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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十五首
李以亮 译 家乡 来到这里,像一个陌生人, 这里是你的家乡。 醋栗,苹果和樱桃树不认识你。 一株高高的树平静地 准备了一串核桃, 太阳,像急切的一年级学生 在给影子卖力地上色。 起居室,假装它是一间地窖, 没有一点熟悉的回声—— 旧时谈话消失在屋子里。 你的生活无疑从这里 开始,此时只有他人的电视机口吃着。 地下室,一直在收集黑暗—— 你离开后所有的夜晚 它们纠结如一件旧毛衣的纱线 野猫窝居其间。 你来到这里,像一个陌生人, 这里是你的家乡。 沉默的城市 想象一个黑暗的城市。 它什么也不理解。沉默统治。 寂静中蝙蝠如爱奥尼亚派哲学家 在飞行途中做出突然、重大的决定, 令我们无比钦佩。 沉默的城市。覆在云里。 一切还不为人知。不。 锋利的闪电撕开夜空。 教士,天主教与东正教的,都一样 跑去掩上深蓝色天鹅绒的窗帘, 而我走出屋子 倾听黎明,和雨水的沙沙声。 黎明总会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总是。 走廊 我喜爱年轻诗人们的有趣仪式, 慌张的时刻,朗诵前的 焦急,通向灯火通明 舞台之前的幽暗走廊, 面对一群昏昏欲睡的听众 (不时醒来)朗诵诗作, 偶尔的羡慕和一行无可争议的 好诗出现时的美妙时刻, 出乎意料的隐喻,或者一个 意象(表示一切已被暂时宽恕)。 偶尔有人犹疑着发问—— 您能否告诉我们应怎样生活? —— 当时我感觉好笑,此刻却不。 我喜爱并非没有深意的 沉默、玩笑、与羞怯读者的 闲谈,最后 在书上签上 当然,我们熟悉的, 属于我们的名字。 最后一站 电车隆隆驶过一片红色房子。 车轮在矿区里旋转 如游乐场的木马。 因煤尘暗淡的玫瑰在花园生长, 黄蜂肆虐在糕饼商店 在撒满碎屑的蛋糕上。 那年我十五岁,电车更快地 行驶在住宅工地之间, 我从草地上认出湿地万寿菊。 我想到了最后一站 它的意义会全部显现, 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 司机吃一块带奶酪的卷饼, 两个老年妇女 静静谈论着物价和疾病。 因你已失去记忆 因你已失去记忆 只会无戒备地微笑, 我想帮你—— 毕竟, 是你,如造物主,打开了我的想象。 记得我们一次次短途旅行, 絮状云漫游在潮湿的山区树林上, (你熟悉这林子的每一条小路), 在夏天,我们估摸着 波罗的海上灯塔的高度, 我们望着大海无尽的波浪, 像条纹一样缝起来的白线, 我不会忘记那一刻,我想 你也被打动了—— 仿佛看见了整个世界, 无边无际,平静地呼吸,蔚蓝而完美, 在那一瞬间清晰又朦胧,接近又遥远; 感受大地的浑圆,听着海鸥, 漫无目的地嬉戏 穿过温暖与寒冷的气流。 我没法帮你,我只有这记忆。 在一小型博物馆的自画像 从一幅十四世纪风格的画上 一尊黑黝黝的基督像望着我: 我不懂他的凝视, 但我想在他面前敞开。 坚定,全神贯注的, 黑发的基督, 镶嵌在拜占庭的金框中, 望着我,当我的思绪 游离别处—— 我越发气恼,跟随一对 法国老夫妇: 在这间安静的博物馆,几乎无人, 他高声读着,太高了 旅行指南上对应的文字。 关于我母亲 关于我母亲,我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如何反复说,当我不再与你在一起时, 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而我如何不相信 “ 我不在” 或“ 不再” , 我如何看着她读畅销书, 总是从最后一章看起, 如何在厨房忙碌,确信这不是她 合适的位置,她煮星期天的咖啡, 甚或更糟,切着鳕鱼片, 在等客人时研究着镜子, 避免镜面映出她本来的样子(我与她 相似,在所有这些缺陷方面), 她又是如何不停尝试非她 所长的事物而我如何愚蠢地 揶揄她,比如,在她 拿自己和贝多芬变聋相比时, 我,残忍地说,你知道 他有天赋,而她如何原谅了这一切, 而我记得,如何从休斯顿飞往 她的葬礼,什么话也说不出 直到现在。 小型自画像(六月) 克拉科夫,华盛顿大街 就像在梦里,在梦里—— 我对自己说。 六月开始的日子,所有的鸟都在唱, 世界洋溢花香和声音; 紫丁香开过,但合欢树 骄傲地取而代之,茉莉花 排队等着; 白蜡树叶(白蜡树,我最初的爱!) 无瑕疵地柔弱和碧绿。 我沿着大街走向 亲切友好的城中, 感到生活巨大的幸福, 吉普赛人借给我们的 超额幸福 (骄傲,严苛,隐藏起的吉普赛人)。 隐喻 每一个隐喻都是一次失败,在 旅馆酒吧里,老诗人说, 对着身边入迷的的学生。 老诗人状态上佳, 一只酒杯在手,说道: 这就是转世的根本问题, 我们所爱的事物,无形的事物, 化身为,当然,能 被看见和言说的事物,尽管不是 绝对地 ,一物成为另一物, 所以推论是,总是存在过量 或过少,接缝留在表面, 手指节,纽扣,雨伞,指甲, 散落的天蓝色航空邮件, 差额或过量的感觉留了下来, 有人不祥地沉默,有人 召唤着援助,冰层裂开,救护车 到来,唉,却已太晚,但是且慢, 正因为这样,正因为这种不一致, 正因为这种费解的断裂, 我们才能追逐隐喻的喷火怪物, 我们全部的生命都在暗中行走, 在幽暗的森林,我们追寻比喻的踪迹, 完美,正如我的 话,刚得出的 结论,虽然 无疑更多有待补充, 但我担心我已经 有些疲倦了我仿佛 听到了睡意的召唤。 与美学无关 在八十年代,父亲 为他的朋友抄下我的诗《去利沃夫》 (他有点尴尬地告诉我 则要晚得多),我怀疑他在思考美学, 隐喻,重音,深意, 而他爱过又失去的城市,他度过 早年岁月的城市,他的启示,他与世界的相遇 却如人质,被扣押, 他一定是带着巨大的力量敲打 那台老旧而忠实的打字机, 如果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那敲打的意义 我们或许能在此基础上 至少重建一条 给过他最初狂喜的街道。 平静 平静的加伦河在沉默中流淌 像披着太阳羽饰的勇士。 无人看见,没有照相机, 只有一只天蓝的眼;绝对的无知, 沉着,光荣,极乐。 一把开信刀 置于木桌上, 坚果,紫色的李子 发出紫色光 像在一幅西班牙画布上, 一只用旧的圆珠笔 有着写过诗的黑色痕迹。 是记忆 还是新生活的预示? 脸 傍晚在市场广场我看到不认识的 诸多面孔。我贪婪看着 人们的脸:每个都不一样, 每个都说着什么,被说服过, 笑过,容忍过。 我以为城市并非建立在房屋, 广场,林荫大道,公园,宽阔的街道上, 而是这些脸上,它们像灯闪亮, 像电焊工的焊灯,在夜里 用一簇簇火花,修补着钢铁。 未写的哀歌,给克拉科夫的犹太人 约瑟夫大街是最悲哀的,像新月一样多余, 没有一棵树,虽然并非毫无迷人之处, 它也有着大教区,离别,宁静坟墓的迷人处; 在夜晚影子从各相邻的地方聚集在这里, 有些甚至是由火车从附近小城带来的。 约瑟夫是主的偏爱,但他的街道不识幸福为何物, 没有法老的事迹使它闻名,它的梦悲伤,它的岁月贫乏。 在圣体大教堂我为逝者点燃蜡烛, 他们住在远处—— 我不知道何处—— 我感到他们也在这红红的火光里取暖, 像下第一场雪时无家可归者围在火边。 我走在卡兹米厄的小路上想起那些失踪的人。 我知道失踪者的双眼是像水一样的,不会 被看见—— 你只能淹没在中间。 听得见夜里的脚步声—— 但看不到一个人。 他们继续走着,虽然这里空无一人,穿带钉长靴妇女的 脚步,旁边是刽子手静悄悄、几近温柔的步子。 那是什么?在城市之上, 黑色的记忆移动仿佛彗星从高处滑落。 即兴 起初你独自承担世界全部的重量 使之变轻,能够承受。 仿佛一只双肩背包 将它放到肩上,上路。 最好是傍晚,在春天,当 树平静呼吸,夜晚预示着 更好的未来,在花园里榆树劈啪作响。 全部重量?血和丑陋的一切?不可能。 一丝苦涩一直留在嘴里, 还有昨天你在电车里 看见的那个老妇人 传染性的绝望。 为何撒谎?毕竟,狂喜 只存在于想象并迅速消失。 即兴—— 总不过是即兴, 其他我们都不知道,无论大小—— 在音乐里,当爵士乐手的小号华丽地哭泣, 当你面对一张白纸 或是当你独自逃离 悲伤并打开一册喜爱的诗集, 电话总在那时响起, 来人询问,先生或太太,您愿不愿 看看我们的最新产品?不,谢谢。 灰暗和乏味的感觉留下来;最好的 哀歌也不能缓解。 也许,在我们面前存在隐藏的事物 其中悲伤总是,奇妙地,与热情 混合,仿佛海岸上 黎明的诞生,或者,不,让我想想 就像祭坛边,记得吗 二个身穿白色法衣的儿童侍者 快乐的笑声? 这是假日 这是假日,但我们无动于衷。 书放在桌上,现在不读。 远处是奇妙的世界,爱与背叛, 未知,未命名,永远、完全新的世界。 自童年就认识的人们在沉默里 走在我们身边,一些人突然消失, 带着一声短促恐惧的叫喊—— 仿佛燕子,总是那样狂乱。 我们累了,但没有人抱怨。 夜是短暂的,黎明是透明的, 黄鹂在傍晚的林中哭泣, 但我们知道街道和公园要好得多。 我们缓缓闲逛,仔细打量四周, 留意着我们记忆里出现的话—— 我们想: 稍后要把它们写下来。 我们携手走过废弃的 郊外沙滩。沉重的火车 从我们面前远远地经过, 大海喧哗,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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