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丁,1990年生于广西桂林。16岁开始写诗,现就读于同济大学中文系,曾任同济诗社社长。
朗读 他们凉透了。他们立在桥上。
他们带的枣子发酸了,手指一按就陷下去
七个人,他们知道
市郊公园里有几棵李子树
有一排冷杉,更多的是矮松和梧桐
他们在公园边缘的草坪上坐着
有一些诗人死了
他们被枪毙
他们默默朗读他们的诗作
“苦闷之中我看见一颗跳闪的心
血肉模糊的,金光闪闪的心
我只能喊出一个名字,他们会走远”
戴黑色制帽围围巾的男人不会回来
戴圆框眼镜害鼻炎的男人不会回来
戴手套高个子穿皮衣的男人不会回来
他们在宽大温暖的房间里坐了四个小时
他们周围的人来来去去,他们困倦,他们穿皮鞋
他们不会走,不会跳起来
他们每个礼拜聚一次,在每个礼拜天
在郊外公园的长凳上,他们互相等待
七个人,他们知道
“湖的东面是城市,巨大的工厂
他们衣衫褴褛,他们寒冷,易怒,嗥叫
时间快一点过去,这样就可以逃离”
在大学里,他们旁听穿西服的先生
他们总是落在后面,大汗淋漓
夜晚他们写作,印传单,谈论下一期的杂志
公园里的非洲菊有两丛
清冷的早上,它们摇曳轻飘飘的身体
张开饥饿的嘴巴
他们越来越憔悴。他们在市郊公路的泥泞之中
竖起一座墓碑。“我渴望疲劳致死,在一个充满希望的
春天的早上,我收起《子夜》和《铁流》”
他们没有吃完枣子,枣子滚落一地,堆积在桥底
他们放慢脚步,张开手臂。他们的手腕感到寒冷
七个人,他们知道。
南方党员 我们有馒头。每天吃半个,剩下半个
埋在枕头里。我们嗅干燥的汗水和胡须
总有一些人会跟着你。雨后形成无数只闭着眼的水坑
工厂东面是秘密森林,炎热的夏季,我们脱掉蓝色工装裤,跳入水中
庞大的事物逐渐显现它的轮廓,它宏伟,令人生寒
我们要走了。我们穿越矮小的荆棘林,我们的手臂和身躯
东方有枣。我在粗糙的手掌纹路上画一条枣之河
平原广袤而无边际,我们在清晨散步,把衬衫搭在肩上
“或许应该吞下去,连同它的皮肤,它的肌肉
我们连骨头都不嚼,整个儿吞下去”
我在夜里五点惊醒。我摸索枕头,拿出馒头
过了五点就要陆续起床,我们会系上扣子,变得一模一样
每个礼拜天我们看赵丹,读《创业史》,做笔记
透过薄暮的云层我们撒谎,在黄昏中站成一条线
贝加尔
这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天空清朗,简单,明净
鸟群飞起来,掠过湖面。一大片,曦光中的它们不会争吵
冷杉和落叶松向辽阔的平原绵延着,湖水透过潮湿的土壤
向我们吐泪。太繁复了,所有的事物,太繁复了
我厌倦了承担,这繁复又绵密的,这被湖水灌满的
昨日的潮水褪去了,今日的太阳温软、甜静,大地是绿色和金色的
像两只脚趾,它们有洁白的羽毛,从湖里钻出来,一条鲜鱼
我在林中漫步,湖滨的一条泥土小道上,金色的野菊连成一片
十九岁,我的贝加尔,我们也曾在屋顶上观望,喝一夜的酒,读普拉斯
看不清未来,我们共享此时此刻的身体,柔软的,清凉的,缠绕的藤蔓
树一棵一棵生长起来。树,一棵树,突兀的枝干,树,我手里拿着
邮寄包裹,在北方湖区的这个寒冷的夏日早晨,走向最近的邮局
有足够的食物和水,有足够的棉被和爱,足够的爱,可以过冬
“死是一门艺术,像其他所有的事物一样”
就像你看我,绝望,背脊发凉
南太子湖
我们知道的并不比一座湖更多
一座湖,立在这里,挡在平原与丘陵之间
跨过去,把那些清凉的,更清凉的
一起带走。我们不过漂浮着,轻巧而快捷
像那些突然涨满的自由的水藻
沉不下去,像空气一样,我们是一些
不足挂齿的细胞。坐在船上,风是腥的
从指缝里呼气,聚集于指尖,那一对
疲惫、光洁的小东西。“我看见工厂了
有车间,看不清里面有多少工人”
我一直知道很危险,远的
没有比这个更远的
我怀念那一小撮胡须
重庆公园
汗水是甜蜜的。事物如果再缩小一点
我就可以看清你胡须上的露水,十九岁,多么美妙的年龄
在微雾的早晨林间漫步,在一个山坡上,松树环绕
我怀想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大地明亮,你在此处,我们彼此拥有
玉米地里站着父亲,古老的父亲,大概有两米的距离,我们不说话
汗水沾满脖颈,在夕光下闪闪发亮,你微微弯曲的鬈发透进风里
事物如果再缩小一点,我可以看见你额头上那一道清浅的皱纹
年轻的皱纹,缠绕在树枝上,露水凝结。这一切过得太快了
我不知道,肉体腐朽之后,谁来拾捡灵魂。
瓦尔登 活着是冗长的。
活着是冗长的,我们可以谈论爱啊
就像谈论一张试卷的分数
我们分清彼此的轮廓,把对方
从人群中解救出来
一种自救的方式
沿着市郊公路行走
从重庆到南京
历史是一束轻飘飘的汽球
光从云朵里冒顶
从两个角度,缓慢地长成森林
大地是清冷的金色
黄昏,我们在市郊的树林里散步
湖水微微泛腥
那些疲惫的事物啊
脆弱的事物
渐渐变小,变得和我的脚踝一样高
“瓦尔登,西边是新鲜的果树和牧场
天使群聚的地方”
坐在湖边,我们像两尊雕像
我知道这种凛冽的爱
木兰镇
他们说自己是成熟的,快要成熟了
他们的脸是红,红得长出籽,籽是黑色的
柿子熟烂了,掉在地上,人们走过来,从它们身上踏过去
爱是甜的,或苦,微苦的东西可以入药,我熟悉那些闪过去的影子
他们很快闪过去,他们躲在柿子树后面,躲在藤枝缠绕的墙根下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他一字一顿告诉我,让我记下来
只要翻过一个小山坡我们就能看见海
海,是澎湃的
掌心朝东,我走不了,一棵柿子树
小东西
他们不再亲如兄弟。像颗烂枣子,他们的皮肤变甜,变得矮小下去
他们说啊说啊,把家毁了,搬出橡树林。他们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
他们不会变老的,他们成熟不起来。他们是一些令人烦恼的小东西
他们要这要那,要木屋和弓箭,要喝酒,要人欣赏他们的篝火表演
剩下的时间他们绕着橡树跑啊跑啊,或者蹲下来苦思冥想,捡蘑菇
他们弄丢了祖先的金币,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们开始互相责备
偷钥匙和手链。他们挖烂了树根,树一棵一棵倒下去,他们吃光了
过冬的红薯和土豆,关掉矿井和工厂。在林间公路,车一辆一辆把
他们撞翻在地,他们爬起来,跳啊跳啊,悬浮于空中,像长了翅膀
他们会疼痛。
致W
光线暗了下去,每个早晨都是如此
睁开双眼,强记下自己的名字,并
预感到自己即将离世的那一天。有
一些东西比活着更凉,更琐碎,也
更优美。轻盈的事物总是近于一种
无可挑剔的透明,就像我们在重获
自由之前的那一个夏日里说下的话
那是我们最恩爱的时候了,我们从
此再也没有如此彻底和忘我地亲密
过。总是会遗忘的。我害怕和恐惧
的那些灰暗的成长,它们折磨我让
我变得暴躁和懦弱不堪。我尝下那
些苦。那些甜蜜的诱人的苦。生活
带给我的厌倦将像一只羽翼洁白的
鸟指引我通向自由和崇高。我将获
得解放,从此我将高歌,披荆斩棘
像个无所畏惧的得救者。光应该是
有的。短暂的东西更真实。血淋淋
的,寒风刺骨。我早就知道这首诗
张家湾
洋槐是记忆里的事物
清冷的夏季,它们开出
一些喃喃自语的小东西
长着柔软的胡须,带着尘土
京东平原一望无际
道路只此一条
秋天快到了吧
在湖边公园的长凳上坐一会儿
垂柳是一些绝望的男人
长着绿色的眼睛
我身轻如燕
我走一步,我就飞起来
我从白鹭的翅膀尖儿上飞过去
我飞到云朵里去
我和夕阳一起降落
我是黄昏的纯金做的儿子
不再有侮辱和责备了!
不再有戕害和痛苦
我们活着,比这个世纪还长
平原暮色四合,炊烟升起
我忘记悲哀的爱
像个头戴橄榄枝的
目光疲惫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