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见黄花无数新
——杜甫
白头翁入少年场
——白居易
两种有趣的情形:即思想的速度快过语言时,或语言的速度快过思想时。最糟糕的就是思想和语言以相同的速度行进:这便开始了厌烦。
——让·波德里亚
你所说的与你试图所说的有些相似,但始终未能超出试图的范围。
——埃德蒙·雅贝斯
札札弄机杼
——《古诗十九首》
时间不是什么从经验中抽引出来的经验性的概念。因为,如果不是有时间表象先天地作为基础,同时和相继甚至都不会进入到知觉中来。
——康德
我是我拥有的悲哀的消耗者
——约翰·克莱尔
己酉岁九月九日
陶渊明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
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
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
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
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
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
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
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中国古代诗人对于节气的感受力超乎寻常,换一个角度说,中国人对节气的感觉、重视、理解历来跟诗人为此付出的努力、取得的成果密切相关。节气,蕴含着古老的时间法则,先民将自己对天体运行的理解,对人体作息规律的自察,一一包含在节气的咏叹之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间,以不可见的方式白花花地从我们身旁流逝,圣人也无可奈何,也只可以流水这种形式来比照、惋惜、自重。为一个节气写一首诗,为节气中一个人的心灵状况写一首诗,这是中国古代诗人的优良传统,也是一种亘古不绝的体验能力,触及的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呈现的是活脱脱的不同生命个体丰富多彩的人性侧面。
重阳节作为中国人对时节理解的一个关键入口,历来为诗人所看重。它是历代诗人绕不开的一道精神篱笆,有时也是诗人们内心深处的一道坎。人到中年,或英雄迟暮之际,尤其是游子怀念家中老人之时,重阳节提供了两方面的自我处境的审察机会:一方面牵涉到家庭伦理,一个个体和家中长辈的关系,个人如何充实至亲关系体系,另一方面就是时节更替、万物轮回之中,单一的生命个体在苍茫天地之间如何自立于世?个人如何看待自我的生机?
在农历九月九日这个日子,诗人是最应当保留仪式感的那一部分人,从这个日子所能见到的天地万物之中撷取灵气和意象,感怀伤逝,登高望远,发出天地人三位一体的有形感慨。这是一个将当下生活当真的日子,细细品味,好好斟酌,切实体察一个人立于天地之间,究竟为何,究竟何为,何去何从?这是关乎心灵的诗篇,这是形而上的诗思,这是审慎的自我检讨良机,这是向先贤人杰和未来雄才交出的一份诗艺答卷。
诗人应当从这个日子里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事物,并把它们组织起来,既要呼应古典文学作品中类似的心结,又要恰当释放此日健在心灵的见证力,结合自身人生阶段的别致感受,阐发自己对一个日子所牵引出来的无头绪时间的认知。诗人首先尝试解答的问题是:这是怎样的一天?这一天的历史意味是什么?要回答这类问题,预先要想象出一个答题模型。也就是说,在他眼前,要浮现出一个空间样态,这一天诸多场景在其中回放,为一首诗的框架提供细枝末节。这些枝节就是答案的痕迹。要知道,整全地在语言上恢复这一天的面貌实属不易,也无必要,所能深究的并非这一天的饮食作息,而是必然发生于这一天的人性之光,关乎到一个人怎么理解一生中多了这一天的意义。
这不是关于一只蝉的一天,也不是关于一棵树的一天,而是关于一个人的一天的感觉。这是书写的前提。要尽可能削弱外在于人的其他生灵勃勃生机所带来的噪音。不是去写一只鸟或一棵树,而是写一类人所共有的普遍感受。这是一个预设的写作前提。而另一个前提是,诗人要尊重早期诗歌典籍曾已设定的前提,比如说,一首抒情诗该如何开头?如何从叠音词或比兴手法中找到丝丝入扣的前奏?这种前奏在如今还有效吗?
外界事物严阵以待,这份姿态足以说明歌咏的重点不在于外,而在于内。整齐划一的外界事物失去了个性,如此也就只能起到烘托气氛的作用。与之相对照的就是将紊乱的内心世界予以肃清,以便与外界事物存在的秩序予以抗衡,既是以外界事物为师,也是与外界事物为友,说到底,就是与时间为友,以便认清时间洪流中的人之定力何在。同在一片云彩之下的万事万物沐浴着同一阵光阴,尔等若何,人亦若何。看起来,一只鸟或一棵树都已完美地解决了与时间相处的问题,而人,冥顽不化的人哦,该如何与时间相处呢?为何人必有一死的古老念头更为明确,也更为折磨人本身呢?
诗最初的模型就是由里而外生成一条通路,应当有一个分水岭,在朝向人的内心世界探幽之旅中首先要筑就一个缓坡,并交由外界事物予以簇拥。这里不涉及到一个外人或对人际关系的美好期待,索性是单干的人独自协调人与事物的关系、自我与非我的关联。这是一个代言人形象的设计工作。在诗的全部领域中必将保留一半的疆土给人自身,滋长人性。于是,诗留给人的印象是它具备一种本能的一分为二的属性,总能匀称地保留一半的自留地,懂得分寸感,知悉演化的秘密。
生活的信心如何树立并长久维持?这个问题既牵涉经营一个家庭的生活艺术和现实手腕,又深深影响着身为诗人的生命个体的心理素质。如果一个人负债累累或饥肠辘辘,他将如何应对生活湍流中不可逆转的计时器?(那终将到来的一天会成为压迫者,使之成为时间的对手。)又将如何挺过心旌摇摆的沉闷长夜?现在,如果夜晚还没有来到,可以缓一口气。诗人站在秋风吹拂的树木下,看着邻居们若隐若现在周边出没。他强烈地意识到,今天又陷入了不可摆脱的不安状态之中,而免除不安的手段何其少哉!
依赖于一个救星出现,这是不现实的,也非长久之策。这个傍晚确实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底牌是什么。以此刻天空的色彩、大地的气息为准绳,一不留神,就会测量出自身的根基不稳。何去何从的诘问萦绕不散,除非策略性地将这独特的一天抽象为普遍的天天如此,抽象为高人一等的天地正气,如此,个人的渺小性和脆弱性藏于舌根之下暂时无语。如此,听得到的只是外在于心的靡靡之音,外在于人的凄凄切切。人的问题或困难暂且悬置,不在注意力范畴之内,以保人的心智澄明。从外在之物中寻觅一个乾坤的开端,这是历来有效的由外而里的调试心绪的情感机制使然,又是为人者不可多得的师法自然的窍门。
靡靡之音已起,你是要回归到草木之中、天地之间,还是还原为一个本真的自我状态?看上去,这是两个不同方向的选择。除非你能较好地协调人与自然的关系,摆正人在天地之间的位置,给足万物的面子,然后一个人就能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地挺立于天地之间,独揽纯属自我的那一块立足之地、那一份馈赠、那一个里子。这已是深秋时分,你要意识到这一点。这一天来之不易,也终将来到,也终将失去,现在,就停逗在这一关键时点上。你察觉到此刻的气氛有一点异样,但又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在同与不同之间,你的感觉逐渐增强,同的是万物因时而异,这一不变的变化仍在发生,不同的是,一个人掉进了语言的陷阱、感觉的泥淖之中,这一回恐怕有一点难以自拔。
时节交替,万物迁化,人何去何从?明知外在生物有依时轮回生生不息的天性,人却一去不复返,终将一死,这单向的演化进程如何叫人放心地奔赴向前?人不能持久地待在原地,保持本真状态吗?人不能挑选一个最完善的人生阶段,永固于此吗?人为何在万物轮回起势面前,不能自我演化,基因更新?人欲望待在原地,保持一个最佳状态,却普遍地被认为苟且偷生,不明事理吗?现在带着这些疑问,诗人要用尽量少的素材,在相对规整的诗体之中,完成人的自我蜕变,既是手段上的自我释放,也是心智上的最终释然。这该如何做到呢?
以今时今日的实际情况而论,秋风萧瑟,草木凋零,这是眼前的外界现实,但凭借人的历来的经验可以判断,这只是轮回中的一个环节而已。这不是最终的谢幕。因为春天还将来到,草木还将复苏。而且,这种重新来到和复苏,是基于同一个空间同一个个体而言。这个空间是永生的,这颗草这棵树也是永生的。永生,对它们来说,是一个基本现实。它们见证了单个的人不可永生的绝然性,也见证了单个的人对人类绵延不绝的永恒性的庆幸心理。一个人的永生无法完成,但他可以将自己深厚的生前的感觉,通过立言的方式传递给后人,不一定系于一身,系于一己。一个人唯有戒除独我的永恒性贪念,寄希望于后人,才有可能达到永生地步。
看起来,自然界万般生灵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秋去冬来,蝉去雁归,交接班似的,合力演奏大自然的永恒活力和秩序,似乎与人际交接子孙繁衍极为相似。实则不然。因为在单个的自然生灵原址之上,它们终将在可预计的一天复苏。这是人所不能做到的。万物有灵,一方面是指它们个个深悉时节交替的奥秘,暂时的凋零是一个可逆的进度,顺其自然即可,无需作太多妄想,另一方面,它们欣欣然必将复活的信念,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自然而然地重返生命的原址之上,乃至于给人的感觉是它们从未真正离开过自然世界。
你所看到的重阳节这一幕,其实是井然有序的安排(尽管看上去是观看者拟定的名单与顺序)。生物之间的交接换岗有条不紊地在进行着。这一日的日常性值得久久品咂,为人的语言所消化。人不是自恃为语言的唯一所有者吗?那么连天公也很好奇,人怎么立言于天地之间。草木为证,这是肃杀的季节,到处弥漫着否定性气息,奄奄一息的事物之中值得透露出一个人的存在。表面上看,草木败落,陷入轮回中的低潮期,但是,秋高气爽也是一例,不难发现岁月静好的讴歌者,你瞧,丛雁不正以高明的方式接管了天宇吗?丛雁也以否定的形式免除了对草木的依赖,在草木所空缺的那个充满活力的位置上,投来了一抹活跃的影子/因子。你既可以听见也可以看见,但你很难判断丛雁是高兴还是悲伤。这是此时此刻最具活力的代表之一,以它们的生气反驳了生命一概凋零的囊括。
其实,丛雁的鸣叫声是可有可无的,它们在诗中出现的位置也不是特别醒目,在规整有序的陈设中,诗人无非是将这一真实存在的审美对象置于高空,保持仰望与俯瞰的对视可能性。那会儿丛雁并不打算对人类发声,也不主动承揽替自然界圆场的义务,它们只是刚好处于自身得体的舒适位置。也许,丛雁即将消遁于高邈苍穹之际,余音散去,仰望之人才重又将目光收住,注视脚下,探查自身的立场。已经没有空间留给其他的生物来接管。丛雁飞逝之后的情感空间已经算是天命速成,现在该轮到人的表演了。
一去一留,或外界生物尽数离去之际,属人的乾坤才得以人的自省的名义重现。人曾以万物之灵长的名义主宰着花鸟虫草的世界。但现在,只留下一人独自彷徨于天地之间。人之为人,为何?且不论鸣叫于云霄的丛雁在传递什么讯息,也不管噤若寒蝉的诸多生灵意图达到什么样的默契,人仍需凭一己之力,去找到自己的人生答案。
与草木不同的是,哀蝉和丛雁作为个体也终将一死。这是无根的现实,与人的境况十分相似。正是提及了哀蝉和丛雁这一组合,使得人与草木之间耸立着动物的中介所。动物们避免一死的方法与草木不同。草木凭借扎根于土壤的天性,有复苏轮回的可能,而动物流浪于天地之间,似乎唯有以一去一留这种交替表演的方式来作证生命恒常的可能。毕竟与人过分地强调生命个体的尊严不同,哀蝉丛雁其实都是匿名的,只有种属的烦恼,而从未有过个体的求生的焦虑。哀蝉丛雁的不死性不体现在生命个体上,而是体现在种属上,秋去春来,明年某时,犹可一见,似曾相识又归来。
而个人的不死性,不同于草木的扎根于永恒的土壤,也不同于泼洒于种属的遗传基因。一个人太在乎自己,必须在情感和逻辑上得以完成人之为人的全部原由的摸底调查。人如何不死?方法何在?立德,立功,立言,可乎?如果在这一天,你碰巧触及了关于死与不死这个严肃话题,就得审慎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这正是一个丛雁余音绕梁的继后时刻,现在,你孤立无援了,只是作为唯一之人的存留。该做一个了断,跟你的过去划清界限,并将自己永久凝固在此时此刻之中,通过发现自己的现存性,自身与正在不断流逝的时间仍保留一个可触及的连接点,而与时间中的万物同步,踏入地老天荒的确切感觉之中。
万物通过过继到一个后继时刻,以延续生命永存的希望。在未来不断涌现的时间里,希望犹存。总有一天还将回来,以本真的面貌重现世间。看起来,真正流逝的只是时间,而不是它们的生命。它们避开了时间的清洗而存留在一个可以从头再来为时间所铭记的隽永属性上。人总会意识到他不可能像万物一样摆脱时间的引力。人确实是天地之间的一个例外/另类。这种意识令人徒生烦恼。而且令人绝望的是,一个健在的人是难以承认他是一个死去的人的转世,是对他人尚未完成的生命意义的续写。不,打心底里,他只承认自己是一个绝对的新生命。
所以,他人的劳绩并不会构成一种坚实的经验,化为己用,以使自己摆脱必有一死的绝望。而且,在他的眼里,随处可见的是阴魂不散,是先贤们未尽之歌,是未竟事业永恒的哀叹。此时此刻的健儿并不能全然免除辛勤的劳动,仍然要抱着重新开始的念头,不可推辞,也无人代劳,自己要真真切切在人间游走一趟。不过,诗人立言的好处就在于,在所有能够想到的案例和事件之外,个人仍然有一种语言上的流利和转机。即使昨天没有,但今天一定能够找到办法,得到一个语言上澄明的时刻。在万物镂刻出某个形象之后,人仍有所作为,能将无形的时间折叠,使之听从语言和诗意的吩咐,在一天必然流逝的物理时间速度之中快速打出一个绳结。在这个诗人留意的时间褶皱处,生命瞬间获得了永恒。
自古有之,必有一死,这个死结又该怎么解开?活着的人从未有过死亡的经验,有的只是濒死的体验,以及垂垂老矣、齿落多病的经验。以死亡的必然性为界,从眼下的位置到那个终结的界限,这一段历程到底还有多远?最关键的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人还有何作为?这是失败的人生吗?过去尚不能完成的事业,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有机会实现吗?这是具有补偿性意味的机会,在一个众人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日子里,诗人把它单拎出来。这个日子将成为一个界标,此日之前,无怨无悔,消逝时间中的自我不可挽回,不可补救。此日之后,一个忐忑不安的自我将以何等面目来达成更高等级的自我完善?如何更为得体地排遣生命之忧愁?如何将一个焦灼的自我形象稳定下来,既不需要踌躇满志,也不必风风火火,而是脚踏实地,安然度日?
殒没之日尚不可知,尽管它终将来到。这样一个确然性,在今天的生活中构成了一个漩涡,念兹在兹,但诗人定然有办法将它从生活的中心位置去除。这样一个阴郁的象征不必牢牢占据今天生活的中心位置。即便是那个焦躁不安的自我也已从中心退下。现在,生活既没有重心,也没有中心,除了诗所散发的语言精魄。一个不同以往的自我形象确立起来,却又悄无声息地融入到一如往常的整全的自我之中。这一自我改观的进度,不为外人所知,就像焦灼的情绪已经熨平,也不被他人所知。今日之重阳节只有一个独饮者,他既不是寒蝉的知己、丛雁的故交,也没有一个说体己话的酒伴,今天就一个人过节吧。谁知道一眨眼功夫,他已跟众多的自我,甚至死神过招。没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现在,他仍然是一个有需要的人,一个有正当欲望的人。
我不是众人中的一个例外,从来也不曾见过免死协议。人啊,太人性的人,看上去输给了自然万物,却又在语言上赚了不少外快。此刻,等不到一个过来人的殷殷忠告,也无需一个家人闯进诗句中互赞生命的尊严。只有大地上一个人的过活,只有一个人独立性的眼前现实。快快快!慢慢慢!如此这般,如此而已。我该怎么办?求天求地求自然都是枉然,这里也没有一个求人的向度。只有变着法子,将自我拱起又熨平,玩味着自我的内心涟漪,才能真真切切感觉到液态的自我不再受制于易朽的四肢败落的牙床,如风如水,如气如雾,如有如无,如如如不如,如此,才能痛痛快快地进入一杯酒,进入端起酒杯的这个重阳节挤出来的一个关键时刻。
焦急如焚的心也是心,心在复何言!起伏之后安顿的心终于免除了外力的侵扰,不必心如刀割一般被肉体的腐朽性所掳掠,敞开心扉,任自然之师赐教,禁得起百般刁难与诘问,况且,这颗心很明显能出脱时间的限制而不是以日月计量,这已经是心旌飘摇的美妙,外力和外人哪里懂得这回来之不易的自我调试。心竟然有别于肉体而不仅仅是一个器官挺拔于自然之师面前,这也是寒蝉或丛雁所未曾吐露的心声,唯有一人之赤胆忠心存焉,才有资格跟自然万物谈谈为人的心情。
自然万物的交替变化是在物与物之间次第开展的,在人看来,此等千变万化之中,自然万物整全性丝毫不减,得失之间动态平衡,既没有谁抱怨,也没有谁庆幸。而个人则不然,当你意识到生命时间的流逝,大地四季的更替之时,个人的区区性命是有限的,而为了挣脱时间的引力,一切的奋斗和挣扎都是徒劳的。然而,不劳而获生命的真谛又是不可能的。劳心劳力的个人步入自然万物波澜不惊的场面(死讯仿佛在自然面前并不突出也不严重)之前,尽显人的无奈与无能,个人的生命之火是交给子孙去延续,还是交给语言和诗去保存?自然不言不予,唯有个人自寻出路。古人的死亡何其多哉!至今仍是无解之谜。如今,以后,再添一人又一人的增量,死神出没之地,仍是千百年来定然之所,拿得起放得下。我心如焚,又将如何?个人生命的死亡尚未来到,但体力之衰减,心智之凋敝,渐渐分晓,人生确实步入了下半场,开始走下坡路了。这一衰减的变化,既是自己的身体所传递的信息,也是时节更替中那一声古老叹息的复出。
中心飘摇,情何以堪?天地万物虽不言语,但人在它们跟前颜面尽失,窘况暴露无遗,想掩饰,已力不从心。但个人的心情和心结千斤万两,不可轻视。正如人看自然看不穿学不来,自然看人也是没耐心,一知半解,模模糊糊。想用自然之师称量人心,不可取,太枉然。但一时之间,又没有更好的措施。人暂且又不能深入失重的空间。人之情义深重,难道是更添烦恼的缘由?人意识到自我的分量,难道更添人的徒劳无功?不要被无情的时间之流所裹挟,摆脱它。不要习惯性地将时间分割成三段,过去、现在和将来这种三分法不伤天理,却损人心。人应该是蕴含着过去之古人和未来之故人而绽放为现在之完人。
焦由心起,也因心灭。念兹在兹,念彼在彼,现在,人之为诗人感念到些什么,这才是当务之急。诗人啊,这真是一件无所不能的宇航服,穿上它,人就失重了,从现实生活和古老时间中跳脱而出,在诗中,语言之重,情感之重,再也不是负担,再也不是负面的消息,而且被语言诠释过的生活能与死神牢牢掌控的世界平分秋色。立等可取的佳讯就是,人何以如此的语言解决方案的觅得。浊酒一杯,其乐融融,这只是外相,而本质上,是人借助语言并通过诗激进地从单向流逝的时节中转身飞奔,从而有那么一瞬间,体验到自己逃脱了时间统辖的地域而置身事外。时间在诗人复述他曾喝过一杯浊酒的这一刻变得不重要了。人不看重时间了,哪怕是时光荏苒,千载悠悠,也是一个外在于己的客体,与我无关,不关我事。如此这般,人堪称自然万物中的完人。如此这般,好好揣摩“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句格言中的积极意涵,才能体谅从诗人到完人这关键的一跃,就在于今朝这一隶属时间的算法不是将人死拽进时间的洪流之中,而是从无情的时间洪荒之力中摆脱出来。这个今朝,是人到诗人再到完人的自我塑造进度。单列出一个今朝,也是权宜之计,只是借一个时间符号来概述一个人立地成佛般的转瞬即逝。定格于今朝,一个人才从无名的时间系列中铭刻出属人的徽记,从此,时间如果还有一点温存,那就在于今朝有人打从这里经过这一语言记忆的功夫。这样一个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得以塑造。这是一个永恒青年的形象。他不受古老时间法则的约束,也不受一个人寿命有常的算计。天地之间,完人是永恒的。人,天然地包含着自我完善,成为完人的这一可能。这一可能性是人的永恒性的保障。善哉!人性之完美!善哉!语言之完备!
202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