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分行之诗的形态吸引了我们,启迪着我们,使我们由一个个爱慕者转变为实践者,并由一个跃跃欲试的初学者变成了拥有经验之谈的从业者。我们对分行的理解一直在进行中和累积中,而且这种理解的质量不是取决于我们最初受益于这一行的前辈是怎么分行的,而是一种总体上的对分行诗学观念的把握,我们能理解多少,有时并不取决于我们个人的力量,而是我们整个行业整体的素质。而且很明显,关于分行的理解,仍没有结束,仍然是一个开放式命题,期待更多聪明的头脑来回答它,塑造它,完善它。分行的观念至少包括四个理解角度:其一,从新诗的普遍外在形态上来看,左侧顶格齐头排列,右侧显示出字符与空白区域的犬牙交错式的接壤与博弈;其二,右侧的空白在视觉上是非常必要的未尽事宜和未开垦、未交付的虚无地带,或者说它永远难以填满,它总能将诗人的意志顶回去;其三,行与下一行的关系意味着行行出状元,行行有四季更替般的跌宕起伏,有单独一行无法完成的使命,意味着跨行转换被各种参与力量达成势均力敌或厚此薄彼的效果;其四,第一行之上的空白和最后一行之下的额外也是各种参与力量妥协的产物,而且它们介于已被应允与不可征服两种规约之间。
首,是如何首先地成为诗的最基本计量单位,如今仍是一个谜。一首诗、古诗十九首如此这般的叫法使得无论是诗人还是读者都能够明白呈现在纸上的那一团字符与空白的角逐状况,能够称之为一首诗。既是可数的,也是可见的,有首有尾,有头有脸,有上有下,有里有外,应有尽有。在这首可观的诗中,有一个开端,也有一个结尾(当然也会有一个中间发展的过程),即便诗只有两行或更小的篇幅,关于一首诗开端与结束的观念,也从未受到过怀疑。应该说,每一首诗都命中注定了有一个开端,也有一个结尾。这是我们理解诗作为一种可计量单位的最初的感觉。首,的确使得一团文字一团和气地成为了一个语言的组织单位,使之自成一体,成为能与天地万物平等共存的一个新生儿。首的概念天经地义之后,作者或读者才会更为放心地进入这样一个独立的组织之中,去经营、打磨、感受和理解,或者说,使得写诗能成为有始有终的行动(既有不断开始的资格,也有见好就收、适可而止的权利),而不被没完没了甚至有些盲目的感情所单一支配,也使阅读有一种戛然而止却又回味无穷的可能性。(诗可以是一个进程,但又必须归于一个成果,一个实体。)更为重要的是,一些比它更小的计量单位也随之产生,丰富着人们对诗之内部结构和运作原理的理解进度。
节与行的观念随之而来。对节的理解可以从节奏、节制和节气三个角度展开。分节与否,取决于诗人的写作习惯和他对节的理解如何在自上而下的文法结构中得以施展和体现。既有主动的匀称分节,也有行数不等的自由分节,或者干脆不分节,不一而足,因时制宜,因势利导,各随所愿。如果说节呵护着一首诗外在的形态,打从诗人决定分不分节、如何分节这一想法萌动之时,诗的视觉形态就已经开始呈现,那么,行(长短、如何跨行转换、行末是否押韵等等)的讲究守护着诗内在的本性与语言的天性。行(分行或跨行)富含着大单位(节、章、首)与小单位(句、词、字、标点)各方面汇集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是诗的九省通衢似的观念驿站。诗的所有秘密、诗人的全部诗学观念几乎都在行的学问中沉浮不定。行,是一个多音字,用于诗,它首先是一个计量单位,计算一首诗的篇幅。它是在诗的字符块中以平行线的方式展示的吐字方式,由左及右,逐步显示出诗人对句法结构的运用能力和创新能力。一行未了,一行又起,单纯的一行常常不能解决一个句法结构的完形,就必须采取跨行的方式继续完成句意的拓展。一行诗不等于一个句子,有时仅仅是一两个词或一个从句,或出于某种节奏或排列的讲究而另起一行。行的精魄将由句来进行收束。一个句子,即便不是复句,也可能分成几行,也可能只有一行。行与句的关系变化多端,但总体来说,行的地位要高一级,更方便清点,更为规整,也落落大方,它是句的飘忽不定却又属天命所归的宿舍。最关键的一点是,行的发现意味着一个单句或一个复句从它内在的散文属性悄然向诗性转化已成为可能,一个句子一经分行就能成为诗的一部分,句法结构能迸发出诗意恰恰是句理解到了行的禀赋。行改造了句的内部结构。
其次,这个多音字还有行进或行得通,以及可行与不可行等方面的歧义。分行或跨行既表明句法结构正在发挥效力,同时也在传达文法结构自上而下的递转进度。这是一种行得通的行进的节奏和力量。每一行诗似乎都在回答诗人心底的那个关于行不行的嘀咕。行!就这么办。行于行之上、行之间,故而,行行出状元,行行见功夫。诗的每一行都或多或少体现出诗人行进字里行间的欲望、能力与方法。即使最随意地写下的一行诗,看起来毫无端绪,但细细追溯,仍然可以找到诗人的观念模型。就行得通这个角度来说,一行诗不可能无限延伸,伸展得让右侧的空白荡然无存,迟早要面对另起一行的打算。有时是自觉主动的,有时基于前述各行所形成的隐约长度且行且转行,就像换一口气。它不是一个直线发展的倔强意识,面对拐入下一行的内在需要,它是机警而轻便的,能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好向下一行寻求支持。它把它的前途部分地交给了下一行。我们同时也要意识到,不是每一行的地位都是平等的。有的仅仅是为了做一个铺垫,以便更好看或更矫捷地抵达心仪的那一行,那至关重要的一行。换个角度来说,那闪耀着才智之光的关键一行不会独立存在,上下都可能存在另一行。甚至有的诗人写下了至关重要的一行后才去写这一行的前提、前奏、前兆,也即上一行的产生不总是早于它的下一行。
从构字法上来看,行,可以拆解为彳亍。一种走走停停的样子。一半去找另一半,凑成一个整体的意思。或者是,任意两个词或意象之间的缝隙如何发现,并尽可能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这种距离不仅仅是指天然存在的行距,主要是指同一行之内、同行的伙伴之间可能存在的心灵差距,如何将来源不同的词或意象组合在同一行,使之产生共鸣,提炼出这一行的闪光点。同行之内在弥补分歧,而跨行又在制造差异和悬殊。行内所展开的是共时性场景,一个横向发展的视野(一条由左及右的视线),一个词去找另一个,句法结构如影相随,但这一行也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无限长,会中止于一个或半个宗旨/初衷上。最初一行并不能决定这首诗的边长(边界),很可能前三行的平均长度更有决定性。一行伊始,它在由左及右的行进中,受到怎样的力量支配或引导呢?我们要从四个有代表性的行的属性来做一次分析。它们分别是诗的第一行、最后一行、诗中无关紧要的一行(具有过渡性质的一行)以及诗中关键的一行(承上启下的作用尤其明显)。行,行进在一目十行的大范畴中一条窄小而笔直的田埂上,稍不注意就会失足于田地之中,溅得一身泥浆。行,其实要经得起行规的考验。
诗的第一行产生于空无或一片空白之中,作为诗的开头,往往它很难成为最后完成之诗的最重要一行。但它高居一首诗的顶端,就像一道天穹。第一行的诞生意味着诗人意志的苏醒,他开始要干活了,朝向更多的下方空白递转。一而再,再而三,这是必然的后续分行的讲究,但现在,在这个节骨眼上,第一行有它应该去履行的手续和完成的使命。让我们在第一行多逗留一会儿,头脑里盘旋很多印象深刻的诗篇的第一行。不过,我们更愿意想象一首即可新鲜出炉的新诗或我们要写的下一首诗第一行的样子。那不可更改的第一行带给我们一个新的开始。当我们想写一首诗或意识到周围的氛围和条件足够成就一首诗时,最兴奋的刺激源并不会一开始就流露在诗的第一行。我们凭经验将最想写的一句话或一个情状预留在离第一行稍远的位置上。我们预定了这样一次抵达。现在第一行,悠着点,稳步向前。它也许是一个条件从句,是一次比兴手法的运用,是一个过门、一个前奏。正当它逐字逐步地行进在右侧的空白中,以一条直线的方式,将一个句子的雏形、一个意念的芬芳吐露出来时,它也在快速地筹谋行进的节奏、语感的频率、意义的振幅。第一行行进的速度要比灵感迸发的速度略快一些,必须牢牢抓住诗兴来临的喜讯,落笔生花,使得事物再次存入语言银行的可能性呱呱坠地。
要知道,第一行既可以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也可能是半个句子,只体现半个宗旨,仍然处于真人不露相的朦胧阶段。如果它是一个完整的句子,这时,一行等于一句,就相当完美,很可能这是一个快速做出的判断,不拖泥带水,断然决然,不容分说。但如果它只是半个句子,或只是一个从句,暂时以小于句的形态半隐半现,如此一来,诗人揣度的句法结构就迫在眉睫,也就在半个句子的策略讲究中显山露水。半个句子的确使得句法结构提上议事日程,不得不提,好的开头成功了一半,言下之意就是指好句子可能只将它的一半投掷在诗的开头,另一半扑朔迷离,有待探究,从而使得句法结构活灵活现、五光十色,使得这一由左及右的第一行充满了悬念。第一行提供了天穹或天花板,虽然它能抵达无尽的可能性,但其实也毫不客气地给予了必要的限制,节奏上的、语气上的、长短上的、视角上的,甚至形而上的各种限制,不一而足。第一行给出了一个轮廓和方向,但也施与了压力。要么,第一行就要出彩,一鸣惊人,要么,以退为进,虚晃一枪,为后续的强势出击预先设个埋伏。无尽的空白中终于出现了黑色的字符,排列整齐,习惯地向它的右侧挺进,在塑造自身属性的同时,也必将以跨行的方式迎接一个广阔的下方支撑体,以免去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之感。
迟早要来的最后一行凭什么站稳了最后的位置?如果说诗的第一行饱含开放性和未知属性,那么来到了最后一行,就不可避免地富含着内敛性、收束性和应验色彩。最后一行的确意味着一件艺术作品的完形。就这么成了,别无他求,再无可添加的东西了。最下面的一行往上瞧,仿佛它是一个大力士,是这个美学物体的基石,是诗意的地平线。到此为止,再往下又是无尽的空白了。解决好上下关系之后,它仍然要倾听的是右侧必然迎来的那个句号的脚步声。和第一行天然携带的节奏感、未知属性和意义振幅诉求不同,来到最后一行,已经是尘埃落定。上述诸行的诸多作法可谓是木已成舟,再难改变。最后一行所要追求的可能就是那种一锤定音、画龙点睛的效果了,止步于一个机警而余味无穷的点位上,是多种作用力共振的一个结果。仿佛很容易变成一个已达成共识的结论,而很难成为一个生机勃勃的开端。谁会在诗的最后一行去提取一轮曙光?一切的重力都向这一行压过来。力大无比,义不容辞,必须承受这一切,一条细弱而耿直的边界的形象承受整首诗的重力。点到为止的圆满性,戛然而止、当机立断的决心,都在最后一行有意无意地生成了。这一行仿佛不是诗人苦思冥想得来的,而是以上诸行自然而然促成的。
诗中无关紧要的一行或具有过渡性质的一行看上去可有可无,然而它屹立其中,增益其所不能。它可能是一个不显眼的从句,或者是三番五次去修饰、衬托一个对象,或用来调整行进的节奏、说话的语气,或是一声叹息,或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一声不吭的过门。在一首诗中可能不止一行,有多行这样的次要角色忝列其中,既不提供充分的意义闪耀发光,也没有明确的推波助澜的宏愿。一些过渡词、语气词、赘述之词、拖沓之词、复沓之词都可能在这一行中抛头露面,弱弱地享受着行行雨露均沾的福利。它是润滑油、粘合剂、推动力,它的出现一下子中断了长句或复句的既定节奏和步伐,使得一个冷不丁的意识产生反响,或使上下文关系更富有层次感。它制止了一冲到底的惯性,却又泼洒着诗人遣词造句的句读习性。在它的身上更多呈现的是诗人关于句法结构的认知能力,使得诗人所采用的句法不显得单一乏味,而是有一种藏巧于拙的灵动与变化无穷。它既可以增强语义演进的逻辑,又为强劲的思辨提供转圜余地。它不是目的却从不示弱。诗人几乎不去想怎么写好它,却每一次又有求于它。当诗人有朝一日觉察到它用的频次如此之高却又无法割舍时,才由衷感激诗中那些看似并不起眼的凑数之行是该好生保养、不能使之发炎的扁桃体。
那么,关键一行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它可能是一个圆实的句子,独占一行,意义饱满,精神抖擞,是上述各行缔结的一个胜利果实,也将通过下述各行的扩展来分享这一凯旋而归的基本点。想象那个漂亮的句子。你可以在它的下面画重点线,了不起的警句。它平行于上述各行,却颧骨突出般地显示出一张在轮廓上富有典型特征的脸。既可以事先等在那里,经过反复的铺垫和腾挪转换之后,终于抵达于此,如释重负,也可以是不经意间灵感爆发得到的不可思议的佳句,就好像宽敞的客厅里有了镇宅之宝似的一套富丽堂皇或精致无比的家具。诗到此为之一振。但它并不是见好就收的最后一行。它仍然有待意义发散,将刚刚贮存的光亮再度释放出来,将上下文关系继续推展开来。它是一个起码的目的,是一次验收的进展,必须在这个时候这个点位做一次颗粒尽收的展览,这一行夯实了诗意的基础。这一行的句法结构的确浓缩着整首诗的观念模型,使得一切的张望都在这一刻向着这一行聚拢而来。诗人的头脑里高悬着或紧绷着这一行。这绝对完美的一行。为了抵达于此,此前的每一行都具有合目的性,纯粹而欢腾,陆续跨过边界,向自身以外的领域张望,并互通有无,开展贸易。这一行可能如期来到,也可能,来到的只是它的化身。这都不要紧。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它所构成的强大吸引力使得整首诗必然存在一个共享中心。
行与句共同经营着句法结构。行,更具有外在的形式感,以及对行进不止的追求,不想停下来,一字两义合为一体。句,内在地追求意义与节奏,想把事情陈述清楚,想在日常句式与独特句式之间寻求平衡。总想写出不同凡响的句子,但这个句子是内在的,是一种听觉上的感受,它必须外化于诗行,在字里行间施展自己的结构之力。行,接纳、吸收句的欲望和规定,并以自己由左及右、由上及下不断去侵占语意空白的方式,来铸造句一度触碰过的严谨而美妙的句法结构。句,以句法结构的名义吸引行的来到,行的出现使得句法结构的种种设想得以同步兑现。没有行,句法结构就无法体现,而句就会丧失内在的张力,变成一个索然无味的主谓宾组合式供人口头表达。句的诗意必须通过行这种外在形态展示出来,但行又以内在的句法结构的合理性回馈句,并不夺其所好,侵占其功。那么,什么是句法结构呢?这个问题会引导创作者去思考句的几种分类方式:单句与复句,主句与从句,长句与短句。句因明确了自身的句法结构而表现为行。行显得比句更高级的一个秘诀就在于它接受了句的邀请,去讲述句的诉求,但它表露出来的不仅仅是句,还有一种如何去表示句意的关乎句法结构层面的深刻思考。
行,的确不满足于把一个句子说完为止,还强调如何把这个句子说得更好。行,有一种强烈的对句式、句法、句意进行改造的健康愿望,这不是偏执狂式的强词夺理,而是近乎虔诚和耐心地去倾听句,然后,行与句就像拉锯似的齐心协力,共同经营着句法结构。首先,行想弄明白的是这一次句是一个单句还是一个复句。要做一个选择。促成行下定决心的力量有多种,当行选择复句的形式讲述一个进度时,它会去预判自身的排列与转换的形式(比如打算用几行来存放这个复句)。这时,句干瞪眼,不置可否。而行变着法子,反复调试,最终落实好句的诉求,并将复句这一选项变得合乎初衷,合乎道理,立得住,好像句的本意就该如此。如果行选择一个单句,看起来一语中的,好像把句要说的话一下子就说完了。单句就像是直接记录句的口述内容,其实不然,写好单句对于创作者来说并不简单,也就是说,一行等于一个单句,并不意味着行就不需要斤斤计较,不必干点细活,照搬句的原话就可以。不,单句成为诗的一行很显然不仅仅是一个独立的句子了事,肯定还包括对这个句子用法的提前考虑。行也不是在想方设法让句变得更复杂,以复杂的句式来装饰句的本意。行比句更懂规矩,更有自律性,但还不至于对句无礼。
其次,行,要花费不少智慧和情感来应对变化无穷的从句。从句产生的诗意此起彼伏,乃至于连读者都有这么一种错觉:诗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从句在表演,从句占有足够多的篇幅,从句在诗中不断地掘进,演绎着绝处逢生的戏码,而主句好像凭借天然的优势伫立不动,难以引起更多的关注。看上去,主句的意思一目了然,没必要反复折腾。如果说主句做出了一个判断,那么,从句就是在为这个判断提供条件、依据和情绪。主句持中而守常,从句就像随时造访的客人,需要殷勤招待。当从句占据一行在先时,的确造成了种种悬念。这是一个整句的初现状态、萌芽阶段,具有种种不可限量的可塑性,凭借先发/前置优势,它确定了整句的节奏、意趣和品味。主句默默坚守句的本分,冷峻地审视并适度参与句法结构的改造。主句侧重于句意(主句看着剧本演戏),从句悬命于行(从句往往现场即兴发挥)。如果说在一个整句中有主次之分,那么,生龙活虎的从句在行的领域里从不觉得自己低三下四。如果在行的排列讲究中,出现主句在前从句殿后这样一种情况,从句的确要有一种拾漏补缺、锦上添花的自我要求。主句并没有撂挑子,而是邀请从句来解释它的负担或抱负。从句在服侍好主句的同时,亦在自证其行(行得通,行得端)。
接着,我们还要观察长句与短句分别如何化身在行中。在这里,还要去注意区分长行与短行(与“长句与短句”的差异)。一个长句有可能以一行的形式出现,从而造成一首诗的振幅和外观形态的宽度极限,于此,长句与长行相吻合(长句自成一行,会给人一种尚未驯服的感觉,保持本色,挑战行规);也可能,一个长句拆成几行,以一波三折的方式呈现出经行周转过的句法结构的魅力(长行为纬,长句为经)。如果长行是有意为之,诗人想让一首诗的每一行都相对地长,能保留外观形态上的匀称感,那么,这里所谓的长就不显得突兀,长消失于普遍的长之中。但如果一首诗中只有一两行特别长,要么是,诗人来不及思量与周转,任由它去侵占右侧的空白,留下一条一度强力消耗右侧空白的线索,要么,这是一种换气的方式,或追求参差不齐的意识在起作用,犹如仙人指路,留下了最大限度触及右侧边界的尝试,仿佛由长入短,将一行拆分几行就会损耗掉长行的精气神。与一个长句单独构成长行不同的是,两个短句也可以构成一个长行,甚至在一个长行中有三个逗号带来的句式,这时,长的理解就要从句法结构上入手。短句徜徉在长行之中,无非是想长得好看,想营造并置一行的壮观景象。
考虑到一张纸或一块电子屏幕的宽度限制,一首诗某一行的长度外在地要避免与媒介的宽限相抵触,不要撞了右墙才回头,被迫跨入下一行,不留一点余地,这就太散漫了,没从散文化向诗性贴近。除了文法结构在决定着一行未了一行又起的跨行转换、另起一行的作法,当然还有右侧奇妙的空白一直在警示诗人要回头,要将句法结构的意识导入到文法结构的洪流之中去。另起一行的主动性和被迫性杂糅在一起,催生了上下文关系,文法结构由实入虚再反哺于实的内在要求也随之合理化了,已经刻骨铭心于每每另起一行的关键时刻。于是,在谋定一行之内的诸多特性以及行句共建的句法结构之后,我们不禁要问:跨行之际,由最右向最左转折的刹那间,哪些力量发挥了催生上下文关系的关键作用?一行之内的诗意未了,另起一行的程序需求再起,在这上与下、右与左的切换频频之时,文法结构应得到怎样的理解?不只是一行向下一行的折换,而是所有的行都在跨行转换,在这时强时弱的拐头转换频次中,一种弥漫全局的文法意识涌动起来了,为诗意的生成保驾护航,为诗意的流转提供无形的轨道。进而,这保驾护航的美德,无形的轨道本身,也成为诗意的一部分。
什么是文法结构呢?简言之,就是诗的上下文关系,就是诗意的起承转合。但要理解好文法结构,首先要求创作者尊重当代诗学观念中的散文意识,也就是诗中有文的必要性。尽管行与行之间,原则上要追求跳跃性,但是句与句之间,句力与句力之间,却天然有一种行文的章法。在我看来,推动文法结构有效运行的力量至少有三种:其一,叙述势能;其二,情感逻辑;其三,节奏感。文法听懂了另起一行的苦衷,换言之,另起一行不时一诉衷肠,皆被文法结构尽数收纳。另起一行的作法在跨行转换时面临的疑难和感受到的乐趣,以及为此拟定的对策,文法结构皆细心揣摩,有效学习,并将行与行之间诗意的调剂、章法的布设,扩展为不限于句法的全盘考虑,一首诗的气脉流畅、起承转合由此浑然一体、自成乾坤。一行之中的重点突破、警句连连,与文法总揽全局的雄心勃勃、眼观六路可谓是相映成趣,成为诗人创作时时刻关注的两只泉眼。使得另起一行不得不为之或有意为之的力量也正是文法结构能力的渊薮。分行、分节、分章,分分合合之际,行行交替之时,诗的分寸感丝毫不失,稳中求进。当读者认为诗人以行为跳板,不断展示美妙身姿时,诗人的重心其实在于竭尽所能地展示文法结构那一泓碧池。有意无意之间,从正在写什么的即兴发挥,悄然转入正在通盘考虑如何写为何写的观念统筹之中。于是,诗人突然意识到读者在那一行,自身已经进入这一行,行行相望,前言搭后语,前脚跟后脚,摩肩接踵之际,真乃一道胜景也。
202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