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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陈律:读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焚毁的诺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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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0-02-12  

陈律:读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焚毁的诺顿》

                                                                                


焚毁的诺顿(依据汤永宽译本)


纵然语言为人所共有,但多数人立身处世仿佛各有其道。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完全一样的。
  ——赫拉克利特





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
也许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
而未来的时间又包容于过去的时间。

  按照现代人某种基于科学的对时间的认识,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必然或者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未来的时间——过去、现在“存在于未来的时间”。按照这种认识,时间是某种单一的运动形式,此运动形式不变,也就是时间虽然分为过去、现在、未来,但其运动形式始终单一。在这种单一中,时间呈现着变化——过去、现在、未来,不能割裂地认识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
  如此,应该如何理解诗中的“也许”?“也许”意味着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或者存在于未来的时间,或者不存在于未来的时间,显示作者对时间的思考并非现代人的一般认识。如此,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不存在于未来的时间如何是可能的?有一种可能,作者认为现在的时间、过去的时间、未来的时间是三种彼此独立又彼此关联的运动形式,这三种各异的时间形式的生成源自古人、现代人、未来人类对时间的认识的差异,并且因为差异的存在,更导致古人、现代人、未来人类对何谓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必然的不一致。比如古罗马人对时间的认识或许很大程度上来自古希腊,但应该迥异于现代欧洲人;一个有着科学精神的现代欧洲人的时间认识必定迥异于一个古代基督徒。而一个古代中国人对时间的认识必然深受《易》或佛、道的影响,从而迥异于古希腊人,即世界各民族在各个历史阶段对于何谓时间,何谓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何谓时间开端、时间结束,不可能一致。
  需指出,时间过去并非就是时间开端,时间未来并非就是时间结束。并且,我认为相比流行的构成时间特征的所谓过去、现在、未来,时间开端与时间结束才是时间的准确特征,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最多只是时间开端和时间结束互为相对运动的含糊表相。而所谓的时间开端与时间结束应有两种含义:一.某一具体时间形式运动的开始和某一具体时间形式运动的结束。二.总括了所有具体的时间形式的时间体系的开始与结束。即,很可能与现代人认为的时间是某种单一的运动形式相反,古人或者未来人类会认为时间是多元的,时间存在着多种运动形式,时间是一个变量,由这个变量的全集,形成了作为体系的时间。这个多元又整体的作为体系的时间有作为整体的时间开始、整体的时间结束。而时间开端与时间结束是某种相对运动,两者彼此定义。只是虽然两者彼此定义,我倾向于认为时间开端作为时间的特征应大于时间结束,是时间的第一义。即我认为是时间开端生成了时间结束,尔后两者互为相对运动,形成了时间运动。而只要这种相对运动没有来到某种绝对相对,这种相对运动就存在不确定性。并且,当这种相对运动来到了某种绝对相对,这种绝对相对运动应存在对自身的超越,由此实现时间对时间的结束。
  至此,我想问,在这样一首以认识时间和时间之上的永恒为主要诉求的长诗中,作者是否回答了最根本的问题——什么是时间?时间是绝对客观的运动,还是这种运动来自人的意识深处,即时间运动本质上是人的意识运动?在没有搞清这一问题之前,试图认识——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也许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 而未来的时间又包容于过去的时间。——如何可能?事实上,整篇《焚毁的诺顿》都没有澄清这个问题。时间作为本诗最重要的主题,从开始就被当成一个似乎作者、读者都早已了然、约定俗成的概念。 
    
假若全部时间永远存在
全部时间就再也都无法挽回。

  这两行诗是作者对之前的“也许”的回答。回答或许有两种。首先,“假若全部时间永远存在”意味着假若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存在于未来的时间,而这在作者看来反而意味着失去了全部的时间,失去了作为体系而存在的时间的丰富,时间成为了仅仅单一的运动的呈现,并且这种呈现源于现代人对时间的片面认识。还有一种解释,作者认为即便这个全部时间是指作为体系而存在的时间,这个体系也不可能永远存在,而必然会结束,而全部时间会因为结束获得挽回,并且这是全部时间获得挽回的唯一途径。原因在于作者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相信时间由上帝创造,又必然在上帝的审判中结束。唯有此,经历了全部时间丛林折磨的灵魂才可能获得救赎,才能进入天堂。

过去可能存在的是一种抽象
只是在一个猜测的世界中,
保持着一种恒久的可能性。
过去可能存在和已经存在的
都指向一个始终存在的终点。

  这段显示作者对何谓过去的时间的某种不确定,但他又很肯定地指出无论过去的时间是什么,时间最终会结束。
  时间最终会结束——应该是艾略特在这首诗中表现出来的最重要、最坚定的对时间的认识。值得注意的是,时间结束与时间中某一个体的结束——时间中某一个体死于时间,完全是两码事。

足音在记忆中回响
沿着那条我们从未走过的甬道
飘向那重我们从未打开的门
进入玫瑰园。我的话就这样
在你的心中回响。

  “足音”是指以上这些关于时间的认识来自记忆,是这些记忆的复活。玫瑰园意味着某种时间之上的永恒生命。此种永恒生命即上帝或者神,只有在时间结束之后才会在凡人的记忆中浮现,是凡人记忆的最深层。作者认为凡人从未进入过这种记忆,因为凡人的灵魂并没有摆脱灵魂的时间属性。

       但是为了什么
更在一缸玫瑰花瓣上搅起尘埃
我却不知道。

  这段承上启下。试图结束时间的,从未到过玫瑰园却又感到玫瑰园愈来愈近的灵魂来到了作为玫瑰园替代的某个地上的花园,这个花园是“玫瑰花瓣上搅起的尘埃”。

还有一些回声
栖身在花园里。我们要不要去追蹑?
快,鸟儿说,快去寻找它们,去寻找它们
在花园角落里。穿过第一道门,
走进我们的第一个世界,我们要不要听从
画眉的欺骗?进入我们的第一个世界。

  还有一些并非之前那些言语的记忆存在于花园。可认为这些回声就是“玫瑰花瓣上搅起的尘埃”,就是那个地上的花园。那个地上的花园是进入玫瑰园的第一扇门、第一个世界。应该,这个第一个世界即是作为时间开端的世界。也就是,艾略特认为如果要结束时间,必须逆流而上,首先回到时间开端。

它们就在那儿,神态庄严而不可窥见,
在秋天的燠热里,穿过颤动的空气,
从容不迫地越过满地枯叶,
鸟儿在呼唤,与那隐藏在灌木丛中
不可闻见的音乐相应和,

  “它们”是指栖身于花园的回声,是这个花园——作为时间开端的世界的灵魂。而“秋天”意味着死亡或结束的开始,意味着此刻,时间开端已包含了时间结束——此刻,开端正直接地趋于结束。鸟儿作为回声的代言,其音声与神注入于时间开端且从开始就隐匿的神性应和。

那没有被人看见的眼光转过去了,因为玫瑰
露出了花容美姿已被人窥见的神色。
它们在那儿仿佛是我们的客人
受到我们的接待也在接待我们。
它们彬彬有礼地伫立在空寂的小径旁。

  由此,当时间开端开始结束——从容不迫地越过满地枯叶,某种隐匿的神性开始显露——玫瑰露出了花容美姿已被人窥见的神色。因为玫瑰并不属于时间、时间开端,在这个花园里,它们是我们这些灵魂的客人,两者彼此沉默、有礼地接待对方。我觉得这段艾略特写得特别美,某种无以言表的忧伤和幸福一同在寂静中绽放。

于是我们继续前行,走进黄杨木的圆形树丛,
俯身观看那干涸的水池。
干涸的水池、干涸的混凝土、围着褐色的边,
水池里注满了阳光变幻的水,
荷花升起了,悄悄地,悄悄地,
池面从光芒的中心闪现,
而它们在我们身后,映照在池中。
接着云朵飘过,水池又变为空虚。

  应该,荷花才是时间开端,其实也是时间结束——这座地上花园自身的象征。荷花是时间之花,随着它盛开、凋谢,水池中的水——时间中一切生命之水,满溢或干涸。艾略特认为时间是虚无的。

去吧,鸟儿说,因为树叶丛中躲满了孩子
他们兴冲冲地藏在那儿,忍住了笑声。
去吧,去吧,去吧,鸟儿说:人类
忍受不了太多的现实。
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
过去可能存在的和已经存在的
都指向一个始终存在的终点。

  可认为这个地上的花园其实是艾略特对伊甸园——圣经中最早的地上花园的认识。上帝创造伊甸园,把它作为亚当、夏娃的生存环境,其实也是亚当、夏娃的象征。这个环境在开始——亚当、夏娃吃善恶树上的果实之前其实并不具有某种类型的时间特征,不具有此种类型的时间的开端、结束。也就是,伊甸园在开始处于某种前时间的静止,并且这种静止是相对的,因为伊甸园中有被烈焰包围的生命树,也有善恶树。生命树、善恶树都会影响伊甸园的相对静止的稳定。而只有当亚当、夏娃吃了善恶树的果子被逐出伊甸园,某种生成了现代人的时间才生成了,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一刻成为了这种时间的开端。由此,按照基督教的观点,时间的本质应该是堕落。时间唯一的意义在于返回,在于结束,在于赎罪,在于重新成为吃善恶树果子之前的亚当、夏娃——那些躲在树丛中的孩子。但是对于那些并未摆脱时间属性的灵魂,这是一个极难接受的现实。重要的是,人类重新成为孩子,并非想重新生活在伊甸园,而是伊甸园的另一次结束,通过迥异于善恶树的时间——生命树时间的开始。




大蒜和蓝宝石陷在泥里
阻塞了装嵌的轮轴。
血液中发着颤音的弦
在永不消失的伤疤下歌唱
安抚那早已忘却的战争。

  大蒜在欧洲自古就有祛除疾病、增进健康,辟邪、防灾之意,蓝宝石更是神灵的象征,两者和一个已经停止转动的轮轴一起掩埋于泥土,这是因为战争。如今只有一丝颤音回响在永不消失的伤疤。这或许意味着某种古老的永生信仰早已毁于战争。

动脉里的舞蹈
淋巴液的环流
都表现为星辰的流驶
在树梢中升向夏天

  死者灵魂的舞蹈、“环流”——死者灵魂的运动,沿着树干来到夏夜的星空。表明灵魂从某种地上的时间经过上升,来到了某种更为广阔的宇宙时间。

我们在摇动的树枝上空
在那斑驳的树叶上闪耀的光华中
移步前行,耳听得下面湿润的土地上
捕捉野猪的猎犬和野猪一如既往
在继续他们追逐的模式
但在群星中又归于和解。

  来到宇宙时间的死者的灵魂觉得之前地上时间中的战争如今仍在地上延续,但所有这些冲突在宇宙时间的格局中必会归于和解。

在转动不息的世界的静止点上,既无生灵也无精魂;
但是不止也无动。在这静止点上,只有舞蹈,
不停止也不移动。可别把它叫做固定不移。
过去和未来就在这里汇合。无去无从,
无升无降。只有这个点,这个静止点,
这里原不会有舞蹈,但这里有的只是舞蹈。
我只能说,我们曾在那儿呆过,但我说不出是哪儿。
我也说不出呆了多久,因为这样就把它纳入时间。

  不断上升,经历了宇宙时间的灵魂,感到在大地时间、宇宙时间的中心,也就是大地时间、宇宙时间的结束之处,灵魂运动的结束之处——那个转动不息的世界的静止点,没有生命也没有灵魂,既非静止也非运动。“那儿”,只有某种“舞蹈”,是时间结束和时间开始汇合之处、消融之处,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上升,也没有下降,是时间运动的结束。但对时间中的生命来说,它只能看见“那里”的时间特征——“舞蹈”,但“那里”的第一义并非时间。如果我们以某种非时间的维度来认识,“那里”其实并非“那里”。把并非“那里”的“那里”称作“那里”,是时间维度的认识。应该,“那里”,无以命名。

内心超脱了显示的欲求,
解脱了行动和苦痛,也解脱了内心
和身外的逼迫,而被围拥在
一种恩宠之感,一道静静的白光之中,
徐徐上升而有凝然不动,集中
在它部分的狂喜
达到圆满的过程中,才领悟到
它那部分的恐惧已经消失。

  当灵魂彻底结束了时间属性,感到了被一束时间之上的非时间的白光“围拥”着上升,这种上升又是某种不动。灵魂狂喜地感到这是恩宠,逐渐不再恐惧。

但是过去和未来的羁绊
交织在变化着的软弱的躯体中,
卫护着人类既不飞升天国也不堕入地狱
这两者都非血肉之躯所能忍受。
             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
只容许有少许的意识。
能意识到就不在时间之内。

  然而基于人性的软弱——人性必然是软弱的,因为执着于时间轮回已过于长久,使得主动的时间结束对于绝大多数灵魂来说事实上不可能,这导致灵魂无法进入天堂也无法堕入地狱。对作者而言,天堂和地狱是非时间状态,是经历了末日审判后的灵魂的归所。只有极少数灵魂能自觉地意识到这点。而如果能意识到这点,这个灵魂其实就已经或者至少在那个意识到的时刻不属于时间。

但是只有在时间之内,那在玫瑰园中的瞬间,
那雨声沥沥的凉亭里的瞬间,
当烟雾降落在通风的教堂里的瞬间,
才能忆起;才能与过去和未来相及。
只有通过时间才被征服时间。

  此段裘小龙的翻译应该更准确。
  对于无法结束灵魂的时间特征的灵魂,可以通过对时间的全然被动又全然主动的承受来战胜时间。如果做到了,某一刻它们必然会在时间深处忆起一些纯粹非时间的存在,忆起一些身处时间深处却向非时间敞开的途径。而当这个灵魂因此而“与过去和未来相及”,意味着时间过去和时间未来的终于相遇——时间开端与时间结束的合一。在这一刻,时间消失了。即,这些灵魂因为充分地服从时间,成为时间,必然会作为时间感受到时间内部确实蕴含着的时间自行解构时间的构造,因为时间作为一切相对运动中最基本的相对运动不可能永在,时间不可能是永恒,时间不可能永在。




这是愤怼不满的地方
以前的时间和以后的时间
都沉浸于一片朦胧的光影里:既没有日光
赋予形体以明澈和静穆
把暗淡的阴影化为疏忽易逝的美
以暖地旋转暗示人生悠悠,
也没有黑暗使灵魂净化
剥夺一切去消感官的享乐
洗涤情感以摈绝尘世短暂的情爱。
既非充实也非空虚。只有一抹微光
闪摇在一张张紧张的饱经忧患的脸上
都因为心烦意乱而毫无意义
神情无所专注而极度冷漠
冷风劲吹在时间之前和时间之后
人和纸片都在风中回旋,
孱弱的肺叶呼吸出入
不健康的灵魂把嗳出的麻木
吐入枯萎的空气,被风卷带着掠过
伦敦的阴沉的山岗,掠过汉姆斯蒂德
和克拉肯韦尔、坎普顿和普特尼,
海盖特、普林姆罗斯和拉德格特。
不是这里,不是这里的黑暗一片
不在这颤抖的世界里。
再往下去,只是往下进入
永远与外世隔绝的世界,
是世界又非世界,非世界的世界,
内部黑暗,剥夺了一切
赤贫如洗,一无所有,
感觉已枯竭的世界,
幻想已远走高飞的世界,
精神已失去作用的世界;
这是一条路,另外一条路
也是一样,不在运动之中
而是避开运动;但是世界却怀着渴望
在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的
碎石路上前进。

  第三部分整体描述了一些深处时间总是对时间充满愤懑的人群的特征和归宿。而所谓的总是对时间充满愤懑即是对日常生活的种种总是充满愤懑而无以自拔。艾略特认为如果对时间的认识总是表现为从愤懑到愤懑,从而成为一个纯粹愤懑者,最终会使其束缚于某种比时间更局限的格局,这种格局因为丧失或拒绝了时间的某种生动和最终的可救赎,表现为日益焦虑、冷漠、麻木、无所专注、黑暗、贫瘠。这种纯粹愤懑者不可能是基督徒或其他宗教信仰者,应该是无神论者。我认为艾略特的这个认识对判断近代以来中国社会的某种情感和经验特征的运行轨迹和归宿尤其有现实意义。




时间和晚钟埋葬了白天,
乌云卷走了太阳。
向日葵会转向我们吗,铁线莲?
会纷披下来俯向我们吗;卷须的小花枝头
会抓住我们,缠住我们吗?
冷冽的
紫杉的手指会弯到
我们身上吗?当翠鸟的翅膀
以光明回答光明以后
现在已悄然无声,光明凝然不动
在这转动不息的世界的静止点上。

  白天是时间的白天,时间和时间的晚钟结束了时间的白天,时间由此进入了时间的夜晚。只能认为时间的夜晚意味着时间开始结束。向日葵向阳而生,铁线莲是一种攀援而上的藤蔓,紫杉高大向上,它们是否会在夜晚——时间结束之际,不再向上而俯身靠近低处的我们?它们为何如此?唯一的可能是,时间结束从某些时间中的灵魂觉察到这点开始,意味着时间结束这一过程应该在觉察到这点的灵魂不断向上运动的过程中完成——我们的灵魂就像翠鸟(翠鸟在欧洲象征灵性,具有结束暴风雨的宁静。),不断振翅上升,最终摆脱时间属性,来到转动不息的世界的光明的静止点。不断上升的我们与这个光明的静止点的关系是光明与光明的彼此感应,而时间中别的存在将追随我们。这个静止点应该就是结束了时间的我们,某种不再是我们的我们,某种业已消失却又永生的我们。




语言,音乐,都只能
在时间中行进;但是唯有生者
才能死灭。语言,一旦说过,就归于
静寂。只有通过形式,模式,
语言或音乐才能达到
静止,正如一只中国的瓷瓶
静止不动而仍然在时间中不断前进。

  不能认为一切语言、音乐都具备形式、模式,只能认为具备形式、模式这个语言、音乐的规律的语言、音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语言、音乐。而这个形式、模式,这个规律,就是时间的规律。唯当我们的语言、音乐进入这个规律,才是“生者”,才有了生命,才能死亡,才能来到这个规律的终点、中心——静止。艾略特认为中国古代瓷器具有的形式呈现了时间中心的某种静止,这非常有意思。

当乐曲余音袅袅,那不是提琴的静止,
不只如此,而是两者共存,
或者说结束于开始,
结束和开始永远在那儿
在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
万物永远存在于现在。

  艾略特认为时间中心的某种静止即是时间开端也是时间结束,但又高于时间开端和时间结束。他把时间中心某种静止的这个特征称为“在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称为“现在”。

语言
在重负之下,损伤,迸裂,有时甚至破碎,
而在压力之下,要跌落,溜走,消失,
或者因为措辞不当而腐朽,不会在原处停留,
不会停留不动。尖厉刺耳的声音
叱责、嘲笑或者只是絮叨
受到的攻击总是试探的声音,
是葬仪舞蹈中哀声哭喊的影子,
是郁郁不乐的凯米艾拉的高声悲号。

  艾略特认为现实语言不可能完美地呈现语言规律,不可能是纯粹语言,因而这种语言会在时间中死亡。而现实语言在时间中的死亡,并非时间相对于时间的结束。现实语言因为这种必然无法完美,不可能来到时间的静止点,必然会于某处坠落。

模式的细节是运动,
正如以十级阶梯的形状表现的那样。
欲望本身就是运动
而不在与它值得想望的本身,
爱本身是静止不动的,
只是运动的原因和目的,
无始无终,也无所企求
除非在时间方面
被纳入了限制的形式
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

  艾略特认为时间的运动规律并非单一,而是存在着自下而上的“十级阶梯”——十种规律各异的运动。他的这个认识应该来自基督教。他认为欲望来自这些规律的运动,欲望的本质并不在于它想得到的某个,而在于过程。而爱是时间运动的原因和目的,爱高于时间,既非时间开始,也非时间结束;爱高于运动,所以静止不动、无始无终;爱没有任何欲求。如果必须从时间的角度去认识爱,也就是必须以有限性原则去认识它,爱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即,如果以有限性原则去认识爱,有限性原则会意识到自身的局限。

猛然间,在一道阳光中
即使此时有尘灰飞扬
在绿叶丛中扬起了
孩子们吃吃的笑声
迅疾的现在,这里,现在,永远——
荒唐可笑的是那虚度的悲苦的时间
伸展在这之前和之后。

  花园中孩子的笑声(即便这笑声是迅疾的)是真正的“现在”,是爱在地上的呈现。这个非时刻的时刻,即便地上必然尘土飞扬,仍是永远。但大多数人类的灵魂无法沿着时间的“十级阶梯”一直上升,总是还没来到终点便又坠落,因此他们永远都在虚度时间,永远只能在时间中死去,无法作为时间结束时间,进而目睹时间之上的,时间最深处的爱,所以他们悲苦。
  读《焚毁的诺顿》,感到艾略特是一位对事物进行整体性认识的古典诗人,对时间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基于他的天主教信仰,他应该是近代西方世界最后一位具备强大灵觉的先知型诗人。我只是觉得他对时间的思辨或许可以更具体一些,比如我很感兴趣于何谓时间模式的十级阶梯?对时间中心的静止的认识或许也可以更具体一些。应该,艾略特的这首诗并非意味着近代诗人对时间认识的完成,而仅是认识时间的开始。究竟何谓时间?作为体系的时间其中各异的多元性究竟分别是什么?其总体规律又是什么?时间的规律是否就是意识的规律?时间与意识的关系?以及关于时间中心的静止的更多的知识……所有这些都需要以某种更少隐喻,更具体和明晰的语言来诠释,而这是爱略特之后的诗人要做的。无论如何,艾略特的《燃毁的诺顿》无疑为今后的这些认识指明了正确路径,奠定了最基本的尺度。因为他其实已经异常清晰指出时间运动首先是人类最深刻的精神运动。

2020年2月11日于宜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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