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使一位诗人持续写作的动力/动机是什么?“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是写诗的一个动力,关乎人伦,切近亲情,表思念之苦,宣乡愁之实。“每依北斗望京华”(杜甫《秋兴八首》)也是创作的不竭动力之一,诗人偏居边缘小城,仍怀庙堂之志,忠君报国之情跃然纸上,却一点也不做作,显示出儒家入世的坚定信仰。“我在词语的门缝里窥视他”(《小区凉亭里的演奏者》)——这是诗人楼河(1979-)在诗中勾勒出看与被看双向关系下的一个创作者形象,言下之意就是,作为一位诗人,他应当是一个窥探人间真情、测量人心深浅的当事人,承担着去表述火热的现实生活的责任,对于介入他者命运现场的诗人来说,还不能单纯以旁观者这个说法来概述他的立场。
看起来,他不允许自己在观看人事的时候只是匆匆一瞥,看得不够仔细,甚至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正是因为有这一种关乎看的写作伦理和责任担当,使得他在看的方面下足了功夫。紧跟着他的作品的读者都冷不丁地提防着诗人就在他们的咫尺之内死盯着他们,而不得不将一个读者/看客的义务尽到本分之上,以便与那诗人的冷看达成必要的平衡。(读者要和作者相抗衡,就必须在看的问题上同有火眼金睛,毫不逊色。既要知晓诗人有意留给读者去看的块垒,又要用大众的眼光来作为看的尺度评价诗人是否真诚地为大众清洗块茎。)对于生活在当代城市中的诗人来说,自我处境与他人命运的同质化现象越来越严重,看别人,到头来,仍然是看自己。但是,自己实在是耳鬓厮磨得太熟了,熟得缺乏戏剧性,没有新鲜感,稍不注意,就会因为缺乏激情而完全靠过去的经验来重铸一个耐用的自我形象。
对于敏感的当代诗人来说,过多/过分地看自己,容易给读者造成一个错觉,以为这是一个自恋的诗人,或者说这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不够真诚,缺乏介入现实能力的诗人。另一方面,诗人要在诗中抛头露面,坦诚相见,将自己过多的隐私和生活细节呈现给读者,这也得有不小的勇气。尽管自我的丰富性丝毫不亚于他人命运的不可叵测性,但是,看他人,就相当于上了一道保险丝,而且,从情感共同体的建设来说,最终的目的是一样的,都可以达到澄清自我认识的效果,往大的地方说,都可以达到理解人类处境、厘清民族语言活力的终极目标。
于是,他不断地窥视着他人的戏剧,以一个隐秘的、低调的在场人角色收听着近在咫尺的天涯电台。表面上看,这是叙事诗的套路(逃脱不了这个时代的写作风尚),用得多的是叙事诗的写作策略,但他明显感受到了受邀于一种写作的激情,通过更为细密地解析手法,将被观察者的一连串动作打造成情感逻辑链,来稳固和铺排他本身的真情实感。大众不写诗,但永恒地散发出诗的电波,浑身充满着诗的素材,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泼洒着诗的元素,诗人俯拾即是,尽情采撷,要将已逝时光里的人的举措中一并流逝的人的情感给捞取回来,定格于一式,定义于永生。
与其在诗法上求变,玩出更多的花样,不如老老实实地从头写起,遵循事发时间的脉络,有始有终地将被观察对象放入一个连对方也能接受的叙述框架之中,认识到诗人严谨的叙述已转化为渐渐浓烈的抒情基调,抒情的配方就从这些问题的解答中涌现:这个人是怎么出现的?他从众人中脱颖而出的为人处事的特征有哪些?时代在他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烙印?他的什么因素激励了诗人愿意让他胜任一个中介,以便诗的读者借机抵达诗人身心俱在的腹地?
对于如何把诗写得隽永或俊逸,像这样的建议对他来说,目前并不构成诱惑。从他诗中的句法结构(组成句子的各成分的排列组合)来看,他的句子并不追求一种争奇斗艳的效果,甚至可以说他的句子太老实巴交了。他的确不打算在句法上推倒重来,重建当代诗人的句法新观念,这不是他的野心所在。而在文法结构(诗的上下文关系的起承转合、跨行转换等方面),他也不诉诸较大的跳跃性,也不卖弄一种所谓的智性思辨色彩。他宁肯不做写作经验的多面手和智多星。他让诗的每一步推进,每一个交代,都能让被观察者所接受。他预设了双向接受的可行性。他对于别的诗人将早期杰出诗人(人杰)作为诗的重要读者、知音这种做法并不看重。整体来看,他的诗风并不够时尚,也有意与当代诗坛的某些通行做法保持距离。也可以说,他认定在句法和文法上大作文章得不偿失。他所要严苛评估的是被观察的对象、被叙说的目标是如何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诗中的。他想尽可能本分地保留这一份原力。这份让他写下一首诗的原动力。这种诗人与大众之间剪不断的永恒的情感纽带远比过于考究、过分注重诗歌内部运作的写作经验更为重要。
诗,如今呈现出来的形态是,不可多得的抵抗人情之虚无和时代之平庸的装备。面对纷纭复杂的、稍显浮躁和浅薄的人情世故,既要恰如其分地去呈现时代的平庸性、人的平庸(之恶与之善)以及它们的反面,又要在诗中保留住诗意的芬芳、诗才的激情、诗人的潜能,诗人是不甘于平庸的。一首伟大的诗永远激励着他去写下更多的诗。他从更多的诗中寻觅好诗的标准。他不是通过写一首诗,与一首伟大的诗去交往,去增进感情,去获得青睐,而是直面苍生,也扪心自问,活在当下,人如何为人?诗人的恻隐之心,慈悲之心,居心何在?如此甚好,他的勤勉、争气、运思才汇入时代诗人的剪影之中,并成为任何一个临时碰见的生活才艺表演者的忠实复述人,于情于理,这都是在他看来的一个忠贞于二元论的诗人应尽的本分。
202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