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
值此有弦无人之际,锦瑟,这余温犹存的器皿,静默如初,无所溢余。这的确是一个达成默契的时刻。没有人弹拨它,却胜似曾经触及的人统统在此汇聚。太多的弦与柱充满眼前,乃至于它们不是那个法定的乐理数目,而是一个与睹物思人的人年纪相仿的旧相识随意喊出的一个整数。五十这个数目注定了既是锦瑟特性的历来有之,又是令人瑟瑟发抖的难以抵达的精神领域空欢喜一场。这个数太准确,反衬出曾经弹拨的人形象已模糊,从一数到五十这一默念的进程中,足够令太多的灵魂一一涌现。五十的确像一个寂寞的末端,一个终点,缘分已尽所能感知的那个时点,人去弦静的怅惘之时。五十的确是一个令人荡气回肠、连连叹息的够多的数目,作为一个经验值,现在已经没有令人惊艳的演练,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数字。一个刻度,一抹纪念。但敏感的诗人也意识到,这个数字还有另外一个叫法“半百”,哦!这又是一个人生中途的概念。这又是一个既上了岁数又还不够老练的人生阶段。
于是,这个数嵌入了一件乐器之中,成为一个标准的反馈机制或回忆装置,不可更改,缺一不可。同时,它又从琴弦上挣脱出来,有别于那根根真真切切的丝弦,成为一道道年轮似的心中应有之数。它在两个概念或意向之间快速跳跃,由此及彼,速度之快,令当事人措手不及。没想到这个数竟然吻合着一个过来人的年龄:人到半百这个无端的念头突然冒出来,已无法遮盖这一真相。仿佛能看见柔荑之手一阵弹拨将一个妙龄青年转瞬之间演变为若有所思的中年人。器皿无言,韶华已逝,现在呆在一边一动不动的局中人确实要腾出手来,好好捋一捋鬓发中的玄思。这不是弹拨出来的听觉反应,而纯然是视觉上的一波三折。没想到如今摆在眼前的不是三五故人,而是看似不具血肉的一副器具。这就是时过境迁之余将要遭遇的略显尴尬的对视/对话局面。与其说人睹物思人,看得见眼前之物一阵阵翻腾,不如说器物正冷眼看着来到它跟前的孑然一身的来访者。形而上的反思已不可避免,这正是无人弹拨的旧摆设此刻的馈赠。
五十,是一个常识,是一个旧相识,是一个此刻不必再清点的已烂熟于心的既定数目,是一个必然如此的整数。只是当下的它,不同以往的它。以今日之五十反顾以往之五十,这就需要寻找一个端点,在无端之中寻找有端,但这个数目还是太大。于是,从五十返回一是最省力的办法,也是精明的减法所要求的当事人省思的法则。不同的弦(柱),有不同的发音,对应着不同的情感表示。尤其是某一根弦可能曾经断过,是续补的新弦。或者有一根弦,昔日的弹拨者每每触及就无比动情、催人泪下。弦,此刻静止不动,但玄思飞跃,音调不息。的确,在这个情景关口,一根弦改变了当事人对时空的理解,或者说提供了一个难得一遇的恰逢盛事的入口。如果仅仅是利用它(们)来做一个回忆装置,那是不够的,应有更多的妙用。正如字面上所说的,每一根弦都好像对了时光中的一道年轮,都引发了睹物思人的人对逝去时光及时光中的人的思念。但很明显,弦思不限于思人,也不限于思时。就在这无人弹拨之际,弦,要开始自弹自唱,诗人就要成为一个凛冽的见证人。
与其说一弦以蔽之思年华,不如仍然持此观点: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思年华是表象,思无端、思思才是根本。于是,半百之思、年华之思、思人之思统统统摄到一五一十的思思筹划中来。思,现在的确是当务之急,成为诗人即将展开的语言中的褶皱与无痕。它是这首诗最先进入眼帘的一个动词,一个设想,一个牵涉到主宾互换位置、换位思考的中介,也预示着诗人接下来开展的思想之旅其实是颇费思量的,是要花费不少力气的。也就是说,思(有时会产生一个错觉,思与弦发音竟然相同),既有数量上的一个筹备,蓄势待发,也将是一个进程的连番演绎,步步推进,有一个框架,也是一项计划,容不得半点马虎,需要讲究策略。思下达了一项创作计划,但是诗之思肯定不限于思思手续的一一验收。我们不妨耐心观赏诗人后续步骤带来的思前想后和左顾右盼。当然,这里所说的思,不单是对以往岁月的反思,要求读者跟随诗人穿越时空,回到一个早发于此的过往中去,还应当/更可能是一个现实的进度,进入到当下诗之思信誓旦旦、踌躇满志要去完成的正思之中。思,也发生在当下,现在,这是对一种诗之思进展的正面观察。
作为一个器皿的锦瑟消失了(过时了),五十弦取而代之,随后锐减为一根弦,最后过渡到思的注释上来。这一演进,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但由于读者还感觉不到这里有一出好戏(谁会在一首诗一开头就提高警惕,顾虑重重,殚尽竭虑,紧张地关注着诗人布置的每一个语义陷阱),并没有完全注意到这一系列移形换位中所存在的思想明快的节奏。它也调校着这首诗运行所需的那种语言的音色和节拍。于是,锦瑟隔空弹拨起来了。耳畔不难听到那嘈嘈切切、适怨清和的声调,无需意中人来弹它,无需良家子来拨它,也不必有第二人在场见证。自弹自唱这已足够。现在的确要亲自去触碰那古旧的琴弦,看能否与一度弹拨过它的其他人一脉相承、两拍即合。接下去,要展开的既是思之内涵,又是去描绘一个弹拨者应有的形象。这是不可避免的形势发展的需要,置身其中,已不得不弹拨,并对弹拨的技艺与思想进行反观。如此,以五十弦的雅量揣摩接下来的进度,定然有十足的把握,使之洋洋洒洒,蔚为壮观。
二
弦,不止于弦,还是一丝丝、一缕缕的思绪、年华和杂感。人之思不限于一个人的思潮起伏,必须发掘思之泉,引来更多的啜饮者,分享思之纷纭复杂、气象万千。既可以从过往的半百岁月中积累出一个相对完善的自我形象,也可以从已然的人生阅历中抽调出其他可托付毕生的美好形象,于是,我是我,我亦非我,在这无言之弦上,独一者与整一者不分彼此,相互借力,擦出思想的火花。那个最令人期待的思想者即将来到,会是谁呢?为什么非得是另一个共思之人?共思即是共事,共饮思之泉。的确,要将自我形象暂且隐退,就需要找来另一个人。是优先考虑一个人,还是一种植物或一个动物,这就取决于人之思第一步是从形状入手,还是从层次出发,思的种属或属性任取其一即可带来文法结构的顺当发展。现在,人之思恰是一个审视的对象/模型。要洞察这一模型的运行机制,就必须借他人之力,或者以人之共情来找到突破口,或者以思之气氛来寻找媲美者。思,既有音乐上空灵洗练的气质,关乎到昔日弹拨者的仪态、情绪,又有同为思想者其人其事的精神气度、人生梗概。少许共思之人定然能共事着绵绵若存的无尽遐思。现在请挑选出思之人群中最棒的那一个。
庄子接下了这份美差。这也很可能是托了他跟蝴蝶不分彼此的亲密关系的福。庄子是人,也有人之思,所以他是一个共事者。而蝴蝶并非一个歌唱者,人类几乎听不到蝴蝶的嗓音,更看重的是它带来的视觉形象,翩翩起舞,丝弦上蹦出那一连串仿若眼前浮现的活脱脱的景象,不跟蝴蝶的曼妙作法一脉相承吗?可见,庄子的出现,既是有思之人纯粹的捧场,又是带着精致礼物来与持锦瑟者一分高下,没有丝毫唐突和冒失,而诗人的谦逊隐退也不会令人觉得他输给了下文。庄子在紧接着需要一个人的急切气氛中现身,真可谓呼之即来,慷慨解囊。(至于这是一个多大年纪的庄子,不是现在要考虑的问题。)他太适合同时伫立在无言之弦一侧,一声不吭也可,已经是最懂这一宜人气氛的天使。有庄子,就有门道,也有蝴蝶,反过来亦如此。这是借一得三的倍增效果。于是,诗一下子觅得了一个英俊的下巴,颔联的品质振振有词。迷思(而非迷失)也是一种令人向往的思的形式,也是思之谜的一个解法。可以说,这是庄子的弹拨,也可以说这是蝴蝶的沉思。二者携手丰富了人之思的内涵与形式。
岁月如梭,年华如梦。如梦如幻,如泡如影,稍微往这一方面迈进,就不是那个逍遥游的庄子了(那就不是梦的本义了,而是梦的释义,侧重于释,肯定不能让庄子释怀)。但梦确实构成了一个中介,也在杂多的情感中做了一次折中/中和。这是一个传奇的梦(也是一个单纯之梦),梦中人,梦中蝶,合二为一。把一切说不清的道理,理不清的头绪,尽归于梦乡,算是不了了之,如释重负。但对于富有经验的诗人来说,依托于梦或托思于梦,终归是不尽兴不过瘾,有一种草草收场的感觉(梦经常是语焉不详时的敷衍)。或者说,用梦来做一次折中,这是一种能力上的中等水准,算不了什么大本事。况且,人之思、弦之律一概用说不清道不明的梦来作诠释/折算,恐怕也是白费功夫,只是得了一个囫囵吞枣的黎明而已,并无人之思更趋明晰的进展。可见,引入庄生之梦只是给无言之弦带来的沉思上了一道彩釉,并无结构上的剖析与呈现。这份沉思得到了庄子的背书或签名,使得接下来吸纳更多的共事者有了一个舒适可信的铺垫。即使不是冲着无言之弦来,也可以冲着庄子的蝴蝶梦来。庄子可以化为一只蝴蝶,我辈亦可如此,每一个人不就是特定情境下的某一个庄子吗?
庄子除了是一个造梦的标兵之外,肯定也跟精通乐理有关。诗人选择这样一个角色来获得一次首肯,也有可能是在他过往的与弹拨琴弦的佳人一度共议过庄生的形象,况且庄生所处的历史时空比较遥远,的确,诗在扩展中需要这样一个由此及彼的时间落差。庄子的出现既有突如其来的偶然性,也有多方面诉求构成的必然性。既来之,则安之。庄子的形象一旦落实,类推之力就会要求与之对应的另一个形象呼之即来。与其说庄子树立起来的形象在召唤另一个与之对应的形象,不如说蝴蝶这个可爱的精灵、无言的天使正在召唤另一只鸟,另一个不再沉默、能随着节拍歌唱的精灵。杜鹃的来到显得比蝴蝶更不费周折,仿佛可以照搬文学史的套路,仿佛在对仗句式中蝴蝶与杜鹃是天生的一对。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文法结构上,我们会认为望帝的出现因基于第一个角色确立的意蕴基础而来得更加轻便,只要轻轻拨弄平仄法则,就能营造出这一次巧合。实际上,如果来得容易,反而给我们造成了一个错觉,使我们在理解望帝这个符号在语义发展逻辑链上的重要性时会以他逊色于庄子的观感来对待。不就是一个被动的对仗式人物吗?只要有这样的成见,就会使得望帝的心思未经深入的探究,而一笔带过。
确实,与作为中介的梦不同的是,这儿安排的是一颗心。如果说梦还有那么一点(与音色)虚无缥缈的类似性,那么心,完全变成了毫无着落的人皆有之局面。心的不可定义性使得隐藏在对仗句式中的这颗心并不显眼,乃至于读者都会犯无心之过,并不会看重这么一颗渴望托付于他者的心灵。反而,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个“托”字上,托似乎是唯一能够与上半句稳妥工整的各意蕴单元对抗且能略占上风之举。简言之,托胜过迷。仿佛那人确实手里捧着什么,要将什么东西托付于人,托付于人所看见或听见的一个精灵。不仅彼时曾有过类似的托付,而且今时好像这一托举动作仍在眼前发生,进入此一情境中的每个人都可以效仿这一举动,亦可借机向某个对象托付一点什么心爱之物。杜鹃正是一个托,在认可其能力的众人频频点头之际,完成了这一托付仪式。这一仪式感的确胜出了庄子的作为或梦的中介色彩。如果说一个长梦缩短了古今两地的距离,那么,一声嘱托或一个托付终身的愿望则能让阴阳两隔之人仍能借眼前的遗物再度相见。哦,一个托,或一个托的动作,一个托付的仪式、造型,使得无言之弦不得不浮现出鸟鸣般的音调,不绝于耳,不绝于情,不绝于世。
三
这里已经有至少三人了。够了。这三个睹物思人之人共同勾勒出一个适度的沉思者形象,此后凡是理解到这一基本点的读者都会将自我生活的某个情景投射其中,产生认同感,认为自己也是这三人所谱写的述怀系统的一份子。适度的沉思者形象印在每个人的心坎里。而对于在场的那位诗人来说,他所依凭的这一名曰锦瑟的眼前物与庄子的蝴蝶、望帝的杜鹃比肩而立,同等进入有名有实的荣誉符号/图腾系列之中。锦瑟由此获得历史性名誉,就好像千年来其余的锦瑟皆归于一。一千年后的人们将明白无误地意识到锦瑟一物一词从何而来,为谁所缔造。然而,天下这么大,不是所有的物质都有一个主人,都需要归属于人之后,才能成为散发情绪、自我反顾的主体。撇开人,在明月普照的大地之上,沧海之上,会有什么事物循声而来?不一定合乎人的沉思的节奏,仅仅是与无言之弦达成默契亦可。物物心气相通,就在有情有义的非人的领域日日夜夜发生。之所以说非人的领域也充满情义,是因为波光粼粼的沧海之上,有的人看见的是无尽的泪水。我们无法想象一只掉泪的杜鹃,却可以设想鲛人泣珠的场面。月明之夜确实适合思量曾经沧海桑田的岁月,琴瑟音色所到之处,正是情深意切之所在,突然,无边的夜色幻化成无边的沧海,沧海一粟的感觉换算成沧海一滴泪珠也未尝不可。
泪的液态属性使得它离开了人就必须回归大海,只有那里,才是泪的故乡,泪的渊薮。泪的确牵动着敏感者的神经,无泪(点)不成戏,此情此景之中总得有人落泪,但沉思之人已隐身,弹拨之人不在眼前,庄子不稀罕,望帝不忍心,泪从何来?泪的可信性如何保住?同样的明月高悬之际,诗人俯仰之间要做太多的取舍。应该说舍得多,取得少。明月照积雪,取决于身处的气候,明月照沟渠,取决于与昔日伴侣的谈话印象,明月照沧海,确有一点蚌病成珠的打算。沧海的确是一个宝库,潜藏着太多的可取之物,况且还有一个屡试不爽的沧海应用史(供不同时代的诗人从中找到一把打开宝库的万能钥匙),以及与之稳健对仗的呼应之物。于是,沧海之上,隐隐哭声,浪花飞溅,这一情况既可以是闻罢琴弦音调之后的兴风作浪,也可以反过来说,弹拨之人亦可在弦与弦之间精巧地模仿翻江倒海之势。弦中有浪有泪,海中亦有看不见的丝弦在弹奏,要不然那翻滚的浪涛因何而起,全归于明月的潮汐运动还不够,大海之内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逸事集。
有泪,即有情。这是一个肯定性判断。这一情况既可以是与弹拨中的丝弦表现形式相呼应,也可以是睹物思人的人沉思的内容之一。围绕着那无言之弦,沧海的确是一只满含着泪水的眼睛,是历代诗人置放在圆周上随时可取的情感载具。另一只眼睛呢?有了沧海的深情之明眸,应当还有桑田的炽热之瞳仁。明珠在前,这一落泪的主体并无具体可言的煽情情史,诗人定之有则有,而且惜字如金之际,明珠也来不及一诉衷肠。要的就是那一幅可想象的掉泪的情景。说到底,有泪无泪并不是一个辩论题。问题在于,既成事实之后,与明珠这一动情之物对仗的角色会是谁呢?暖玉承之,看起来有一点老套,也有一些俗气,但在这一比对句式中并不追求奋发的新意,只求工整自保。即使焕发出一缕青烟,也不见得是别致的想象。倒是这一缕烟与庄子的一个梦在质量上相仿,算是颔联颈联于此形成了一个闭环。日月结对,也是四平八稳,关键是玉从何来。沧海-桑田这一稳健的搭档模式与日-月这一对黄金组合,都已成为顺口溜般的一个常识。再加上那么一点排山倒海的可想象的气势,蓝田(山)的就位就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读者不得不提防着这里所说的有泪的情况仍然会指向昔日神仙眷侣的烟尘往事。掉泪的可人儿那可在记忆中触手可及,个个都可谓是心肝宝贝。似乎将人间的每一个人的泪水集合起来能汇成汪洋大海。泪,强调了流泪之前的某个诱导因素值得回忆。当事人之泪,心上人之泪,他者之泪,发端乎情,让人不禁遐想,曾有过那么一次急促弹拨之后泪满衣衫的拥抱与分别。太多的泪水凝结成一滴泪,使人收住无尽遐想中那一幕幕回放的情景,而同情于他者的生存状况和情感依赖,于是天涯海角距离缩短,共振于这一滴泪的单纯性。即便当事人眼下老泪纵横,也不得不忍住不提,而任由那唯一的一滴泪代表所有的愁绪。一滴泪的无所关涉性、不及物属性或无故事性,使得阵阵发呆的当事人不再有泪轻弹。现在,确实要进入一个无泪又无所挂碍的空心阶段。不是泪眼朦胧,而是清澈见底,从而挺进无泪的后无言状态。在此,定可以从袅袅升腾的熏香中感觉到整个大地都在冒出充满活力的热气。这口气不再属于泪人儿,而是健儿踏入坚实的大地实践着生命体验的凛然正气。
这不是(却终归是)人间烟火。一溜烟的功夫,当事人就可以从蓝田山迅速回返这无言的闲思上重振雄风(并非看上去的萎靡不振)。弦之思的流程展现迷、托、有、生。仿佛当下的时间歇息了,历历在目的是以往的生活花絮和人与人交往的情景片段,由于这是独自待着的一个隐私时刻,利用远山远水的他者来形容抵达目前这一地步的人生感悟,这孑然一身的落寞情状,的确考验诗人裁剪得体的功夫。他得有几张拿得出手的底牌。这里容不下五十次举例说明,体制上只有四次机会(四个举措、四个场景、四个方面)。生生不息的日月轮回,流不尽的伤感泪水,免不了的人间烟火。谁不想做一个好梦,梦想成真?谁不想寄托心声,找一个人托付终身?绕来绕去,终归于一个情字。大地之上充满勃勃生气,就是这股子生气可以通过外在征象予以判别,只要条件适合,蒸气腾腾的表象之下就有实实在在的宝藏,就有人间珠玉,就有诗的底牌/底气。生烟之玉对应的是生梦之人的生气勃勃,生活的无尽奥妙皆在一言不发又一触即发的无言之弦上。当事人眼前的锦瑟仍然存在,是逝去年华记忆犹新仍可回味的保障(一个遗迹),但是,他也有一个预感:(届时最后一个)人不在了,锦瑟也就荡然无存了。很明显,人和锦瑟终将不复存于一个必定到来的时空。也许只有身为诗人的那个沉思者将锦瑟转换为一首诗,使之寄存在语言中,在那里,锦瑟将永葆本色,随同语言的精气流芳千古。
四
弦之思,既有载弹载思的双方面流程介绍,又有丰富可数的内涵呈现,并最终过渡到恰如其分的情之思。有泪即有情,有梦亦有情。情的可确定性包孕在情的类型分别的差异色彩中,以及时空转换之中的情感变化不定的可感知能力上。此情此景,既可以是过去时空中的实事就近观察,那一天确实这么新鲜活脱,情感真挚,难以忘却,也可以是现在正面对的一个状况,一个即将被过去拖拽过去的转瞬即逝的时事,涟漪朵朵,余韵未了。情,这一情况被捕捉到了,就是人与人之间共通的情谊,人与物之间相通的情义,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人的种种表现最终归根于情。问世间情为何物?一是作为两个生命个体之间真挚存在过的交往史所萃取出来的精华,两个人关系很好,甚至生死相许,于是这里被认定为有过硬的交情;二是作为一个沉思或追忆的审美对象,是一段情史,是情意绵绵的事后无限品咂,是情之思的缩写;三是一个人情陷于此的某种情况的反映,这是一个睹物思人之人的原型的塑造,将一个沉陷于此情此景的人称之为有情有义的人(或情种)。
命名为情的那一团火焰从萌发、绵延到兴旺、衰落,也有一个流变的进度。如果当事人恰好站在一个事发不久的时点,猛然一想,觉察到其中的天真与美好,除了当时兴奋不已地把握之外,还能做的就是期待它是一个恒久之物,是一个值得期待的、随叫随到的感觉的天使(不请之情),凭借它,既可以活在刚刚,又可以活在未来。从锦瑟到五十弦,再到思,现在落实于情,这一路走来,加加减减,积攒或释放了多少压力?思,本来是最后一个交代,既是弦之思,也是人之思,一拍即合,浑然天成,使得弦与人合为一体。思思,这是一个概念上的双循环,似乎并不能令人满意,只有结出一个果实才放心。思之子何在?这才是人之思的落脚点。于是,情,自然而然地开花结果了。或者说,趁思不注意,情摘掉了思本该赢得的果子。然而,情,并不心甘情愿成为思之子,被思的边界所约束,它要成为有别于思的一个种属、概念、范畴,不被思所吞没却又能持续吸引思。比思更甜蜜,却又比思更短暂,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况呢?思,的确试图去解释情为何物,情有哪几种类型,情的演变进程如何。但是,变化多端的情不乐意被思的冷静、专注、审慎所管辖,它要跳脱出来,成为思之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的混合体,使得睹物思人之人能够彻底认识到思在当下、在每一个时段所具有的匮乏色彩和局限性。也就是说,一段情绝不能被一日三思所完全地理解,并能跑赢与思约定的马拉松。
情,摆脱了思附加其上的釉彩而成为纯情之所在。思的含混性和延展性的确在情的属性摸索中同样存在。情是思之内容的供给者,是纯粹的生产者、奉献者,而不会自证其所在,它的含金量,它的跌宕起伏,都要依靠思这一人为动作才能被捕获到,才能一段一段地获得其必要的形式感。情,一度通过锦瑟之弦得以吐露、播放和递送,在弦的可见性与声音的可听性中获得了寄托空间。但现在没人弹拨了,没有新生之情,却有黯然之情。当然,情无所谓新旧,也很难在不成方圆的混沌中划分出新旧的界限。现在之情是一人伫立无语,彼时之情是二人世界的卿卿我我。彼时之境况叠加在今日之情景上,一并成为今日之思的内涵。思之力的确将往昔隐情尽情翻阅。正因为今日之我能明确感知到昔日之情贮存心灵深处,一旦获得重启契机,追思之力就能够将其捧出,重新回味,以使一份痴情或真情绵延流长,成为未来某时孑然独处时痴心人无限的慰藉,所以,今日之情也有信心等待后日之我再次追忆,这也预示了追忆这样一个回头看的美妙姿势始终会等在那里。情的发生不再是一次性了事,而是拥有多次展现的可能性并最终能成为永恒之物。
情的发生绝不是为了有朝一日重新回味。两个人的交情因为两个人走得近,耳鬓厮磨,心有灵犀,它就在发生,只是在品尝其现实滋味时,因为两人长相厮守而不见其五味杂陈。太纯粹的情愫经过一定时间的发酵,或因生离死别之类的变故,可能会散发出其他的气味,但在事发当时来不及设想,也难以体察。当时,在情绪饱满之际,不会去追溯更早时期的人情的一个表现,正耽溺在情绪起伏之中而难以自拔,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后见之明。问题是在当时,在每一个当时,往往意识不到这个当时的重要性,也难以从这个当时的气氛中超脱出来,审视整个的当时的自我处境。不妨说,当时这样一个近况是无法由当时之人、当局之人完全体察到全部的感觉。看起来很容易,当时之人发生当时之事,萌生当时之情,好像当局者就在现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然而,当局者迷,一贯以来都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真理。情之生发,之迷惘,之思虑,是一段情认知的三个进度,而思虑这个进度往往难以在当时同步进行。这让我们也不得不警觉:情之思虑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人之情濒临衰落之时,倚重思之力来进行挽留、补救,一段情最终烟消云散而成为情之思的终极模式,并将这样一个情境交付当时正处于追思往昔之情的当事人去将其酝酿为一个人独处时的新生之情。
过往的一个当时如今演变成眼下的一个当时,现在这个正处于往日之情的人在追溯的流程中是一个清醒的人。而他正在构成的这一现实的情景,对他来说,依然足以令人迷惘。尽管锦瑟周边只剩下一人,人与人的交情在此时没有增加,但并不表示人情没有发生。只不过,连他本人在内,包括远远看着他的其他人,都浑然不觉此情此景也是一段蔚为壮观之情,当下即可品尝,无需假以时日,不必期待一个洞若观火的未来时日追忆之。谈何容易呀,我的读者,当事人感慨良多,从抚瑟追思的现场离开,挥毫写下这首诗时,他已经完成了全部的对一段情的追思。他也意识到在写下这首诗的刹那间,在那个当时,一点也不迷惘。他能够预判到这首诗是一个清醒的信物,足以托付给后人,构成一个警示:珍视生活中的每一个当下,哪怕是一个看上去毫无用处、焦头烂额的日子。追思的妙处在于它是一个时间之谜的循环往复的转盘,使得悔不该当初的人可以在未来有后悔药可用,使得今日心事重重的人,感到绝望的人,有一个可以期盼的踏实的黎明。一个人既可以是当下之事之情的当事人,也可以是一个焕发明日之我的崭新的人、追思的人、悔恨的人、感恩的人、多变的人。人不仅仅活在当下,也不仅仅活在迷惘之中,不仅仅是一个情种,未来不可辜负,也不可估量。对于一位诗人来说,他获得未来的机会是双倍的,其中有一份未来的馈赠就在于他在事发当天所写下的一首诗中。这首诗就是他两个未来中的一个,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更可能成为永恒的未来,一旦这首诗是真挚的、清醒的、明智的。
202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