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叶黄鹂空好音
——杜甫
长恨春归无觅处
——白居易
禅房花木深
——常建
卿云艾艾,定是几艾?
——《世说新语》
希腊哲学以潜能和可能性为中心,而基督教神学——和在基督教之后的现代哲学——则把意志放到了它自己的核心。如果说古人是一个有潜能的存在,一个能……的存在的话,那么,现代人则是一个有意志的存在,一个要……的主体。在这个意义上说,从潜能领域向意志领域的过渡,标志着古今之界。
——吉奥乔·阿甘本
摄影术表明,如果我们接受照相机所记录的情形,我们就会了解这个世界。但这与理解正好相反,理解是从不接受世界的表象开始的。理解的所有可能性都植根于说“不”的能力。
——苏珊·桑塔格
寿量古寺林珊
是一阵诵经声,让我停在那里
是一阵又一阵诵经声,让我停在那里
山门前,两只石狮子,互不打量彼此
大殿内,诸多僧侣,禅唱绕梁的梵音
菩萨,请原谅,我太贪心
每次焚香,我许下的,都不仅仅只有一个心愿
许愿是一种怎样的行为?从世俗生活中出发去理解它,与在诗歌的尾声中去揣摩它,是两条不同的解答路径吗?紧接着,每一个当事人都不得不扪心自问:我为什么要许愿?许愿这样一个行动(它是行动吗?),非得追求一个前因后果不可吗?今日的许愿是因果报应进度中的关键一环吗?一位诗人许下什么心愿(强调心愿的形式或展示生活困境的多样性),与她声明许过一个愿(强调许愿作为一个仪式的治愈力),在写作观念上存在怎样的差异呢?
更为迫切的问题是,许愿作为一套可见礼仪中的一个环节,是可以外露给旁人看的,甚至将许愿的内容/诉求除了讲给受许者(上帝/神像/菩萨)听还可以讲给旁人听。许愿是一种行为艺术,而不像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具有最后的求助手段属性的行动,它可以显摆,构成一个声明。只需要强调一个人以游客的身份到此有过一次许愿的动作,就够了,就可以交代过去,至于许下什么样的愿望,不值一提,或在美学上,显得不够分量,比不上许愿这一个光彩照人的形象更具有观赏性。由于许愿的内容被遮蔽、不可写及,从而凸显了许愿这样一种普遍的、众人皆可为之的行为的一致性和安全性,免除了一个人的独特诉求对集体利益的触动或骚扰。
没有人关心你许了一个什么愿,甚至菩萨也因听多了人的许愿而心如止水。正是有这一预期,诗人很可能机智地驻步不前,不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触动属神和属人的共同奶酪,甘愿停留在一个关于许过愿的平均的人的永昌形象上。也许众生平等,就体现在这一不逾矩、不过分的做法上,既然你不听,我又何必讲呢?我和你的共同之处,就是都在此地许过愿,这就是彼此的一致性,不会伤及无辜,也不会触动他人的利益。
诗人会不会想,我的这一次许愿,不是对此前无数次任何人许过的愿的排斥和否认,我许下的愿望,仍在三界之内,仍是庸常的并无区别的众多愿望之一而已?此次许愿并非抗拒、反抗或价值重建(的意志的反应)。更进一步说,诗人只想素描出一个许愿者形象,并不要细究许愿的内容。毕竟,身在古寺之中,许愿是一个合情合理的举措,和诸多善男信女一样,在菩萨面前许一个愿,虽落入俗套,但也不枉到此一游。重点是,祷告诗变成了纪游诗。在语言上,毕竟建立起了一个有别于僧侣的生命个体与古寺的情感关联。于是,许下什么愿并不重要,在哪里许愿才是交代的重点。
在哪里?在这里。在无限多的庙宇、古刹、道观里,在无限多的关乎古寺的纪游诗里,在虔诚的次次焚香膜拜的个人史里。生命个体如何在这里建立起与菩萨的血肉联系?如何谛听菩萨心肠?换位思考一下,作为一座古寺,不管是宗教意义上的,还是世俗意义上的,亦或是文学史意义上的,它该如何尽地主之谊款待一位款款而来的女施主呢?在这里,诗人设计了一个贪心不足的自我形象,将许愿的次数由惯例默许的一个增加到多个,并把这一心灵微澜作为诗的压轴戏,在庄严肃穆的菩萨面前,抖机灵般地展示出诗意的腾挪空间到底还有几许。这个心愿的增量上的变化,成为这首诗的写作重点。或者说,是这首诗趣味上的一个包袱,足以抖露给读者看出一个会心一笑来。
从诗的发生学意义上来讲,塑造一个贪心不足的自我形象,并不是一件挺过分蛮严重的事件,反倒有几分亲昵感,足以和菩萨拉近心灵的距离,就好像一个乖孩子在菩萨面前撒撒娇,无非是多要几个糖果似的可能并不兑现的愿望而已。但是,诗中止在这里,诗人对诗的发生策略也就到此为止,这才是我们要探讨的重点。于是,读者不禁要问:是什么力量让诗人停止在那里?停止在一种似是而非的请求菩萨原谅的自我检讨形象定格的那一刹那间。这是一个诗意的顿悟契机吗?是在画出漂亮弧线之后,不宜再贪心的诗艺上的自我克制吗?诗,能否和在菩萨面前许的心愿增量那样,再多出一步或几行呢?有没有这方面的可能性?或者说,如果要续写这首诗,诗还可以取得怎样的进展?
让诗人停在那里的,真的只有一阵又一阵的诵经声吗?作为一个许愿者,她具有凡夫俗子般的诉求,履行人在古寺之中的常规流程而已。所谓许愿之心,人皆有之。停在菩萨面前,停在一个已经许下的愿望明确时分,停在那里,的确有一种适可而止的分寸感。然而,她刚好也停在诗艺的尾声之处,就好像诗在一个人许下愿望之际也同步完成了所有的动作和手续,就要提交验收报告了。真的是这样吗?促使她停下来的力量会不会演变为促使她思考为何停下来,为何在这里在这时停下来的神秘天使呢?
这时,我们不妨找出历代诗人置身古庙/古寺/古刹之内写下过的经典之作。我们诵读它们。停在它们面前。我们来观察它们构造的种种模型。古法有之的纪游诗套路是否也在当代诗人扮作游客之时如此这般地重新演练一遍呢?眼前的这首诗,到底有几分相像于古诗中的古寺之言呢?苛刻一点的说法是,在这首貌似简洁的当代诗中,读者是否明显感受到了诗人跳脱出古寺诗的窠臼?而另一个向度的问题是,难道后代诗人每一次都要以跳出早期诗人的范例为写作憧憬吗?要不要跳出来?还是永久地停在经典作法面前?要不要在这些经典之作面前,默默许下一个愿,一个贪婪的心愿就是,我要写得和他们不一样(却一样好)?菩萨度人,我亦能自度,可否?
关于古寺诗,经典作法往往是要解决一连串的问题,诸如,尔从何来?到此何干?何所见?何所得?心归何处?大意是你带着问题来到一个古寺之中,要快速地概述古寺的历史意义和关键风物,然后比拟出自己的心境,设计出与古寺相辅相成的自我解嘲的能力,从而不虚此行地(但肯定不是一劳永逸地)让自己化险为夷,部分地解决自身问题。归结于己,立足于身,一进一出古寺,进退之间首先解决的是一个小我问题,或者是我如何融入到古寺历史情境中去的问题。但对于不少诗人来说,难以驾驭小中见大,由古寺一景一物、一静一动扩展到家国命运问题,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并不是所有的古寺诗都要面对终极问题的自我考验,非得屡屡涉及家国情怀不可。也不是每一次抵达同一座古寺,都能踏入一致的情感波澜之中。尤其是一座凝固在本地的寺庙,诗人多次游历,不是每一次因为同一个原因在此逗留,或都是为了去许愿。人与寺庙的关系,到底可以如何更广泛地建立起来,会有多少种模型、写法,究竟如何在这样一个场合中迸发,这取决于诗人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和悬疑步入这块净土的。诗人带入佛门净地的写作愿望有别于她在菩萨面前许下的心愿,尽管偶尔一次她可以因为写作出路问题而请求菩萨的帮助,但是,在这里,如此庄严肃穆的气氛里,当诗人进入这样一个耳熟能详的常见之地时,写作愿望强于世俗愿望,亟待诗人通过一己之力予以实现。
不妨说,一位诗人进入庙宇之中往往带有双重目的:一方面,她要审时度势,观察此番前来会有怎样的邂逅和微澜,要从每一次介入的进度中寻觅到那种唯一的可写性,她要从中寻得有别于以往的写作素材和创作冲动,以确立寺庙的这一次馈赠到底有几许分量;另一方面,她意识到此次要在菩萨面前许愿或还愿,要掂量这样一个常规动作能否成为写作的重心,要评估一个世俗愿望怎么存放在写作愿望这个不可见的锦盒之中才得体。简言之,她要意识到写什么(一个许愿的自我形象),还要意识到怎么写(在诗中,仅仅是一个贪心的许愿者形象够了吗?菩萨会满意吗?)。因为她既是一个俗人,要许愿,向菩萨袒露心扉,但她又是一个创作者,要评估一个人的愿望形式/质量。这两个同步发生的意识其实就是要求当事人平等地将一首诗也看作一个新颖的空间,媲美于一座雅量非凡的寺庙。
如果只见寺庙而不见诗,诗言寺就无法转化为诗言志的兑现模型。菩萨既在庙堂之上,也在新诗的情境之中。进一步说,寺庙里的菩萨威严不语,正襟危坐,而诗中的菩萨可塑性更强,甚至可以说,为之重塑真身也是诗人能力范畴里的份内事。从读者的角度看,读一首古寺诗,既要见到诗人对古寺的描摹、拆解和重塑,以了解这到底是怎样一座有年头、有讲究的寺庙,又要评估诗人如何利用语言的优势,从地理空间中争取到了怎样的福利,把寺庙从凝固的某处带开,带入寺之言的状态之中,寺庙在诗中重新打开的形象会有怎样与此前不同的光彩。
与诗同为一个物理空间,古寺中有什么?这是能为诗人行个方便的无限供给,诗人这一次可以提及门口的石狮或打坐的僧侣,下一次可以提及放生池里的锦鲤,莲花台边的古银杏,不一而足,应有尽有。甚至下一次也没必要光写自己的许愿形象,完全可以写一个同伴或者一位愁容满面的母亲。读者要特别慎重地评判:每一次诗人在古寺之中采撷了什么样的元素?(采取了怎样的应对措施?)这一组元素对于诗的上下文关系发展起到了什么作用?能够有效鉴定古寺这个物理空间,与诗这个作品空间(精神空间、意蕴空间)同时并存的事物是什么?经过诗意空间改造过的事物又是什么?陈放在寺庙里的,现在放在诗句中,情状上已有何不同?这些问题既是诗人劳心劳力要逐步解答的,也是读者群策群力要一一评估的。
不是所有的古寺诗都会演化为宗教诗(教谕诗)或禅诗,除非诗人带着特别的感知系统和写作愿望而来,以古寺风貌为主攻目标,这一次与上一回大不相同,要将自我更为彻底地融入宗教或禅意内蕴之中,以展示自己与古寺面对面对谈的超凡能力和自身的可塑性。这时,古寺不是一个提供背景的无关利害的他者,不是城市生活中一个诗意盎然的垭口,而是一次生命对质和考核进度中的一个审判官。菩萨是要俯耳过来倾听,要有所表现,是诗意浓烈之际的关键甲方。然而,稍不注意,诗人可能就拈轻怕重地选择了背景音乐,而将菩萨也好梵音也罢一概算作抒情的黑白键,成为了洋溢出个人精致情绪的中介和装饰。古寺就此退隐,未曾在诗中显露出那无法被当代世俗生活轻易勾兑的至纯琼浆。
这里就涉及到一个关于抒情诗核心思想的命题。当抒情诗以当事人/自我为中心,开始谋篇布局时,这种抒情的真实可靠性和密度是如何调节和控制的?一个核心的诗学观念在于,以自我为中心,这是抒情诗的关键吗?而另一个引而不发的诗学质问是,在当代生活中,抒情观念通常会以哪几种方式落实在实践中?创作者能否在例行抒发怀抱的紧要关头意识到接下来的抒情样态可能是不可靠的?同样是贪心不足者,诗人如何在一首抒情诗中弹拨出不止一个写作心愿呢?如果说,诗人只认为,人在古寺只是诸多生涯、流程中的一幕,甚至只是一个插曲,那么,古寺如何能给出平时不能给的允诺?有什么力量延留诗人的脚步,令她停下来,不是因为诵经声这一外在的设置,而是出于一种诗艺的精打细算、别出心裁,简言之,是她自己令自身驻足不前,是外在于古寺的诗神以初遇的名义下达了任务?
要么,重绘一个古寺(的传统或历史或感知模型),要么重塑一个自我,要么,在古寺/菩萨与人之间重拾一条精神纽带。以一个不同以往的自我(的可能性)削弱每次之我的含混性和笼统性,这种吁求会否中了特殊与普遍这一二元论的蛊惑?换言之,我这一次在诗中的表现是否面目清晰——这一要求是否过分,又是否过时?如果说,在菩萨眼里,千人一面,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就好像在俗人面前,天下的菩萨大同小异),那么,个人要否执着追求自我的辨认?就是在这无远弗届、今夕何夕的自我挣扎、犹豫不决之时,诗人掰开了自己的心愿,不必以菩萨的见证为前提,亦可落实对自我的期许与批判。
一方面,身入古寺,有可能获得一个新颖的自我形象,这个自我是自我史上的一个突变,一个未知而令人喜悦的现象,值得快速地记录在案。另一方面,古寺不是她的古寺,人也不是她独有的人,她是一个代言者,替时代发声,替古寺诗史发声,在这样一个关键场合,塑造出一代人的心愿,一代人对古寺及古寺诗有过深刻认识的明丽形象。然而,实际的操弄往往是,菩萨的归菩萨,游客的归游客。就在菩萨与人打个照面的那一刹那间,人退回了自述的领域,已经是身在古寺而心在一个自我形象的构造计划之中。眼看着那个自我形象甜美、青翠地树立起来,而离古寺、菩萨以及古寺诗越来越远,越来越互不搭界。
且不论古寺会在诗中展示为一个怎样的空间,以便于它的真实存在构成审美上的对峙,也不论古寺诗在诗人的最近一次创作中受到过怎样的款待,在新的一次成型中与古往今来的古寺诗手牵手心连心,结成情感共同体,在这里,读者只需观察菩萨在诗中的表现、立场和所沐浴的词语的光辉,就能大致判断诗人的取舍标准,以及她动过怎样的心思在古寺诗的应酬/运筹上。古寺的精神意义简化为一个许愿的场面,这并不是诗人的失误,毕竟这不是一次有备而来的志在重焕古寺诗光辉的行动,且行且珍惜,确乎有一个心愿要许下。只不过,在凡此种种的许愿的一致性形态之中,诗人选取的是更多的愿望数目可能携带的贪心不足这一情绪爆发点,并对这一贪心施以轻微的自嘲。由此,遵从了一贯以来菩萨在上信众在下的听-许单向关系。“请原谅我”,这一祈使语句,已然表明了人与菩萨的各自立场。尤其是人,在古寺中到底还有怎样的腾挪空间,取决于她如何摆正菩萨的位置。
其实速写出一个贪心的自我形象,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写作风尚。严格地说,这是一个庄重场合,经不起开玩笑,又难以变着法子将菩萨安排在一个受诘问的、不可信的处境中。简言之,来到寺庙中,一位游客很难不意识到自己要虔诚一点,要在菩萨像面前拘谨一点、收敛一些,不敢怠慢和亵渎,不敢说不,像“我就不许愿”这样的赌气话是很难说出口的,对菩萨普度众生的历史表现也不会去进行统计调查和口头评估的。菩萨的有用性、期许意义、象征色彩等等,不是一般的诗艺能够撬得动的。留给诗人施力的腾挪空间其实并不大(除非诗人能将对菩萨的种种质问转化为对人力、对自我状况的次次剖析、反讽,才可以从看似余地不大的场合中争取到更多诉说空间),在遵规守纪之余,还要被写作风尚所约束。
作为游客,我们都有类似的经历,每到一个风景点,都会习惯地拍照,与标志性风景同框,以表明自己确然到过此地,已然体验过这里的景观宜人性和风景的馈赠,值得来,来的意义已经定格,于是,拍出一组图片,形成九宫格发至朋友圈,这已经成为当下一种旅游风尚。那么,什么是写作风尚?诗人也是置身于寺庙中的游客之一,除了拍照,她还有心灵相机需要相机行事,记录所见所闻。如果只停留在寻获一个亮点或讨喜点,就浅尝辄止,那么她所记录的情景只是偌大景观的一个弱点(而不是强点),甚至可以说,因为没有抵达第二关,对于这个弱点的一次反思就尚未发生,不能从一个自己讨巧似的营造的亮点之中走出来,感受到此外的晦明交界处的一抹抹风景起点。
因缺乏步入第二关的反思、评注,诗的脚步就稍显迟缓地停留在一个弱点或弱风景点上,这是挺可惜的。我们可以把诗人们停留在第一关所写下的作品称之为第一首诗,而在第二关有待完成的是关于第一首诗的重新审视和评价,这就是我们不得不提议的、用来抵御某种写作风尚的关于第二首诗的诗学观念。游寺归去,真正要写的是第二首诗。第一首诗,我们假设别人已经完成,或在我们的意识里,它已经明摆着,现在,要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再度启程,思忖我们外出归来在个人层面上有怎样的改变,我们提供给未来读者的是一个许愿者更丰满的个性,或有更多真相要爆料,或有真事的抽象化要实施。
这里所说的第二首诗还包括其他可能性,比如对焚香这样一个事件进度进行拆分,使之不只是一个条件或一个从属角色。诗人焚香之际,其实就有相应的诗意袅袅升起,完全可以将焚香-膜拜的场景延长,刻画出前许愿状态中的那个忐忑不安的自我形象。诗的这一步正是对一个许愿者形象的回眸和评注。于是,诗人不再依赖许愿数目上的抖机灵效果,有可能重视起许愿前后每个举措或流程中可贵的真实自我分子。而关于第一首诗的评注,一个短兵相接的办法就是,诗人可以在诗中直接问自己:我在菩萨面前,贪心地许下了不止一个心愿——这样一种写法是不是妥善的?有没有更强劲且不失趣味的其他量化指标?人在菩萨面前还可以做怎样的乖乖女?还可以怎样任性?注意到这种种可能性,并在诗中讲出来,这正是第二首诗的精义所在。
诗人要写的古寺诗的起句,不妨是:我写了一首古寺诗。就从这里开启你与菩萨,与早先的你之间的三角对话。彼此了看对方的心机。确实,在接下来的写作愿景中,从古寺归来的诗人们都可以从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首三个小节组成的短诗入手,比较着,眷顾着,写出属于我们的不凡心声。简单来说,要抵抗当下的写作风尚,一个有效的策略在于,我们要在诗行之中叠加多层次的时间意味(要强化我们的时间观,从既定事件中觅得其他的时间线头)。在诗的行进中,我们对线性时间的理解要多元化,甚至我们下意识要去防范的就是那个所谓正中下怀的时点,那个看似值得玩味的亮点。我们要悄然地将这一动心的前兆描绘出来。我们在正准备写的这个时间点上预设一个更活泼的前奏。前奏,那被延迟的亮点欲言又止的关键时刻,这就是我们写作的重心,在这里雄心勃勃,实现了对多维时间的把握。
于是,置身于寺庙中的诗人将以这样的方式开头:我即将在菩萨面前许下三个愿望。于是时间涌现多层褶皱,诗人从本已无所察觉的时间流程中挽救/恢复了一个关键时刻,一个耐人寻味的光辉时刻,并把自己的感觉前移,同时引导读者也来到这样一个过去将来时的状态中,审视什么才是生命个体在菩萨面前应有的得体形象,什么才是一首诗的亮点。而外在于己的、以己度人的一个做法是,诗人可以从这里开始写起:我碰巧听见了,一个人在菩萨面前许了三个愿望。可以是抽离于自身以后时之我观早时之我,充分捡拾一个后见之明机会的惠赠,也可以将心比心,在诗中宽宏大量地审察他人的命运和处境,不再局限于一个小我的天地之中。
一旦诗人从“我许下的第一个愿望是X”开始写起,诗所造成的时间漩涡就是一个后继现象,刚刚塑造的那个贪心的许了不止一个愿望的自我形象就变成了一个前兆。诗由一个内敛的呢喃状态转向以正视听的显明时刻,仿佛诗这一次要面对的是如何处理一个大众心愿。一般而言,许愿的内容是可以不公开的,默念于心,等待实现,而且许愿的成本是极其低廉的,多许一个愿,再许一个愿,并不会增加明显的成本,付出沉重的代价。无非是愿望成真以后要去还愿,可能要发生一些实际开销。但是,一个关于还愿的后继步骤如何在诗中呈现,似乎是一个不易对付的诗歌主题。在许愿与还愿之间,还蕴藏着“许下的是什么愿望?”这个主题。且不说还有类似什么是许愿、许愿有什么用、为什么要许愿等种种主题需要探讨。许愿内容一旦在诗中揭晓,诗就步入了另一个值得谛听的正午时分。想想看,你的小小愿望会是什么呢?值得公诸于众吗?菩萨爱听吗?读者会觉察到其中的诗意吗?
古寺已然成为一个当代诗人的情感反应装置。古来有之的古寺诗已经弥漫在整个空间,人类的表情大多可以在这里回放、捕捉。现在,一个新人再次踏入同一座古寺,会如何自证其心/新呢?她如何在千百年来菩萨面前已然许下的愿望之上再加一个愿望?她今年会有一个怎样的心愿凸显出生命的紧迫意义?人在寺中,寺在心中,第一反应之后,人的第二反应会是什么呢?菩萨还是那个菩萨,门口的石狮子也没有太多的变化,甚至人群的面貌也没有更新,寺之言的空间还有新意吗?言寺的行动能促成诗的生发吗?种种思量,无非是要解决两个问题:诗从哪里开始写起?诗的亮点与诗的对象、素材中的强点有何不同?
古寺,或者准确一点说,寿量古寺,既存在于一个确切的地理空间上,自成一个小小乾坤,又在虔诚的人们心中,在具体的一首诗中巍峨屹立。地理上的古寺和诗中的古寺求同存异。这是因为诗人身临其境,感受到古寺之中多种力量的并存,多种可能性的洋溢,她才愉悦地意识到诗也是一个能与之媲美的得体空间,同样可以容纳下菩萨和众多许愿者及其心愿。诗所塑造的这个空间,祈愿之声经久不息,创作者都希望在这里充满生机,愿望成真,由衷地认为诗言寺乃是诗言志的一个雏形、一个前兆。诗人作为一个许愿者,在菩萨面前许下的心愿,其实还可以在诗中再次许下。然而,与在古寺之中许愿不同的是,在诗中即便你没有说出许愿的内容,但白纸黑字,必然昭示于众,其生发的成本或代价也可估算。比如,一首古寺诗没有应对好,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这是能扪心自问的。简言之,一首古寺诗其实就是一个公之于众的诗人的心愿。读者不但要评估这个心愿的合理性,而且还会几番打量这个心愿是怎么形成的。我们恭喜从古寺游览归来的诗人,她的确具备了一种潜能,能够在菩萨面前许过愿之后,还有第二次机会在诗中这座巍峨的正殿之中,再次审视自己的愿望,甚至再次拥有许下一个更值得端详的愿望的机会。
202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