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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天无:凝视与凝神中的世界——余笑忠诗论
01 春天来了,万物复甦,这里那里的油菜花,摇曳在田地里、田埂上、堰塘边、乡道旁。这么多年来,以故乡江汉平原为中心,南到云南罗平,北到甘肃山丹军马场、祁连山、青海湖,我见过彩色油菜花,高杆和低杆油菜花,中国连片种植面积最大的油菜花海,见过花海中无数攒动的头颅,却没有写下过一首触景生情的诗。 而在每一年花落籽收的秋季,文本解读课堂上,面对一群亢奋而懵懂地跨入大学校门的新生,我会首先出示诗人余笑忠的《春游》(2014 年) : 盲女也会触景生情 我看到她站在油菜花前 被他人引导着,触摸了油菜花 她触摸的同时有过深呼吸 她触摸之后,那些花颤抖着 重新回到枝头 她再也没有触摸 近在咫尺的花。又久久 不肯离去 不要向沉默的人探问 何以沉默的缘由
早起的人看到清静的雪 昨夜,雪兀自下着,不声不响
盲人在盲人的世界里 我们在暗处而他们在明处
我后悔曾拉一个会唱歌的盲女合影 她的顺从,有如雪 落在艰深的大海上 我本该只向她躬身行礼 谁在沉默呢?又因何沉默呢?很难不把“ 清静的雪” ,“ 兀自下着,不声不响” 的雪,与前一首和这一首中的盲女联系在一起;但由雪的意象可能激发出的怜悯,应当像雪花一样即刻消融。诗的第三节同样是沉思话语的结晶。实际上,类似这样的箴言或警句,由于自身意义的显赫,极易破坏抒情诗的气场,画蛇添足乃至成为败笔。但我们在此并无这样的感觉,一方面是因为雪的光芒的映照弱化了其理性色彩;另一方面是因为,“ 我们在暗处而他们在明处” 在表意上的平白而熨帖,似有说不清道不尽的隽永意味。“ 暗处” 出自盲人的视线,“ 明处” 则源于“ 我们” 的目光,因此,这世界至少是由双重视线交织而成。不过,这首诗最精彩之处出现在最后一节,诗人回到他所熟悉和擅长的写实技法,把盲人具体化为又一位盲女。我推测这一场景可能截取自诗人在这座城市的大排档—— 比如声名远播的吉庆街—— 宵夜的经历,那里常见盲女为谋生活而让食客点歌;当然也可能来自他和同事跟盲校的学生一起联欢时的无意举动。“ 我” 的后悔在于,“ 我” 不假思索、习以为常地拉着自己感兴趣的人合影,却压根没去想盲女对合影的感受,那可能是对她的伤害。但更大的后悔是,她并没有婉拒。作为实景、同时也作为喻象的雪,再次出现在诗行里。它已脱去了最初在观雪者眼里的耀眼光芒,呈现出单薄、虚弱、微不足道的本色。天空中飘落而下的每一片雪都各不相同,就像这地上的每一个人。它们终将走向相同的结局,只不过有些雪花因为偶然,因为看不见的命运之手的摆布,落进了“ 艰深的大海”—— 而谁又不是在“ 艰深的大海” 上讨生活呢?谁又不是常常无言以对呢? 不要向沉默的人探问 何以沉默的缘由02 不难发现,诗人余笑忠特别喜欢、也非常擅长将目光锁定在日常生活的具体场景上,捕捉其中人与物的细节,尤其是人的动作细节和能够体现其表情、心情的细节,如《春游》中的“ 触摸” 、“ 深呼吸” ,《二月一日,晨起观雪》里的“ 拉” 、“ 顺从” 。场景描摹与细节刻画中展示的艺术功力,靠的是观察者生活中的凝视与写作中的凝神,就像他的《凝神》(2009 年) 所示: 这一刻我想起我的母亲,我想起年轻的她把我放进摇篮里
那是劳作的间隙 她轻轻摇晃我,她一遍遍哼着我的奶名
我看到 我的母亲对着那些兴冲冲地喊她出去的人 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唯有凝神—— 精神凝定不浮散—— 你才能在你婴儿的记忆里唤醒年轻的母亲完整而真实的影像;源于凝神,母亲才会在劳作的间隙,向那些兴冲冲喊她出去的人“ 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正因凝神,诗人才得以脱离赞颂母爱的千篇一律、浮皮潦草的诗文,让读者进入某个超现实场景里:“ 我看到” 究竟是谁看到的呢?婴儿的“ 我” ,成年的“ 我” ?两个“ 我” 相同又不同的视线,在特定时间、地点的遇合?但每个人都不会怀疑自己“ 看到” 过这样的场景里的这样的母亲。每个读者都可能会由这一超现实的场景再度返回日常生活,进而生出如此的感慨:专注与用心正从当下时代、从我们身上一点点丧失。“ 唯有专注—— 这种专注如此盈满,以至‘ 我’ 消失了—— 取自于我。剥夺我称作‘ 我’ 的那种东西的注意的光芒,把它转向不可思议之物上”( 西蒙娜· 薇依《源于期待》) 。没有“ 我” 则专注无从谈起;只有“ 我” 却会让你看不见日常生活里无处不在的“ 不可思议之物” 。 学者、评论家夏可君说,余笑忠在几十年的写作中,“ 让自己的目光越来越灼热,又越来越静冷,能够在急速中突然停顿,让我们停顿在细节的痉挛处,不止息颤栗。笑忠对于细小细节的描绘一直是无与伦比的好”( 《余笑忠的诗日志:来自“ 小国家” 的伦理》) 。他的评价虽带有两人相知相交三十年的情感色彩,却是中肯的,是由衷的赞美。这些“ 细小细节” 得之于诗人对现实世界每时每刻的凝视,无法臆造,不可替代。没有哪一位杰出的艺术家不是抱着极大热忱和好奇,静观默察周遭的一切,如同福楼拜对莫泊桑、罗丹对里尔克、老叶芝对小叶芝所教诲的那样,“ 学会观察” ,并且只写自己体验的生活,以专注和用心达成自我和对象的同一化,感情的客观化。“ 艺术家,天生就是生命中许多事物的观察者,他将会经历生命的一切…… 在他身上,仿佛生命及其所有可能性贯穿而过”( 里尔克《致卡尔· 冯· 德· 黑特》) 。这需要一颗诚恳而平静的心,也须得一双清洁而稳健的手来打磨、谐调词语。文学世界中的细节是语言中显露的细节,比如下面这首短诗《目击道存》(2015 年) : 阳台的铁栏杆上有一坨鸟粪我没有动手将它清理掉,出于 对飞翔的生灵的敬意 我甚至愿意 把它看成 铁锈上的一朵花 且不去谈“ 道在屎溺” 这个既简单又深奥的哲理,也不去说铁栏杆上( 白色) 鸟粪与作为喻体的花之间的远距与异质—— 喻体和本体之间的距离越是遥远,其性质反差越大,比喻在审美心理上的效果就越好—— 这首诗依然得之于看,但“ 看到” 变成“ 看成” ,其中有诗意的转换,似乎体现出为人所乐道的诗人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且慢:当我们习惯性地把腐朽与神奇对立,并将鸟粪与花分别与之对应,我们可能还没有进入这首诗。就像伽达默尔所说,阅读者若不抛弃一己之成见,学会在文本前敞开自己,接受文本“ 异己性” 的冲击,他的阅读是无效的,只会加深他的成见。英国理论家、批评家特里• 伊格尔顿则说,“ 理解总是‘ 别有所解’ ,总是给文本制造差异”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好的写作者总是通过凝视而对日常生活“ 别有所解” ,并且希望将之传递给阅读者;而能将这两者完美契合的写作者,总是少之又少。鸟会飞翔,会随时随地排泄,是它的生物本性;“ 我” 则不会,这是两者的异质。阳台的铁栏杆天长日久会生锈,也是其属性使然;“ 我” 会定期擦拭,这是习惯的驱使。然而,当某一天人的习惯—— 某种成见—— 中止,他停下来好奇地打量,事物在他眼里和心中呈现出了另一副模样,所有的事物—— 天空中飞过的鸟,滴落的鸟粪,铁栏杆,起身来到阳台的“ 我”—— 在偶然中聚合为某种必然。诗中的“ 我” 的敬意当不止是出于对飞翔,也扩散至因飞翔而来的伴生物。说到底,我们还是要转回到提出“ 道在屎溺” 的庄子那里,诸如污秽与美丽这般对立,起始于人所接受的知识、智慧;弃圣绝智固然只是远古哲人的理想,但越来越多的机巧确实蒙蔽了我们的双眼,让我们远离了本性和本心。这一点,在近者如海子、昌耀、顾城,远者如冯至、卞之琳、穆旦,以及里尔克、T.S. 艾略特、庞德等现代诗人那里,多有揭示。阅读者可能会越过余笑忠这首诗中间的诗行,把注意力集中在头尾的两个意象上,获得某种喜悦;因此可以称之为意象诗。倘若仿照英美意象派诗鼻祖庞德《在地铁车站》的写法,它可以缩减为两行: 阳台铁栏杆上的一坨鸟粪铁锈上的一朵花 虽则简约至极,但已不是余笑忠的诗,没有属于他的节奏,一种缓缓的推进和与之相适应的低沉嗓音;也没有了“ 出于” 之处的停顿。这首诗每行由四个音组(“ 阳台的| 铁栏杆上| 有一坨| 鸟粪”) ,经由三个音组(“ 对飞翔的| 生灵的| 敬意”“ 我| 甚至| 愿意”) ,过渡到两个音组(“ 把它| 看成”“ 铁锈上的| 一朵花”) ,诗句由长渐短,似要尽快揭开“ 谜底” 。但诗人并没有刻意凸显花的意象,否则他可以让“ 一朵花” ,甚或“ 花” 单占一行。卞之琳先生认为,白话新诗“ 一行如全用两个以上的三字‘ 顿’ ,节奏就急促;一行如全用二字‘ 顿’ ,节奏就徐缓,一行如用三、二字‘ 顿’ 相间,节奏就从容”( 《雕虫纪历〈1930 年—1958 年〉· 自序》〈增订版〉) 。这几种情况在余笑忠的诗里都有出现,但到达诗尾时两行全用二字顿,是徐缓的节奏—— 花的出现是水到渠成的,并没有要“ 抖包袱” 之意。此外,诗以二字顿收尾,在卞先生看来,其调子倾向于说话式( 相对于旧说“ 诵调”) ,说下去( 《哼唱型节奏( 吟调) 和说话型节奏( 诵调) 》) 。这与《目击道存》来自于日常生活里的偶见,是吻合的。 不妨再看一首同样偶得于日常生活,一样写“ 飞翔的生灵” 的诗《祝福》(2015 年) : 透过玻璃窗,看到一只蜜蜂停在阳台的边沿那一小块水泥地面,在它看来 与一块石头、一株草或一截树枝别无二致 冬天的阳光照耀着我和它 它的两只后腿相互搓着 太细小了,相互搓着的那两只腿 像借助彼此忍住一阵颤栗,又一阵颤栗 它的尾翼微微伸展 它的背部随之蠕动 它开始抬起身体 似乎从相互搓着的那两只后腿那里 它终于确信力量倍增 它的身体挺立,我在心里说了一声:飞吧 它往高处飞去 好像也借助了我的,我自己不能用到的力气 与本文前述的聚焦于“ 我”—— 他人—— 物关系的诗不太一样,《目击道存》与这首诗都只关涉“ 我”—— 物,属于“ 有我之诗” ,即“ 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的诗( 王国维《人间词话》) 。但与这一类型诗迥异的是,物并未成为“ 我” 的情感载体;相反,两者是两个独立的生灵:“ 我” 不仅没有把一己之情投射到物身上,使之成为俘获物,而且“ 我” 在全神贯注的观察中,从对方身上获得某种自己并不知晓的力量和勇气。《祝福》是另一类“ 物诗” ,以物为中心但“ 我” 并未隐匿。余笑忠由凝视而来的写实能力确实令人惊叹,入“ 物” 三分而从不惊扰物的自在;他没有俘获物而为抒情服务,反而为物所俘获,乃至成为它,以获取自己梦想的东西。他的另一种特出的能力,是能迅捷而不引人注意地在诗行间,由一位冷静的旁观者,移身到被观察者的位置,与之共情。奇怪的是,越是无微不至的细节描写,越是精当写实,文本越是给人以梦幻感,直至结尾,我们方如梦初醒。这是否就是他所追求的,“ 好的诗歌要给人如梦初醒之感” 呢( 余笑忠《现实,还是精神的现实性?》)? 03 书写日常,是20 世纪90 年代以来汉语诗歌的一大趋势和重要特征;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也是当今世界哲学、美学后现代转向的标志之一。何谓日常,何谓日常生活的艺术化或艺术的日常生活化,诗人自不必像理论家那样去做清晰的界定和回答。不过,正像所有的诗都来自诗人内心,经过情感过滤,所有的诗也都与诗人的日常经验息息相关。这本是常识,但在新的文化语境中,一方面常识往往为人忽略,另一方面质疑、打破常识本应是写作者的职责。一旦日常生活进入诗歌,成为文字世界的一部分,它就理应不被再看作“ 日常” 的,而是依据每一位写作者的禀赋、个性、气质、素养、识见的殊异而不同。就像一段好端端的文字被分行以后,它确实不再是“ 好端端的文字”—— 诗人需要的是众人口中的“ 好端端的文字” 吗?—— 分行的形式赋予阅读者以新的心理期待,亦即:分行的文字并不是它看上去的那样意义浅白,它将会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韵外之致,更不必说还有因分行、跨行造成的语言节奏、韵律的改变。因此,诗歌中的日常生活应当以“ 日常性” 的生活名之,它让读者感觉到—— 藉由文字技巧—— 对日常的无限贴近,却不是、也不可能是日常本身;诗人的目的是在文本发散的日常性中,揭示某些非日常的元素;抑或,由于太日常而未被觉察、未被表现的“ 不可思议之物” 。 余笑忠诗歌的日常性特征显而易见。三十多年来,他执拗地在每一首诗后标注写作日期—— 具体到某一天—— 以至评论家称之为“ 诗日志” ,一个人“ 诗性的传记” 。它们“ 乃是要让个体平凡的日常生活转换为诗性的生活,如果诗的写作有着意义,就在于面对日常的生活,诗还能够发声,能够确立写作的尊严,就是在这不合时宜与错误的生活中确立诗性的正义”( 夏可君,同前) 。怎样理解“ 诗性的生活” 是一回事,但诗歌一定存在对日常生活的转换,转换方式的细微差异成就了不同诗人和不同风格的诗。在20 世纪80 年代于大学校园开始写作的这一代诗人中,余笑忠的殊异之处是对“ 细小细节” ,尤其是对生动鲜活的视觉细节的痴迷:他的凝视在这里,凝神在这里,他的转换也在其中完成,就像他把“ 我” 转换成婴儿,转换成盲女和油菜花,转换成飞鸟和暗中蓄积力量的蜜蜂。正是这些日常性细节,使他的诗晕染上浓厚的写实性,以至给人以“ 绝对的写实” 的印象。但此“ 写实” 非彼“ 现实” :写实之“ 实” 是诗人的语言技法及其对阅读者产生的接受效果,绝非现实之“ 实” 的简单位移;易言之,现实只有在诗人抓取并定格在词语之中,才成其“ 实” ,并启示阅读者换一种眼光来审视生活现实。余笑忠认为,诗人“ 对现实的关注不可简化为对日常生活、对浮世万象的记录,而应该在更难以发力的地方去探寻…… 因此,与其强调关注现实—— 它在实际上往往是单向度的—— 不如关注精神的现实性,或者说,在赋予精神以现实性上下功夫。这才是诗人的职责所在” 。这并不意味着退回内心,而是藉由内心“ 打通万物之间的隔膜,进而寻找到人与人、人与物、物与我之间的联系,或者说,如何去化解种种障碍,将理智与情感、审美与道德、社会与自然之域相贯连”( 同前) 。 在上引几首诗中,与其说诗人专注于场景与细节的真实再现,毋宁说,他用心于自我与他人、他人与他人之间复杂的精神场域的构建;细节的点,在场域的网格中被用心安置,并随其中人与人、人与物关系的变化而闪烁不定,充满伦理意味。相对而言,《告诫》(2011 年) 一诗语义指涉比较复杂,具有强烈的“ 精神的现实性” : 从泥土里被刨出的蚯蚓,它们从未见过世面的肉身 暴露出来
以其渺小的弹性 顶撞碎石、阳光 和阳光下它自身的影子
他们推过来一个被反绑着的人 命令他:吃它 他们又推出一个人,一个妇人 他们笑道:要不就割下她的奶子喂你
母亲叮嘱她的孩子:不管什么人盘问你 你都说,我和你们是同一个部分的
……蚯蚓就一直在我们的喉结里涌动 蚯蚓也和我们是同一个部分的
“ 告诫” 的本义是警示劝诫,具有浓厚的人际伦理意味,可能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个人对一群人,一群人对一个人,或者,一个“ 我” 对另一个“ 我” 。不过直到第五节,“ 告诫” 才姗姗来迟,我们也才明白它指的是母亲对孩子—— 抚养者对被抚养者,教育者对被教育者。每个人的人际关系都开始于父母,我们最初的人生知识和经验也莫不来自朝夕相处的父母。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的教诲、训斥、鼓励、赞美等,将影响、左右我们对世界、对陌生的他人的感受和体验。然而,正如你注意到的,诗行里并未使用“ 告诫” ,改用了“ 叮嘱” :后者的含义为前者包容,前者的伦理意味又不能被后者完全替换。这种词语游戏似乎在暗示,诗人想以确指的人际关系,来映射更为宽泛的人伦抉择。母子关系只是诗中交错出现的种种人际关系之一;之所以引人关注,是因为只有他们之间的关系恒定不变,至死不渝,其余种种关系则会依据情境的不同而发生程度不同的裂变。 与《春游》等诗来自诗人对眼前和回忆中场景的观察与截取不同,这首诗建构起来的极为特殊的场景,可看作想象与虚拟的产物,但其中显然有诗人对头脑中积淀的历史资料的“ 简化” 。它既是具体的,焦点在母子,又是抽象的,让人无从确定“ 他们” 和“ 被反绑着的人” 的身份;虽说后两者的人际关系是抽象的,但无疑可划分为邪、正两派。而诗采用的正是虚实相间的手法。此刻,母子俩和其他人置身于特定情境中,母亲郑重其事的“ 叮嘱” ,很可能是因为她感应到了孩子身上滋生、蔓延的恐惧—— 会传染的恐惧,会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人的恐惧。这正是“ 他们” 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行事所要达到的效果和目的:以恐惧制服对抗者,以示众警示围观者。这是最原始的,也是最便捷、最有效的对付敌对者和摇摆不定的群众的方法。正如“ 叮嘱” 一词的本义—— 再三嘱咐—— 所示,见多识广的母亲意识到这一场景并非绝无仅有,它会“ 再三” 出现在孩子的人生道路上。因此,也正遂“ 他们” 所愿,母亲毫不犹豫地把“ 你”( 孩子) ,推向了“ 你们”——“ 盘问” 者—— 那一边。以虐待他人取乐的暴力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它被“ 再三” 地使用;它之所以“ 再三” 地、以几乎相同方式上演,因为它被证明是有效的,而且可以被围观者口耳相传。结果,这样的暴力不仅成为历史,也成为当代日常景观中的一部分,只剩下“ 被刨出” 、被抛掷到人世间的蚯蚓不明所以。周围的一切都令蚯蚓深深恐惧:阳光盛大,但不属于它的世界;光明尽显,却不能阻止恶的复苏。蚯蚓顶撞碎石、阳光和自身影子的本能,让人不能不联想到母亲“ 叮嘱” 中体现的、保护孩子不受伤害的本能,甜蜜又苦涩的爱的本能,以及所有人躲避恐惧,并希望免于恐惧的本能—— 我们与蚯蚓确实是“ 同一个部分的” ;蚯蚓堵塞住了我们的喉咙,让我们面对这样的世界哑然无语。 余笑忠跳脱了触景生情的写作套路,在诗中预设了日常生活中复杂难解的人伦景象,以表达对人生选择的伦理困惑。这或许不是他写作的本意。我相信他最初写作的意趣集中在蚯蚓的意象上,这个被无辜挖掘出来的生灵身上,晕染着诗人童年的游戏记忆。地面的碎石、阳光令它惊恐万分,与地下暗黑、潮湿和松软土壤给予它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形成反差。此刻,它被强行“ 卷入” 人的世界,充当行恶者的道具,成为人人难掩恶心和呕吐的对象,却被诗人发现它“ 和我们是同一个部分的” 。无辜者的无辜不是毫无来由的,而他们对自己的无辜的确信和申辩,将使他们远离被反绑着的人,那个原本和他们是“ 同一个部分” 的人。“ 母亲叮嘱她的孩子:不管什么人盘问你/ 你都说,我和你们是同一个部分的” 。这番叮嘱,会让围观的母亲们,更多的为人父母者,感同身受吗? 可以略为展开分析诗中人伦关系的复杂。全诗有四个主要表现对象:蚯蚓、被反绑着的人、“ 他们” 和母子。绑人的“ 他们” 肯定是属于“ 同一部分的” ,其中每个人都怀着至少是暂时的有组织、有依靠的安全感。被反绑着的人是“ 他们” 施暴的目标和敌人。“ 他们” 需要目标和敌人;倘若没有,可以去制造。“ 他们” 正是通过制造一个又一个类似的目标,在同仇敌忾中,形成越来越大的“ 同一个部分”—— 另一重观照视域中的“ 我们” 。被母亲叮嘱的孩子必须学会跟“ 他们” 结成“ 同一个部分” 。可以肯定,那滚雪球一般膨胀的“ 同一个部分” 中的每个人,当初也都经历了类似情境中的恐惧,也都接受过母亲—— 过来人—— 的叮嘱而默记在心。还可以肯定的是,蚯蚓对于敌对双方、对于默默围观者,永远是异类:收尾句只不过是诗人在反思、内省中的愿景而已。 现在且让我们出离诗歌,反观自身,设想一下倘若我们就在这样的场域之中,将如何进行伦理的抉择。这首诗的阅读者,包括正在看此文的你,当然不会把自己划入“ 他们” 的阵营,进入施暴者行列。那么,第一,假设阅读者觉得,自己不会因“ 顶撞” 而成为被反绑着的人,至多不过是围观者中的一员,有些麻木、冷漠而已。既如此,倘若你就是那个孩子,你将接受还是违抗母亲的叮嘱?设若你已为人父母,又将如何去叮嘱你的孩子?当母亲说“ 不管什么人盘问你/ 你都说,我和你们是同一个部分的” ,其中的“ 我” 当然不只是指向孩子,也包括她自己:她的母亲当年就是如此叮嘱她的,那也是一个“ 我” ;这个孩子长大后或许也会这样叮嘱自己的孩子,未来的另一个“ 我”…… 第二,就算你自居围观者,如果像那个妇人一样被突然从人群—— 另一个“ 同一个部分”—— 中拖拽出来,你将如何反应?你会怎样看待这“ 被选中” 的命运?哭泣,哀求,咒骂,踢打?第三,如果你选择成为被反绑着的人,此刻你将如何决断?吃下蚯蚓以保护无辜的妇人?—— 你将成为罪犯,和“ 他们” 无异。誓死不从?—— 你将成为牺牲者。然而,正如你已无数次目睹—— 如同诗中的母亲—— 因而可以预知,围观者唏嘘、感叹一番后散去,生活旋即回复常态,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然而“ 他们” 会再次云集,围观者会再度聚拢。但这不是这首诗的抒情重心。诗人告诫我们,“ 蚯蚓也和我们是同一个部分的” ,他希望我们把自己想象成蚯蚓,而不是想象成被反绑着的人—— 如果那样,你看到的将是自己的无辜,你在无辜者中得到庇护并如释重负;如果把自己想象为那条蚯蚓,你就会体悟到,每个人都可能犯下过残酷罪行,不只是“ 他们” 。同样,这个世界不只有被反绑着的人是围观者眼中的不幸者;在被反绑着的人的视域里,包括母亲和她的孩子在内的围观者,蚯蚓,被拖出来的妇人,甚至“ 他们” ,都深陷不幸之中。更迫切地需要我们反省的是,在某一时刻、某一被认为是极其特殊的场景中,“ 我们” 是否就是“ 他们” 的化身?04 十多年前,我和余笑忠同在商业繁华的汉口上班,两家单位隔着武汉最繁忙的街道之一解放大道。后来单位搬迁新址,我距他也不过三站路。我们各自忙着,很少碰面。偶尔他会叫上我,一同步行去京汉大道一家影碟店挑碟片。更多的时候是外地诗友来汉,朋友们从三镇汇流到一起聚餐。酒桌上的余笑忠豪情万丈,拒绝白酒—— 可能是怕伤害嗓音,他的职业是电台节目主持—— 而善饮啤酒。往往不问对方如何,自己先干一大杯为敬。在他仰起脖子之时,早生的华发在灯光下生辉。有一次他突然说,他曾经去染过发。见我们有些不相信,他解释道,那一次是因为父亲要从乡下来看他,他不能让黑发的父亲看到白发的儿子。2013 年10 月,余笑忠的父亲因意外事故而去世。三年后,他在酒桌上提及染发的故事—— 我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它,时在2016 年12 月9 日。那时的他是在回忆。他依然平静如水,如同他写下的一行行诗。但很难想象他在经历丧亲之痛时,如何抑制住悲恸和颤抖,而不让泪水将诗稿濡湿,模糊了文字。父亲去世后的第四日,余笑忠写下一首《祭父辞》: …… 你与自己的老迈之躯作对 纵然道路平坦。在格外平坦的路上 你的电动三轮车突然冲下河堤 没有人知道,你那把老骨头撞向何物 闻声赶来的堂弟将你抱在怀里,你说 “这回我死定了,儿” 你为自己的意外之死感到羞愧 你要借自嘲给老迈之躯挽回 最后的颜面
父啊,再也没有令我欣悦的清晨了 我羞于将这些无力的喃喃自语 罗列成诗行。我宁愿 是我把你抱在怀里,哪怕 不得不听你说最后的那句话 “这回我死定了,儿”——你以临终的平静 阻止我们夸大你的不幸
我宁愿是被你捎带着的那个小女孩 她和你一同翻滚落地,但拍拍身上的灰土 一溜小跑就赶到了小学,她会一如往日 拿出纸、笔和橡皮擦。这一天 才刚刚开始 即使迎面遭逢如此巨大的事变和灾难,对诗人来说,对一首诗而言,除了本分的写实,复现改变父亲也改变家人命运的那一刻的场景,以铭记在心,还能做什么呢?这首悼亡诗同样有转换:“ 我” 宁愿转换成那个搭便车的小女孩,一路与父亲说说笑笑。诗人的视线由此转向小女孩,想象她这一天按部就班、平淡无奇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父亲不再有了。 诗人余笑忠是一位生活在城里的儒雅的乡村知识分子。这样称呼他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出身和来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写作具有知识分子气息。与这一代诗人的经历大致相同,余笑忠出生于乡村的一个普通农家,直至考上大学才离开偏僻县城远赴京城。他的出生地和发蒙地湖北黄冈蕲春县,堪称人杰地灵,历史上涌现出诗人、文艺理论家闻一多、废名、胡风,国学大师黄侃、熊十力,台湾自由主义思想家殷海光,现代新儒学大家徐复观,哲学家汤用彤、汤一介等。诗人、评论家江雪曾撰文详述余笑忠故乡的文脉和地理:一条长约一百二十公里、发源于大别山深处、汇入长江的蕲河贯穿全境,黄侃故居在上游,胡风故居在中游南岸,闻一多故居则在与蕲河平行的蕲水下游。余笑忠的老家傍依蕲河中游,他被江雪称为“ 蕲河之子” 、“ 蕲河诗人”( 《风骨与凝神:当代汉语个体诗学的锻造—— 余笑忠论》) 。这一代人生逢其时,在1980 年代自由、开放、宽容的大学校园里学习、成长,受朦胧诗、第三代诗歌,以及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影响而开始习诗,毕业后工作在异地。异乡人或浪荡子是这一代诗人的情结,就像同城而居的诗人张执浩为诗人雷平阳写下的诗句,“ 你还有故乡,而我只剩下故居” 。在这些与余笑忠交集密切的诗人纷纷走过人生的中途,进入知天命的年龄后,在文字的世界里,张执浩重返养育了他的仙女山、岩子河,剑男不知疲倦地书写鄂东南的幕阜山,沉河在江汉平原一砖一石地建设“ 守界园” 。更为年轻的诗人谈骁,则像他诗中的那一颗从恩施高山上滚落下来的土豆,一头扎进都市的灯红酒绿,孤寂难掩。这些诗人都接受过大学教育,也都有丰富的阅读和写作经验,单把余笑忠称为“ 知识分子” ,不是指他的写作是书斋式的,也不是要把他与1990 年代的“ 知识分子写作” 相提并论,尽管他与后者有不少相近之处,而是来自对他的写作方式、文本构成的整体感知,亦即:面对日常生活,他是一位严肃、严正的,有着个人鲜明伦理抉择的诗人;这同时意味着,他有自己的语言伦理操守,正如夏可君使用“ 写作的尊严” 、“ 诗性的正义” 的说法,诗人、翻译家李以亮谈及诗人的悲悯、谦卑与爱,诗人、评论家夏宏、江雪用“ 沉默诗学” 来概括。众多诗人、评论家、读者注意到余笑忠对灾变的关注与书写,如《悼沙兰逝去的孩子们》(2005 年) 、《中国病人》(2010 年) 等,并有诸多评论。我们可以举一首他的近作: 没有哪一团火自愿蛰伏接近瀑布的水流加快了速度
瀑布之下,深潭中 有人向你游来 手上擎着火把 火,要么让人失去藏身之地 要么像一颗失效的药丸
你知道,擎着火把的人 奄奄一息 而你逃离之快像全速接力 (《不安》,2020年) 这里没有“ 我” 而有“ 你” ,但这个“ 你” 却是每一个在逃离之后深感不安的“ 我” 。这里没有“ 绝对的写实” 而宛若梦境,无数个“ 你” 正“ 从长痛中醒来”—— 余笑忠一首诗的标题—— 但并未失去其尖锐的日常性。加缪在谈到写实主义时说,“ 全世界都是写实派。但没有人真的是。原来重要的不是美感,而是内在的态度”( 《加缪手记》) 。这种“ 内在的态度” 无法与写作者的伦理立场相剥离。在《不安》中,诗人决不是指责逃离的他人,而是忏悔自己在瀑布雷鸣般的压迫声中的怯懦。“ 从梦中醒来的人/ 不得不双手掩面,一如罪人/ 如此真切……”( 余笑忠《梦醒后—— 仿佩索阿》,2017 年) 当然,并非只是在书写灾变之时才会让人感知到诗中伦理的存在,灾变只是让习焉不察的日常伦理变得异常严峻。 至于“ 沉默诗学” ,可用加缪手记里的话来解释:“ 真正的艺术是说得最少的。” 在加缪看来,沉默与发声并无矛盾。沉默是对话:“ 因为沉默总是笼罩着我们的生命,我们必须和自己对话,替自己说话;和别人说话,为别人说话。我们不只是在面对沉默时这么做,而且是为了表达那种沉默”( 见罗伯特· 泽拉塔斯基《阿尔贝· 加缪:一个生命的要素》) 。余笑忠的诗自然不是对加缪言论的诗意图解,但它们确实常常在对话中沉默,在沉默中对话: 所有亮着的灯都在制造谎言但你不会说谎,所有暗自 流下的泪水,不会
所有亮着的灯都是赤裸的 我要你亮着,赤裸着 我也必须赤裸着,赤裸着
我们如此孤独。在隐语和行话中 我们愈加孤独。比如沙漠中的海盗 比如失明者眼中 最后的微光 (《“深邃而普遍的黑暗”》,2011年) 如你所见,当“ 我” 与“ 你” 同时出现在诗中,两者在对话;“ 我” 、“ 你” 与“ 暗自流下的泪水” 也在对话;“ 我” 也在与自己对话(“ 我也必须赤裸着,赤裸着”) ;“ 我们”—— 孤独者和沉默者( 被隐喻和行话排斥在外的人) 的命运共同体—— 之中也暗含对话。“ 失明者” 则让我们想起诗人观察和书写过的盲女,也很可能指涉的是他所熟悉的诗人、作家博尔赫斯,那个晚年双目逐渐失明的人,那个如痴如醉地与时间、历史对话的睿智老人。 最近几年的写作中,若说余笑忠的变化,是他的诗盘桓于动物与植物,发散出寓言意味。如同他邀请我们乘船顺着蕲河逆流而上,他的写作似乎也在汹涌澎湃的诗歌长河中,逆水行舟,回跃到原点:诗人的童年,诗的童年。在那时在那里,我们的眼睛明亮如炬,我们的耳朵灵敏尖细,葆有对繁复、神秘世界永无止息的惊奇,以及对宇宙这个庞然大物的凝神注视。人生的“ 最后一课” 将会以复习我们最早学会的那些单词而结束: 一位诗人的老母亲,中风后 把她的拐杖叫做针 与其说,她的语言能力 退回到婴儿期,不如说 世界在她眼中 变得很小很小了 所有的逆来顺受 不过是磨成了一根针 而我们轻信的语言 像气球那样被一一戳破 再没有什么 比这更称得上是 一针见血 (《最后一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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