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柯何可倚
——陶渊明
初景革绪风
——谢灵运
四十九年非
——李白
我的言语是一种警告(或预兆):此刻,死亡弥漫世界,并在我说话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和我说话的对象之间:它就在那里,横我们之间,就像分隔我们的距离一样,但这距离也是防止我们被(彻底分离)分开的那种东西,因为它包含着一切理解的条件。
——莫里斯·布朗肖
“读我!”“读我!”——这个命令或请求在我们的文化中占据了一个主要的位置,因为我们是那些在我们的神圣书籍中,将自我标定为书的子民的人。
——让-吕克·南希
每一行诗都在对下一行亲人般低语
——约瑟夫·布罗茨基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杜甫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新添水槛供垂钓,故着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亲爱的兄弟,你才四十九岁,这就老去了吗?或者说人之将老这种迫在眉睫的感觉正在催促一种新诗风的酿造吗?外在江水之激荡对应于一种急切的写作风格的新生吗?以江水为范式,从中能学到怎样的招数(变数)?此情此景,无人分享,但也不能算糊涂账,把它作为整体擅自当作一个独享者囫囵的奇缘。无人分享也就无人见证,江水无语,我说它听,是这样吗?如何从它说我听这种被动的、等待的、无助的状态转化为一个人的信誓旦旦,主动扬言?要有怎样的誓言才不辜负这天地间物我各一的各有擅长的均等局面?
且听我说——这正是人在浩瀚的、庞大的江水面前突然萌生的诉求。得把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在诗学上有怎样的追求、我写作中正面临着何等困难以及一路走来我已经跨过的诗学台阶有哪些……种种问题解释清楚、概而言之。然后,重新出发。这是一个契机,一个总结性纲领就堆放在波光之中。我来到庞大之物面前,以一人之力抗衡着外在自然那压倒性的审美优势。且听我说——这一断然截然的态度预示着诗不会从江水如何天地如何的描写切入,而是直接从人之为人为何谈起,这有一点迫不及待,但也是一吐为快。江水气势摆在眼前,仿佛不可言说,倒逼渺小的人儿必须振作起来,坦露心声,言明志向,以便与庞然之物等量齐观,平起平坐。这是一个追求平等的机会,必须做到,不能客气。
前提是,江水知道何为江水,有必然的自知之明。这一点,人是不必去质疑的。反过来说,人之为人究竟为何,所求者何,这才是人要亲自去面对和解答的首要问题。这是今天这首诗的开端,是诗迈出的第一步,容不得半点迟疑。这是形势所迫,也是人为了追求与万物平等相待,而不必客套、寒暄,应直接步入正题,不必先在外界事物的虚虚实实中流连一番,再踱步到人的境地。情形已经非常明了,这里有一人,那么,他当务之急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诗的第一行就素描出一个自我形象,构成这首诗的地平线。此举省去了很多过门,不必陈列作兴人的景色,而是直扑人生的落脚点,有点像人生总结,不只是说给江水听的,而且有向过往丰富的多个自我辞别的打算。想趁此告一段落,赢得一个崭新的自我,并由此进入/开启人生下半场的某一关键阶段。这的确已是人生的下半场,轶事良多,然而未知之事也不少,犹可一观。而且近乎暮年的感觉明晰,不会造假和做作。既然当事人已经感觉到人之将老,那么,在这老犹未老之际画出一条明确的界限,是时候了。
于是,个人与佳句(这是语言中的家具)的关系成为人之为人的注脚。作为一个人,本质上是作为一个人中之人,也就是诗人,倾其一生就是为了写出好句子,在那些由字词任意组合的句子中铭刻出个人的属性,获取实在诗人的所有权。这是我的句子,我在写我的句子,据此,句子正在为我而来。诗人对佳句的耽溺、营造、期许,都是为了更准确地理解一首完整的诗。佳句是诗的准备工作。句子首先得是好的,是人为的好与自然的好两相结合才好。仿佛佳句就是一个更完善的人才能碰到的景象。啊,一旦碰到了这样的景象,一个人称之为诗人的乐趣和缘由就自然而然成立了。看起来一辈子的心血都倾注于此,几近痴狂,性格孤僻,但只要句子是好的,这样,人作为一位诗人的理由就能说得通。
佳句作为一种字词组合的奇观,一种未知的咀嚼形式,在诗人看来,不是灵光一闪的灵感现象,而是一个可以持久与之耳鬓厮磨的进度。也就是说,佳句实际上体现为一种句法结构,是一种为完整的诗所做的准备工作,一种前兆。在这里,可以花费诗人的心力,值得诗人绞尽脑汁、咬文嚼字,一方面是因为他在历史经验上已经证明过,可以处理好、协调好、打造好一个句子,简言之,句子之好是可能的,而且被前期作品所验证;另一方面,在句子或句法层面,耽搁一些时间是划算的,一个人自我完善进度在这个层面是可以同步实现的,好句子对应着好人,这一说法也是成立的。
从佳句跨越到惊人之语,就是从句法结构向文法结构的挺进。这里所说的惊人之语,已不仅仅是一个好句子或诗中的警句,应当是比句子更高级的文法层面的考量,也就是跨行转换、起承转合所要解决的上下文关系。经由佳句的营造和供给,诗的热力系统定能畅行无阻,在上下文关系之中发挥效能。佳句是惊人之语的组成部分,但又不限于此,惊人之语肯定还包括佳句以外的一些成分和力量。换言之,惊人之语要比佳句所带来的审美效果更强烈,突破了清词丽句铺设的桥段,朝向纵深地带跃进,并以整体效果为追求目标,至死不渝地搅拌着混杂着佳句的混凝土,想象着日后如何建设一座诗学大厦。文法结构的铸造应当不再是个人局面的沉溺状况,而是要打开视野,既有来自个人方面的惊魂未定,也有面向他人的惊天之举。
文法结构上的石破天惊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只发生一次。诗人所要求的是持续对语言进行改造、拿捏和塑形,使得个人在佳句方面沉迷的功夫以几何倍数的方式在文法效果方面得到回报,带来永动机般的活力和热量。如果说佳句是浑然天成,天作之合,那么文法结构的妥帖运行和完美演示则深刻地诠释着人力之伟岸与强劲。这是一项永不休止的不止步于人的天赋层面的持久劳动。人,是要用来惊讶的,唯有如此,人的城府才更开阔与嘹亮,陈腐的语言才会褪色,强劲的语言才会到来,人与语言的关系才得以改善。
如果佳句未能在良好的文法结构中得以保存,就会丧失其光华,而沦为平庸的摆设。这一可能存在的危机逼迫着诗人使劲锤炼着自己的文法结构,以保障佳句体面地存世。一旦文法结构缺乏令人吃惊的力量,陷入惯性思维和路径依赖,明眸皓齿的佳句将不复存在,弃之而去,束之高阁。佳句将单纯地以佳句的形式,以未完成的形式,存留在句法层面,焦渴地等待着诗人文法结构的完备,而不能示人以真容。佳句的存在意味着诗人先打动了自己,但要打动别人,仅凭佳句这种残缺的形式是不够的,必须通过完备的文法结构来呈现。最终面向大众的不是单一的佳句,而是摆设家具的一间亮堂堂的文法房间。
同样是人,个人层面(“为人”)要解决的就是佳句的酝酿问题。其实往前一点说,就是要建立符合个人情趣的审美尺度和审美判断力,要知道怎样的句子能称之为佳句,要有关于句法结构好坏的评判标准。这一方面无需参考他人的意见,以旧我与新我之间的衔接过渡来衡量自己的能耐到底有几斤几两。他人层面(“惊人”)要展示一个出关或闯关的强力诗人形象,以解决诗学难题为突破口,显山露水之际,增添文法结构精通领域又见能手的现场报道。
不-惊人,这一劳作结果上的否定性是致命的,它导致了平庸之辈的生死不明状况,碌碌无为,生不如死。虽不强调审美尺度受制于他人,但是内在地诉求于为诗学共识添砖加瓦已告落空,总是不开心的场面,这是为诗人者常见的苦恼。不-惊人,也不是说,已令自己满意或惊动过自我的作法未能得到外在于己的客观世界的认可而变成了瞎折腾。惊人与否其实仍然是一个内己的判断,一个强烈的预期,先过了自己这一关,但到头来又得往前反思自己这一关有什么盘查机制,关卡是否牢固。毕竟这里所说的惊人之“人”(宾语)不是一般人,首先指向的就是人杰。下一关是人杰守着,届时人家会问:你是怎么通过上一关的?
惊人并不是以次数来计量(有一次惊人之举,死了也值得),而是一个持续进展的过程。生命不止,惊人不休。其实到了临死那一天,惊不惊人都要一死了。死是必然要来到的,所以说死并不会下达一个让人去惊人的命令。这需要诗人高度地自觉,明知一死,惊不惊人都必有一死,为何还要选择更费心力的惊人(这份操劳很可能会频添白发)?惊人是一种生命观念、积极作为,是对民族语言高度负责的一个态度。而且这里所谓的令人吃惊并不是做鬼脸、玩花样、搞噱头,而是纯正、正当地探索民族语言的可能性、创新性、实验性和适当性。
严格来说,惊人是不可能完成的,至死方休说的也是一个不得已中断的未尽事宜。所以说,高度自觉的诗人以惊人为写作目标几乎是不可能完全如愿的一个许诺方式,惊人一次之后还得继续惊人,这才是时光催人老的表现。为诗人者最担心的就是惊人的作法某一天戛然而止,再也不能惊人了,如此,即使还活着,也是苟活于世,相当于死了。无能的诗人正是不-惊人的庸人。在人杰面前抬不起头时,还怎么侈谈有朝一日加入他们的方阵,成为人杰的一份子?
一旦意识到自己尚不能惊人,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会把灵敏的自身折磨得死去活来,如此,才有不休的各种死法来折磨活人。别以为人死了一了百了,如果被盖棺而论为不-惊人,人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安宁。正是凭借这一身后的图景想象,诗人意识到如果生前没有写好诗,死了也要受罚,难逃厄运。死并非解脱。惊不惊人皆是一死,这种折中的消极生命观念最要不得。不,不——文法结构层面的惊人肯定是一个持续的积极行为,而且,从死亡那边汲取的力量也是阳刚的,人杰都在以永恒青年的面貌跟你打招呼呢。
惊人是诗人在文法结构层面给自身提出的众多严格要求之一,也可理解为众多审美尺度的统称。惊人首先是对不-惊人的否定,是对一位诗人心生懈怠之际的鞭策。从“不-惊人”到“惊人”的过程,就是一位诗人不断对自己说不的进度。不惊人比惊人更容易也更经常体会到,所以,当一位诗人体验到自己又陷入了不惊人的状况,就会觉得自己相当于快死了,将死于无能。惊人也不是说你想做到就能做到(不只是一些愿望清单),这里也强调了对不惊人说不的那种强力的逻辑。不-不惊人,这正是不休的奋斗目标。而以死作抵押或底线,确实能强化否定之否定的力量所在。
活到老,学到老,就这么定了。这是从阴阳交界处传来的反馈意见,也是人杰不休的告诫。就这么定了,无怨无悔。接下来,就是向死而生的创作层面的龙腾虎跃。就看个人的造化了。句法结构弄妥帖了,文法结构也时有惊喜,这样就可以统观整首诗的辽阔幅员了。诗,的确在诗人的意识层面上,是最后出现的那个写作元素。句、语、诗,由小到大排列的关键指标构成了一次三级跳。这一次起跳,的确,简简单单、明明白白诠释着诗法至简至纯的道理。
到了某个人生阶段,会意识到自己性格孤僻,也会自觉去评估自己操持的文法结构到了惊人的哪一个等级。不要等到临死的时候,才做一次性估算。惊人的种种以往做法浮现眼前,这些案例和经验足以支撑永无宁日的文法上的搏斗事业。人杰正盯着看呢。我不能停下手中的活。即便现在会觉得有那么一点体力不支(但绝不是独木难支,在这方面,一点也不感觉到孤独),有一点老朽的感觉。但是,亲爱的兄弟!你才四十九岁,不应该觉得自己老去而青春不再了。
与古老的江水相比(当然你也可以认定流经眼前的江水每一浪都是新的),你身体上的永恒青年的气息并未减损。老去的不是雄心,而是令人吃惊的文法等级。惊人的效果一次次老掉牙,你又得再找惊人的新浪。你已经攀登了一起又一起,你是老练的永恒青年,炉火纯青,而老去的正是你刚刚攀登的一个又一个等级。被你体验过、启用过、征服过的文法等级都可以称之为老去了。你要让自己始终处于先进的状态之中,甚至你会觉得早期的人杰一点也不老,你必须以永恒青年的干劲与之媲美,跻身其中。
江水看见你如此痴狂,惊人史如此辉煌,说不定会承认你也是一个老江湖。于是,与身体上逐渐体验的老去相伴相随的是诗法上的老练!逝者如斯夫!你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过来人了。山崩地裂也好,月出平湖也罢,老江湖见多了,有了经验,的确可以按下惊人的暂停键。回头看看一路走来,诗法上到底有过怎样的蜕变。既不认为雄浑是诗法的至高追求,也不觉得混沌诗学是一个必须跨过去的坎。到了这个人生阶段,看什么都觉得很顺眼。给我的,我都可以接得住,不给我的,我也不强求。
有了句法层面的苦心孤诣,又有了文法结构上的步步惊心,凭借这些实践上的切身体会,的确,可以在诗法上达成一个浑然一体的、水到渠成的效果:一首诗看起来挺自然的,毫不费劲,与生俱来,没受过什么磨难。我曾经一招一式地去应对外界施与的作用力,现在从一首诗的整体上来看,已经没有太明显的破绽,也没有留下搏斗的痕迹,好像是纯然地由我方创造的独特生命现象,现在我可以毫不吝啬也毫不费劲地给予你们。我已经有资格摇身一变为给予者了。
那么,什么是诗法呢?言志缘情,兴观群怨,不一而足。诗是什么?诗要遵守哪些规矩?诗有没有用?诗与语言的关系怎样?诗人通过诗可以获得什么?诗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什么?人与诗、与语言的关系正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诗人的观念、理念和思想能否完整托付于诗?……这一系列问题的一揽子解决方案正是诗法的要领所在。
你有你的排山倒海/惊涛骇浪,我有我的成熟风格和老到的经验。这的确是一个过来人的肺腑之言。我已经可以淡定从容地用诗法应对人杰地灵了。千锤百炼,惊人无数之后,现在确实可以歇一歇,整顿一下诗的内务,以一种慢条斯理的方式与世界对话。那个以惊人之语定义自身魅力的永恒青年般的自我,着实太可爱了。用力过猛,虽有碰壁,但从未掉头而去、半途而废,仍然坚守惊叹美学的信条。眼前的江水滔天,的确像极了一个永恒青年的激烈姿态。不过,惊人并不总是在激烈、凶悍、咄咄逼人、石破天惊这一刚强方面表演,这样过度消耗自己的储能来达成惊人的效果,不可持久。眼前江水如斯,不会是常态,在诗学上要达到永恒的、持续的惊人效果,也不宜以单一的形象和气势去夺人耳目。至少江水的示范已经摆在眼前(我们都知道涨势如海并非常态,尽管猛烈的涨势最先造成一种惊人的感觉,但同时也会带来诗人对惊人效果的反思,会突然萌生出一张惊人的类型图),“浑漫与”也应当理解为惊人的得体举措。
追求惊人的效果要成为一辈子的事业,就需要在手段上有所变化,起伏如海,平淡如湖,这是江水给出的两种示范。对于一位成熟的诗人来说,他已不仅仅是性情孤僻之人,在出色地解决好句法结构和文法结构这两个层面的基本问题之后,借助于诗的这种语言形式和情感载体,要传达给世人的,要输入民族语言机理中去的就是一种诗法体系。而这里的“浑漫与”不只是在文法结构上的一种惊人之举的变化手段,而且是一种将诗学思想和诗法精神有惊无险、化险为夷、润物无声地递送给同操这一门语言的同胞的策略,放入这门语言中的诗法精神正是一种不露声色、不留痕迹的施与行动的目的,等到同胞们发现其中的惊人之语时,已经晚了,诗人已经将他的精神融入了民族语言的琼浆之中(变成了民族文化心理的一部分),已不可分离出来!除了啧啧称奇,别无他法。
四十九岁正是欲老未老之门槛,跨过去了,就知天命,留在原地,则是一个最炽热的永恒青年。对于永恒青年来说,跨过这个门槛之后,该怎么做,他是有过设计的。应当与阳刚向度的惊人之举有所不同,有所区分,所以说,这个门槛是对一种成熟风格的眺望:我跨过去以后,将会做出哪些调整,仍然保持哪些成色和力量?既是对过往创作岁月的使劲回眸,又是对接下来即将迈入的成熟风格阶段的凭空远眺。在这个关键时刻,没有丝毫未老先衰的预兆。创造力和创作激情丝毫不减,这正是敢于跨过这个门槛的物质基础和心理准备。跨过这个门槛,意味着重生!既是对惊人的事业暗下决心,又是变着法子来估摸着民族语言的习性,既是对自身创作能力的展望,又是对民族语言之魂的爱琢磨。
值此紧要关头,一位四十九岁的诗人当然可以想象自己的成熟风格(这时,的确还不适合叫“晚期风格”)会是怎样,一个比当下更老到的诗学体系该怎样入手。“浑漫与”既是(可以设想的)老到的应对之法,是对前一阶段惊人效果的延续,也是合乎新阶段的技术要求,并且对此前各种惊人之举做必要的纠察、调整,以适应新形势新条件。不休的惊人之语已经是一个永生的誓约,是一个基本的写作要求,所以“浑漫与”这种态度和做法不是对惊人之欲的逆反,而是包含了对惊人的事业的重新理解,为开辟新的惊人之路做出的盘算。
这首诗除了在句(句法)、语(文法)、篇(诗法)这个三级跳中建造一种上下文推进的势能(其实这也是在示范文法结构的惊人之处)之外,至少还有两种推动上下文发展的力量:其一,诗人所面对的人生阶段的翻篇,光阴似箭所带来的逝者如斯夫的时间转速,诗人已经意识到了一种更老到的写作阶段的来临;其二,这首诗要面对的是江水如海势这样一个外在条件的变化,诗人既要对自己的写作史做一个简要的回顾,摸一摸自己诗学体系的底浆,还要处理好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肯定能够在诗中产生推动力,诗人必定要去关注这种推动力会不会生成惊人之语。
往细处说,“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样一个双重否定的单句,除了是诗人平生诗学抱负的总结和展示,还是这首诗应有的惊人之举。也就是说,这个单句或者说诗的这一行,要同时在两个方面达成惊人的效果:一方面是点明一位诗人对于文法结构的鲜明态度,“令人吃惊”算得上是一种基本的写作伦理,我一辈子至死不渝地就干这个;另一方面,这个句子本身要有一种令人吃惊的、扑面而来的文法效果。这是一种以身作则和现身说法。
时间分野处出现的两个自我形象,一个是永恒青年,一个是年富力强的老手,联手促使不休的胆识和勇气这种略显刚猛色彩的措辞(姿态)得到了休整,不至于单方面造成哗众取宠的惊悚效果。惊人之语绝不是大吼一声或者胡搅蛮缠,“浑漫与”这个说法就是一个举例说明。但同时,诗人也提醒这首诗的读者注意到,不休的诗人奋发图强的心声能够在这首诗本身的层面得以展现和验证。那么,什么是这首诗的惊人之语呢?读者读到这首诗的哪一个环节觉得自己被震住了,久久回味,难以遗忘?
浑漫与,除了悄然包含着令人吃惊的属性之外,在待人接物方面呈现出来的样貌确实有一些谦逊平和。或者说,诗人已经注意到了一种谦逊的作风同样可以造成惊人的效果,但这一点,刚猛的永恒青年不一定能注意到。所以说,在这里不妨预先设下一个谦逊的建议。的确,在诗法层面没必要时时绷紧那根蹦跃之弦,显得密不透风,紧锣密鼓,要与文法的讲究有所区别,总体上保持一张一弛的度量。文法往往意味着诗的运行正当时,是一种正在发生的创造行为的累进,要以自警(自惊)和惊人作为同步的考量,不断激发自己打通上下文关系的激情和力量。但一旦结构生成,木已成舟,滚烫的岩浆也将渐渐冷却,此后交付给读者的就是外冷内热的诗篇,其中洋溢着诗人的生命观念和诗学思想,看起来平易近人,实则随时可能复燃那曾经奔涌的岩浆。
向死而生的惊人之语不可能在每一次创作中都能得到,不是每一首诗都能达到惊人的效果。诗也不是仅仅为了警句而生。(但诗人通过持续的诗歌创作,塑造一个令人吃惊的强劲诗人形象是有可能的。)严格地说,只有在那些让诗人获得新生的,获得生命尊严的诗篇中,惊人的欲望才能得到满足,惊人的正当性在利己之余亦能利他。如此来说,惊人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松应付的目标,它是有衡量标准的,如果以诗人在作品中获得新生为依据,惊人就是一个可观的形象,一个脱胎换骨的诗人形象就是惊人形象。但同时这种惊人的可观性是有传递和感染效果的,能够将读者的人生观的改造瞬间结合起来,使读者获得新生,或严密感觉到一种新生的可能性油然而生于诗篇之中。此情此景,矗立一旁的永恒青年定然会拍手称快。
那么最后要问的是,什么又是作品中的新生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诗人肯定会处于一种有思的状态之中。思,思无邪,思故人,思乡,思我,思思,思无思,首先塑造的是一个有思之人,然后为新生造势,为惊人之语垫底。他能够强烈地意识到,在回答种种诗学问题时,明显地能够借力于人杰,从早期杰出诗篇中翻查出诸多惊人的文法句法,但同时又能明确意识到当下的自我能够承担怎样的使命,拿得住人杰的接力棒,继续发展民族语言高迈、雄阔、神妙的种种属性。既是基于自己过往的惊人之举及人生观的历次跨越,也是基于永恒青年种种表现,以永生的名义,以遗产的赠送形式,促使诗人要在四十九岁这一年跨过一个神奇的门槛,步入他已意识到将发生更多变化的又令人惊喜的成熟风格阶段。当然,他也惊喜地意识到,唯有在获得新生的、放有惊人之语的诗篇中,他才有机会与人杰并肩同行,一同游览神州大地的大好河山,一并平心而论民族语言的壮丽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