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楠祺 译
书写,是否像生活那样,总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幸运时刻?此时,可将“诗”定义为这些时刻之一。
将字符满篇的纸页比作花园,便以为会在玫瑰丛中遽然领悟诗的意象,那就大错特错了。
诗是表象之敌。它归属远古。诗对花园而言毋宁是肥沃膏润之地——神奇的水分蕴藏于土壤深处。它同样可以成为汁液和根。
诗奠定了我们与世界的关系。
当我们于某刻凝望这株玫瑰时,所见已然不再是此株而是另一株,它徒留玫瑰之名,却作为秘密之花在呼召我们;绽放的秘密,虚幻的玫瑰,令我等想象力驰骋无极。
较之我们完备的视听能力,诗鲜少唤起我们的想象力。
诗是创造过程中随创造对我们的吸引和控制而自我生成的。
诗是对某种非创造物的迷恋;是形式从中诞生的非形式,是逐渐成为吾侪之创造的某个非创造物。
诗栖居于我们内心么?此时我们可以自问,作为诗,它是否栖居于我们内心;或者,它根本无存,因为我们不具备充分自我表达的能力,即诗人的能力;不具乎此,我们能否凭一己之力抵达;说到底,诗是否无非是某种非凡的语言体验?
写作无界限,写作界限并非作家的界限。
无畴之形式窒息于界限。
可是,失去轮廓的形式又是什么?
客体、词语之存在,是因为可以标识其界限。
可是,它们为何又往往逃之夭夭呢?
我们只知道顺从自己的方法抵近它们。
能否说此种不充分的抵近即是形式探险之旅的起点?此类探险意味着深入到形式的不毛之地,在那儿,形式依旧是其自身,且无非是分享的渴望:分享某种尚未餍足的渴望,而我们便在此会合了。
非创造物先于创造,但它始终有待于创造,同时为创造所创建。
诗或许就是“书写”能为且乐为之事。
但我们真懂“书写”之所需么?它想做的比能做的更多,其所需正是这个“更多”。
书写只能面对书写。
茫茫大洋。大洋。
将生命付诸行动,已然意味着向诗敞开。
每位践行者无意间成了诗人,因为诗本身便是超越一切的超越,是一切开端的永恒之开端,它赋予行动以某种意义,对我们而言,该行动的终极意义便是创造。
诗的词语属于书写的行为;此种行为对词语和诗人都具有生死予夺之力。
在这个无法预测的书写行为中,能否思考存在?
所有存在皆被永恒所思考,存在一日,即思考一日。
清醒如白昼。
有没有适宜诗的思考?
我们为何会惊诧于此?
难道没有适宜诗的思考么?
颠覆逻辑的逻辑呵,
迂回之逻辑。
我在某处写过:奥斯威辛之后,我们只能以伤人之词语写作。哲学独自承受不起创伤。这创伤给当代犹太人的思考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如果说犹太思维已转向诗意,那就意味着不再试图为该思维勾勒轮廓——那无疑是徒劳的——而是面向此种思维全盘开放。
若说诗意是语言臻极的艺术,则上帝的话语只能是诗意的;所以唯有诗方能向我们披露诗意。
每一部诗体书皆为理性之书。
源头之语言,语言之源头,语言之语言,它不仅自爱,且更爱它背负的宇宙;诗之所思,与普通的卵石无异:变得透明,一心成为水晶,成为晶莹剔透的宇宙。
有时,诗如水之浑浊,因一块奇石坠落;有时又如水之澄明,因其清澈而遭诋。
若创伤方为其应有的真实,该当如何?
若创伤方为其首个词语之伤口,又当如何?
是否存在着某种思考的逻辑?这就让我们想到,实现它唯有一条路径;一条王者之路。
但,如果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那是因为,思考并无路径可言。不可思考并非总是不可超越。语言绝不会无视思考,思考紧随语言亦步亦趋。
路径有某种逻辑。思考皆生成逻辑。逻辑是其自创之果。
有一种挑战逻辑的逻辑,有如一条自变其径的道路;关注它时,必须发掘某种“非显而易见性”并将其框定。它是虚空,还是不可还原的阴影?它或许很清晰,为吞噬它的黑夜困扰,似深藏于秘密中的秘密,逃离觉知,向纯真全然开放。
若奥秘即存于此,该当如何?难道它是沉默的密使?
沉默无法回避。只能跨越。
如果非思考才是思考的唯一证据,该当如何?或许,唯有上帝之缺席才能做出确认。
诗意思维逃避哲学,而哲学自以为掌控了它。对哲学而言,诗意思维在于追求绝对,即生命对生命的追求、人对人的追求。
对思考诗意者而言,对知晓部分诗意者而言——诗意思维乐于提供部分诗意,但少之又少——这就是诗意思维始终神秘的原因,故而没有人能在诗意思维任由思考之地为其厘清轮廓。唯有在其沉沦之境、在其沉没的深渊中方能接近之。
思考毁灭,即是思考救赎。
若上帝藉神性来思考自己,那么人也只能藉神性来思考自己,只能藉以神为原型的人来思考自己。可如果神令人着迷的诱惑不过是人不可逾越的自我超越之渴望,不过是人窥探完美以接近完美的唯一机会,该当如何?上帝并非渴望中那至高无上之客体,而是无客体之渴望:他于期望之巅照亮了某个愚昧而执著的渴望。
假如诗意思维恰恰只是对迂回的思考、对周界的思考,而又出于担心燃烧的正当恐惧而身陷这场无休止期待的中心之火,该当如何?
死亡在思考的中心而非终点。
所有思考皆从其灰烬中重生。
既然上帝有上帝的思考,人便一定会有人的思考,而人的思考必然独立于上帝的思考。此时上帝该做何评判?
既然宇宙有宇宙的思考,卵石便一定会有卵石的思考:在隔开它们的空间中,有待思考之所有事物的全部希望傲然挺立,一支笔足以昭示其起伏的轮廓。
虚无的同谋,空白的同谋。
是否存在着某种关于同谋的思考,就像存在着关于爱的思考、恨的思考和反抗的思考?是否存在着某种无关爱情、仇恨、死亡、却又于每一思考中都在自我思考的思考?那皆是有关爱情、仇恨、反抗、生命和死亡的思考么?
换言之,难道我们和宇宙、上帝、人类、万物的关系最终都不过是思考与思考之间的关系么?
事物可作为事物之思考而非思考之事物来思考么?
如此说来,思考生死,便是要对生死自身之思考做出赞同或反对的思考。如此说来,言说生死,便是要首先聆听生死对我们的言说。
但如果我们内心深处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被思考,那么思考面对的是否只有纠缠我们的陌生的思考,而这些陌生的思考或许不过是事物对我们的所思所想的终极反抗?思考是否正与排斥它的思考抗争?
如此说来,我们思考的对象本身即是特定于该对象的思考,如今轮到我们从内到外,对这种“未及言表”的思考、对这种词语行将对垒的“不可言表”进行思考了。
叙事滋养思考:无论是叙事本身,还是在我们专心或冷漠、吃惊或恐惧的眼前展现出的叙事。
思想在思考,并在自我思考中成形。它位于叙事之源,源头伴随思考,思考伴随源头。叙事终结之地,思考必死;因为思考之路便是其创成的叙事之路。思想史的脆弱性与我们的思考混同。
此即钟情词语之词语的幸福史或悲惨史,诗意思维困扰哲学,而哲学恰恰关注与此种困扰周旋。
正是诗意思维表面上的随意性困扰着哲学;此乃其庄重之“轻”,它忘了这种“轻”能让其飞之弥高,行之弥远。
但原则上该如何思考那难以捉摸、不可企及因而无法想象的事物呢?不过,思想的降临与其战胜“未知”有关。其降临就是胜利之本。理解“非思想”乃其天职。
哲学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便极力贴近诗意思维。但如果哲学仅仅是对“可能”进行思考的某种可能性,该当如何?故而在诗意思维面前,哲学只能是该思维的终结,只能为其所困。
思考的能力有限,无法直接操控语言,因此只能思考语言实时的、可预见的表现而搁置其他因素,不仅要撇开那些对语言之表现的论证,还要撇开那些在所有话语门槛上不断给语言揭开面纱又蒙上面纱的行为。
要警惕一种穷凶极恶的死亡,那死亡漆黑一片,总在逃避白昼;在那儿,思考如一只软木塞,漂浮于苍茫的虚无之海;在那儿,死亡也不再是漫长的弥留,而是铭刻于此的已死之死亡。
对那个邈远而至、令我们惊愕和着迷之物,对那个徒劳期待却久已无存之物,若不把我们更喜欢留给自己却永远也不会使用的那个名字——那名字表示不朽——给它,还能给它哪个名字?那是一个在名字否认命名之际现身并让那名字爆裂的名字。语言藉此否认获得了自己的理性和权威,从此不再自我言说而只凭否认言说;在此紧要的阶段,在此难忘的高度,命名不过是为实现宇宙融合而产生的未竟之渴望,是为保守自身秘密而产生的陶醉。
因此,思考语言,也就意味着对不可逆的语言之黑夜进行思考,意味着对其拒绝表达我们的合法性进行思考,在这一拒绝中,最重要的是拒绝死亡。
一个名字,宛若地平线上显现的一轮红日。那是名字神圣缺席之处的缺席的名字。
这个没有词语的词语并无公认的往昔或未来,但在它面前是“未能言表”那炫目、孤独、孱弱和无边的谨慎。
对思考的检验便是其存在的明鉴。
我们针对遗忘而思考。
思考不是理性。它是思考者的某种深思熟虑、引人注目和思辨的行为。它不同于理性,不受原理之约束。它没有结构。其结构便是其所陈述之语言的结构。
但如果思考不是理性,则理性能为其提供保障,此系合理的精神行为。是世上的某种内敛的选择。
思考是意识的灵光乍现,是抵近宇宙和人的捷径,在此,宇宙和人任由思考,但只能通过必要的和事先接受的方式才能做到。
当我们推理时,我们会诉诸于何种理性?
每一思考是否都有其自身逻辑?严谨的推理仅依赖于思考本身。那也是断裂的深度。
此外,是否还有其他思考方式?
在路径选择上,科学和诗意的逻辑各异。前者从一开始就采取了最直接的方式;而后者则偏爱迂回前行。
它们同样纯真。
以火引火。
思想是“一”,有若死亡。
思考与诗之间,是满怀敬畏的犹太人。
对众多作者而言,犹太人的书中有一个思想者和一位诗人——同一个人——而作为证人和守护者的则是上帝。
犹太教在其实践中是否只是重启阅读一本书的奇迹?此书的起源来自上帝的沉默,其未来则是上帝的话语。
此时,这位世界之主以其无能在语言中守护一切。
“绝对”中,恶、善、痛苦、欢乐、生命、死亡皆无法自我思考。它们有如善或恶、痛苦或欢乐、经历过生或死那样被思考。
见证苦难时,我们可以说:
“啊,这个人多遭罪呵!”——但我们不能说这就是苦难。
我们可以说:“我在受苦。”——但只能表达出自己的痛苦。
在此,唯有意象最为重要。唯有意象可以被思考。
但我们无法表达出自己全部的痛苦。
有一部分痛苦——我们的痛苦——只有我们自己才懂;这就像呈现在我们眼前却看不到甚至无从想象的所有事物一样,我们只能思考。
我之欢乐、我之痛苦皆独特,却可藉表达而识别。
要思考的是表达而非事物;但对只有藉自身体验才能思考的事物,我们该如何思考?
以自身取代他者,进入其幸或不幸,意味着融入其叙事:融入其讲述给我的叙事。
那绝非他者的幸与不幸,而是他者向我揭示出的我的幸或不幸。
想象超越思考。想象无助于思考,但有助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