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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耿占春:诗歌与现实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1-04-17  

耿占春:诗歌与现实




  或许对许多人来说,看到这对概念一起出现就意味着“诗歌”要接受审判,而不是“现实”,或者说,由于诗歌未能审视现实而犯下了罪过,需要接受(来自……的)批判。可是,有时候“现实”这个词不接受批判,只受用颂歌。有时候“现实”这个词貌似真理范畴,而实则属于权力支配的领地。就像黑格尔说的那样,有人喜欢把偶然性的现实或偶然秩序描述为现实必然性或永恒秩序,不容置疑,不容冒犯,哪怕被一度奉为现实主义的东西一再沦为众所周知的谎言。那么诗歌还能与之构成什么关系呢。
  来自扎加耶夫斯基关于诗歌与现实的一个论断说,诗歌拥有某种“未被揭示的玩世主义”,这和我们阅读他的诗歌留下的印象似乎有点距离,但他很快就安慰我们说“内心世界,这诗的绝对王国”,不管人们是否会同意这个论断:“它的特征即在于其不可表达性。它就像空气,其中当然存在真理、张力、温差,但主要特征是它的透明。那么,如果不考虑其不可表达性,而它想要尽一切表达自己,内心世界会做什么呢?它使用技巧。”应该说,“内心生活”其实跟“现实”这个概念一样含混,有时候“内心生活”真实、饱受折磨而拥有尊严,但有时候它对人们来说就是一个虚假的自我安慰,一个终南山一样的真假隐士的遁词,人们会用这个概念来回避难以承受的现实,回避它给人带来的真实而尴尬的内心生活。一种诡异的情况是,人们可以用“现实”来规避触及现实,用“内心生活”来回避内心生活。
  事实上,我们的内心生活是由外部生活世界恩惠一样所赠予的,或施虐般被强加的。然而,无论如何,抽空或屏蔽了外部世界,内心生活空无一物。内心生活是对外部生活世界的转化,但只有当外部世界成为特殊的个人体验,进而成为诗歌隐喻资源的时候,内心生活才拥有自己的语言。这或许就是它的“技艺”。我们可以在扎加耶夫斯基调侃的话语中听到这一层意思,“它假装对永恒现实感兴趣,呵,非常感兴趣。一个伟大的国家衰落?内心世界是狂喜的:有了客观目标!死亡出现在地平线?内心世界——它认为自己是不朽的,便激动地颤抖。战争?好得很。苦难?棒极了。树林,盛开的玫瑰?更好。现实?好极了。现实简直不可或缺;如果它不存在,那就不得不发明它。”
  现实不可或缺,又无法确定现实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给“现实”拉一个清单,它无所不包,也无所不在,但也难以追踪。它可以大至宇宙这样空泛的范畴,也可以缩小范围,理解为一个人所置身其中有限的生活世界;它指向人所能够感知的一切,又指向人的非确定性的感知本身,但在某种时候,它更深地指向二者之间的关联方式。因此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自称现实,因为无论什么都受到了质疑。在传媒较发达的时代,消失最快的就是真相或真实。现实早就被淹没在海量的信息里了。或者说,这种状况本身就构成了越来越模糊不清的“现实”。
  我们置身于一种诡异的信息社会,无所知者也在传播无知,以信息知识的形式。信息越来越等于无知。遗憾的是哪怕虚假信息也能改变思考,甚至终止人的思考。过多未经证实的信息瘫痪了人们的思想能力。
  世界似乎进入另一种不可知的时代,传媒的发达反而让真相消失在信息的雾霾里。我们能相信什么,我们能够看见什么,正在成为一个问题。曾经有过一个凸显基本经验的世界,那个世界无论是否令人满意,甚至可能充满不幸,但对于睿智的人们来说,它依然有着一个清晰的世界图景,这是认知的前提,是价值观念与判断的前提。现在,这个前提消失在信息的阴霾密布里了。或许需要更多关注有效视力范围的事务,聚焦于个人能够观察和体验的经验领域,才不至于让心智活动陷进沼泽。
  那些被社会普遍关注的事件与社会意识的关系,以及个人对此关系的认知,是反思现实感的两个出发点。对一个思考着的人来说,对现实的个人关注,特殊的思维方式和语言,特殊的认知动机等,意味着一种独有的现实意识。在公共事件和社会反应之外,由个人体验和对某些事态的特殊关注方式构成了现实感极具感知密度的细枝末节。对企图表述独特的现实意识的个人而言,即使是由公共事件作为标签的事态,也是由非常不同的难以言说的体验构成的。对个人的现实感来说,不仅是那些有事件标志的、被格外关注的事态,连那些无名的现实、意义模糊的感受、并未给予充分意识的晦暗事态,也参与了个人的现实感知。对诗人来说,经验性的现实是一个连续体,而非时间上间隔的各个清晰的事件所构成。这些经验不会构成事件,也不会成为新闻,却属于诗性体验。
  无疑,扎加耶夫斯基经历过的“现实”比西欧同代诗人更富有戏剧性,他对现实采用的“技巧”也是戏剧性的,“诗歌试图欺骗现实;它假装认真地对待现实的烦恼。它故意摇头。哦,它说,又地震了。又有不公正。洪水,革命。又有人到了老年。”他在描述二者关系的时候有如在叙述一个寓言,“诗歌害怕它的秘密被揭示。有一天,现实注意到诗歌之心是冷漠的。诗歌根本没有心,只有一双大眼睛和一只完美的耳朵。现实将突然明白,它只是诗歌取之不尽的隐喻资源,而它会消失。诗歌将独自留在世界上,沉默,空虚,悲哀,不可传达。”对此,可以说整个诗歌史构成了一系列见证,不朽的诗歌最终远离了产生于其间的现实,这让人想起最富现代意义或“现实主义”精神的杜甫,盛世与乱世,饥饿与疾病,孤独、衰老与流离失所,这一切都消失了,唯有杜诗留在世界上,参与到当代人的精神生活之中,成为现实性最永恒的一部分,与之同时,也成为我们内心生活“不可表达性”的核心。是的,现实陷入虚无,诗歌再次真实。
  诗歌关注现实,然而毫无疑义地抛弃了政治现实或新闻现实的语言,抛弃了大众媒介和日常生活的语言。它注重修辞,一如杜甫关注离乱之苦,但也誓言语不惊人死不休。如果诗歌意在批判现实与改变世界,它就不该使用充满歧义或多义的修辞,不该那么注重隐喻、象征,不该刻意寻求比兴之法或迷恋于微言。致力于批判现实或改变世界,就应该使用明白易懂的大白话,而不是使用那些难解的修辞,或企及难以言说的想法。特别关注二十世纪现实与历史状况的卡内蒂曾经说:“对抗一个时代需要犀利的句子,不然反抗的力量就会不够尖锐和有力。而这些犀利的句子一旦被发现,就很难继续保存。只有那些不为人知的想法,才可以永远被保存。”话语的逻辑有些诡秘,曾经永恒秩序的现实销声匿迹了,唯有诗歌独自流传于世,无数真理、信仰和法令失效了,那一时期的诗歌却总能复活,充满意义。当现实性要求诗歌面对它的时候,现实性拐了个弯,它进入了复杂的内心世界,它需要在那里被转化,它需要在那里寻找丢失的语言。
  如果考虑诗歌之外的要求的话,诗歌的位置其实相当尴尬,反抗的力量觉得它不够犀利,权力机构则觉得它暗藏玄机。人们对此已有所了解,诗歌即使站在广场上说话,也只是说给少数人听。或许正如扎加耶夫斯基所说,诗歌关注内心生活的不透明性,诗歌复杂的充满歧义的语言与内心生活的不透明性有关,与感受力的不透明性有关,他说诗歌“来自另一个世界”,诗歌“来自内心生活所在的世界。那样一个世界存在于何处?我无法说出。思想,隐喻,以及情绪,来自另一个世界。有时透明充满崇高的信任,而在另外的时候,却显露出轻蔑和讽刺”。诗歌的不透明性或非确定性,对应于现实性的无远弗届,也回应着感受力的永不设防。人类观念能够对应的经验毕竟是有限的,在能够主题化的思想之外存在着广阔的经验领域被委托给感受力。
  对现实性的要求而言,诗歌的确有点“玩世主义”态度,因为“它们出现在奇怪的时间里,未经邀请,突然到来。然而,当它们被邀请的时候,它们却宁可不露面”。扎加耶夫斯基的这个想法值得重述,诗歌击中“现实”,或直面“现实”的时刻,与我们的呼吁并不一致,它更愿意“未经邀请,突然到来”,习惯于做不速之客,当它出于什么目的“被邀请的时候,它们宁可不露面”。只有这样诗歌才能与现实构成一种内在的紧张。我们都经历过权威性的现实对诗歌千呼万唤的时刻,而应邀到场的都是假冒伪劣之物。
  每个时代人们都乐于复述雪莱的论断:诗是未被承认的立法者。关键就是这种立法的“未被承认”,与之相应的是,诗歌也是未被授权的语言。它使用不是政治语言的语言描述政治经验,不是法律话语的话语论述法律议题,不是宗教符号的符号言说宗教感受。它言说一切,又仅仅是诗歌而已。这就是诗介入现实的方式,同样也可以说,这是诗歌从现实遁迹的路径。
  扎加耶夫斯基提到一个类比性的情境是:在巴黎的街道上,哑剧艺人取悦于路人的方法是模仿某些庄重的过路人的步态。一旦被模仿者发现,游戏就失效或在笑声中戛然而止。他说:“精神生命也在类似地模仿这个政治、历史和经济的严肃世界。它就跟在后面,一步一步,或悲哀或高兴。它跟在真实的世界之后,像一个狂热的、红头发的守护天使,大哭或大笑,演奏着小提琴或者背诵着诗歌。当现实终于意识到它并不是独自存在时,那个幻影的影子,朝公众鞠一躬,就消失了。”
  一个比喻总是可以导向四面八方,这里的意思应该回到在要求严肃面对的时刻,诗歌的玩世主义;另一个意思是诗歌诡异的自主性,它未被邀请的突然到来,当它被现实邀请的时候,它宁可不露面。所以,关注现实而严肃的诗人带着某种玩世主义的态度回答说:“诗歌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何处?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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