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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就地取材皆知音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4-07-25  

木朵:就地取材皆知音




示獠奴阿段
杜甫

山木苍苍落日曛,竹竿袅袅细泉分。
郡人入夜争馀沥,竖子寻源独不闻。
病渴三更回白首,传声一注湿青云。
曾惊陶侃胡奴异,怪尔常穿虎豹群。




  枕边人也好,身边人也好,从写作的角度来看,常常因为太真实而乏味,不知如何来描写他们,不知如何描写得到的效果才不输给生活中的真实情形。或者使得观察者在对象的真实性面前暴露出主体真实性的苍白无力与准备不足。观察者要进入审美对象的真实性深度之中考验的是如何同等地、同时地能进入自我身世的层次至深。浅薄之徒看不出对象的深度。对象之身(深)乃自身之身(深)。可见,一位诗人要写好身边人首先要善于撩开两方面的真实性面纱(不怯于真实性,也不必避讳真实性),并且能够让被描写的身边人也看得出来诗人所写没有虚与委蛇、敷衍了事,自己在诗里诗外一个样,并没有变形走样。自己的真实形象在诗人这里得到了尊重和维护。很明显,身边人不事写作,但也明眸善睐,总是能够一眼望穿诗人拿出来的作品之中到底有哪些地方不合事实或不落俗套。稍微有弄虚作假或动机不纯就被识破。诗人是无法瞒得住身边人的。敢写身边真人真事的诗人总能为自己的勇敢(既勇敢发现了真人真事的趣味性,又发现了自己勇敢地找到了写作的切入点)暗自庆幸。诗绝不是诗人瞒着身边人添枝加叶去远天远地讲述的奇闻异事。从不敢写身边人身边事的诗人且不说缺损了一大块创作素材与主题(这可是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但至少说明他还不够真诚,躲躲闪闪似有难言之隐。身边人其实是对诗人自我真实状况的一次次折射。身边人是诗人换一个角度进入自我心灵世界的一个中项。
  咫尺之内皆诗意。这是一个强劲诗人应具备与养成的心理暗示。心中应有这样一个关键。必须先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周边事物、身边人有一个慷慨赴诗的需求,哪怕这份需求极其微弱。强劲诗人都不能忽视其存在,并在实践中兑现这样一份暗示与需求,做一个合格的诗意供给方。这是诗人的举手之劳,举手投足之间要看到旁人的手足无措和举手投足时细微的身体语言。在周边事物和身边人二者之间,如果要做一个优先级的考虑,强劲诗人或许要将身边人放在前面。写惯了一草一木皆关情,现在他要培养出一种优先的意识,不要放过身边每一个人焕发出书卷气的可能性。从烟火气向书卷气过渡,这是责无旁贷的诗人必须承担的一桩义务。见证了身边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同时诗人自己也被身边人点点滴滴、日日夜夜所见证。诗的见证其实对应的就是诗人的被见证。当诗人意识到自己在见证什么的时候,幸莫大焉,他也一定能够体验到自己在被他人见证的过程中得到了成长。成长型的诗人就是这么来的。在见证他人的命运处境之际,诗人承担了一个伦理责任:持续发现他人身上不同于诗人本身或诗人习以为常、自以为熟悉掌握的某些闪光点。说到底,诗人应当诚恳地去发现他人身体上隐居的他性,不同于自己这一方“我性”的种种状况到底对他人意味着什么。诗人要冷静地审视自己在他人的生涯中加入一首感人肺腑的诗能产生怎样的边际效应:诗真的能够构成他人的不时之需吗?
  在这里要善加区分两个情况:其一,以他人为审美对象或写作主题来形成一首诗(这是在以他人为中项来成就诗);其二,将一首诗送给对方却又不构成对他人生活流程的侵入和干扰,可以无缝对接地进入他人生活的某一天,成为其生活的一个标志与记录或者一个事件(这是以诗为礼物来展现他人的生命光景)。对于诗人来说,他的功绩就在于他人欣然接纳了这首诗,并以这首诗标志出友情、亲情或爱情,就好像在人之常情的标尺上惊喜地拥有了一个新的刻度,从未有过的一个新的刻度。强劲诗人深刻体会到自己要在两种生活中同时过活。首先是在真实的俗常生活中与他人和谐相处,体会他人的痛处与苦处,然后是在诗学上再一次复返与他人相处的有意思的场景,在他人已经从这一生活场景中退却之际,诗人独自登台,重建彼此共处的场面,而他人在诗人写作的这一时刻已奔入新的生活洪流之中,唯有诗人却还要停留在一个早先的时刻,利用这样一个迟钝的、追溯的行为来注释与他人并存的这个创作时刻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诗人陷入创作状态之中,他人此时此刻的同时性反而消失了。诗人所触及的其实是在重温一个历史事件或已经完成的故事,创作的时刻总要慢一拍,即使即兴口占的诗篇也有那么些许的迟滞。可见,诗人狠狠地从历史事件中、历时性中大赚了一把,而为了弥补他在创作时刻对他人现况的无知,又必须通过已然完成的诗篇(强化诗的永恒色彩)来对未来生活中的命运状况做出预见,从而始终让自己处于不败之地,时时刻刻都保有对他人生活及其命运介入的强劲能力。
  于是,当身边人,那个叫阿段的小伙子,那个身份上比自己低一级的仆人,有过一次惊异的表现时,诗人顿时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机会,将阿段纳入到诗学系统中的唯一机会。来之不易。从没想到阿段竟然以这样的形式走进了诗中。在这里值得声明的是,将一个身边人或同时代人写入诗篇之中,对于杜甫来说,从来不是一个难事(反而是一件乐事),在他的作品全集(1400多首诗)之中,据统计,仅诗题上出现过人名的作品就有411首之多。产量甚夥矣。可以说,阿段进入诗篇之中不成问题,只要诗人动了这根弦,随时可以促成这一心愿,落实这一计划。但问题在于,阿段以一个怎样的形象、一个怎样的时机走入诗的腹地才合适呢?要么诗人早就看惯了阿段,对他心有所属,打定了主意要写一写他,做一个交代,然后就是去物色一个机会,捕捉一个饱满的形象,等待在阿段身上发生一点什么,要么诗人当天碰见了一个难忘的场景,参与了一个印象深刻的事件,他突然发现在整个事件中阿段完全可以胜任一个主角,唯有通过阿段这样一个带有陌生感的新奇形象,才能激活一个新作品最大的潜能,于是诗人毫不迟疑地选择了阿段。要么阿段造成了一个事件,要么一个事件成就了阿段。在这一次,看来是后者令诗人动心了。在一个突发事件中,阿段闪亮登场了。是阿段自己凭借其实力抓住了这样一个人生难得的机会。(这的确算得上是一个不朽的机会,除此之外,他再无可能活在书面语中。)诗人说不上抓住了什么机会,而是随遇而安地安排了,应该说遵从了阿段在真实生活场景中上演的那一幕好戏。
  离开阿段这个中项、这个灵魂人物,这首诗就站不住脚,就会松松垮垮,就缺乏人情味,就失真,就对不起阿段带给诗人切近的实惠。阿段理应在诗中得到犒劳。因为阿段能够在诗中得到他应得的那一部分奖赏,所以这首诗一路写下来,就有一点像诗人的举手之劳,乃至于读者难以分辨诗人在这一次轻松自如的描述中到底有没有替阿段捏了一把汗,有没有担心过自己写坏了阿段的形象。这首诗真的好写吗?诗人必须替阿段负责、把关。毕其功于一役,他深知,阿段很有可能在他的作品中只有这一次表现的机会。一次书写必成永恒,这是诗人要给出的一个交代。为了与这份交代相匹配,诗人必须在写作中激发出自己的激情抵达相适应的高度与浓度,诗的品质不能有损于阿段在这样一个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人格魅力。坏诗无正义,一首写得糟糕的诗将对不起阿段的表现。诗中的阿段形象绝不能低于生活场景中那个饱满的、热汗淋漓的阿段。两个阿段必须一样好。甚至可以说,阿段在以他为主角的这唯一的诗篇中有理由成为绝对的知音:他能够裁判出这首诗有没有写好,有没有写到位,有没有真情流露。而从自身形象的永恒性渴望这一点来说,阿段当然要一眼看去就喜欢上了诗中的那个自我形象才对,并觉得一天的劳累得到了最好的慰藉,比饱吃一顿还来得更加痛快。于是,从人格上,他更加敬佩一时成为他主人的这位诗人最强方面的才干(仕途上、持家方面的狼狈暂且不说)。诗向阿段靠拢而不是向他屈尊,诗人既不端着架子也无所谓放不放下架子就可以看到在一首诗的框架中阿段付出了怎样的辛劳。
  现实生活中阿段究竟做了什么,赢得了诗人的青睐呢?当诗人决意去描写阿段这个人物形象时,是要对他的一生进行全景式概括,还是就事论事,就写当天所见的一个阿段的局部形象?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从关心他人的命运、就地取材的写作精神而言,这是一贯有之的、蓄意为之的举动,不得不写,迫在眉睫。从写作的爆发点、切入点来说,阿段的出现犹如火光一闪,瞬间点燃了一个事件的前因后果,使得故事的梗概一目了然,非阿段不可在此穿针引线。这个机会不是诗人赋予阿段的(这里不是想表现一个予取予夺的诗人形象),而是阿段凭借自己的出色表现赢得的一个机会(阿段的形象是形势使然)。阿段迟早会濒临这样一个临界点。今天上山去疏通取水管道就是这样一个爆发点。他使得整个事件获得了一个启动的最佳点。有了阿段,一首诗的时序安排、起承转合就有了方略,稳稳当当、井然有序,主仆之间达成了完美的默契。阿段的奉献不止在具体的引水作业之中,而且在诗的运行机制上,同步也提供了一条畅通无阻的管道。阿段在诗里诗外两方面同时作业。简言之,阿段是事件中的实践者,是独当一面的行动者,要与他的实践活动所取得的效果相媲美,诗人也必须采取适当的行动。阿段不是凭历史性积累的表现来赢得诗人的芳心,仅此一役,就使得他萦绕在诗人的脑际,挥之不去,成为了一个主角。阿段在诗中的表现决定着今天发生的一件大事到底有没有完美收官。
  阿段在实际作业活动中的安危令诗人担心,而作业导致的饮水思源这类情感模式又让阿段成为了今日之事的有功之臣。尤其是阿段的表现并不为他人所见,也不在诗人肉眼可见的视野范围之内。在场的人知道阿段的存在与作用,是以一种后见之明的功效来推定与认可的。阿段也不是在一个众目睽睽的时点上展示出视觉冲击力,那会有什么好看的呢?而是诗人在事后回顾起阿段了不起的功业时,才将他追溯至事件的一个起点(或为他营造出一个充满诗意的有头有尾的事件)。于是,这首诗的写作起点并不是阿段办事归来主仆相视一笑的时刻,而是从即将入夜的落日时分展开,要知道在这个时刻,阿段还没有突出的表现,阿段还没有成为诗意的阿段。诗人要替阿段正名,要向未来读者解释阿段是怎么炼成的,就必须有一首站得住脚的诗,就必须在诗中交代一个有模有样的事件,而阿段在整个事件中水到渠成地充任着男主角。阿段必须分段叙述、逐步浮现,必须在某种焦急的被人等待、被人需要、被人担心中逐渐形成一个人的模样。这当然是一个非凡的时刻。因为在阶级分明、尊卑有序的时代,阿段几乎没有机会在诗中抛头露面,作为一个个体,如果他没有办法施惠于诗人,对诗人产生某种心灵感应,何德何能能成为诗人念念不忘的心头肉?碰巧的是,诗人这段时间进入了生活的焦渴状态之中,他正打算写一系列周边人物,总在主动地把握、拿捏周边环境中各种哪怕微弱的动静,只要能自成一体呈现出某种生命的动态,他都可以将它作为一个审美对象改造成一首诗。
  诗意的窗口已经生成,就看阿段能不能适时出现于此。诗人已经敞开了心扉,乐于为身边人身边事个个写一首诗。这种心愿未了的状态确实为周边人事的进入提供了先机,现在是百般事物轮番表演的时刻。就好像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跃跃欲试,都准备脱颖而出,在诗人的窗口露面。诗人打探着每一个人的表现,准备着将他们逐个地放到特定的时空环境中做一次次人格上的洗礼。一个在落日下做农活的人,编竹器的人,做饭的人,喂鸡的人,发呆的人,都可能触发一个关键,都可能被落日所点燃,成为一个浮想联翩的时刻中的宠儿。事件既可以是一系列进度所构成的生活场景,也可以是一个空灵的想象的进度,这一切就看天造地设的那一刻诗人与他所审视的对象各自处于一个怎样融洽的位置上。谁放到今天落日时分中去最合适,谁就是今天这件事情的主角。而这是一件怎样的事情,尚无全貌,只有边看边说边演进。今天的落日和昨天大体相同,但是今天又偏偏不同。那是因为这个时候有人从家里出发,上山去寻找水源了,这个挺身而出的人就是阿段。阿段是谁?从何而来?本是跟他自己有关的所有事件所有情景构成的一个总和,但是今天他偏偏选择了一个入夜上山寻找水源的角色。这是他自己选定的形象。这可能是家里人或诗人吩咐他去做的,也可能是他主动去做的,除了他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他的选择并不是为了一首诗而是为了一口气。为杜家争一口气。
  事实是,从山上引来的泉水出现了问题。出现了纠纷。出现了争执。这是一个要命的事件。没有泉水,一家人怎么过活?更何况诗人得了糖尿病,晚上焦渴难耐时离不开水,而家里的存水已经告罄。要么引水的竹竿出现了问题,要么需要另选一个源头重新接水。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需要一个人连夜上山去打探,去解决问题。阿段出发了,脱离了众人的视线,在他只能看见自己的地方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的作业现场诗人难以想象,也目力难及,但只能想到荒山野岭一个人会有一些危险(而不能想象阿段将如何或正如何摆脱危险)。所以诗人不可能描写出阿段往返之间到底是怎么表现的。阿段的形象塑造不在于往返之间的进度之中,而在于往返所需消耗的时间进度之中,以及时间累积所带来的回报之中。阿段的形象将由阿段取得的成效来勾勒。外在于阿段的泉水的表现就是阿段这一天最突出的表现:泉水到了,解了燃眉之急,阿段的表现就到位了,就迫在眉睫,令人不得不一写。可以预料的是,世上不会突然没有了泉水,只可能没有了去寻找泉水的人。好在这首诗既不是在描写一个等待的、不知后话的过程,也不是在描写焦渴难耐或坐立不安的人的状况。这首诗一挥而就的时刻选定的是一个确然的时刻、心安理得的时刻、皆大欢喜的时刻、大功告成的时刻。阿段化险为夷地回来了。甚至可以说,当中断了的山泉重又在竹竿上流出来时,这动静,这跳跃,这甘甜,这胜利,已经表明阿段做成了一件大事。阿段已经触碰到了山泉的奥秘,已经濒临一个顶点,并开始朝山下返回了。
  与奔赴未知领域的进度相比,阿段复返的进度显得更令人感到踏实,会相对安全一些。现在,所有的家人都在等待英雄的归来。这首诗的确描写了阿段身处其中的三个时点:出发的时刻(他的响应、听命对应的是与当地居民入夜争夺水源的紧急形势有关,他必须赶紧上山,事不宜迟。而且家里一时派不出两个人或者阿段天不怕地不怕,觉得一人足矣),抵达目的地的时刻(家里人听到水声的那一刻正是阿段触碰到泉源、事情办妥了的那一刻,万事趋近圆满的一刻,未见其人先闻其功的一刻),以及凯旋归来的时刻(三更天烛光之中看到阿段一身狼狈的样子,甚至被荆棘划破了手臂的样子,叫人怜惜不已)。这三个进度对应的恰好是作为利益攸关方的诗人三种等待的心绪。当大家为了泉水发生再起争执时(存量博弈太残酷),阿段已经出发了。这一去凶险如何,尚不可知。唯有在心中为之祝福。这是一个不确定的时刻,忐忑不安的时刻,成与不成两可的时刻。然后等到三更时分竹竿上出现了泉水的声音,这个时间对应的是阿段施与的作用力产生了效果并且阿段正在返程。等到在烛光中看到阿段一身装束弄得狼狈不堪的时候,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又惊又喜,为这忠实的仆人大声点赞,甚至不惜用记忆中所有人家杰出仆人的典范来对比,没有哪一款装扮能够胜过阿段凯旋的样子。阿段锻炼成为一个为家人排忧解难的标兵。阿段归来的时刻正是诗意圆满的时刻。诗就从这里出发!并抵达了像甘泉抵达心田一样的兴奋时刻。
  人人都知道阿段出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从哪里出发,这是确定的。但是阿段到过的地方,抵达过的境界,具体碰到过什么情况,却无人知晓(尤其是如果阿段多次往返泉源与住所之间,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之间有怎样不同的心路历程,这也是一个谜,其他人不感兴趣,可能只有诗人还会惦记着、打听着、宽慰着)。也就是说,阿段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个人历程,没有进入公共视野之中。这些状况和信息同样是构成阿段这个人总和的一部分。要全面理解阿段作为一个人的总和的存在,就必须对那不为人知的一段(无论是地理意义上的还是心理意义上的)历程进行理解与介入。这个沟通、联络的责任其实落到了诗人肩上。诗人肩负着去理解阿段一段鲜为人知的生命历程的使命,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任何书面语言会对阿段感兴趣。与其说阿段以其矫健的身姿和独当一面的责任感激发了一首诗,不如说富有同情心的语言激活了阿段这个历史人物的形象。的确,现实中的阿段空前地被一首诗存入了历史脉络之中,诗人能够强烈预感到这一点:阿段将在语言中永生。诗人绝不允许自己在最擅长的领域辜负了阿段。阿段作为一个活脱脱的生命个体要得到同情与理解,这就要求诗人将自己平等地放到足以成为阿段一个知音的位置上去。将阿段这样的小角色写入诗中,这并不是一个习以为常的做法,甚至在同时代人看来,这有一点像打破常规,仿佛诗人是在向下社交,以一种慈悲心肠向劳动人民微微鞠躬与靠拢。但其实,应反过来说,诗中的阿段才是诗人实力与水准的知音。
  阿段以一个獠奴的身份卑微地见证着诗人的尊严和真实生活中的处境。与竹竿的见证,与泉水的见证,与焦渴症的见证,大同小异。即便在诗中称之为竖子,但诗人心知肚明的是,这个在诗句中扬名立万的阿段将以点盖面地包含了生活中所有阿段的形象。这是一个最好的阿段的形象。每一次对阿段的理解都可以从这首诗开始。生活中身份上的不平等、口吻上的讲究、穿着上的差异,这一系列阶级分别、地位悬殊,都在诗所划定的格式中荡然无存。阿段将在这首诗中变成诗人的兄弟,甚至都能够感受到竖子这个叫法中那份亲切感,没有谁比诗人更了解阿段,也没有谁比阿段在这样一个三更天更了解诗人。诗人这一天的生命历程将被阿段所见证。如果没有阿段的凯旋归来,没有阿段做出来的这一份小小功绩,诗人这一天的饮食习惯、焦渴难耐、三更天的辗转难眠,通通得不到表现,这将是沉默的一天,毫无特色的一天,但是因为这一天加入了阿段这样一个表意元素,一切都要重新组合,重新运转。诗人接受到了生命齿轮重新运转的邀请和指示,哪怕这一天已经过去,来到了次日的凌晨,一切都还来得及重塑,直至这首诗得以产生,一切才尘埃落定。诗人决意将阿段写入诗中,意识到阿段能够成为见证生命中特殊一日的知音,他就在获得甘泉的同一瞬间获得了令人兴奋不已的一首佳作。生命同等地被山之泉与诗之泉所滋养。令人惊喜的是,这一天好像被一个穿着虎皮裙的阿段所标记。
  的确有那么出神的一刻,读者俨然将时常穿越在虎豹出没的山林中的阿段看成了穿着虎皮裙的悟空。阿段的经常性表现荡然无存,当他今天再一次从危及性命的虎啸之地安然归来时,他的生命已经创造出一个奇迹,所有的日常表现统统归结于一个奇点,被今天最完美的一次表现、最充满诗意的一个前兆所统摄。残酷一点的说法是,这首诗所没有包含的阿段的行为特征将作为次要的冗余部分不再可能得到表述。一个闪光点取代了其余的闪光点。人生的表现机会如此稀少,弥足珍贵。可以说阿段拼着老命赢得了一个得以表述的机会,占据了诗中的一个位置。他一波三折地诠释了他生命中重要的一天,并将这一天馈赠给在场的所有人,并使所有人这一天的时间色彩都沾上了阿段活灵活现的矫健身姿。如果谁不能凭空想象他何等灵敏地穿越险象环生的丛林,也可以从掬水而饮的尽欢中获得阿段的功德。这就是阿段干的。这是阿段的,这是阿段给我们每一个人的,这是生命之源通过阿段告诉我们的。在这样一个被阿段所触及并点亮的人生答案中,每个人都在三更天的烛光中获得了自己的一个高分。等到天下大白之际,山木苍苍,竹竿袅袅,纤毫毕现,每个人重新看这些周边事物时,仍然存有对阿段的感激。周边事物重新被组合过一次。这就是如何理解周边事物的秘诀之一。因为从中得到了直接的好处,因为通过某个人从中得到了间接的好处,因为好处是可以预估的,因为好处仍在发生,因为阿段可以做到的其他人也可能做得到……这一系列情感的推动、激发、促进,将使得周边事物生机勃勃,相互致敬。
  阿段是他个人生涯点点滴滴与其周边事物千变万化的关系总和。阿段的不变性与可变性既可以在阿端这个人的身上察觉到,也可以在他生活的周边元素上察觉到。他所动用过的、触摸过的、注视过的周边事物可能与其他人运用过的有所交叠,但一旦一个当事人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周边事物中每一个元素紧密地跟自己的生命有关,周边元素能够随着自己情感的起伏而起伏,能够解燃眉之急、不时之需,那么这些周边元素就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且不管它们又分别跟其他人有何关联,更别说它们的产权归谁所有),等同于人的身体上的血肉和器官。尽管它们个个看上去不是身体上有机的组成元素,但敏感的人可以知音的名义叫醒它们,一呼百应、有问必答,在这样一个欣欣向荣、众星捧月的美妙气氛之中,哪怕是一字不识的阿段也可能领悟到他与周边事物的深刻关联。如果有一天阿段站在一根竹子面前久久发呆,沉默不语,请不要惊扰他。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诗人定然也明白诗人刚刚慰问过的、探询过的那根竹子,现在,正被阿段再一次利用,再一次探听。人同此理,竹子一度引诗人为知音,现在竹子也有资格选择阿段为知音。或以竹子为中项,诗人与阿段互为知音。或以阿段为中项,诗人和任何竹子互为知音。或者诗人甘愿奉献出自己,以自己为中项,让天地万物,让大地上所有的赤子,不论尊卑贤愚,不论贫富俊丑,都能够获得永恒的咫尺之内的知音。就近的知音并不是一个高级的状态,或者至为灵敏的对话者,它是我们每个人普遍存在的一个机遇(每个人真没必要为知音的匮乏而发愁):当某事发生,当激情萌发,当考验降临,一个人闯入诗人(不必担心诗人在不在)的视野之中,他就足以替代诗人成为万物的知音。

202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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