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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曹僧:新诗的问题意识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1-12-19  

曹僧:新诗的问题意识




  就诗的结果而言,也许可以分出两种,一是应用式的写作,一是发明式的写作。两种类型下,具体的诗作也许又都勉强可作所谓好坏之分,但事实上不管好坏,只有发明式的写作才令写作者着迷。这“发明”,既包含语言之刷新创造,也包含妙义之发掘显明,二者难分因果,闪烁迷人有如双星缠绕。
  但有时不免感叹,新诗也是老得使人失望。老的词语、老的句法、老的滑溜无着的隐喻、老的不明所以的象征,关键是老的情调、老的郁结、老的受难、老的高地。这并非某种进化史观的偏见。在由本土文本、翻译文本和外语文本构成的蔚为大观的诗歌资源中,可吸纳者固然甚多,可以学语言、学推进、学视角,但最不值得的,是学问题。问题须是切身的,必须到自己的世界里用力发掘,那些并非由自觉/掘而来的问题,只是借来的、不成问题的问题。
  经过足够的阅读和训练后,要写出一首又一首的“好诗”并不困难,但之后呢?成为一名诗歌的中产阶级,在精致的修饰下,向着深沉持重、清新流露或繁复绚丽去靠齐?知识阶级的词汇已经一步步地圣像化、空心化、装饰化,谁还幻想在自足的文本系统里一本正经地写,谁就是一厢情愿地自我欺骗。偏激一点,没有好不好的诗,只有带劲不带劲的诗。一面是蔫迟的、肌无力般的知识阶级握感,和粉腻的、嚼塑料般的中产阶级口感;另一面则是慷慨悲歌、金声玉振,或者嬉笑怒骂、神哗鬼叫。
  即使是从修辞上来说,当下似乎也已陷入了某种迟滞。欧化语法的引入,曾为现代汉语带来逻辑性、精确性、自我辩驳性,但这些品质在关联词、语助词的富营养化下,也会滑变为优柔寡断、拖泥带水、行为无能。一方面,要做到让今天的表达像古诗文一样掷地有声,雄强地喊一大嗓门,并没有那么简单;另一方面,在完备语法的道路上,今天走得却又不够极致,并且还有开倒车的趋势。在穆旦《诗八首》里我们还能看到所属关系和修饰关系分别得是如此清晰,真叫人有一种快感:“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 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而今天且不论“底”早已被弃用,就是“的”“地”“得”也正被混为一谈。骑墙的当下,两边暧昧,甚至有时让人难以分辨洞见本身的艰深晦涩,和胡说八道的含混不清。诗的独特之处同时也是自我要求,就在于,既要探索精密、思辨、自反的逻辑关联;又可以借助词语的质地或短语、句式的惯性,制造翩跹、热烈、雄健的声音关联。
  言说固然总是有限的,但其实很大一部分是技术之难。康德和黑格尔都伟大且晦涩,不过比起后者,前者的晦涩还与其时代的德语有关。又譬如针对置身于繁茂的南方森林时的种种微妙体验,一旦想要加以言说,那些犹疑、瘆寒、哀郁、迷魅等等好像就会丢得七零八落。即使穆旦的《森林之魅》或阿彼察邦的电影,也不得不造出一些聚焦化后的客观形象以作承载,然而这样就已偏离了森林最本真的弥散性。但不如此的话,还有别的好手段吗?办法一定是有的,但前提是要进行艰难的尝试和实验。
  写诗就是一种公益,是参与语言的建设和环保。词语自带的义力早已在话语的狂欢中被解构,必须依赖修辞来发明声音。宽泛的修辞可理解为缔造关系的技巧,并且可进而分为几个层次,段落上的、句子上的、短语上的、词上的、语素上的。一首诗里会有各个层次的修辞,但大部分诗最精细只能抵达词的层面。而触碰到语素,就是深入语言的毛细血管,和话语进行角力。对当代诗而言,精细的修辞和广阔的综合力正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致广大而尽精微之落实即在于此。
  现实是,“现实”本来就常常是缺席的。就拿看起来最现实的时事新闻来说,可以发现,许多发声所针对的目标非常明确,甚至偏离了对现实情况之反映的要求,成为一种话语内部的再生产。概括地说,说话不是为了说事儿,而是对另一些话的应激反应。至于在消费主义的话语系统里,则有着为差异而差异的题中之义。内含着强烈的危机意识,资本只有通过不断地制造差异,才能在快速消费的市场中稳固地位、扩大份额。于是我们发现,这样的把戏,会把健身房叫做身体管理工作室;会定期夸饰出几款新手机,尽管实际的技术进步越来越小且功能早已饱和。我们的生活就是被类似这样的东西充斥,变成一种“伪诗”式的生活,一种“愚美”流行的生活。事情再明白不过了,还有必要再纠结于诗与“现实”的关系吗?最惨烈的现实就发生在诗这里。诗可以做的,是穿透话语的外壳,呈现、分析话语生成、转化的轨迹,并辨识话语深处的隐形结构。
  也许隐喻不应被太过看重,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隐喻就是蹭蹭不进去,是一种情色、一种心理上的自我满足。在诗中,同样不必太过依赖想象。想象并不能带来真正的自由,因为它大不过世界,我们迟早会发现它不过是此世界之惯性的一部分。科幻短片《齐马蓝》是一个很好的寓言,星际艺术家齐马所不懈探索和表达的主题,其源头原来只是最初作为泳池机器人时反复擦拭的一小片蓝砖。看看探索宇宙自然的纪录片,就会发现类似《山海经》里的某些异域奇物未尝不是真实存在的;想想信息技术对日常生活的覆盖和渗透,或许某一瞬间会意识到自己也如身处《黑客帝国》里一样面对着选红药丸还是蓝药丸的两难。尽管看似是在同样的场域,有人真实地活在变动不居、撕裂分离的世界里,有人却寄托在静态化、合理化后的庇护所里。从外在看属于同类的这些人其实有着根本的不同。
  如果是要追求优美,那最不应该选择的就是诗,因为没有什么是比数学和科学更优美的了。如今,一片晶圆就是一座美妙的博物馆。诗面对的是问题,是优美的科技之下被改变的群己,这既有困在系统里的外卖骑手、程序员,被视奸的普通公民、消费者;也有借助不变的游戏异时空重温旧梦的寂寞人,通过淘宝的订单详情追忆逝者的脆弱心。
  当下生活已被电、波、数字、代码、矢量、像素等等要素包围。随着个体的网络存在比重越来越大,游荡于线上和线下的身心正不知不觉地经历着一场迷惑、吊诡的赛博生存。这里有便捷也有控制,有丰富也有单调,有对话也有暴力,有平等也有歧视,有快乐也有愤怒;有恶意也有温情,有矫作也有戏仿,有魔幻也有真相,有消遣也有回味,有易逝也有恒久……很多时候,是各种各样的现代技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方式、组织方式、情感方式和思维方式。至于时常躲藏在系统背后的“大手”,则学会了将我们置于图像、声音、文字等各种形式的时代致幻剂之麻痹下,对我们施加精神伤害。当然,“大手”的本性从来如此,只不过也如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所说,在形态、方案和程度上与时进化了。感受嬗变之独特、认知控制之隐微、探索角力之可能,是诗人作为敏感而敏锐的心灵,无可逃脱且义不容辞的责任。
  书写芜杂的、反讽的、话语的、景观的、强制更新的、技术控制的、赛博朋克的……这些真实的当代经验本来并没有什么,不过是参加一场迟早要开始的聚会而已,真正重要的还是书写的方式。只是有太多的人还活在古代、活在田园、活在后院、活在午后咖啡馆、活在一切由固执和幻想建造的“虚拟世界”。换个角度来看,那些不面对问题的诗,本质上是退缩到把作者自身对待为最大的问题。据说小米的雷军喜欢问员工,写代码有没有写诗的感觉;其实可以反过来问,你写诗有没有浇钢筋混凝土、通电或者写代码的感觉?这绝非强求于具体的生活经验,而是问新诗在现代生活中,是否也能获得类似最基础的、结构性的、并且更为健康的参与感。
  元气充沛者可以在象上捕捉到当代之驳杂、新奇、爆烈。阵雨滂沱,很难得,但也值得警惕,是否扬起了一层表面的灰,却未曾浸润内部。如何永远保持耐心,让心智融合于世界,倾听一切事物之下涓细的暗流?新诗是这样的,它新鲜粘稠,又散着历史的潮味;它困难重重,又刺激且带劲。

2021年1月14-16日
原刊于《诗刊》2021年10月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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