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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里里外外不是窗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06-20  

木朵:里里外外不是窗





陈家坪
窗外
      
庄园别墅在山顶上,
更高的地方是一座水库——
那个夜晚,我们在那儿歌唱与睡眠。
我不是欢乐的感受者,
我丧失了感受欢乐的平常心。
一路上,我仿佛在向过去告别,
终是感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停留。
周末,我们一群人为朋友过生日,
车辆穿掠山丛好像要在一汪泉水边永驻。
树影纵横交错像太阳脱落的光斑,
大片鲜花在山间喻示人类的乐园。
这样的自由在囚室只是一种想象,
但我坚信——它一定要实现。
像把压低的头抬起来环顾四周:
只有通过窗外的光才能感受到黄昏,
只有窗外一片漆黑才能感受到灯光。
当你在山道上讲述创世纪的故事,
我们像两个主角一样站立,
渴盼被拯救的青春与梦想。
我此时麻木只把贫乏的生活体验。

2020.8.12






  太多的窗子,现实无感的窗子,文学漫谈的窗子……大大小小的窗子叠加在一起,最终通向以获取真切光明、室内室外对流通风为本职的唯一的窗子。这个窗子的出现从一个人漫长的人生回头看才知道并不偶然,有一种一贯以来逐渐积累最终走到这一步的宿命色彩。哦,原来这个窗子在等着我。其实,有的窗子已经陪伴了你五年八年二十年,但你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和它的特别,直到一个人突然陷入困境,变成一个囚徒或丧失掉什么,才意识到铁屋子里迫切需要一个窗子来采光,于是,这个窗子验明并选择了你。你走上前去接受邀请,凭窗远眺,看见了窗外的一些动静。作为一个中介,窗户提供了一个释放目光的出口,通过它,人的心灵之窗也同时打开,你可以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并且赋予窗外的世界一个丰富的内涵(你既看见了一棵树,也看见了这棵树送来的意义)。此时,外部世界成为了一个映衬待在室内的人的深刻的参照物。只是一般情况下,窗外没有什么稀罕物,熟视无睹的景色也只是堆积在记忆的暗角,等待某一天被激活。而窗户本身是毫无特性可言的,人们几乎很少去谈论一个具体的窗户,它有多大?有多可爱?它的能力几何?一概不知。人们只是把它当作一块透明的玻璃来对待,或从里向外远眺,或从外向里窥探。
  窗户,是一道界限,分出了里外(但这里产生的二元关系有一种临时性色彩,关键看里里外外的人站在哪个地方看人生看世界看价值)。外面的人看进来,里面的人看出去,但谁都不会把目光聚焦于这块玻璃上,或者这个四边形的窗户结构上。即便窗台放了一盆妖冶的花,也不会使人的目光在此有所逗留。也就是说,窗户这个中介、出入口是一个虚无的过道,本来无一物的感觉。凭窗远眺的室内人因为他确实位于屋子里,通过四面墙所构成的屋子形成了一个内部空间,而一窗之隔的外部世界带来外在于人的感觉也是一时兴起,只要这个人走出屋子,这个窗户就会暂时丧失观看通道的作用。可见,窗户的存在,意味着人的某种受限状况的发生,尤其是当事人突然意识到了受限状况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受限的意识会强化人对窗户的倚靠和眷顾,好比这是一个呼吸道,必不可少。肉体上的受限状况亟待通过外部世界有益的(且更偏向于精神意义上的)动静来加以抵消与平衡。窗外所见的动静并不能日新月异,时时刺激诗人的视觉神经,使之歌咏连连。一道固定的窗外风景,或某一天突然在窗边听到路人的一番谈话,能为此写一首诗,就构成一个交代,使得一个固定窗户的外部环境得到有可能仅此一次的讴歌(一个窗户也许只能应允诗人写一首合格之诗)。
  日常生活中,与我们朝夕相处的窗户,以及窗户所框定的图画,并不能使我们即兴写一首诗,但可以作为一个记忆储存起来。待到生命中遭遇另一个特殊的窗户时,当事人就可以在两个窗户的叠加效应中开始驱动记忆的枢纽。窗外的世界因为记忆的作用而跨越时空来到今非昔比的有点陌异的窗边。现在,如果诗人被阻止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墙上恰好有一个窗子,这时,积蓄许久的窗外风景就会构成强劲诱惑,使得看上去暂时失去了自由的当事人因为窗外无限风光固然存在顿时阴霾扫尽,有一种依然能重见光明的祥瑞笼罩在自己身上,使自己成为金刚不坏之身。一个窗子呼唤另一个窗子,也许此时此地的窗子太高了,是一个铁窗,也可能是一个天窗,并不能由里向外看到什么风景,但是凭借无数凭窗远眺的经验,封闭中的人仍然可以通过这个狭小的气孔感受到窗外世界的光明和活泼。于是,窗外的世界如此美好,构成了暂受困顿的当事人的光明天使,成为他好好活下去、再坚持一下的非凡意念。这时,作为记忆的窗子开始发酵了,带给闭塞中的人既宽敞又明亮的想象空间。肉体和精神开始分离,过去与现在互致问候。
  不过,窗外的世界很可能大而化之,不限于推窗望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可见景象,也不只是透过铁窗看见高悬在夜空的一轮明月,过往时光的点点滴滴、无拘无束的峥嵘岁月,一切都可纳入窗外的范畴。这时,窗外的所指就是身不由己的人所能设想的美好世界的诸多变量。令人气馁的在里面,令人快乐的在窗外;令人恐惧的在这里,令人放心的在窗外;疼痛在这里,欢愉在窗外。窗外,已不只是一幅固定的图画,而是流变为所有用来针对室内紧张状况的真善美参照物。一个人越是感觉到室内造成的紧张和约束,关于窗外的概念就越是丰富而明亮。窗外不必有一份具体的景物清单,只需要在诗的句法结构上使用“窗外”这个词,就能获得救星般的力量,令人揪心的室内窘迫的情状一下子就得到了舒缓。人即便还困守在室内,但因窗外这一具体可信的可能性的存在,而使得他能够把当前的状况理解为姑且有之的暂时处境。简言之,有了窗外,就有了交代和托付,令人烦恼的一切都会被稀释,很快就会过去,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窗外,绝不是当事人眉头一皱设想出来的权宜之计,而是以空间换时间的升维自救模型带来的观念更新。尤其是,窗外所附有的非现实性救济/救急因素使得任何遭受拘束的当事人既可以优裕地用窗外已发生的个人生平事迹予以自勉,又能以外部世界不可估量的未知属性和光明特征,设计出一个自励模型,使自己保有一颗清醒的头脑,为摆脱困境做出不懈的努力。
  过往一切美好的形象和记忆,积极的力量和态度,都聚集在窗外,朝里瞧个不休。瞧!这个人。待在屋子里的人一想到这一层情形,就不由得从颓废不堪、意志消沉的状态中振作起来,意识到自己不但是想从一个狭隘的空间向外看的有求于更大空间更多光明的人,而且是被光明的力量、积极的因素所凝视的一个对象,外部的目光正在评估这个人的作为。如此一来,即便身在封闭的空间之内,但心完全可以徜徉在窗外的世界观中,并没有被表面看上去的铁定框架完全地束缚住。有了窗外世界的托底,屋子里的人仍然存有自由的精神与再出去闯荡的机会。于是一个三重时间的叙述框架形成了:一个是待在屋子里的人的形象,以及属于他的黑暗的时间观念,他可能正在与强权进行抗衡,或伫立在窗边,即兴地想一些事情,无法记录下来,暂不具备写作的条件;一个是早先畅游在自由世界里的人,一些美好生活的情景,参加一次聚会或郊游,每一个闪烁人性的镜头都浸透着生命的光亮,都值得大书特书,成为诗后续的审美对象;一个是从封闭的屋子里解脱之后准备记述那段难忘经历的诗人,身处于写作进度之中,人已在窗外世界了,却要回溯到早先黑暗屋子里的状态中去,想那时之所想,急他时之所急。
  但有一点必须强调,即便身在窗外自由的世界,一个人也不一定时时感觉到无比快乐。只是快乐这个单一的形象,不足以体现出生活的本质。即便在窗外的世界,人也可能过得不开心,五味杂陈,也可能感觉到一种不自由的力量在尾随着自己,正形成一种令人担忧的前兆。一起去游玩的同伴也许欢呼雀跃,但这个人,尚未经受囚禁之苦的人,仍然会感觉到生活中弥漫着一丝隐忧。隐忧恰是窗外世界的另一部分真相所在。囚之因已在窗外逐步形成,这些线索当事人已经预感到了。混迹人群的那种舒适感和自由气息并不能完全令人放心,令人满足(毕竟,同在这一窗外的还有他并不赞成的机制与做法),真理也不是放诸窗外就万事大吉,因为人还要有更高的追求,要有所行动去获得更多的属于人的荣耀。人会因为目标迟迟不能达到而疑虑重重,也会因为评估自己的行为存在何等风险而惴惴不安。这种心灵状态很可能使他从舒适的人群中分离出来,显得格外醒目和不一样,这种异样的形象同样带给人不祥的预感。这个人正在做的内心挣扎促使他要向过去告别,做一个新人,一个觉新和求新之人。同伴们本是最好的见证人,但他们不一定能实时察觉到这一点变化。但变化一路上都在发生,直到当事人意识到一个临界点的存在,或者说,他意识到一路上都缺乏一个踏实的落脚点时,更添求变自新的迫切性色彩。
  反过来说,这一次出游活动也有可能是禁之果的表现。与囚之因的不祥预感相匹配的是,一个重获自由的人如何在以后的生涯中感受到生活的真实与欢乐,这真是一个问题。人乐乐而我独不乐,情何以堪?不能像过去那样过活了,还必须有一个当机立断的重新开始的决定。但绝不能理解为这是一个囚禁程序造就的顺民的幡然醒悟。在诗人眼里,禁之果另有其他的形式。内心所坚持的那些价值观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得到了强化,使之拥有声称与过去告别的勇气和胆识。此后,他将成为一个更懂生活真谛的人,更懂如何化解危机的人,更懂生存艺术的人。现在,他在一路的风景点上搜寻着中意的落脚点。没有找到没关系。继续找。既然果树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之上(确有其事,事出有因),果实呈现为累累之繁荣景象亦可想象。如果写作中的诗人将窗外世界的欢愉放诸重获自由之后的某一天,使得整首诗具有一种倒叙回放的色彩,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以一种后见之明的态度,回溯囚徒困境,回到那个刻骨铭心、举目无亲的夜晚,回到那个窗子成为丰富象征的夜晚,这种倒逼之力的确增强了窗子作为一个人近期生活一分为二的界限的冷艳属性。如此一来,即便是置身事外(室外)的读者也能理解这个由外及里(由表入里)的观念模型既是美学的建构,也是伦理的搭配。有道理,是这么回事。达成这一共情就行了。
  窗外的世界也并不太平,一窗之隔并不能改变世界太多。从更大的范畴来看,那个封闭的铁屋子一般的空间也是大千世界的一部分,并不能完全隔绝在所谓的窗外世界以外。室内室外之别,仅仅是一种心境方面的方向选择,二者在数量级上并不能等同视之,除非窗外仅仅是指四边形所框定的一幅图画,如果拓展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那就大而无当,偏重于精神内涵的酝酿了。更何况,不同的窗子会造就不同的窗外风景。对于这个窗子来说,外部世界包括了其余的窗子以及附带这些窗子的所有屋子,而对于另一个窗子来说,它的外部世界也大致如此,并无明显的差异。所以,这里存在动态的关于窗子的世界观。我们切不可被一个窗子临时形成的内外有别所迷惑。窗子其实改变不了什么。不会因为身处不同的窗子或屋子,人的人生观就会陡然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窗子不是变因,而是可能帮助人去找到变因的一个入口。当诗人有意无意地使用窗子这个媒介时,他的确有话要说,想开启他的心灵之窗向外界透露他的内心世界,曾与魔鬼搏斗、如何渴望光明,在对室内糟糕状况(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进行细致的描写之后,他有必要走向这一步: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向窗外的目光既不是逃避,也不是乞求,这仅仅是第二个选择。这是真实处境下难得一见的可吟咏的对象。
  往细一点的地方说,窗外这个地点或内外有别的方法论(视角)的形成,其实是诗的文法结构在起作用。诗人的价值观通过窗外这样一个选项,摆明了一个机会,既是即兴发挥的,也可能是痛定思痛的。试想,待在一个封闭的屋子里,哪怕只有一个铁窗透气采光,独立许久的当事人总会触及到这一个选项。如果他进入这个屋子之前曾是一位诗人,就更加不会放过抓住这个窗子进行一次全局观察的良机。一方面,他可以通过这个真实的窗子以肉眼所见的云朵和树来构成一种借题发挥的自我释压方式;另一方面,文学史上所有关于窗子的运用史、经验史都可以调动起来,作为一个良性互动的参照物,并使自己当下所捕获的窗子形象能纳入其中,以获得良心与良知上的慰藉;再一方面,窗外顿时构成的悬念和未尽事宜,以及至亲至爱之人的当前状况,都能够行云流水般地汇聚窗下,供诗人采撷。到头来,窗外究竟有什么,已并不重要,仅仅是一想到有窗外这样一个选项、这样一种可能、这样一种经验史,当事人就释然了。有一种血脉流传、香火相续、心志不绝的美好感觉了。多少个伫立窗边的人,无论是金窗铁窗、南窗北窗、寒窗暖窗、高窗低窗,合为精神共同体,历经风雨,将窗外世界一览无余,尽收眼底,成为一个民族的窗外世界观,成为一代又一代人口口相传的正气歌。
  与世隔绝的滋味不好受,这是怎么知道的?如果只是一种想象……想象荒岛求生的人,想象悲痛欲绝的人,想象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看不到光明的人,想象光天化日之下被掠夺或被欺侮的人……对于窗外的人来说,屋子里的人的处境,他的悲欢离合可能只是一种想象,正如伫立窗边的人也曾如此这般地想象窗外世界的人。现在让我们大胆地想象一下,只是一种想象,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已被关在黑屋子里,已经反反复复考问很多天了,直到某一天他开始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到一个窗子上。这时,我们想象一下,身处逆境中的人会做何等的想象。他此时此刻的想象力是超凡脱俗的也好,仅仅是最低级的生理上的求生欲望也好,关键是他对窗外世界的想象能否被未曾遭受类似待遇的人所理解吗?“只是一种想象。”这已足够了吗?仿佛牢笼里的难熬的时光现在都进入了想象的通道之中,被无尽的想象的清单所填满,乃至于窗外世界给予得太多,而使他超然独立,摆脱了肉身的重负。可以说,窗外世界的光亮装饰了一个拘谨的人,使得他意识到他并没有被窗外的世界,乃至整个的世界所抛弃,仍然生活在被明月或太阳所装饰的一个最为奇妙的窗子以外的世界。他所坚信的东西仍然像日出日落一样恒定不变。仅仅是窗外有光这一点,就够了。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是每一个窗子许诺给人的礼物。因为有了窗子,才有伫立窗边的人的形象,才有通过这个窗子倾泻而入的光。窗子所富含的最原始的憧憬就在于光明。而光是如此神奇地令所有人坚信它绝不是想象层面的存在。
  于是,即便是已经沐浴窗外世界光辉太多年的当事人仍然会对身陷囹圄之际一个小窗户透过来的新鲜光亮充满感激之情。不但事发当时他确实抱有这样的情感,而且时过境迁之后,他仍然会牢记那时的真知灼见,并通过后见之明来强化事发之明的能量之所在。在他的人生历程中,迎来了一个不可避免却又忠贞不二的历史性窗口:这个小窗子长宽几尺几寸,已无准数,但已明确地构成了他所坚信的价值观的一个边框。这个窗外的意识来之不易。日后即便是逢人就讲起这个窗子,以及以这个窗子为转折点的窗外世界之美好,没有谁会听得耳朵起茧,反而会对遭此变故茁壮成长的诗人肃然起敬。他已预估到了这一形象的轮廓,并在日常生活中屡屡受益于此,而且更进一步的意识在于,他还必须超越这一次窗外的意外之喜。在波澜不惊的平淡生活中,仍然保持敏锐与机警,去发现更多令人动容的窗外叙事。简言之,他不可能躺在这一次窗外所形成的功劳簿上吃老本,必须奔赴下一个历史性窗口。而犀利的耳边风似的忠告在于,生命的本质不是去经历一个个窗子,不被一个个窗子所划定的内外有别所困惑。窗子不是追求的目标。生活实践的意义也不在于赢得一个漂亮的窗子、皆大欢喜的面子,而在于生活的里子,在于人心,在于仁义,在于自由的想象所能赋予的一切创造。
  如果你以为我们对窗子的理解(或者我们对诗人对窗子的理解的理解)差不多有那么一点意思了,快喂饱了,那就表明作为一个话题或作为一个诗学主题,关于窗子的认识才刚刚开始。试想,一个人留置在已进行过三番五次考问之后的那个看起来一览无余的空间里,在认为意义已经掏空、底细已经暴露无疑之际,整全的窗子及其意识才刚刚崭露头角。不应当让结束来得这么快,或让意义的高潮这么便捷地抵达,应当再悬停一会儿。不是你对窗子的理解到了哪一个境界为止,而是想象一个更高维度的自我正在凝视伫立窗边的那个人样,想你之所想(“想象”被当成一个反思对象)。有这样一次升维思考,你才不会被一时兴起的窗子人生观所蒙蔽,会想知道得更多。尤其想知道自己从一首关于窗外价值观的诗中获得的虚荣有怎样的根基怎样的破绽。这样才能完整地展现你基于窗子哲学产生的涉及自由与信仰之类基本范畴的认知模型。你同意那个窗边人的看法吗?你为什么同意他?仅仅是展现你所想的还不够,你也不应当仅仅满足于这一方面的需求,还要向更高超的自我以及你的众多化身展示思想的根源(或桎梏)在哪里,以及在一首诗中你是如何绕开一系列表面上覆盖的诸如特色与风格或生平轶事之类装饰物径直找出一个观念的根基。
  “……只是一种想象”——这是一次带有微讽或微词的自我评价。如果一个人敢想而不敢做,他就难以获得所崇尚的普适真谛。正如自由,它不只是一个概念,或者无形的感觉,如果给你换一个地方想想,就会发现它兼具唾手可得和转瞬即逝两方面属性,它是可修饰的对象,它是这样的,也可能是那样的。请注意,窗沿之上突然出现了鎏金效果的一道镶边。这正是自由这个词涂抹的金粉。一下子,关于窗外世界的想象浓缩为关于自由的想象。合乎时宜的一个转机、一道曙光出现了。这是合乎经受磨难的人的现实处境的反应,就是他以前在自由的空气里没有真切去触摸的一个词。但现在这个词,在诗的中间位置猛然出现,合乎(呵护)正义,合乎逻辑。它恰好是这首诗向它的受众推开的一扇窗。在这边,自由是损耗而受挫的,在那边,自由不只是一种想象,而是一种无拘无束的无需生命个体去把它作为结晶从生活中萃取出来的普遍存在。但问题是,怎么换一个地方,自由就受损了呢?它不是一个常量而是一个变量吗?自由作为一种想象,这是诗人在这首诗中设计的一个窗子。他的本意也不是为了得到这个窗子哄人开心,而是去思考打开这扇窗能看见什么。看起来,他在跟他的读者交谈自由概念的基本理解路径,或者自由曾作为种种生活实践需要得到一次怎样的概括,但其实,从诗学观念的角度来看,从文法结构上来看(有别于一种普遍的认知模型,一种蔚然成风的常见做法,就是不假思索地从特色、风格、生平轶事几个角度来评价一首诗或一位诗人的修为),这扇窗就是这首诗的气孔。读者正是通过这扇窗,看到了这首诗的骨骼分明、肺腑之言。人间正气也从这个气孔中袅袅腾升。
  但这也是一次严肃的警示,以身说法,正告读者:过往美好岁月的、不被人察觉的,像睡眠、自由、快乐、出双入对这些事物或感觉,很可能平白无辜、一夜之间被看不见的手从你的既定生活中拿掉。但正告归正告,真要在诗中,在诗的文法结构中,使用自由这个大词(它已经不仅仅是关乎个人的利益,而且关乎所有人的权利,要从个人层面所获得的教益,向全民利益共同体跃进,并取信于他人,这就的确需要在个人的独一性与全民的整一性之间建立一个中介,一个明亮的窗子;往大的地方说,这个窗子就是一首在伦理和美学双方面站得住脚的诗,往小处说,就是在一首稳当之诗中,必须有至关重要的一行,那就是令无数人动情的心灵之窗),用得不落俗套,不惹人腻烦,用得温情而动人、明智而深邃,就非常考验诗人的功夫。读者确实要好好琢磨一下自由这个词是如何出现在诗中的:出现在哪个位置上?是一个怎样的提法?用过一次以后余韵何在?“这样的自由”在文法结构中周转一遍之后,是否能达成多数人的共识,对于自由的理解范畴或自由事业的进程均有一个良性的边际效应?个人在自由上遭受的一点点损失,反过来,以诗的教益启示人们,自由作为一个总量并未由于人事上的风云突变蒙受丝毫的减损。如果说总体的自由是一个常量,那么寄存在个人生涯上的自由也不至于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一时之减损必为一时之增益所弥补。正可谓此一时彼一时也。一位在自由诗中游刃有余的诗人将不仅从一首争气的诗中获得自由的补偿,而且就他注入的对自由境界的理解而言,将博得同时代人的同情,并成为自由视野的一个窗子。
  后来,如我们所知,写作这首渴望自由之自由诗的诗人回到了窗外的世界之中,但这个人并不必然高明于此前深陷困境中的那个渴望自由的当事人。在那样一个近乎绝望的夜晚,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他都陷入了一个青黄不接的对自由这一范畴予以理解时或进或退的双重贫乏的微妙地步之中。我们回到那个夜晚用情越深用力越准,就越能更好地复原出自由在特殊时刻对个别人的重大意义,更深刻地体谅那个人在空荡荡的绝境之中,除了一副肉身,还有什么力气与前途叵测的命运进行抗衡。站着说话不腰痛,不自由的人仅凭着想象丰富多彩的自由,就能熬过漫长的一夜或多夜,这就是强打精神故作镇定啊!在那样一个丧失感弥漫的日子里,自由作为一种渴望是可望而可及的。当事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太渴望了。渴望正在自己肉体和灵魂上共振。然而,这种精神堡垒上的防御策略很可能令人精疲力竭,倒不如直面当时当地的客观的贫乏来得令人神清气爽。俱往矣,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生命已麻木,生活呈现出贫乏的一端,这并不要紧,也不要命。毕竟,窗子就像看穿每个人心思的镜子,在它面前,人仍然是人,里外都是人,人的本性不改。即使现在弄到这一地步,也不会丢人,丧失掉人的尊严与品味。更何况,这算不了世界末日。在窗外,还有更多的人为生活而奔波,只要他们弄明白人之为人的目的,就仍算得上一个化境,待我重归人境,进乎其中,仍然是泥入大地,其乐融融。我的贫乏、我的富足,我的丧失、我的增益,都将不只是一种想象,不只是一个人独一性的反映,而且是整全的人类整一性、多样性的一份子。

202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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