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归路直
——王绩
闲行除我更无人
——白居易
我们边走边维护着那道我们中间的墙。
——罗伯特·弗罗斯特
作为终有一死者,诗人庄严地吟唱着酒神,追踪着远逝的诸神的踪迹,盘桓在诸神的踪迹那里,从而为其终有一死的同类追寻那通达转向的道路。
——海德格尔
多亏了诗性词语在开端的这种清醒而穷竭的居留,某种像生命之经验的东西(叙述者会把它们作为其故事的材料聚集起来)才第一次进入了存在。
——吉奥乔·阿甘本
踏雪寻梅
依堑
当他们在岸边甩开钓杆的时候
我选择走向另一条路
山坡不高,通向树林
旱地和墓场。雪并没有
妨碍我的前行,仿佛看见
十年前的脚印,父亲在前
我在后。再往前走,是祖父的墓地
父亲用力砍伐两边的荆棘
喘着气告诉我,你要记住这里
还有这棵梅树,它冬天开花
开得极好,你要记住
我的确记得父亲喘气后的咳嗽
被墓场的鞭炮声淹没
现在父亲也没了,他死于
肺气肿,一辈子烟酒不离口
我独自循着他的脚印
去找寻祖父的坟地
还有落满雪的梅花
当路以另一条路的名义、形象、意义出现时,踏入这条路的人实际上已经预先支取了它定然会在事后给予的荣耀。这不是一条寻常路,这不是一条凡人都可以踏入的路,这是注定与众不同的路,这是一条路中之路。并不醒目的人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自己撇开人群单独行事的一种可能性摆在眼前,仿佛千里之行始于一个被清晰意识到的开端。现在,他跨出了众人未曾注意到的第一步。这一步虽然冒着背离人群的风险,但一定会以某种特殊的方式给予行路人奖励。
的确,一个人突然意识到了至少有两条路(路的选择性,以及从包括罗伯特·弗罗斯特在内的先行者那里获得的关乎选择之荣誉的精神内涵)摆在眼前,而他可以选择另一条乍看不起眼的路,他就从众多的路人中间走了出来,成为激进的获取脚踏实地之实践意义的赶路人。然而这条路并不是头一回凭运气撞上的幸运之路,而是一条经验之路,曾经走过,现在碰巧有一个机会从人群中开溜(他摇身一变,从他们的陪同者变成了一个独立的跋涉者),顺道再去看一看。于是,这条路上到底有什么?这个人想趁此与他日后的读者分享什么?……这些疑问就迫使他正视当下的误入或闯进到底有什么可写性:路,背负着“另一条的”名义到底宣示着怎样的精神包袱有待舒展?
看起来,这样一条曾经走过的路不是主动召唤他,而是首先源自“当……时”的一个条件下时间的分蘖效果。人群其实已经在议定之路的目的地滞留了,开始与行路无关的钓鱼活动了,已经丧失了路的继续可入性。然而诗人偏偏要从这样一条路的尽头觅得时间的一个分支,捎带再做点什么,并通过后续之路来延展到此一游的个体使命。于是,他辞别同伴(却不曾避开统一时间范畴的磁力)去干一点私活,虽然谈不上背叛,但的确赋予了富余的众人时间一个贤者时刻:比看起来索然无味的钓鱼这样一件消遣活动更富有精神意义的寻亲之旅画卷般地打开了。
众人泯然于一个钓鱼活动的进度之中。这一个时间感已经变成一个条件而不是一个有待阐释的事项。读者要观察这首诗在后边的发展中,有没有首尾呼应的举措。诗人有去无回地踏入另一条路是否撇开了诗的开端最先预定的时间意味,而全然不顾地挺进一个个性化的经验时间之中?一个时间取缔了另一个时间,诗人彻彻底底地从钓鱼活动中消失了。读者好奇的是,在诗的后续发展中,诗人有没有可能营造一次人群中的呼喊,以便将时间往返回旋之力完整呈现出来?
最初,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被动的来访者,好像并不虔诚。但是环顾左右,读者会发现,撇开人群,另谋出路,既需要勇气,也审慎地显露出自己被一股古老的力量、一颗孝顺之心所吸引。他来了。不经意的出现,似乎要比定时来到更具有敬畏之心。这是与古老的习俗和节气约定的来访不同的一次。这是另一次。这是多出来的、额外的一次。这一次,竟然使得来路非同寻常,使得曾经走过的路变成了另一条路,一条出神入化之路。
或许这是一个预谋。是他将朋友们或客人们请到预定的地方来钓鱼。他做东。在同伴们意兴正酣时,他可以不被注意地脱离人群,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安排他们到这里钓鱼,而他可以去附近的特定场所走一趟。他在钓鱼的人群中可以是多余的一个人,人群失去他,并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况且,他还有很多说得过去的借口暂时离开。他们刚刚开始,他的计划也刚刚开始,一切都来得及。
也许有读者会问,既然“他们”在这里只是一群过客,一闪而过,那为什么诗人不直接去写他的寻亲之行呢?用“他们”来作引子/幌子,来作一个条件从句,对于诗的开端,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当……”这一记响声有点像准时报时的座钟发出的不可更改的警示。要开始啦!当诗人打算写下一个贤者时刻所发生的事件,一件庄严之事时,他一定要回溯到一个相对可靠的时间起点,从那里那时开始诗意芳踪的搜寻。当……这一准点报时的闷响预报了一个你中有我的独特诉求。
当……这一有声的诱饵,在诗的第一步就抛出了,等待鱼儿上钩。条件从句的诱惑实在太大,就像确立了一条意念之路那会儿,岔道丛生,机遇繁多,诗人定然有大于一的选择来给出一个富有纪念意义的具体事件。它既可以是他们开展活动的同一时刻所发生的内在事件,也可以是继此之后所延展的未知事件。他们占据了诗的第一行,但并不一定占据了诗的主干道。这是可回溯的紧邻主诉事件的一个前夕,待会儿,事件就要紧锣密鼓地上演了。从人群中走出一个生命个体,要开始讲述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当……这样一个条件从句既呵护着讲述人所处时间的真实色彩(他们成为贤者时刻的见证人),又悄悄地传递出即将旁逸斜出的轶事很可能来自众人浑然不觉的微观世界。
当……这一声巨响,也宣告了选择的来到。诗人做出选择的时间并不长,就在那么一瞬间,他觉察到这是一个选择的时刻。只是为了修饰这个时刻,他必须用他们这样一个群像来予以烘托。这当然是在制造一个例外。看起来,诗人的选择依附于一个他人进入某一状态的条件,是一个随后发生的事件。有一点万事俱备之后才轮到自己上场亮相的意思。如果没有他者的协助,“选择”这样一个谓词的分量就很可能变得更轻。因为没有“当他们……”这一先期事件的发生,选择也就不会发生,而没有选择这样一个经过头脑过滤的筛选,另一条路的说法也就不成立了。然后,一个人走在某一条路上踟蹰独行的样子也就不可爱了。
其实选择的意义还要靠另一条路的丰富性来强化。也就是说,选择这一谓词制造了一个重音,也使得时间发生了波折。读者对于另一条路即将抵达的目的地或一路上的风景充满了期待。诗人必须花费足够多的精力来夯实这一条路,为这一条路找到踏实可靠的出路。这条路必须具备一种抗衡性,能够与驻足在岸边钓鱼的群像等量齐观。将来读者不会因为跟随诗人的脚步而抛弃了众人之乐而心生埋怨。
实际上,从一个写作者的经验来看,“另一条路”这样的措辞并不能屡试不爽。严格来说,另一条路在一位诗人的诗学历程中很可能只能使用一次。这个词太能发出一种独特的嗓音,形成一个标志性的形象。尽管它在第一次使用时,有一种天然的自信,能够骨骼俊奇般地与其他的路区别开来,但是它的一次性效用决定了它必须慎用而不能反复使用。所以说,当诗人明确这是一个果敢的选择时,另一条路,就宿命般地成为了唯一的路,必须脚踏实地地用好它。
很明显,这里将要讲述的另一条路也要抗衡其他诗人早期著名诗篇中倡导的另一条路的各种属性。它既是现实意义上的与众不同,也是文学史意义上的出尔反尔。而且,往深处想,另一条路的署名权,并不完全在于诗人一人。最终这里所具备的另类色彩、出众气质、例外状况,也可能是一般情况下授人以渔般的情景回放,在另一些同伴眼里,这一条路这一选择,见怪不怪了。也即,这条路对于诗人本身来说并无独占权,只是遵从了先贤的教诲,按部就班地重走长征路。举例来说,另一条路也可能是祖训之路,是祖训中早已规定的确然之路,并不是作为后人的戛戛独造。
诗人的选择并不是凭空得来的,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做出选择。一经选择,这种有限的权力开始使用时,另一条路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这很可能是一条在平时被遮蔽的林中路,不被人提起,也无从诉说的路。这不是一条俗常的欢愉之路,消遣之路,郊游之路,而是一个人深思熟虑之余要去面对的隐蔽的精神坦途。之所以说隐蔽,是因为这条路仅仅用“另一条”来命名,是不恰当的,也不够分量。它仍然处于一种未名状态之中,有待交代,有待命名。
诗人意识到了,这是一个甩开人群的特殊时刻,也是一个为一条路谋求出路的命名时刻。他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用一首诗的分量来铭刻这一命名时刻、重述时刻。表面上看,他是从甲乙两条路上特意选择了一条,富有主动权,但是从这条路即将呈现的精神向度来判断,他其实是被选择的。既是作为一个儿子,被安排在这一条怀古之路上,也是作为一位称职的诗人被要求出现在这一豁口。“我选择走向……”这一果断的措辞结构,这一自我勾勒的形象,一开始是机警地脱离人群,随后就是雄赳赳气昂昂般地服膺于一位诗人应有的美学信念。他终于有能力逮住一个机会向先人告慰他的从容走来。
这是不同寻常的一次,例外的一次,但也是诗学意义上仅有的一次。这条路通向何方?他是心知肚明的。但是,这条路以何种方式铭记在心,以何种面貌呈现于诗中?这将是一个考验。路,以另一条的名义,概述出它的不同凡响。同时,向诗人本身以及他的读者抛出了钓杆:这条通路将是一件圆满的轶事言说的半径。在那个满圆的中心会是什么?重点不在于这条路,而在于以之为半径的那个圆心。那才是钓杆上应有的渔获。
他的选择并不是盲目的、随机的,去四处溜达一番,而是重温记忆。另一条路不是生路,而是熟地,不是死路而是活路。他有往返这条路的经验。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值得诗人再去走一次?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有什么?这些问题他事先已经有答案了。正因为答案在先,他的选择才富有正义且理所当然,丝毫不用担心脱离人群的后果。如果只是以一个诗人的名义去另一条路上赏雪观梅,那就太矫情了。这对人群来说,会产生一个反讽的、不合群效果,并使得诗人这个头衔在雪地里显得太过醒目而给人一点颜色瞧瞧之后的难为情。但是,如果是雪天里为人子孙的一片孝心坦白,同伴们将不但无话可说,而且会肃然起敬,敬畏这样一条林中路,尊重人之为诗人并未出格的浪漫选择。
因为其中巧使诗人的荣誉为担保,另一条路的可修饰性也就迫在眉睫:路上有什么?这是一条怎样的路?这两个问题仿佛拥有同样的答案。诗人将以过来人的名义介绍一路上的遭遇,为这条路的意义正名。这条路曾以死路的形式出现过,出现在“父亲”的嘴边。他担心这条路除他之外就无人记起,并且,没有他的引领就会导致亡灵无家可归,无路可寻。于是,熟知这条路的父亲诠释过行经此地的意义,并口气严厉地将它命名为告诫之路,要求人子牢记这条路,识别这条路,看得起这条路,舍此无他的一条路。
另一条路的可修饰性还体现在它是时间之子。冥冥中注定了他要在这条路上兑现一个诺言:这世上如果仍有一个人记得这条路,那就是他。从诗的开头,他们-我这种人称上的分别来判断,诗人并非夺路而逃(以诗可以群的反对者姿态另谋出路)。如果他要陷入纯属个体的沉思状态,完全可以在垂钓的人群中另辟蹊径,就以垂钓的方式、垂钓者的形象同样能进入另一条路或应许之地的意义范畴。他只需要在岸边寻得一个相对安静的位置,甩开钓杆,抛出诱饵,耐心等待,在那一会儿功夫中,亦可完成一次与先人的隔空对话。他之所以选择另一条路的分野,应当跟一个既定事实有关。他的确如诗的前两行所述,身体力行地做出了一个走向另一条路的选择。他的语言忠于他的生活实践。
他的选择发生于一个群体的时间之内。要摆脱这样一个共冶时间的吸引力,就必须加大此次选择的正当性,以及另一条路的道德感。从文法结构上来看,诗的前两行预设了一种内在的抗衡/对峙模型:一方面,诗自上而下的推进要受到一个现行共享时刻的影响,当然,这样一个同步发生的时间感随时能够为行进中的诗人提供方便,为他合情合理返回到诗的既定轨道输送着时间上的电力,他可以随时回来(既回归人群,也回到诗的第一行约定的时间序列之中);另一方面,另一条路将抵达哪一个目的地?一路走下去,会触碰到一些什么样的事物或情况?种种悬疑也为写作势能提供足够多的落差。读者等着瞧一个被塑造的贤者时刻会是什么模样。
诗的开端是一个开叉型的叙述结构。它既有可能是两条线并置发展,也有可能是顾此失彼的单线前进。读者在后续阅读中要分辨这种分叉型的叙述结构会否再继续重演,不断的分叉其实是在既定的条件中再创造一个条件,叠加一个意图。看起来因为新的条件的产生,而舍弃了旧的条件,但其实不然。正如道路两旁的风景,当人朝前走去,而风景不断退后,滞留在原处,被经历的风景并不是一众弃儿,它们仍然是以这条路为半径画出的轶事之圆的圆周。没有它们,以路为半径的可能性就得不到支撑。
但读者也要小心,诗的第二行所说的“选择”,并不是现有的眼前两条路的选其一。不是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曾经历的那种选择。在这里当事人选择的对象不是两个类似标的的二选一,这里并没有对应于另一条路的一条路。另一条路在这里被选择,并非以舍弃它的媲美之物、相近之物为代价。在这里,选择这一行为的发生不是因为两条路散发出不同的气息而形成了差别,而是一个人决定去干点别的,以便与钓鱼的群体活动有所区别。他在其他人做出了选择有所安排之后再增加了一个变数:他选择了做一点与众不同的事,从而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选择的动机因素其实跟一个行动或一个谓词对应的举动有关,他们甩开,而我走向,甩开-走向这两个动词/动作的差异性正是选择最初的本意,而另一条路无非是碰巧落实了这个选择的意思,替代了一条路萌发前的一个人强烈的冲动,促使一个人的选择的意念物化/外化为现实之物。
从语法上说,“另一条路”只是走向这个备选对象的一个补语,一个补充。一个当事人通过选择不同的行为动词而能成为不同的人。一个人在人群中,实际上会面临诸多选择,选择坐下,选择站起,选择看还是选择动手钓,甚至通过选择不同的鱼杆不同的垂钓方式可以钓到不同的鱼种。选择的走向漂浮不定,这时的确很考验人中之人出奇的定力。但这一次一个人选择了去成为一位诗人,而不是一个垂钓者。于是人的形象的走向瞬间发生了变化,他没有成为动词“甩开”的制约因素,而是甩开人群,走向别的地方。这是选择的第一层含义。
然而,促使他做出这般选择的动机是什么?这就跟另一条路所附带的道德感有关。通常情况下,他如果不愿意去钓鱼,就可以去干点别的。四处走走,去抽一支烟,找一个熟人聊聊天,总之,他把不去钓鱼的其他选项都可以称之为去干点别的。但是这些所有别的干活却不能统称为另一条路。能称之为另一条路的是别的选项中显得别致的一个项目。很明显,决定他由一个普通人成为诗人的动力就包含着另一条路这种雅致说法中的哲学范式或人文主义色彩。
另一条路不是一条不归路(有去无回)。这是对眼前独一的一条路的临时命名。选择已经发生,既然要从人群中走开,脚下自然就会出现一条新路。鞋子与大地接触的那个一开始略显彷徨,稍后心意坚定的落脚点是条条道路的起点,但都通向另一条路。另一条路往往是对生活常识或经验的回避,而步入了一种文学世界的审美张罗。在现实生活中,对一条路的选择,尤其是一条已经走过的路,是不费周章的,是以效率为依据去衡量的。而在精神世界作出选择,就不再考虑什么效益与效率了。为了差异性,为了找到那个在生活中奔波不已而急需在文学世界尽快安顿下来的自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另一条路并不是无名之路。它已经从现实大地上走的人多了也就变成了路的半文学色彩的道路瞬间变成了一种由健康的虚无主义气度所管辖的通道。现在诗人的角色被点亮了。他要朝向那虚无的精神之路走去。在这一重大分野之处,的确营造了一个悬念。精神的放松已成约定。接下来,他要出色地提供一个被另一条路所着色的精神归宿。于是,偏文学化的议事流程就要展开了。这被理解为一个人从人群中脱离而获得的实时奖励。诗意出现了。这时,借助于与他者原地不动之际不同的选择,一件陈年往事所积攒多年的写作夙愿就要兑现了。他将这样一个写作夙愿变成一个积极主题叠入这样一次难得一遇的庸常与庄严的分野之中。
但也要注意到,在这一分野萌动之际,选择的分量还不至于压垮生活中个人的价值体系。这一次选择还不至于严重得令人不堪重负。这不是一次事关生死的选择。巧妙一点的说法是,这是一个关于如何将一件家庭轶事叠加到后发事件中去的时机的选择问题。也许,在这条已经走过的路上,曾经萌发过一个要将这件事处理入诗的愿望。这个愿望可能压抑了十年之久。但现在他发现有一个机会,把它拽入当下的生活洪流之中,一劳永逸地将这件事有可能被遗忘的担心给解除了。仿佛为人子者曾经许下诺言,要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变成诗,他在十年前的这条路上就远远甩开了诱饵。啊,现在鱼儿上钩了。
于是,连读者也能感觉到另一条路这个称谓中所携带的轻微的喜悦之情。它掺杂着诗人终于有办法将一个写作夙愿兑现的庆幸心理。如果他不是一位诗人,他就没得选择。还没到往常祭奠的规定时刻,他会待在人群中不动,只需念头一想而已,没必要付诸行动,真的从人群中走开,两手空空,去与这条路上古老的魂魄接洽。另一条路这个称谓富有一种经验主义色彩,它鼓励诗人将它派上用场之后,赶紧行动,以不辜负这一称谓中应有的庄严肃穆。
我们甚至可以想象,诗人从另一条路去而复还之后悄悄回归人群时的不露声色。人群仍在按照既定的时间轨道运行,而他却额外获得了一个外旋之力,完成了一个由来已久的夙愿。他改造了自我而不为人知,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这是生活的奖赏。如此这般之后,他也能从河塘里钓起一条活泼乱跳的鱼,但这将不再是一条简单的鱼。如果仿照这首诗所塑造的分野模型,在若干年之后,他又一次去某个地方钓鱼,就很可能不禁想起这一次钓鱼活动中的满载而归。在那一首诗里,他可能会回到钓鱼的人群之中续说无尽的渔获,以及人群的骚动,而将另一条路所遮蔽的诗的第一行来不及发展的其他可能性再现出来。
另一条路的客观性因为实践者的主观能动性而弱化。这并不是什么损失。这条路将不可避免地迈入自我的历史化的经验世界之中。在这条从他人时间管道中分流而出的叙述路径上,他将与心心念念的故人再度相逢。而这一次相逢将是真正意义上的另一次相逢。他在等这一次已经太久了。这条记忆之路现在不仅仅属于父子二人的记忆共同体,而且外显为当代诗人的情感共同体。人们将因此而铭记另一条路上会有一个父老的形象,虚无而广大。这是忠于记忆并献身于表达记忆的具备诗学技艺的人筚路蓝缕所能获得的回馈。
20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