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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叠影重重的回头客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1-06-05  

木朵:叠影重重的回头客




妻孥怪我在
  ——杜甫

我是我时,我才是你。
  ——保罗·策兰

你知道每个背景中的预兆。
  ——谢默斯·希尼

永恒是时间自身的经验表象的根基。
  ——伊曼努尔·康德

瞬间消融在其他许多无名瞬间的延续中。为了保存它,我们必须将它转换成韵律。“事件”则展现了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永不重复的瞬间。就其定义来说,这种瞬间是最终的瞬间:“事件”是死亡的一种比喻。
  ——奥克塔维奥·帕斯

当人在感觉到眼前的事物时,他的规定的全部无限可能性就被限制在这唯一的存在方式上了。
  ——约翰·克里斯托弗·弗里德里希·冯·席勒






约翰·阿什贝利:在另一个时间里
王伟庆 译


实际上是因为你停了下来,
但并不需要这么做,
林子里不是太暗,可你
还是停了下来,然后再往前走一点,
仿佛存心要让停止这个想法尴尬。
到那时,这里的一切,
统统卷入了黑夜:
小汽车把主顾们放在剧院的前面,
那儿,灯光增强,然后凝缩成
小小的银色,然后是倾听。

一种涂脂抹粉、土里土气的诗歌
符合那样的描写,但又不
完全是那样。不存在什么迅捷,
但事情完成得很快。
我童年生活的卡通时代
变成了一捆印刷品;看啊,
这东西上面印着什么?
谁知道它会成为什么?
此时它喘着气,仿佛挂在线上的一条鱼。

无疑,这幅肖像比你希望的
还要华而不实,但所有
主要的方面都在里面:
那儿,你在瀑布底下弯腰,
仿佛在青苔中读着
小小的符号,于是一切都苏醒过来,
但来得静悄悄。没有办法把它记录下来。




  没有谁会教给你读诗的方法,这句话是可疑的。然后,你会立身于一种申辩的气场中,打算自己成为一个施教者,擦亮方法论的箱子。但同时,宿命般地,你也会成为几乎唯一的受教者。于是雄辩的气息变成了自成方圆的内敛色彩。然后,你就获得了自顾自深度阅读的宜人的合理性。的确,有的诗人从口碑上讲,他就是适合深度阅读的,他一股劲地唤起你阅读章法的深度性方面的自我探究。这种吸引力表面上看,来自于他方,但骨子里是一种自我志气的外溢,也就是说,这是对自身深度的吸引力的钻研。你想找到那块胆结石般的威力无比的小小磁铁。
  但你要找到那块磁铁,你得还要有胆子,此外,还需具备一种被吸附属性。你会被外在于己的命中注定的一块磁铁产生的引力所吸引。你参与了一个磁场的负极的建设。看上去,这块磁铁不在现时的你身上,在某处,不可见地发挥其吸引力和影响力。但放眼望去,紧盯一会儿,你就会发现这块磁铁与现时的你并不处于同时的空间里。也就是说,时间扭曲了。它在另外一个时间里。简言之,它在你的过去性里。它是你的一个过去的投影。于是,你心甘情愿,被你的过去属性牢牢牵制。在它看来,你就是它的未来,它要以你现实的成长为滋养,供给它无边膨胀所需的热力。
  吸引你去竭尽所能谈论一首诗的力量,其实,不在外面,而是你想再一次去触碰自己的理解力这个系统。你想知道自己对于一个由生到熟的外界事物、一个文学样本到底还能理解到什么程度。你对自己的理解力很着迷。你被自己这种潜力所吸引。于是你想停留在人生的这一关口,好好端详这样一个再度触碰理解力温度的机会。只要这个外界事物看上去是一个成品,说得过去(因为你总得选择一个样本,而样本的完善性是由你去赋予的),你就可以通过它,再一次结识自己的理解力。
  于是,你会停留在一种时间截面上。它既是属于你人生的一个阶段,一个具体的夜晚或更多夜晚,但同时又是一个文学样本向你展示的另一个时间,一个看上去已经发生并闭合的时间,一个他者的时间。然而,通过一种倔强的理解力,你可以将两个时间缝合起来,甚至在你的劳作之后,可以自豪地声称这个文学样本所营造的时间其实就是为了等待你出现。
  而另一种更大的可能性是,你以为一首诗是一件时间样本,为他人所占有,然后通过你自己的理解,去分得一杯羹,是从你既有的时间中分离出一部分精力去得到一个额外的红利。但是,思来想去,你会发现,这首诗(的内在蕴藉)其实是你自己写与的。只要你理解得够深,它就是你自身时间系统的内转。从来不是属于一个外在宇宙的天体引力。你碰到它,深入地理解它,其实,都是在消耗自己的时间,理解自己的时间体系。这首诗就像一块陨石,从外太空闯入进来,最终成为你坚硬球体的一部分。
  所谓“在另一个时间里”,就是指诗人尚未进入正题,始终处于奔赴正题的准备状态中。于此,瞻前顾后,顾左右而言他,时间作为一个浑然不觉的整体自然就分蘖出诸多的枝节,任由诗人采撷。诗人继而明显感觉到“花开两朵,暂表一枝”的分身乏术,也就在情理之中。当然,我们也要注意到诗人有对时间延展性方面的厌倦。一前一后,紧凑有序,这样一种时间流程,会造成周期性压力,时不时地用胳膊肘顶一下诗人一样,所以他要偷换概念,将时间空心化、空间化,继而由此及彼,使自己持久地处于一种同时性眷顾之中,从而轻巧地摆脱逝者如斯夫的后浪推前浪的压力。
  而从阅读的进度看,当我们不去直接地谈论这首诗(保持一种游离、溢出时间框架的姿态),而是谈论我们为接触这首诗所做的准备工作,以及为更好地谈论它的条件时,我们就情同他写诗的准备状态,就欣欣然进入另一个时间里而在那里与诗人不期而遇、相谈甚欢。我们既不打算和写出诗的第一行的那个诗人状态相遇,也不期待与那个写完这首诗后而显得踌躇满志的诗人形象打交道,而是倾向于与一个始终处于准备状态中的诗人合二为一,心心相印。这个处于准备状态中的诗人就像是呵护诗意激流走向的一个农夫,引导着、驱赶着、守护着沟渠之水流向自己的农田,随时准备在出现裂口的地方补上一锄头泥巴,不让肥水流入外人田。我们如何想象一个准备状态中的诗人,决定着我们对他的作品的理解深度。
  他会突然停下来。时间之流戛然而止。此刻,他快速地想象一个停顿于时间之槽的自我形象,既受到由西向东灌输的落差与势能造成的推力,又不免贪婪心切于此番前程中舍此即彼的转机/例外的可能性。不过,他已明显感觉到导致他停顿下来的力量是一种灌溉机制的全然激活所致。在这一个停顿的时间典礼上,他摒弃前嫌,意识到与周边世界共谋一个新颖生存空间的机遇已经来到。停下来,本不是一个因由(而是一个系列动作的结果),但是,倒果为因的引诱使得他额外留意到了停顿的必要性,于是,趁此打住,打探一下到此为止的边界性色彩不正是一直想要的诗趣吗?
  人猛然停留下来,时间就获得了一个敞口,时间的意义就从这里洋溢出来。乍看上去,这一次停顿并不是预备好的不时之需的满足。而是一个不必要的、可有可无的需要因为多方面需要的主体稍加停顿凭空多了一个对不需要的否定性认知。的确,从一开始,不是因为停下来,而是由于不需要太没有充足的理由,当事人突然被言必称不的需要所附带的无所谓或傲慢态度所刺激,于是营造了一个从浑然一体的时间沟渠切开一道口子去看个究竟的强烈初衷。停下来,驻足观望,首先面对的目标是不需要的东西,然后是一个意义的新品。冥冥中,总有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停下来的力量大于不必停步的惯性,一个停逗于此的人顿时有一种遁世的损失而不得不从别的方面找到一番弥补。
  纠结于停与不停,并不是高雅的艺术起源,反而是更进一步的祈愿的从头说起,一个勉强停下来的人,停在事件的前兆中,他必然要面对一个然后的承继的局面。但是这个后继情境的出现很可能因缺乏一个闪亮的开场白而无法完成一次精神夙愿的溯源。(后继现象本质上就是后来发现的,无法独自成为一个有始有终的整体。)况且,即将被叙述的情况严格意义上说也算不上一个人停下来的终极原因。诗人在这里要澄清的就是停下来必有好处这一处世哲学的庸俗色彩:一个人停于不停处,这一情况本身具有开端属性,也具有意趣拓展的余地,它不仅仅是一个开场白,一个过门,一个客客气气的摆设,不要小看它,不要以为然后发生的情况才是更重要的。
  停下来,或者说,在停与不停之间的心理权衡,足以成为诗的主题,而不是一个时间主题的陪衬,尤其不是一个令人尴尬的想法的无足轻重。停下来,不是为了逼近一个然后怎么样的悬念,而是停下来本身就具有一个衍生出停之意义的能力。可见,停下来,这是人的一种潜能。一个自我反顾的、警醒的权衡时刻。你不能在任何时候都有机会停下来。或者说,你停下来的那个时刻也不见得是一个稳妥的谈论停下来这个主题的机会。要停得刚刚好,而不是停在令人尴尬的点位上。
  表面上看,停下来的是脚步,是人的机体的一部分。但实际上,在这里,要的是人的全然的停止。很显然,包括了人为什么(不)停止的检讨。停止在这个时间吐槽点上,其实相当于(“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的那个)栖息意思。不过,栖息只是提供一种精神氛围,为逆生长、重新审视自己的经验史提供一个踏实的铺垫。停止,在这里是对无缝流淌的时间长河的主动退让,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有本来不进入自己人生历程的景观出现,但同时前进的努力暂歇,而现实的此刻又太短暂,当事人很有可能会叠入过去的乡愁以防不测。在今非昔比的一个瞬间,他定然乐意去叠放自如地成为过去的自我形象的品鉴人。
  停下来,除了是栖息于诗意饱满之中,也是想将当下发生的额外的人生奇遇记录下来。脚步停下来同时,手中的笔却要行云流水不止。要记录下来,这是一个关于记录某桩逸闻的预告、前兆、尝试。简言之,肉体停下来,而精神要奔腾不止。进一步说,未来要停下来、就此消音,而过去要在当下呈现出来、任其自然地绽放。停下来的是对未来的无休止的盼望(适当收敛一下无止境的欲望),而在这一停顿下被激活的是一度受压抑的情感和情景再度活跃。所以说,停下来并不是无所事事,泯然无知,而是在此地此时开展另一场边境贸易。停下来!这一祈使语句,要求的不是在原定的不可逆的时间长河中得到一个后继的良缘,而是在已经腐朽的、消逝的时间散点重拾一个因为不曾停下来而不被感知却真实发生的事件。其中也包含了一个训诫:你不停下来,就无法在表面上看已消失的时间中获得一个深入眷顾的、可拆解的时间递进关系。说白了,已逝时间里无穷个“然后”就不为人知。过去的无限性就变得极为单调乏味。
  一经停下,你所得到的时间的馈赠就不再是原来一往无前的延展性的礼物,而是类似于陡然一转而得的好奇心带来从卑微走向高亢的人生背景的重塑。停下来,你既可以得到一颗好奇心,也可以得到一颗因为具备好奇心而理应配享的遗落在时间窠臼中的夜明珠。而停不下来,世界就不是这样。敢于对停不下来的惯性思维说不,要干预不停下来的步伐,于是,停下来就是对不容分说的否定,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也未尝不可,表面上可以显示出一个行旅中的故障,但实质上这是惊叹美学变着花样逗你玩,于此事关人的尊严之际,你决定真的放下脚步,相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在无谓的停顿周遭寻得一个惊叹号!
  要么,只要停下来就能发现令人惊叹的对象,毕竟,人已经偏离了正轨,在咫尺之内定有非常规的事物造成惊异(否则,停下来这个举措就是无名的,不值一提的),要么,停下来的人自成一派的风景,无物之阵中光是人性之光就足以让停下来这个计划站得住脚。停下来的自我形象确立之后,的确,再走几步,甚至紧接着疾步如飞,都已经不再是停下来之前的旅程与速度,而是一块飞地之上的盘桓。在这里,时间以另一个面目出现,转速也不同以往了。读者都不禁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小不了的事件。
  然而停下来并不是因为一个交通事故(比如撞死了一头麋鹿)或遇见了一个生人。车灯直射之处构成了小型剧场,其中上演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进行中的矛盾激烈的戏剧,并没有草木皆兵。既不是悲苦的倾诉在即,也不是清凉的非人间迎纳,也不全然是喜悦的如花似玉,而是心如止水般地与眼前这一相似的情景融合在一起。而这种相似性是要从过往的阅历中去做一次案例集锦。给读者的感觉是,当事人开车至此,夜幕降临,车灯所投射的光使之穿越了时空隧道回到了过去。灯光唤醒了童年的记忆。于此,倒有几分凭栏悼古的气氛。
  作为临时剧院的建设者之一,诗人并没有和其他的演员们互致问候。甚至其他角色都是无名的,并没有在诗中抛头露面/争奇斗艳。它们的形象被压制,它们的感觉被漠视。到头来,仅仅是勾勒出当事人化身为一个倾听者的孤独/咕嘟形象。这个人正陷入一种继后的状态之中,在时间的漩涡里开始挣扎,但也可以说,独享着因为停下来而得到的自然福利。但是,显然,他又面临着一种实在的压力,去讲述这一幕的视觉冲击力。被他压制的其他演员缄默无语,会施加一种反作用力,要求他交代为何止步于此。
  作为一个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倾听者,他并没有将他听闻的信息呈现给诗的读者。他有所隐瞒,准确地说,他不想因复述他所听闻的消息而被这股信息流所席卷/挟持,使得一首诗的航道改向。在他看来,所听到的那些声息,那个临时剧院所发生的动况,有一种不言自明的属性,不足为外人道尔。他所重视的是这一幕所调动的记忆机器上那相似的情景如何启动。他既在其中,又在其外,不受临时剧院的牵绊,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心二分。他的心已经在九霄之外,在另一个时态下寻觅自我的真身。于是,不可扭转的叠加技法包揽了诗中剧院的后勤。
  在他刚刚树立起一个倾听者形象的时候,又迅速地收拾起铺盖,仿佛后悔听到些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些什么不该看的。其实,他心知肚明,所见所闻没有什么了不起,都是凡常之物,都是素常的动静,一眼望去,尽收眼底。只是这一幕勾起了当事人的乡愁,然后,在倾听的姿态之后,他收住了脚步,不再倾听,也不向读者讲述倾听的详情。停下来,穿越到自己的童年生活,这才是当务之急。不过,读者要注意的是,夹在戛然而止的倾听姿态与回想起的童年生活之间,诗人是怎么自圆其说的,怎么过渡的?怎么由一种即刻萌生的听觉现象过渡到一种亦真亦幻的时空颠倒的视觉空间上去的?
  仔细琢磨一下,读者也可以发现当事人身处其地的两难处境:一方面,他想对当时触手可及的事务进行一番触目惊心的表示,但是又受制于对象所传递的信息不够洋气,所以他不直言审美对象的实际状况,踱步而至间接地谈论起它们适合怎样的描写,这既是一种对实际现象的压制,又是一种写法上的妥协;另一方面,童年生活的相似场景作为救兵,倒有一种呼之即来的殷勤,随时越过来打圆场,童年生活的摆设,既可以说是主写的、预定的审美对象,但也可以说是仓皇之际情感的替代品,不管怎样,童年生活这一个彼岸场景、逝去的时空,被呼唤而至,仍然算是一种老到的叠加手法,一举两得地解决了诗人此情此景欲言又止的尴尬。
  被倾听的对象既是这样又是那样,左右权衡之际,又倏忽而失,不能保留既视感,也没有稳定的存在的图像。恍惚之间,就丧失了如实报道的机缘。图像虚化成为童年生活就此浮现的背景。也就是说,不存在于此地的早逝时光反而被激活了,被选择、被作为更迫切的更需要脱口而出的诉说对象。读者要知道当事人在那个时刻那个地方到底听到了什么,现在完全有赖于童年生活的情景重演所带来的把戏。乍看上去,这是一物对一物的替代,但是,诗人这里真正用的手法是叠加。叠床架屋般地将童年生活重置在类似情景之中,那被按下不表的当下情景实际上唤醒了童年的记忆,这一点是肯定的。从逻辑上说,童年生活能够迅疾搬移到这样一个叙说空间,也是得力于诗人肉眼所见的活生生的现实图景。
  从一个当下闭塞空间切换到过去发生过的童年时代,而不是进入一个更为虚幻的未来时空,这一回溯性意愿使得一个在当下行进中的人发生了偏离,时间长河再度显示出它的真貌,也使得诗的行动从可能导向不真实的情境,切换到一个看起来更为真实可靠的、曾经存在过的幼稚空间,一个人生起点。这样一来也使得倾听者小心翼翼的举措变得更为合理,倾听这一行动显示出正当的伦理色彩。童年不但挽救了这首诗凌空虚蹈的危情,而且,形成了这首诗的一个动力和创作的基本诉求。回头看造成一个妩媚的回头客。于是当下情境中正在流淌的形象都变成了同步的、双重的观看对象,眼前所见都已经变成被童年之光所塑封的一张张照片。
  准确地说,现在的所见所闻是不可写的、不可直言的,只有沉浸于过去的复述状态,或者说将当下时刻逊位于往昔时光,当下的时间凹槽注入昔我往矣的时间之流,当事人处于现在的难以言状的尴尬境况才能得以缓解,才肯在一种类同的可写境况中显露峥嵘。现在,被过去所诠释、覆盖和瓜分,又仿佛是,好不容易迎来的一个现在时刻其实说到底只能算是为过去的重现提供一个铺垫。现在的不可写反衬出过去的终于可写这一决定时刻的来到。看上去,这是楔入成人时光中的一个榫卯,童年时光构成成人世界的一个交接器,使得当事人踏入一个被观看的临时场域并不是遏制住现在时光的流失而让童年时光奔流而至,更像是在成人世界里嫁接了这么一小截童年时光,而且,嫁接机缘来之不易,被当作一个成人礼。
  在当前事件和时间确立的叙述进度或讲理逻辑之中,童年形象突然被唤醒,叠加而入,仿佛童年这样一个图腾或符号等待许久,终于在这一刻,这一场景上,能够派上用场,能够虚晃一枪,重放光彩,是其所是地展示出它的内秀。作为一个叠加在现实世界的过去时代的遗物,童年此时此地并不仅仅是为了扮演一个纯粹的叠加之物,散发一些工具理性之光,它的确竭尽所能地想跟现实情境扳平一局,使得它能够平等地作为意义理解角度的一个甲方,使得现实情境同样能够被理解为一个叠加在童年时代的不时之需的乙方。能够将现实请进一个被叠放自如的乙方状况,这就是童年时代的主观能动性的凯旋!
  于是,诗人迎来了一个光辉时刻,能更为积极地理解何为叠加手法的关键转折点。童年生活可能过于卡通、低级,对于一个更为稚嫩的早期自我来说,是不具备确切的吟咏它的能力。它只有干耗着,干等着,虚度年华,乃至今天,才赢得了一个能够一诉衷肠的机缘。童年名义上是在另一个时间里被调配过来,参与了现实情境的感觉系统的建设,但实际上,是童年真正地赢来了一个可供讲述它的本意的时刻,它不是以一个外来者的角色反噬现实时间,而是,它就在当事人的繁复血肉之中,无非是一直没有等到一个时空交叠的事故/故事。现在,童年会引导当事人,指示他,“看啊,童年的烙印到底是什么?”
  何为叠加手法?这跟我们创作者的一个心结有关。我们在已逝时光中会遭遇太多的事件,有的太渺小,太轻微,不值一提,有的挺重要,意义重大,但在事发当时无能为力,尚不能激发人的潜能去述说它,写下它。于是它被空悬在晃荡的时光之流中,成为一条自由游弋不知几斤几两的鲫鱼。但是,当事人始终不能忘怀,总想将它钓起来,无非是要等到适当的诱饵出现。主写的形象或事件被悬置,而随后年华中遭遇的一个事故或一个新颖的故事,会成为重提往事的一个诱饵。于是,早逝之事就被重提、叠放,加入到一个现实的书写节奏和进度之中。在它被意识到可以叠加了之前谁也不知道它会成为什么,诗人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它具备某种可写性,但当时他没有办法将它勾勒出来,将它从无边的记忆之河中将它钓出来。它被时间雪藏,如此他也无力成为时间之流中清澈的宠儿。
  叠加,不是一物去和另一物建立起相似性/亲缘性关系,而是基于一种相似性/亲缘性,以达成自身更为明晰的可理解性效果,到最后,就能建立起终极之物的可理解性。尤其要注意的是,叠加,不仅仅发生在同一个人的童年和成年时间的交互理解上,它完全可以在任何一人与任何一物之间来回穿梭,建立起万物皆备于我的、天下大同、万法自然的价值判断。而且,叠加并不是一个举例说明,也不是引用一个典故。在两个并置的事例中,或两个人物,或一个人的两种经历之中,叠加,增进了语义逻辑的亲昵色彩,并最终使得一个关键的吟咏对象在一种叙述有致的可信气氛中得以呈现,就好像一个故事的主角不是凭空远眺,而是站在已经被调查清楚、结构严谨的基石上成为一个关注者。
  在一种貌似加法的进度中,参与进来的三三两两事物不是仅仅为了重温一个由此及彼的丛林生存法则,而是在俨然成为一个可写世界的范畴内,叠入一个评注(的可行性),简言之,叠加,实际上包含了对一件往事的评注与诠释(的激励机制),可谓是以今时为鉴。同时也是对旋转中的即时状况的一次凝睇和反观,以旧事为轴。现时世界眼花缭乱,五彩缤纷,可视性效果明确,的确构成了一个身临其境的亲切感/既视感。此时、此地,旧事重提,确乎提供了一个融洽的背景,为童年时代自画像的描摹由内视转为外视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但要在一个近似彼岸世界的地方,将过往旧事看得真真切切,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是一个华而不实的愿望。现实时空顿时成为了一块幕布、一个框架,为童年影像的播映提供了平台,很明显,这也是一个深刻的约束因素,童年靓影亦真亦幻,但理智的头脑总能意识到这是一道回放的阴影。童年不可重现,所能做的无非是对它的重写。这一幕,诗人翘首以待许久,但他今日所见所闻能否与记忆中的万千宠爱合为一体,仍未可知。更何况,诗人会自觉降低预期,而对现实时空日后同样的不可重现属性拱手作揖,为两种生活并存之良策的兑现而暗自窃喜。
  然而,面对生活赐予的奇遇,诗人并不居功自傲,而是归功于实际生活当中的喊停者,由此获得一个谦逊得体的机缘,自然办法良多,以退为进,能将陈年旧事尽收眼底,一一道来。他体验到了叠加手法所撮合的新旧交替之际的圆实。他感激这一桩姻缘,所有主要的方面应邀而至,自身因为再度被唤醒而手足无措。于是,他变得更为谦卑,既是因为身系方法之甜头,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仍不能长久驻留,尽收眼底,看到一个结尾,又是出于怅然若失的自我形象设计的考虑,言不尽意的遗憾不可能也不必去弥补,唯有保留一个言不由衷的过来人形象才不辜负尊卑有序的自然法则。
  与其说是另一个时间塑造了一个容得下人的空间,不如说其实是语言具有一种后所未有的诞生能力,总能够将一个过来人生养在不可思议的过往总和之中。简言之,一个诗人的早期形象是通过后来的遭际不断地孕育出来的。无论是人还是人中龙凤般的诗人,说到底,都是通过截取另一种时间里的封藏,另一种语言躁动的子宫,来获得重生,来保持永恒的童真。进而,使自身摆脱三维空间的万有引力,随时有可能置身于另一个状态之中,而不必受制于此时此地单一进展中的必然发展脉络,并由此树立种种生活的信心,掌握对抗人之必死性的秘诀,可以在未知生活的一个邂逅场景中随时弯腰捡起足以穿越到另一个时空中的诱饵。这诱饵就是人之不朽的法宝。
  对于那些至今仍没有过上叠加生活的人们来说——他既在过他的中年生活,也同时在过他的童年生活,他拥有一个完美无缺的机会,在那里,他的确长生不老——对于这些未尝长生甜头的人们来说,诗人爱莫能助。这应归咎于他们没有办法得到一个卿卿我我/倾听自我的机会,而旁人也没有办法给予援手。对于局外人来说,诗人难以一个知情人的身份告诉他们办法是什么。而对于一个有过叠加经验的人,能够告诉他他没办法记录下来的一切,我有诗来包容。诗是仅有的办法中的瑰宝。说到底,对诗人拥有高超技艺的强烈愿望来讲,不仅仅是有办法去记录,去倾听,也即,诗仅仅停留在扮演一个中介者的地步,离终结者咫尺千里。诗,本身就是人类最后的一个办法,就好像一个过来人要愉悦地生活在当下而不被旁人看穿他曾不断叠进早年乾坤之中,兹事体大,不必惊扰芳邻,诗就是分身之术。当然,诗作为人类最后一个办法的言外之意还包括,对于那些没有办法过上双重生活的人们来说,对于那些无能为力达至永生状况的人们来说,保留了一种永恒的可能性、永久的同情心,先记录着,倾听着,然后持久等待着。

202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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