的至善。事实上,每次回味《奥德修斯》,我的脑海里都会出现一个形象:暗夜里不灭的熊熊火炬。
然后我再来谈一下波德莱尔的《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全诗如下:
大街在我的周围震耳欲聋地喧嚷。
走过一位穿重孝、显出严峻的哀愁、
瘦长苗条的妇女,用一只美丽的手
摇摇地撩起她那饰着花边的裙裳;
轻捷而高贵,露出宛如雕像的小腿。
从她那像孕育着风暴的铅色天空
一样的眼中,我有如癫狂者浑身颤动,
畅饮销魂的欢乐和迷人的优美。
电光一闪……随后是黑夜!——用你的一瞥
突然使我如获重生的、消失的丽人,
难道除了来世,就不能再见到你?
去了!远了!太迟了!也许永远不可能!
因为,今后的我们,彼此都行踪不明,
尽管你已经知道我曾经对你钟情!
(钱春绮 译)
我的判断是,诗中的这位美丽的穿重孝的妇女应该是死神的化身,也是巴黎这座城市的化身。波德莱尔的惊鸿一瞥显示了对死神的被动的情欲。其实我想说的是,这首诗的趣味完全是反《奥德修斯》的。波德莱尔完全被他的命运女神击倒,进而流露出一种近乎被强暴后的对强暴者的爱恋和赞美。在波德莱尔这里,人性已经明显地出现了一种由无力自拔、无力自赎造成的最极端特征——地狱特征。而在奥德修斯这里,没有地狱只有冥府,西西弗斯也不是在地狱里推石头,是在冥府。我要说,尽管可以认为波德莱尔仍然具有一种古典特征,但肯定出现了一种极端掩饰下的衰竭。在波德莱尔这里,人不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而是不由自主地下坠和迷失。由此也可以发现现代人对欲望的理解和古人是多么不同。我并不认为奥德修斯是贪婪的。不,奥德修斯强壮。但现代人确实贪婪。既弱又贪婪。
如此,在有了以上讨论后,我想讨论一下野苏子的这首诗。诗的主人公是一个女乞丐,外表与波德莱尔诗中那位妇人的贵妇打扮刚好相反,似乎有着明显的波德莱尔的边缘人气质。不同的是,野苏子是反过来写的。虽然这位妇女是一个乞丐,在喝咖啡的那个时刻,却有着真正的高贵举止。在那个时刻,她是她自己的命运女神、胜利女神;在那个时刻,这位妇人完全掌控了命运,发现了真实的命运,缔造了真实的命运。即这首诗表明了,每个人不管他(她)是谁,在根本上都是高贵的,只要他(她)愿意。诗中的这位女性宣告,真正的高贵只可能来自对生活的无惧和坦荡,而非人的身份。我觉得,野苏子发现和塑造的这个形象,似乎来自人性中一个沉默已久的古老坚实的三角形的底部,是来自这个底部的光线的一次聚焦和闪耀,这种轮廓的质地有些类似塞尚的简朴静物。但我更想说的是,这应该是一次试图正面肯定和发现人性的成功尝试。事实上,我们这个时代迫切需要一种正面、积极的对人性的重新发现和肯定。只有在这种方式下,现代人向奥德修斯的回归才是可能的。这种回归的意味是,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积极地认识自我和掌控自我,进而重新建立起被古人称做人与神,被现代人称作人与宇宙自然之间的永恒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