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柏华 译
清晨比往日更柔顺——
坚果由淡转深——
小浆果的脸颊越来越鼓——
玫瑰已离开小镇。
枫树围上了更艳丽的头巾——
田野穿上了绯红的长裙——
为了不显得太守旧
我会戴上一个小饰品。 在这里我们看到狄金森列举了一个清单，然后发现它逐渐变得隐晦、狂放或古怪。这个清单从一类事物奇怪地转到另一类：一天中的一个时段、高高的坚果树上的果实、贴近地面的浆果藤蔓上的果实、不在场的玫瑰、一棵垂直的树、一片水平的田野。面对这个异质杂陈的系列，我们起初推断不出诗人的想法，但随后恍然大悟：这是一个清晨，狄金森出门散步，我们的眼睛跟着她的眼睛移动。她首先注意到，在“更柔顺”的阳光下，清晨的样貌变了，这个对比告诉我们，她在回看那个现已离去的季节：夏天。她抬头看看颜色变深的坚果，低头看看“越来越鼓”的浆果(二者都暗示济慈的《秋颂》中的诗行：秋天到来，“鼓起了榛子的壳/ 以一枚甜美的核”)；她叹息那夏日玫瑰的“柏拉图的理式”已经不在，它们之前曾把玫瑰花园装点。接下来，对比转移到颜色；她的视野开始(像济慈一样)延伸到果树园和玫瑰花圃之外，她朝上面望去，看到枫树变红了，然后又朝水平的田野眺望，一片绯红(因为盖着落叶吗？)如果说浆果圆鼓鼓的脸颊(像婴儿一样)或许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但这里的玫瑰无疑是位女士，戴着围巾的枫树以及穿着长裙的田野，也是女士。狄金森采用“gayer”(更艳丽的)这个比较级，以肯定秋季的色调更加生动，以平衡她在第一节首行提出的对比：太阳表现得“更柔顺”了。狄金森这里罗列的单子，像济慈《秋颂》开头部分的单子一样，从家宅周边移动到远处的农田，季节的变化带入了新的景观和特色，引导着诗人的探索。
作为此番观察的结果，狄金森认定她应当参与到这一场自我装饰的热潮之中。她要戴上一条“更艳丽的”头巾吗？她要弄一条更鲜艳的新“长裙”穿上吗？她的结论落在柔顺和艳丽之间：一个小饰品是艳丽的标示，但又不那么高调——大概算得上柔顺之类吧。她对强加于女人的时尚不以为然，但又承认她注意到这条法则变幻莫测；她也会顺从地观察新的样式，但不会屈从于艳丽花哨。“小饰品”(trinket)是典型的狄金森式的低调：小饰品不像绯红的长裙那么大幅张扬，也不像“更艳丽的围巾”那么抢眼。“时尚变了，我注意到了，我也会顺从一些，但我要采取我自己的新英格兰方式；我让步，戴上一个小饰品，但不会接受一条绯红的长裙。”拒绝过度，不论是花哨的服饰还是抢眼的色彩，狄金森为自己确定了一个安心的位置。
狄金森的原则是暗示而非直陈，由动作的先后来主导清单的次序。她让诗歌看起来像是对一个朋友报告这里的情况，朋友此时不在城里，但熟悉城里以往的景观：清晨更强烈耀眼、浆果尚未丰满、坚果还是淡淡的颜色。我们可以想象一下，狄金森因其装扮“守旧”——或因其“守旧”的诗体风格——而受到责备。此诗为她本人的风格做辩护，暗示我们在她的诗歌里可以发现一些“小饰品”，那些在祖先的旋律中不曾出现过的现代因素。她把自己描画为一个低调小首饰的佩戴者，这幅揶揄的自画像从“小饰品”这个出其不意的词语里呼之欲出。最后一个音节“-et”让这个词听起来，虽然仍是珠宝饰品，但就像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装饰：纯属装饰性的，缺少“头巾”或“长裙”的那种实用功能。如果狄金森宣称她会戴上一双实用的新手套，那么她与众人的最重要的区别就顿时落空了。尽管枫树和田野生机勃勃、时髦一新，明显更胜一筹，但狄金森的幽默在于，她让枫树围上了一条GS(gayer scarf，更艳丽的头巾)，而田野呢，穿上了一条SG(scarlet gown,绯红的长裙)：它们都乖乖顺从了惯例，不过是反转了一下；“scarf”到“scarlet”是一个短促的跳跃。只有“trinket”避开了两者——以“-et”应和着“scarlet”(绯红)，同时在外形和语音方面参与到包围着狄金森的时尚氛围之中。
虽然这是狄金森的喜剧，但我们看到她喜爱自然景色的交替变迁，这首诗至少还有这样一层意味：有所失(更灿烂的阳光、漂亮的玫瑰)，在艳丽中亦有所得。尽管态度不偏不倚，但中间部分有一个巨大的空缺。秋天的一切是其前身的延续，它们只是更柔顺、更饱满或更艳丽了。但玫瑰确实不在了，不论是她自身弱化还是强化的形态，都不在了。她之前所在的地方，现在一无所有。丧失常常会激发补偿；但对于玫瑰的消逝，想不出任何补偿的方式。就算狄金森表达得再温和(“玫瑰已离开小镇”)，这缺席还是挫败了周围一切“可感的”彰显季节特征的尝试。玫瑰(Rose)远是爱神(Eros)——诗人对变位词总是敏感的——这里，我们读到了一首献给爱神的哀歌。
这首诗一韵到底，写得精巧，起初可能看不出来。“brown”(深色)、“town”(小镇)、“gown”(长裙)构成一串完美的音符，但结尾的装扮，像狄金森一样，则朴素得多，只是一个简单的“on”(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