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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十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11-07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十首

李以亮



漫游者

我走进车站的候车室。
没有一丝风。
          我的口袋里有一本书,
某人的诗集,灵感的踪迹。
入口处的长椅上,两个流浪汉和一个醉鬼
(或者是两个醉鬼一个流浪汉)。
长椅另一头,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非常优雅,坐着
凝视头顶某处,朝向意大利和天空。
我们总是被区隔。人类,民族,
候车间。
      我停留一会儿,
不知道我应该加入哪边
受罪。
最后,我在中间坐下
并开始读书。孤身一人但我并不孤独。
一个并不漫游的漫游者。
                     启示
忽闪又熄灭。呼吸的重山,接近
山谷。区隔仍在继续。


晚期贝多芬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孔子

无人知道她是谁,那不朽的
爱人。此外,一切都很
清楚。长羽毛的音符静静地
停在五线谱的线条上
仿佛紫崖燕刚从
大西洋飞来。为了谈论他,
我应何为,他,一个仍在
生长的人。如今我们孤独地行走
没有幽灵和旗帜。混乱
长存,我们孤独的嘴说。
我们知道他不修边幅,
有继承性的贪欲发作,他对朋友
不是太公平。
朋友总是带着他们无懈可击的微笑
迟到一百年。谁
是那不朽的爱人?当然,
他爱美德甚于爱美人。
但一位没有名字的美神住在
他里面,强制着他的忍耐心。
他数小时地即兴创作。每次
只有少数几分钟被记下。
这些分钟既不属于十九
也不属于二十世纪;仿佛盐酸
烧灼天鹅绒之窗,因此
打开了朝向更光滑
天鹅绒的通道,细如
蜘蛛网。现在他们以他的名字
命名船舶和香水。他们不知道谁
是那不朽的爱人,不然
新的城市和面点也会享有她的
芳名。但这毫无益处。唯有天鹅绒
在天鹅绒下生长,犹如树叶安全地
隐在另一片树叶里。光隐在黑暗里。
无尽的慢板。疲惫的自由就是如此
呼吸。传记家们只是就有关细节
展开争论。为什么他那般
折磨侄儿卡尔。为什么
他走路那么快。为什么他不去
伦敦。此外,一切都很清楚。
我们不知道音乐是什么。谁在它里面
讲话。它被用来向谁致词。为什么它
那样固执地沉默。为什么它绕着圈子和返回
却不依照福音书的要求
给出直接的答案。预言
没有完成。中国人没有抵达
莱茵河。再一次,结论表明
真实世界并不存在,相对于巨大
花岗岩浮雕而言。秘密隐藏在
另外什么地方,不在士兵们的
背包里,而在一些笔记本里。
格利尔帕泽尔*,他,萧邦。而将军们
被以铅和金属箔铸像,为了
给地狱的火焰一刻延缓
在稻草燃烧释放千瓦的热能后。无尽的慢板,
但首先是欢乐,狂野的
形式的欢乐,死亡放声大笑的姐妹。

*弗朗茨·格利尔帕泽尔(Franz Grillparzer,1791-1872)奥地利贵族,戏剧家。


多重性颂

我不懂得它而我甚至
高兴世界如不息的
海洋超过了我理解的能力
水,雨
投入靠近波希米亚-德国边界的
贝克池塘,在
1980年9月,一个不具特殊
意义的细节,深深的德国的池塘。
让半氧化的自我平稳地
呼吸,让游泳者游过
浪峰,夜晚来临,猫头鹰从它们日常的
睡眠醒来,远远地
汽车慵懒地发出轰鸣。谁一旦
接触哲学而迷失
便不会被诗拯救,总还有
一些事物,难以断定,
令人痛苦。谁一旦领会到诗歌
疯狂的奔跑就再也不能品尝
家常故事石头般的平静
——每一章都是一代人的
巢穴。谁一旦生活过就不会
忘记季节轮转的快乐,
他甚至会梦到荨麻和牛蒡,而在梦里
蜘蛛看起来也不会比
燕子更糟。谁一旦遭遇
反讽*,在聆听先知的讲话时
将会突然爆发大笑。谁一旦
不只是以焦干的嘴祈祷
便会记得来自一堵墙的
陌生回声。谁一旦
沉默,将不愿就一道餐后甜点
开口发言。而谁被爱的晕厥
击中,将不会带着已被改变的容颜
重返书本。
你,奇异的灵魂,站在
这丰富性之前。两只眼,一双手,
十只善于创造的手指,和
一个唯一的自我,一瓣楔形的橘子,
姐妹中最年轻者。而听觉的
快乐不会破坏视觉的
快乐,尽管自由的骤雨会扰乱
其他温和的感官的和平。
和平,浓重的虚无,如九月之梨
充满甜蜜的果汁。
快乐的短暂时刻消失
在一阵氧气的雪崩下,在冬天
一只孤独的白嘴鸦将它的喙敲击在白色的
湖面上,在另外的时刻
一对啄木鸟,被一把斧子
吓坏了,在我的窗外看着
一棵病得不轻的白杨。
一个不在场的女人写着长长的
信而渴念如鸦片
膨胀;在埃及的一个博物馆,
不可动摇的,不断的,相同的渴念,
被反复记入具有几千年历史的褐色
纸莎草。情书总是归之于
博物馆,令人好奇的事物
比情人们更持久。
自我吞食空气,理性从每天的沉睡中
醒来,游泳者浮出
水面。一个美丽的女人扮演
一个幸福的女人,男人们假装比他们实际上的
更勇敢,埃及的
博物馆并不隐藏人类的弱点。
活着,是否只需活得更长一点,
献身于某颗更冷的星辰的力量
而不偶尔将它嘲笑因为它如一座池塘的雾
暗淡和寒冷。诗歌生长
于矛盾之上但并不克服矛盾。

*此处“反讽”是一个更大的概念,犹如苏格拉底的“反讽”。


火,火

笛卡尔的火,帕斯卡尔的火,
灰烬,火花。
在夜里,不可见的营火发着光,
这火,燃烧着,不摧毁
却创造,好像要在瞬间
恢复一切,那在不同的大陆
被火焰夺走的一切——
亚历山大的图书馆,罗马的
信念,新西兰某地
一个小姑娘的怕。
                火,仿佛蒙古
军队,蹂躏、烧毁木造的,石造的
城市,但稍后它竖起
无形的房子与看不见的宫殿,
它迫使笛卡尔
推翻既往的哲学并重建一个新的体系,
它将自身转换成为燃烧的灌木丛,
唤醒帕斯卡尔,敲响钟声
使之与饱满的热情一起融化。
你是否见过它怎样读
书?一页一页,缓慢地,
仿佛一个刚开始学习
拼读的人。
         火,火,永恒的
赫拉克利特的火,一个贪婪的信使,
一个嘴角染上黑刺莓的男孩子。


自我

它是小的并不比一只八月的蟋蟀
更易见。它爱装扮,化装,
一如所有的侏儒。它寄居在
花岗石块之间,在有用的
真理之间。它甚至适于
绷带之下,粘合剂之下。海关吏
或他们漂亮的狗都不会找到它。在
赞美诗之间,在同盟之间,它隐藏自己。
它扎营于头骨的落基山脉。
一个永远的难民。它是我,而我
怀着惊惶的希望最终也没找到
一个友人,是它。但自我
是那么的孤寂,那么的不信任,它不
接受任何人,甚至我。
它贴住历史事件
像水贴着玻璃杯一样紧。
它应可以充满一只新石器时代的罐。
它是不知餍足的,它要在水道里
流动,它渴望越来越新的容器。
它要品尝没有墙的空间,
扩散自己,扩散自己。然后渐渐消失
如欲望,而在一个八月之夜的
沉默里你听到唯一的一只蟋蟀耐心地
正与星辰交谈。


流亡者之歌

我们存在于异国的城市。
我们称其为本国的但不会久。
我从东走到西,在我们前面
滚动着一只燃烧的太阳的
巨大火圈,仿佛马戏表演里,驯狮,
敏捷地从中穿越。在异国的城市
我们看着古代大师的作品
并毫不诧异地从那些悠久的
绘画里认出我们的脸。在以前
我们就活过而且我们懂得受苦,
我们只是缺少词语。在巴黎的
东正教教堂,最后的灰白头发的
白俄罗斯老人向神祷告,向
比他们年轻几个世纪却一样
无助的神。在异国的城市我们会
留下来,像树,像石头。


无止境

在死亡之域我们也将生活,
只不过以不同的方式,微妙地,柔和地,
融化在音乐里;
一个接一个被叫到回廊上,
孤独但还在一群之中,
好像来自同一班级的同学
排列到乌拉尔山之外
并到达地质第四纪。免除了
没完没了的政治的话题,
坦率而公正,终于自在,即便
百叶窗被砰的一声关上
而冰雹以土耳其式的进军
像往常一样,猛冲,呱嗒呱嗒
打在窗沿。表象的世界不会立刻
淡去,很长时间里它还会继续
咕哝与卷边就像一张湿
纸被投到火里。对完美的探求
将不期然地完成,它将越过
所有的障碍一如德国人
懂得如何越过马奇诺防线。微不足道的
事物,被遗忘的,用最薄的纸做的
风筝,往年秋天的易碎的叶子,
将重获它们不朽的尊严,而那些
庞大与取胜的体制,将衰萎如巨人的性。
不再有渴望。它将超越
自身,而惊异于追逐了
它寒冷的影子这么久。而我们将不在人世,
却还没有学会
如何在这样一个高处生活。

  
楼梯内的精灵

在无趣如照相机暗盒的
楼梯上,一个被信件、老鼠
和苍蝇占据的动物园,思想的蓝色
火花突然闪亮。在上方,
喧闹的派对在进行,
众人的节日。夜晚,
一个头戴宽边镶带软帽的
修女,沿圣约翰大街
跑过。未曾说出过,
羞涩的言辞,浮现,
“是的”,“不”,一个藐视的表达,
一次逻辑的展览:最后,气喘吁吁,
如一个赛跑选手,胜利的
演说开始。伴随着
影子,幻象,不能兑现的梦,
与闪过天宇的巨大数字
1的第一次亲吻,
高中生的舞会,滑稽的曲调,
你是我的命数,当然,
发生的一切与命数
有着鲜明的相似性,相同的眼,相同的
鼻子,虽然意义完全
不同。游行沿着长街进行
到达一面更新的旗帜下,
在公寓里丈夫们杀死
他们妻子们的青春,在楼梯上,
在半明半暗里,在半敞的
窗户,草稿,局部的
扶手,楼梯的平台之间,一个
不同的领域扩展。昏暗
只是缺少光,一个更暗的
影子,折皱的纸,更灰的
灰,黑色的白,死的
深红。昏暗鼓舞信件、老鼠
和苍蝇,你听到光的脚步
和微弱的回声,在窗台上
疲惫的嫩叶子在打盹,
悲痛和流言女儿。看不见的,
楔入门槛下的,一只蜘蛛,
那个领域的半神,编织着
它胶质的网。苍蝇不
相信自己的存在,它们
只是大笑,偶尔落泪,或是
默默地祈祷。无人收集,
孤零零的,信件,慢慢
读着它们含糊的信息
仿佛在一本地质学教科书里,
未被贴上信封的邮票。
在一面墙上,靠近地下室,
用粉笔歪歪扭扭涂写的
一条标语:没有什么比他人的自我
更坏的东西,以及一个难以辨认的签名,
一个C,或是一个Z。
只需伸出你的手
一个后院就立刻开始,
此时空荡荡,像一只碟子等待着
草莓,斑鸠
警觉地睡着,它们将会被保留
在本地孩子们记忆的
禁猎地。物体互相低语,
老木头吱吱作响。
最老的老鼠中的一只
名叫伏尔泰,固执地
沉默寡言,鄙视浪漫主义时期,
甚至在死后也避免说到
死。谁在夜晚赞美夜
将活不到黎明。黑暗的
诱惑,甜蜜如牛奶
巧克力,却并无意义,而
头戴假发、上了年纪的老鼠做了个鬼脸。
在上方,晚会和谈笑声
继续着,片刻之后某个被欢乐的
光环包围的人将离开同伴,重重地
摔到人行道上,将道一个
法国式的别,如氧气流走,远航
在记忆里搜寻
像被缝进亚麻布里的
线头似的,未曾说出的言辞,将跌倒
在草里,在芦苇丛,在沙里
在泥里。但在这个灰色,局促的
楼梯世界,在片刻可怕的
空洞之后,爱的呻吟又将响起,
还有激烈的争吵,以及反讽的叹息。


与弗里德利希·尼采谈话

最受人尊敬的尼采教授,
有时我仿佛看到你
黄昏在疗养院的露台
雾霭下沉,歌曲冲出
鸟儿的喉咙。

并不魁梧,头部像弹丸,
你创作了一部新书
因而一种新奇的力量围绕在你周围。
你的思想游行
如庞大的军队。

现在你知道安妮·弗兰克*死了,
还有她的同学和朋友,男孩,女孩,
她的朋友的朋友,表兄妹,
表兄妹的朋友。

词语是什么,我想问你,什么
是明晰,为什么词语燃烧
一个世纪之后,地球却
如此沉重?

显然没有什么连接着启蒙
和残酷的黑暗痛苦。
至少存在两个王国,
如果不说更多。

但是,如果上帝不存在,没有什么力量
焊接起彼此拒斥的元素,
那么,词语到底是什么,它们
内在的光又来自哪里?

欢乐又来自哪里,虚无
去到哪里?宽恕何在?
为什么黎明时偶然的梦都消失
而伟大的梦依然在生长?

*安妮·弗兰克(Anne Frank,1929-1945),《安妮日记》的作者,她是一名犹太少女,为避纳粹捕杀于1942年和家人躲进父亲公司的“密室”中,她在这个鸟笼一般的狭小空间里生活了两年,后来被人告密而惨遭杀害。

  
转变

数月中我没有写
一首诗。
我谦卑地活着,读报,
沉思权力的谜语
和顺从的理由。
我守望落日
(深红,令人焦虑),
我听到鸟儿变得安静
和夜的无声。
我看到向日葵在黄昏
悬摆它们的头,仿佛一个粗心的绞刑吏
去了花园闲逛。
九月甜蜜的尘埃积在
窗台而蜥蜴
藏在墙的转折处。
我一次次做长长的散步,
渴望着唯一的事物:
闪电,
转变,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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