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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才能的讴歌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0-05-25  

木朵:才能的讴歌




啸傲东轩下
  ——陶渊明

仰天长啸出门去
  ——李白

安得广厦千万间
  ——杜甫

独腿汉子过着双重的生活,因为他要从别处获取另一条腿。
  ——让·波德里亚

当卡夫卡偶然写下这个句子时,“他从窗口眺望”,他说,霎时他福临心至地意识到这个句子已经完美无缺。
  ——莫里斯·布朗肖





歌唱的房子
周鱼

从半山腰的一栋民房里传出
他热烈的歌声,那就像是
那栋房子正在吟唱。是否能想象
十一月的一条弯曲的银色山路,
只有偶尔的车辆通过,而歌声
在它寒冷的空旷之上
冲动地流淌,令它的寂静
加固,当这栋房子就像
一只孤独的动物在发情。
那在颤动着,变形的事物
是什么?我们认得它的男主人,
(从未看见这里出现过女人的身影),
六月时,我们曾亲眼见到他
只穿着一条短裤,一个人埋头苦干,近乎
野蛮与天真地挖掘
房子侧旁埋伏在肥沃中的
蠢蠢欲动的夏季土壤。就好像他是
那片莽荒之地的上帝,正着手于
用泥创造出一个人形
以及他身上的肋骨。
十一月的这一天,这栋房子
如往常一般,从来不曾移动,
但同一种动静,第二次
在我们的内心随着歌声漂移。




  “是否能想象”——这就是一个诗人的扪心自问。既是对内在能力不断地质问与挖掘(饱含着浓烈的对“否”的不肯认输心思),又像是跟虚拟的诗神进行一次无尽的对话(仿佛在努力争取尽情想象的权柄)。的确,一个诗人即使完成了一首佳作,也不能保证下一次触景生情之际,还能手到擒来,无所不能。诗人那高超的能力,仍将如何出现在佳作之中?它具备某种稳定性,会长久地寓居在诗人脑海的一隅吗?这种能力是恒定的,还是会不断进化,变得越来越强大,直至变成出色诗人的条件反射?诗人能控制这种倏忽而来,漠然而去的超能力吗?当然,自信满满的诗人可以对自己说,我能!现在她的耳畔就想起一阵来自诗神的呢喃,祂在提醒诗人:你听,一个新的时机正在孕育,我已把超能力重新赋予你,你可以出手了。
  给予肯定答复的诗人,不会对一个凭空抛来的问题,马上作出回应,在诗神的声音出现之前一定还有一个先声夺人的场景。这个人间随意出现的一幕,既是对诗神能否每次选中一个人来完成祂的嘱托的考验,又是对诗人周旋于素材与诗神的叮咛之间自我形象的重绘能力的锤炼。诗,很多情况下是一个时间因素,机缘巧合,可以随时发生,仿佛就在诗人失神的那一刻,一个场景扑面而来,比诗神的声音更早响起。诗人马上预感到随之而来的就是诗神喋喋不休的催促:记住它,写下它。这样一来,诗人就像是一个义工,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有恃无恐的诗神,仿佛人的想象力不是来自于人心,而是来自于诗神的正义,诗人总不免忐忑不安地询问一个“是否”。这是诗人的驯化。的确,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诗神给出的答复是“不”。常常又是毫无反应,任由诗人陷入毫无端绪的烦劳之中。
  能力出众的诗人,会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他会在外界的双重声音之中,机智地安插自己的心声,那有别于诗神声音的动静,那种个性化的声音,那种谦卑之中带那么一点武断、矜持的独特嗓音,他的确渴望时不时地冒犯一下诗神,超出诗神的辖区,把某一次对第一声音的处理,部分地当作源自人力的功劳,而不想将全部的业绩归于诗神。看起来诗神,有那么一些失控、沮丧,但高大威猛的祂,一定也会这样去想:这个人,他所认为的超出我的智能的那种纯属于人的才能,其实到头来概莫能外地都仍归于我,仍归于对每一个自认为能力不俗的诗人百般呵护的唯一的神。
  面对这样一个看似霸道的诗神,诗人不必感到沮丧,毕竟,诗神允诺的超能力的范畴,仍不被人力所能测算出来,人有极大的发挥空间,所以,诗人在面对素材的刺激并打算使之诗化时,要快速区分开两种作法:其一,将拨动心弦的那外在的一个他者的歌唱,那素材的声音制造者,理解为诗神的一个化身,那其实就是诗神乔装打扮的身影,诗人全部的工作仿佛就像是在凡夫俗子之中找出那个唯一的神;其二,诗人不必将诗神的千叮咛万嘱咐,理解为一种同步于素材声音的背景音或噪音,而是将两种声音严格区别开来,将素材的声音改造为诗人的新生,然后理智地将它奉还给诗神。此刻,来自人间的素材的声音和诗人的心声,交融在一起,一个有别于诗神预料的语言块茎,一定会让诗神略感不安。可见,诗人在创作时既要讨好于诗神,又想一次一次地背叛,但诗神稳操胜券的样子又在暗示诗人,对于素材无论怎么机智的反馈,都有可能失真,诗人绝不可能做到对素材声音全然的仿真,到头来,诗人所奉送的只是一个单一的嗓音,仅仅是诗人的声音,而素材怎么说并不被诗人完全掌握,诗神了然这一点,就完全地释然,闭目养神,任由诗人陷入反复自忖“是否能想象”之类问题的折磨之中。
  解决好了“是否能想象”这一悬念之后,诗人就可以介入现实的生活题材了,就可以在事务和它们的影子之间,本体和喻体之间捕捉充盈/聪颖的衔接关系。一个唱歌的人是诗人感觉系统的一个影子,前者模仿后者,现在一个歌唱的人,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但这个人的露面可以构成诗的上下文关系中的后话。他的歌唱,既是时间意义上的语音的震颤,向空中不断抛洒旋律,但同时又是在一个凝固的位置上,以一个原点向四周传送的方式,构建了一个圆形的空间。这个空间,首先可见的部分就是这个人所住的房子,人的歌唱等价交换为歌唱的房子,这就是人的感觉系统的一次撮合,这就是一个契机,这就是诗神允诺的那个“是”和诗人自信满满的那个“我能”。歌唱的房子——多么妥帖的一个说法、一个形象,如果说诗是一项正在搭建的土木工程,那么歌唱的房子就是其中一块彩砖。
  这栋房子,理智地看,并不是一栋豪宅(不像是饱暖思淫欲的验证),而是民房(大众性的提醒,非艺术性的标记),所以它和歌唱的关系,不是自然流淌的、想当然的、客观存在的。也就是说,在这样一个空间,一个人的歌唱,算是一个例外,是对某种看似逊色的事物一个振奋的表示、突破,歌唱使得这栋民房突然鼓胀起来,成为一个异常。那热烈的旋律,从心理逻辑上看,勾起了诗人的好奇心,就像是一个人打破了戒律,或突破了藩篱,招引诗人去想出一个所以然来。诗人切入这个点,她觉得此时此地,歌唱的人的一个形象,正从无序的时空中罗列出一个浑圆的纪念品。这个纪念品好像曾被诗人触摸过,但此刻看上去,又有一点新奇、陌生,于是诗人被陌生感所召唤,但同时又想以自己曾有的经验来调和诗人和歌唱的人之间的历史渊源,使得人际关系在诗中变得更为可信。
  从现有的经验上看,像这样一栋民房,它是不值得歌唱的,那个歌唱的人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诗神附体了呢?比如可以想象成诗神在歌唱,在召唤,但很明显,诗人不想将这样一个人神圣化。点到为止,他能歌唱,就足以证明这里存有某种不同寻常的能量,现在无非是需要诗人把它捡拾出来。在这样一个贫瘠的地方,歌唱成为一个特例,被诗人从无常的记忆中打捞出来,从而暗示诗对例外情况的某种着魔倾向。那么,诗人接下来就要评估自己的好奇心是否被例外情况所款待。我是在写一个例外情况吗?我所听到的,所看到的,不是生活的本质吗?难道诗只有面对奇奇怪怪的对象时才能振作起来吗?转而一想,这个歌唱的人必须是一个新人,才能使得诗的名誉——对寻常事物的一种深刻的眷恋——不受玷污,于是,诗迫不及待地要去承载一个新人的来到,并告知寻常之人如何能够转变为不凡之人。人的不凡性,正是诗此刻最为着迷的一个点。
  “就像是”这个插入语的两次运用不露声色地将房子变成了一个中介,这栋房子的不变性、世俗性,出现了逆转,使得歌唱的人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一个弥漫着某种强烈欲望的人,一个脱离了物质利益的人,但是不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还有待观察。诗人赋予歌唱行为以某种更为确切的伦理形象,但她都是在比喻从句上施展拳脚。发情,这样一个感觉上的想象,实际上是对歌唱属性的一次限制。一个人的歌唱,顿时变成了一个男人的歌唱,具有某种求偶性质的奇幻色彩,只不过她把这样一个人的孤独的动物般的生理属性系于房子的可塑性,房子确实既能歌唱,又能容纳赤裸的人的孤独和去孤独化的一张床。啊,人和房子之间的这种关联,会成为诗的文法结构的一个重要推力,于是,在房里房外或房前房后,人的其他的非歌唱动作,就可能成为诗的后继步骤。人迟早要抛头露面,从歌唱的房子里走出来,以一个喑哑的人的形象,一个熟人的形象,来反衬出他歌唱时的妩媚多情。
  歌唱时的妩媚或令人动容,究其原因有二:其一,歌唱,相当于打破了死气沉沉的无情局面,是对四周死寂情况的一次摸底调查,是一次情感的震颤与突破,是等待许久的一次情感的宣泄和爆发;其二,无论是歌唱的人还是歌唱带来的(对听众的)心灵震颤,都是在宣告一个新生的时刻来到,扭转了无忧无虑的时间毫不客气地流逝而去的势头,歌唱是重新认识生命的特殊时刻,能够唤醒每一个心灵受到震颤的人对过往形象的梳理和重新认识,使得一个熟悉的情况变得陌生,使得认识自我和认识他人有一个重新开始的契机。这个歌唱的人是一个新人,是诗人处于当时情景中猛然发现的一个新情况,且不说唱的是什么词,仅仅是一个放声歌唱的人的可想象的奔放自由的形象就足以从平静的生活场景中破壳而出,变成一个有别于俗世生活的艺术冲动,就好像荆棘丛里突然迸发了一泓清泉,怎不叫人欣喜若狂,况且,能够意识到歌唱的人所带来的空气的更新,也说明诗人有资格掬取这甘甜的清泉,并尽情地啜饮之。
  歌唱的人富有感染性,会使得他所处的空间也富有节奏感,房子于是也歌唱起来了,成为歌唱的-房子,声音继续外扩,使得房子以外的空旷之地也变成歌唱性的场域,最终导致所有可视空间都变成了一个歌唱的时刻。因为歌唱这一属人的动作,使得凡庸之地脱胎换骨,变成了属神的痛快淋漓的歌唱时刻,地域(逼仄的空间)时间化了,这只有艺术和情感才能做到。诗人紧紧地抓住这一点,从而强力改造了她立身之地的十一月的勃勃气息,对应于歌唱的人,她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倾听者,她也是一个具备与歌唱的-人一样本事的诗-人。她想在诗的范畴里,同样营造一栋歌唱的房子,一个歌唱得以持久保存的永恒时刻。唯有如此,人才能挣脱凡俗之地,而直抵至福所在,才能才能成为人的最可靠的慰藉。所以说,歌唱是一种能力,是诗人对属人的才能的一次洞察,同时也是对诗的才能的深深讴歌。
  我们也注意到,歌唱这样一个突发的事件,使得那个男人的形象在理解上出现了转机,也许,我们此前认为这是一个无所作为的普通人,是一个不-歌唱的人,但现在他歌唱着,从一种否定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成为让人很想亲近的人,成为一个有才能的人。于是时间机器转动起来,每一个齿轮上都掺进了来自那个男人的音符,于是,我们回想过去的他的形象。我们想补救在过去的时间里罔顾他人存在所造成的缺憾。此刻我们无法看见他从歌唱的房子里走出来,歌唱声笼罩着他,金光闪闪。能看见的是走在过去的坎坷中的那个男人,今天的光辉形象牵扯出他的逸事,我们突然觉得,他整个的人都变得有趣了,可爱了,过去的形象也是他整个才能的一部分。诗人为了求得完整而转动着时间的齿轮。
  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人的可能性出现了逆转,好像只有在第二次这样的一个关键场合,双方当事人才有可能获得某种才能。我们和他都必须拥有第二次机会,这是至关重要的。诗人意识到十一月的寒冷带来了第二次的感觉,她的精神就释然了。无序的时间之河,突然一分为二,一半是热情似火,一半是黯淡无光,互为表里。第二次才有能力创造出、催生出所谓的第一次。那催生意识之果的藤蔓原来就在一个过去的框架中延展,现在诗人找到了。那个称之为第一次的框架,就位于歌唱的房子一侧,就在一块坚硬的土壤上,就在一个埋头苦干的男人脚下,从逻辑上看,第一次早于第二次,但在情感演变的顺序上,第一次其实是处于文法结构靠后的位置上,被第二次的理解与反思交织着,就像蚌壳里的一颗珍珠。第二次辛辛苦苦、十月怀胎似的孕育了第一次全部的实体和灵魂。于是,站在第二次的门槛上眺望,第一次的故事,故事中的人,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顺理成章、赏心悦目了。
  纯粹的第一次是很难存在的,也很难被发现,它真正的萌发就在于第二次的一帧帧画面之中,处于第二次的主题所配合的花絮之中,但明显地有别于第二次。从写作的层面看,诗人从不轻易奔赴于第一次的疆场,而是碰运气似的耐心等待第二次的来到。没有第二次,就没有缘分去捡拾第一次,在诗歌的房子里,二生一而不是一生二,这也是理解诗歌属性的一个入口。诗意的泉眼往往在第二次所见所闻之际才动听。第二次也是一个正直的窗口,有机会评判第一次的是非得失。的确,第一次,总是处于一个被记忆、评判的地位,而第二次往往先入为主,占得先机,预示着事件逻辑的起点找到了。在诗歌意识中,第二次才是事件的端绪,或可说,事件之所以成立,关键因素就是第二次被感觉成了一个相当规模的机缘。第二次负责把情感注入其中,然后,时间就长满了眼睛,事情与人、诗人与他人均可实现互看。
  但在诗中,这里的第二次并不是指这个房子里的男人唱了两次歌,第二次的歌声要比第一次(的歌声)更为热烈,更具水准,可以说,歌唱的水准如何倒是其次,歌唱这样一个窍门就像是一次性完成了能人的塑造,至于有没有更高水准的歌唱,或有没有其他风格的唱调,已不重要了。这个男人因为唯一的一次歌唱而改变了,或许下一次改变他的是另外一种情境或才能。能击中诗人的,就是这种改变自我形象的内在能力,就是从凡庸之中脱离开来的一种动力,它使得日常生活不再压抑,使得一栋房子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一所樊笼。不过,从诗的发展进程来看,歌唱作为人的一种才能,确实要比埋头苦干的那种劳动能力更高级,仿佛这里有一个劳心与劳力之间的小小区别。诗人头一次看到一个劳作中的男人,当时就有一个对他的一个上帝般的形象设计,但是要放进诗的房子里,好像又不够格。于是诗人等来了一个独居男人的第二个形象。有别于劳作的一个形象,歌唱者的形象就好像是一切使人汗流浃背的劳作结束之后的情感的奔放与释放。生命在经受困苦之后突然获得了形而上的或精神上的意义,简言之,精神土壤的挖掘才是人的命运的决定因素。
  关于第二次的说法,我们也要理解到,诗完全有能力、有条件在第一次的相见场合上(哪怕是就那么一次邂逅)完好无损地生成,诗人在这里的才艺展示会否逊色于第二次时的荡气回肠,这是一个悬念,要通过具体的作品来验证。才能的讴歌,确实在这首诗中是通过第二次的意识来推行的,第二次感官的刺激成为才能成行的条件,但不排除仅仅一次就缘定终身,就促成了诗人奋发的歌唱。所以说,读者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理解诗人的处境,第二次对于诗人来说,其实意味着一个机遇,可以将一个无名的男人实名化、生动化于语言的情感之中,作为一个忠实于大地事务的诗人,终于抓住了这样一个机会,倍感幸运地将歌唱的人从这个人一生的困厄之中或凡庸状态之中剪辑出来,亦或是拯救出来,维持、恢复了人之为人的崇高和尊严。可见,第二次的确是一种十分难得的运气,但同时,诗人也深深眷恋那种仅仅发生一次的邂逅。不可再来的、不可重生的事件,她在那样一个唯一的机会中,理解着机会对于一个诗人意味着什么,稍纵即逝的第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往往意味着处于一个时间进程中的诗人,是带有某种绝望的意味。当她只为唯一的一次或最初的一次就写下永恒的声调时,就为此进行定格的歌唱时,她并不知道在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有第二次的重演和改造。所以,当她第一次见到一个对象的时候就出手,要么是,她迫不及待,已经被对象所激发的美和崇高所激励,要么是,她已经预感到了时不再来的那种深深的却又淡淡的哀伤。
  在这首诗中,严格意义说,在诗人第二次听到这个男人的动静时,她才把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感觉予以端详。按理说,在第一次,那么一个偶然却又具备神性光辉的时刻,有那么一刹那,男人神化为上帝般的力量,那种宗教的虔诚,庄严的气氛,以及对劳动(者)的敬佩都完好无损地流露出来,但这些光辉的素材很可能没有整合进一首实在之诗。难道是连上帝也显得凡俗不堪,不那么动听吗?等到第二次,这个上帝从造人般的无语活动中摆脱出来,获得了某种更高级的闲暇状态、精神,于是祂放声歌唱,从神走向人,擦去神性的光环,还原为人的本色,无语变成有声,无根变成瓜熟蒂落,诗人不由得侧耳倾听,洞悉了这一番改变。曾经束手无策于上帝面前,而今思绪策马奔腾在同胞的同情之间,共话人之为人的美妙根蒂。
  读者可以说,会唱歌的上帝更美好,也可以说卸去上帝不搭理人的威严外饰之后,上帝枢纽中属人的齿轮更明确了,也可以认为诗人宗教般的虔诚找到一个切实可靠的落脚点以后,更能够端详上帝对人的赐福,人的超能力归根结底源自此前上帝的一次工作、一次安排,甚至过度一点的解释是,上帝永远位于人眼所见的、能见的第一次,而第二次这样一个等级,这样一个可能更重要,也可能是更次要的一个机会,是属人的。也许上帝历来一丝不苟的造人场景的形象(上帝无所不能,不只是这一个形象),有那么一点索然无味,而祂造出的人有声有色,甚至让人非常好奇于一根肋骨如何变成属于这个男人的一个爱的对象。的确,诗人在第一次见到目标人物时,就将他比喻为、等同为一个上帝,不管怎么修饰,都是上帝,这是一次大胆的对号入座,除了是为了增加劳动者的崇高地位,更根本的是,从诗人当时所处的立足点远远看去,那个挖掘者形象,那个与泥土亲密接触的至人形象,其实是后来一切形象的根本,在那块被挖掘过的土壤里,孕育着后来的一切。
  从写作策略上看,读者不免想象,有没有取代上帝形象的一个在房前屋后挖掘不休的工作者的其他形象设计?上帝形象,或者说上帝的现身,是非此不可的吗?将一个凡人瞬间等同于唯一的上帝,这样一个做法,是否显得轻浮?诗人在使用这样一个设计时,肯定也会有一番小小的思想挣扎,但她撑过去了,读者也应当能够在这样一个宗教意识层面涉险过关,自圆其说。上帝的非凡性、非人性恰好体现在祂赐福的无限可能上,其中就包含了他容忍、许可,甚至喜爱被人当作人来对待,唯有如此,每个人心中才有可能拥有一个上帝。上帝造人这样一个开启性动作,已经构成了(不仅是基督教徒的)人类心智的一部分。上帝的活动场面可以被模仿成凡人的无尽的劳作场景,比如一个农民的耕作,一个诗人的写作,一个读者的阅读,以及一个求偶似的男人的歌唱。上帝与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同在,但不是任何时候,人都能理解这一点,而诗人在那么一刻,洞察到了这一真相,喜悦之情促成了这首诗的起源(奇缘)。
  于是,上帝在开阔地暴露无遗地被人看见,从而呈现祂的人性,而凡人在不可见的房子里歌唱,在那儿改造自我以展示出每个人身上永恒存留的那份精神。这是一次交相辉映的神性与人性的互赞,所以,诗,需要有节奏地呈现出两次机会,尽管诗生成于第二次的端详,但诗的母题,诗的永恒性色彩,其实在第一次已经瓜熟蒂落,就看诗人有没有运气,捡起它。现在诗人得到了合格的检验。歌唱的房子,因为被理解而歌唱,但同样,因为曾被理解,而停止歌唱,复归不歌唱的、俗眼凡胎难以洞悉的常态之中。这首诗的确默默遵循了一唱三叹的节奏安排,两个“十一月”的交代将那个造人般的“六月”夹在诗的中间位置,前后呼应地完成了一次对上帝、对劳动、对属人的光辉时刻、对诗的生存条件带来的喜悦,尽情地讴歌。
  歌唱的时刻位于劳动造就人的时刻之后,就像伊甸园出现了人类之后,上帝的形象就消失了,属人的时刻来到了,人性的光辉弥漫整个空间。人到位之后,必然要面对欲望的苏醒和召唤,歌唱的人去除了令人压抑的、一本正经的神性,而复归于值得不断挖掘的人性块茎之中。人之为人究竟为了什么?是为了得到另一个人的芳心吗?是为了男人的尊严,是为了获得一个女人的爱吗?凡此种种,来自人性的思考都使得人所居住的房子具备了蠢蠢欲动的人性的躁动气息。但是,从一个远远听见这个男人歌唱声的旁观者立场看,那是神人一体在歌唱,歌唱既是人的条件,又是少数人配得上拥有的一种天资,为谁歌唱呢?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或许是,所有人的日常生活,太缺乏歌唱性了,所以诗人引领我们注意到歌唱所打破的沉闷的生活气息,所带来的在人与神之间往返穿梭的情感的、思想的暗流。陌生人因为歌唱而亲近,就好像诗人在类似于此的诗的歌唱声中找到了一个同类(而不是一个偶像),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人事时刻。
  歌唱,同时也构成了一个事件,将连绵不断的时间分隔成两段,以歌唱为界,一段是无歌的、喑哑的时间状态,一段是弥漫在歌声的激情里的热力四射的时间序列。简言之,时间不是被神、被上帝弄皱了,弄断了,而纯粹是人为原因造成了一次断裂。从人的经验来看,时间的皱褶或者断裂,恰好是人获得新生的条件。世界观的改变,其实就在以某个事件为界造成的时间分野之间。对于歌唱者来说,他拥有两个时刻,同理,对于旁听者,对于诗人来说,她因此也拥有两个时刻。如今凭借这首诗,她记录了一个歌唱后时刻的样子,进而言之,诗人也拥有了一个用诗来歌唱生活真相的后继时刻。不妨说,与人的歌唱相比,诗人作诗,除了有一种仿生学的原理机制在起作用,其实不断播撒的就是诗人的时间观念。诗总在事后发生,充满后见之明。
  那是一支怎样的歌?歌名是什么?原创是谁?是热情奔放的,还是伤心悱恻的?这一些信息,诗人已然掌握,但没有跟诗的读者分享。在她看来,光是歌唱这一行为本身,就已然是一个灿烂的事件,既能将眼前的那栋房子变成伊甸园,充满原始的、巍峨的气派,但同时又可以将这栋房子想象成欢愉之地、纵欲之地,也能获得人的本能冲动。的确,来自诗人身边的一次歌唱,触动了诗人的神经,于是不管那人歌唱水平如何,诗人都已注入饱满的情愫。如果在那样一个位置,那样一个时刻,诗人觉得歌声如泣如诉,令她如痴如醉,那么真正搅动她的心智的是,她自己心底的抽象房子所发出的旋律,那个歌唱的男人、那栋房子都是她新进的心灵世界的一个倒影。其实,这首诗也构成了一栋房子,锁定了一个永恒的歌唱者形象。诗开端于一个歌唱的时刻,使得诗的房子快速地震颤起来,诗人与一切不安因素周旋着,最终借助适宜的文法结构,安抚了众生,使之济济一堂,井然有序。
  歌声是良心的中介,度量着人心与人心之间的距离,也是人心共同体形成的质料,百年歌自苦,即使在歌唱者本人看来是无端愁绪的宣泄,但在偶然的旁听者看来,确属热烈而奔放的心灵世界在洋溢,如何准确定格或评判歌声的情感稳定度、水准线,这仍然是一个谜。唱者无心,听者有心,时而有之,反之亦然。而唱者有心,听者亦有心,这就是以歌声为中介搭建的人心桥梁。歌声如此,诗歌亦如此,打动人的诗歌除了携带那曾打动诗人的歌声之外,还要携带已无耳福亲耳听到那歌声的诗的读者所盼望的其他情感力量(尤其对传闻的可信度的设计逻辑),我们在评判这首诗的得失时,确实可以用以这样一个尺度来介入:我们想象诗人在诗这栋房子里热烈歌唱。这首诗的确也可以是读者理解诗这栋房子的一个原型,或者说,这首诗是诗得以成行/成型的一个理解模型:只需要加一点歌声,房子就兼顾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属性,诗也如此,只要加上一点某种意外的元素,诗就成型了。那么,这样一种调料,这样一种语言的砖块,到底是什么呢?怎么来添加呢?这就是对诗人作法的持久考问。
  歌声既是一种逸致/意志的偶然因素,又是一种必然来到的平衡、调剂非歌声属性的辩证因素,歌声的意义凸显了歌声来到之前的某种亏欠、缺憾,人也好,上帝也好,都有可想而知的非完整性,歌声是一个代表,代表着某种意识的苏醒,要么此地无银三百两(事物的完整性就在顿悟之中),要么我们熟视无睹的事物经歌声的点拨被我们发现了此时此地的完整性。歌声并不是一个外来的因素,一直在这里,只是我们现在才有缘发现。所以,房子的隐喻经过歌声觅取之后,诗也可以作为一个空间构造,类似于发情的房子,最终,诗人也通过这样一个中介,在生活中加一点调料,就可以使得人心也空间化,也得以塑形,结构得以完备,我们的内心于是真的像一栋温馨的房子。就像外在的房子因为歌声充满活力,现在每个有缘人的心灵世界因为诗的齿轮运行,变成能被体悟到自身也有那么一点痴心不改的一栋房子。
  歌-诗的意向交替、携手并进,使得我们不免觉得,此地有声胜无声,空间的沉默状态似乎一直在等待一个打破它的机会,而诗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样一个机会,使之足以散发出无言事物的可诉性、可听性。引人倾听,使人听得见、看得到、摸得着,一直以来都是艺术求真务实的较高追求,诗人很多情况下,就像是全知全能的上帝,本可以随时做到这一点,只不过视野里充斥大量信息,意识难以舒展,检量机制难觅,愉悦生活的配角迟迟没有出现,奈何天?沉默的美学令人压抑,而打破沉默的美学令人兴奋,诗人确实垫起脚来,摘到了树枝上最会说话(会唱歌)的那枚果子,选择一个独特的嗓音,一个特殊的对象,来记录、传递诗人的心声,这就是诗人们常常在意识上给自己施加的压力,赋予的使命感,到头来,诗人最有可能成为单一时空里唯一的歌唱者,不但是唯一的倾听者,而且是唯一的知情人。的确有那么一点意义,诗人是万事万物的知音。这一点,房前屋后的诸多事物,自叹弗如。
  如果说歌声是这栋房子可阐述性的一个表现,是火热生活的一个崭新切口,是诗人渴望得到的加速语言齿轮运行的一个按钮,那么诗,是对歌声所阐述的情感和思想的再阐释。这可能是人类情感的最后一把钥匙,歌声曾经打开了无言房子的方便大门,这一能力诗完全也可以做到,诗的确有万能钥匙的美誉,可以打开人间的任何一栋房子,探明真相,传递心声,但诗的最高戒律之一又在于,保持必要的分寸感、既视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诗人就在方寸之间,若即若离地与歌唱者一起,汇入了此时此刻的人间真情的大合唱之中。险些歌唱者的歌唱只是众生在永恒沉默中的火花一闪,幸好有诗,这样一个媲美者、竞争者将精神土壤上的每一支歌,都存放在真情实感的保险柜中。故而说:人心之锁,开启于诗;人性之光,藏富于诗。

(202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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