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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十一首
李以亮 译 新旅馆 克拉科夫
二月,冰冻的白杨树 比在夏天更纤细。我的家人 散落在地上,地下, 在不同的国度,诗和画里。 正午,那格罗布拉广场。 我曾来此看望我的姑姑 和叔父(部分出于义务)。 他们已不再抱怨命运, 制度;他们的脸,看上去 像空空的二手书店。 如今另外的人住在那公寓里, 陌生人,陌生的生活气息。 新的旅馆在附近建成, 明亮的房间,早餐无疑很讲究, 果汁,咖啡,吐司,凝乳,玻璃杯, 健忘症——突然,不知为什么, 涌起片刻的快乐。 咖啡馆 柏林 在陌生城市,咖啡馆有着一个法国作家的 名字。我坐下阅读《在火山下》, 热情已不似当初。有待治愈的时间, 我想。或许我只是一个庸人。 墨西哥是遥远的,而它的星辰 并不为我照耀。逝者的白日缓缓而进。 充满隐喻和光的假日。死亡扮演了主角。 邻桌的几个人,各自不同的命运。 谨慎,悲痛,常识。领事,伊温妮。 天在下雨。我感到一丝快乐。有人进来, 有人离去,有人终于发现了永动机。 我是在一个自由的国家。一个孤独的国家。 无事发生,大炮在睡觉。 音乐不偏向何人,扬声器舒缓 播送流行曲,慵懒重复着:许多大事就要来临。 无人知道该做什么,去哪里,为什么。 我想着你,我们的亲密,秋天 到来时你头发的香味。 一架飞机从机场起飞 像热情的小学生听到 老教师的吩咐。 苏联宇航员宣称他们没有发现 外层空间的神,但他们真的寻找过吗? 第一次参领圣餐 格利威策
深灰色房子和三角形凸窗, 靠近公园,有些德国的雕像 (三十年代仿巴罗克风格)。 科默尔太太曾在此为我照相 就在我第一次参领圣餐之后, 以一条新挂出的床单为背景: 我是那样一个胖小孩。虔诚, 正直,手中举着蜡烛。 我是一个刚起步的天主教徒, 努力分辨着善与恶, 却不知什么将它们分开, 尤其是在黎明和黄昏时分 光明有好长时间摇曳不定。 白杨树的叶子是黑色的, 光是黑色的,家是黑色的, 空气透明,只有床单是白的。 彩照技术后来才问世 弱化了对比,记录下 平凡的生活,美妙的节日, 甚或我的第二次参领圣餐。 卢森堡花园 巴黎的公寓房不畏风也不惧想象力—— 它们是坚固的镇纸, 梦幻的对立面。 白色小船与河水赛跑,塞满游人 他们急切想与岸上的人拥抱, 香槟色心情消除了往昔的日子。 一对富有的游客自出租车里现身, 一身光鲜的打扮;侍者照应左右 身着罩衫,裁剪样式远离时尚。 但卢森堡花园此刻开始空空荡荡 仿佛一个巨大,安静的标本集; 他们不再记得所有那些人,他们曾经 漫步在大街上,他们并未发现他们已死去。 密茨凯维奇曾在此生活,就在那边 奥古斯特·斯特林堡寻找过 他不曾找到的哲人之石。 黄昏降临。沉静的夜晚从东边接近, 沉默而不安。 夜晚来自亚洲,并不提问。 身居国外是美妙的,有一种冷淡的快乐。 黄色灯光点亮塞纳河边的窗户 (那里有真实的神秘:他人的生活)。 我知道——城市不再存有秘密。 但仍有梧桐树,广场,咖啡馆,友好的街道, 慢慢暗淡的云彩明亮的注视。 和父亲一起外出散步 格伦沃尔德广场,格利威策 父亲差不多什么也不记得了。偶有例外。 你是否还记得为国家军修理发报机? 当然记得。你害怕过吗? 不记得。妈妈害怕吗?我不知道。 在匹亚斯科瓦大街?是的。 椴树开花了?没有。 你记得罗默尔先生吗?有时记得。 在切安托利亚山中滑过雪?我想没有。 你记得无限吗?不,不记得。 但我很快就要见到了。(他本可以这样说。) 冬季的约瑟夫大街
冬季的约瑟夫大街是黑暗的, 朝圣者踯躅,穿过湿雪 却不知走向哪里,哪颗星, 他们或许中途停下 像园丁,斜倚铲柄, 陷入梦幻, 却不知战争 突然爆发 或绣球花已盛开。 美丽的加伦河 因你并未流过我的童年。 因我没有在你的水流中游泳。 因为此刻,在考古学家手中 相同的头盔,一个更坏的罗马的 古老万字饰仍在生长。因为你 也可能是我的妹妹,我的监狱,我的 救赎,某个夏天的快乐。 因为你是记忆,而你的 元音,唱着一首 我们并不想懂的歌曲。 译注:加伦河,位于法国西南部。 我梦见我的城市 写于在锡耶纳参加赫伯特作品国际会议期间 我梦见我遥远的城市—— 说着儿童和受伤者的语言, 发出不同的声音,一个盖过 另一个,仿佛淳朴的人 突然接受一强横官员的出现: “没有正义,”它叫道,“我们的一切 都被夺走了,”它大声地哭; “无人记得我们,没有一个人”; 我看到黑眼睛的女权主义者, 带着被遗忘族谱的狭隘贵族, 穿荨麻编织的外袍的法官, 虔诚、精疲力竭的犹太人—— 然而灰暗的黎明 缓慢、无情地来临,而说话者逐渐消失, 暗淡,顺从地走向他们的营地 仿佛一群玩偶士兵, 然后,我听见完全不同的话语: “奇迹仍然存在,不是每个人都相信, 但奇迹的确发生……”话语慢慢地,苏醒, 不甘心地离开梦的壕堑,我知道 辩论仍会继续, 什么也还不确定…… 钢琴课 那年我八岁
钢琴课在我们邻居,J先生和太太家里。 第一次,我去他们公寓, 那儿散发不同气味(我们家没有气味,或者 只是我以为)。到处是地毯, 厚波斯地毯。我知道他们是亚美尼亚人, 但不知亚美尼亚人什么意思。亚美尼亚人有地毯, 浮尘漫游在空气里,从利沃夫 进口的浮尘,中世纪的浮尘。 我们没有地毯或中世纪。 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也许只是漫游者。 有时我以为我们并不存在。他人才存在。 我们邻居公寓里的音响效果可真不错。 安静。钢琴立在房间 仿佛懒散、驯服的掠食者——里面, 就在心脏处,住着一只音乐黑球。 J太太在我上过一次或二次课后 对我说我应该修习语言课程 因为我对音乐没有表现出任何天赋。 我对音乐没有表现出任何天赋。 我应该转而修习语言课程。 音乐总在别处, 难以接近,在他人的公寓。 那黑色球体藏在别处, 但也许存在另外的相遇,启示。 我回到家,低垂着头, 有一点抑郁,有一点高兴——家里, 没有地毯气味,只有几幅业余水准的画, 水彩画,我带着一丝苦涩和兴奋想到 我只有语言,只有词语,意象, 只有这个世界。 毫无防备 纪念鲍娜·马拉瓦西 2005年9月,我们度假归来, 在铺盖绿色油布的 餐桌前坐下。 尼古拉电话突然打来,问,知道吗 鲍娜·马拉瓦西忽然 死了,在早晨, 在星期天,威尼斯一家旅馆。 不,我不曾听说——“死”和“鲍娜”, 这两个词,还是 第一次相遇。 鲍娜刚过 四十岁, 美丽,爱笑的女人。 在高级中学教授希腊和拉丁语, 写诗,译诗。 “死”这个词要老得多 且从不会笑。 数月过去, 我仍不相信她的死。 鲍娜研究生活与诗, 古代和今天。 没有什么预言过她的死。 照片上她安详而平静, 她的脸,一无防备。 她的脸仍在召唤未来, 未来却被打散, 现在朝着另外的方向。 家乡 来到这里,像一个陌生人, 这里是你的家乡。 醋栗,苹果和樱桃树不认识你。 一株高高的树平静地 准备了一串核桃, 太阳,像急切的一年级学生 在给影子卖力地上色。 起居室,假装它是一间地窖, 没有一点熟悉的回声—— 旧时谈话消失在屋子里。 你的生活无疑从这里 开始,此时只有他人的电视机口吃着。 地下室,一直在收集黑暗—— 你离开后所有的夜晚 它们纠结如一件旧毛衣的纱线 野猫窝居其间。 你来到这里,像一个陌生人, 这里是你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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