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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天命刍论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06-27  

木朵:天命刍论



卡瓦菲斯:致感官快乐 
黄灿然 译

我生命的欢乐和香气:回忆
那些如我所愿找到并紧抱不放的快乐日子。
那是我生命的欢乐和香气,因为我拒绝
沉溺于一切老套的恋爱关系。

1917








  生命显示出阶段性特征,这一点(经孔夫子点拨),已经深入人心,每个过来人都懂得已流逝的时光中不可更改的一幕通过回忆能够削弱它不通人情的犟脾气,并使得它宛如昨日那么迫近。尽管实际上昨日不可重来,人无法活回到昨日中去,但是回忆之力或昨日作为回忆的信息充实在今时今日的生活之流中,使得当下的生活亦真亦幻,仿佛获得了双倍的体验和馈赠,人没有白活与白活了大半辈子两种念头混响在一块。心里嘀咕着过往的岁月不可能再来了,如今已不可能再那么做那么想,咫尺天涯,难以触及,但是这一切的积累,一切的过往,仅仅通过回忆却又活灵活现于今日,这是多么奇妙的现象啊!仿佛昨日的芬芳犹存,今日的嗅觉依然敏锐。关键是,“我”的可分性与不可分的一体性两方面都变着花样给似水年华诸多的柔肠百转。我怎么了?这是一个怎样的我?诗开端于“我”或“我的”,一下子就溅起了反顾自身的浪花朵朵。我将通过我的感官来感受我的存在,而我的存在必然包含着我的过去、过去中我的多个形象,以及每一个形象里我的感官体系的细微变化。很明显,如今的我是借助过去的我的感官上的快乐来获取昔我往矣的种种形象。那种感官上的快乐,记忆犹新,是充满活力的青年留给人到中年之际的人生阶段的永恒礼物,我牢牢记得那种源自感官上的直接又直白的快乐,那是快乐的本义,那是此后人生一切快乐的基础。
  生命不是一成不变的。岁月不饶人,人年纪越来越大,这是生命延展至今在数量上的一个基本感觉,但生命的品质并不根基于一个大数,很可能从较早的一个时期就画出了它的天穹,无比欢乐、芬芳馥郁的一年已经发生过,并且不复重来。这就是一个命数。无论你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再得到它(作为一个实在或物质)。后来的时光所能做的就是回忆(作为一个影子或精神内核)。但不是所有的回忆都是苦涩的、懊悔的,回忆同样能够散发出香气并成为岁月的见证,成为活生生的实在之对象。对生命的理解就是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当春乃发生,发生了就是合乎时宜,有其必然性,而且不可阻挡。回忆也是一种发生学,并不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都能体验和掌握回忆的发生机制。生命在何时何地的展露都是值得留意的,但不是每一次都能得到珍惜,太多的错失和辜负也在生命确认的一刻同时发生。竟然不知道那个时候是欢乐的,这就表明欢乐的发生还不够,还得有认识欢乐的办法。至少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我生命中不乏欢乐和香气。只不过欢乐的发生,以及对它的评价,之间有可能相隔多年。通常,当事人会将已经发生的欢乐放在生命的早期,尤其是充满活力的青春时期。那时浑身是劲,浑身是胆,虽然能感觉到体力充沛、阳刚之气涌动不息,但对当时所发生的爱恨情仇完全缺乏回头看的人生历练。对正在发生的事项的评估,需要强大的反思能力,这种能力很多年后才可能被切实掌握。
  当一个仍然健在的活到五十岁的中年人突发感想,要谈论“我生命”这样一个话题时,他到底想说什么呢?这是在做一次阶段性总结,还是对于木已成舟的故事、无力回天的现实深深地惋惜却又无法更为精湛地深入到当下的生活洪流中去?概述生命无常的人很可能更愿意生活在回忆中。回忆的节奏的确很美好。年轻时沉浸在欲壑难填的焦虑中或欲望又得到了一次满足的虚荣中,还不会去谈生命的无常或冗长,甚至连思考一下生活的形状都来不及。他正在被自己的欲望所主宰,超常规地消耗着自己的青春(却从不觉得这是生命的消耗,这将付出代价)。但也要注意,往事中的欢乐并不以具体的例子体现出来,而是一言以蔽之,这就可能表示那种早年的欢乐形式现在已不在了,也吃不消了,但不能说这个人太猥琐太失败。他仍然有资格说他欢乐过、享受过、爱过或被爱过。早年的欢乐不只属于过去,仍然算是如今之人整个生命的一部分,没必要将它从中划掉而不认它。这是一个荣誉,以一次概括的名义,将早已有之的一个体认当作完整生命的肯定性认知。如此,我也有欢乐的人生,如此,当我感激欢乐曾在生命中涌现时不会被别人说是在装模作样。谁没有欢乐呢?我现在可以讲述它的存在。
  这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形式,也是必然要出现的内容,欢乐,这就是生命的一根支柱、一种滋味、一种精神风貌。现在,诗人想解释一下基于感官快乐的青春之歌到底香不香。欢乐,人皆有之,很多情况下,是没必要解释给别人听,你的他的我的,并无二致,人人知根知底。但非要解释一下不可,就需要找到一个得体讲述欢乐何谓的诀窍。其实,这里也在自述回忆的伦理应该如何维护:回忆往事中的欢乐部分,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回忆的目的是为了从当今生活中逃避开来,而不是使之与正在发生的悲欢离合融合在一起,不是为了获得体验欢乐的本事以便更富有层次感地体验明天的欢乐或不快,那就表明回忆只展现出其慰藉能力的一面,而搁置了其促进当今生活的丰富性并拥抱完整生命的韧性之承诺。于是,一个活在当代社会中正准备去继续热爱点什么、经历点什么、感受点什么的人被回忆之弓扭头射向身后,归心似箭,整个人一下子成为翱翔在过往天空中的惊弓之鸟。他的确想看一看早期人生给整个生命交的是不是一张白卷。如果当初尚不具备对生命负责的清醒意识,但现在到了知天命之年,他的确有必要盘点一贯以来的得失,既是测算生命的收成,也是本事的发扬。




  仿佛生命的欢乐不仅在事发当时如其所是地体验过,而且现在借回忆之力再次予以体验。按理说,他应当详细说明欢乐的种种事例,而不是笼统地声明它们是值得回忆的,它们时时在回忆中现身。也许在其他诗篇中,他已历数了那些欢乐的每一个情景。但在这里,这首总括之诗中,他要达成的一个初衷在于:向生命之歌,尤其是青春之歌致敬。我曾经那样欢乐地活过,爱过,放纵过。这样的欢乐是人的天性使然和宝贵经历,而且以过来人的名义向如今仍然在感受着类似欢乐的年轻人提供一个忠告:文雅一点的说法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鲁莽一点的说辞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而且他以身作则,向我们介绍了体验欢乐的三种方式:其一,在欢乐事件或心境突发的时刻,积极去感受,去认领;其二,通过回忆的形式,将欢乐重新梳理一遍,使之平添一个理智获取的方式,第二次踏入欢乐的河流之中就得讲究策略了;其三,欢乐不仅仅体现在已经发生的具体事例上或与谁共情于一桩欢乐轶事上,而是化为快乐的日子(事件时间化了),欢乐务必成为日月更替之中生命的一部分,凡是一次欢乐不能成为生命中的欢乐,有据可查,就可能失之琐碎而难以被完整生命大学所录取。
  回忆作为一个中介/装置,在生命与欢乐之间牵线搭桥,或给予一个连通彼此的关键按钮。回忆以一种后见之明的确定形式,为生命和欢乐双双进行演绎,从沉闷的日常生活中跳脱出来成为审美对象提供了方便。生命的体察太虚无,而欢乐的感受又不能随手拈来,唯有回忆这个动作最方便发生,动用它,可以随时盘活生命动感和欢乐渊源。但回忆不是无所不包,事无巨细一概供应,而是有选择性地从过往岁月中摘取可言之物:什么是快乐的日子?如何形容这些日子,就表明如何在形容欢乐的生命。生命既在可修饰性、可追溯性中混杂(有待收拾),亦在回忆的属性中与今非昔比的延展性中、不可逆的进展中交相辉映(处处开花)。生命不等于每一天加起来的总和,也不仅仅由快乐的日子所组成。要弄懂生命这个范畴,首先就要弄明白围绕着这个范畴的篱笆由什么构成。在构成元素上,时间和快乐各占几成?如何去谈论生命,成为理解生命的一个尝试。生命是什么?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但可以通过回答另一个问题先做一个铺垫:生命的欢乐是什么?(如何获得生命的欢乐?)于是,“快乐日子”这一偏正词组二合一地将时间属性和快乐属性奉献为生命何谓的脚注。于是,通过可修饰性来获得生命定义的办法立即从快乐日子的可修饰性中获得经验和灵感。
  快乐日子不限于一天或一朝一夕,而是维持了一段时间、一个人生阶段,是一个复数形式。之所以称之为快乐,首先是因为“如我所愿”,想到了也做到了,严丝合缝,如鱼得水,时光没有白白流失,而且给当事人的感觉是,几乎全部是快乐的,未尝一丝遗憾。这里所说的快乐不是一种只发生在一个人孤独处境下的精神上的愉悦,很明显指向了鱼水之欢,是人的原始欲望和生理需求得到过满足,而且找到这样一个伴侣也不费周折,说要一个,就能得到一个。尽管时隔多年,如今回想起来那温婉的共度良宵的人已经不知姓名或匿名化了,甚至都不会在回忆中触及到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不留出一个位置。表面上说找到的是如其所愿的日子,但其实找到的肯定是对的人。于是,快乐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含义:一个是如其所愿地找得到对的人,而不需要苦苦寻觅,无从下手,虚度年华;另一个就是找到之后,能够两厢情愿地体验到那种紧抱不放的欢愉。这些无名的日子,因为快乐而成为可供记忆的良辰美景,进而,成为生命历程中鲜丽的色彩。当事人每每想到这些实际体验过的快乐化的日子,就能推断出生命不曾虚度而很早就留下了并非痴人说梦的真切的咬痕和褶皱。这是一些快乐日子,永世难忘,从卑微的日常生活中来,又迅疾消失在欢愉之后的空虚之中,那些生动活跃的场景、那个共度良宵的人的轻言细语、为了找到这样的机会而处心积虑做的前戏……还原出生活的原貌,此时此刻,如果能意识到一个个体的具体存在,肉体与灵魂的两方面签收,那么,生命意识就从中产生了。哦,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命运,如此发生,这般消受。
  好日子太长(值得用一个长句修饰它),乃至于到了今天,仍未了结。这真是奇迹啊!然而,今非昔比,今天不一定还能如年轻时那般利索找到对的人,今天可能身体也吃不消通宵达旦的纵情。不见得这是在对知天命之年的微讽,也不应断定彼时之欢不可再来。使得今日与过去区别开来的就是回忆的栅栏。如今,人到中年的诗人能够将过往的欢愉视为人生的阅历,使之成为回忆的资本,以提升品味人生的能力,并在品味之余抓住当下的生活,徜徉其中继续体验生命的激情。或者说,正是通过这一道回忆的栅栏,内在地向当下的生活提出了更高要求:不能沉沦,要过好每一天,发现生命的新的乐趣。就诗的素材的寻觅来说,五十岁的人既可以穿越时空,屡试不爽地书写青春之歌,立人于往事的嘹亮之中(找到了这方面的素材,就像找到了对的人),也可以脱离个人的往事,进入人群的历史视野,在早期人类生活的场域中寻找人生观的基本框架,立世于历史画卷之中,塑造一个阅人无数的诗人,关切自我命运与他人命运的融洽能力。这是对好日子的赞美,这是生命的一极,好的一面,值得怀念的一面,随时可供调遣,以滋养、慰藉、摸底当下日常生活中可能出现的方寸大乱的时刻。




  回忆,确立了生命有常的快乐逻辑,但回忆之后呢?除了回忆,接下来诗人还将如何描述感官世界的形象呢?从写作实践的结果来看,诗人舍弃了两种可能性:其一,由早及晚,通过对感官世界的扼要回顾,回到现实生活之中,将回眸生辉的影响力扩展到当下的生活洪流之中,暗自激励自己今后的生活同样将充满必要的欢乐,一点也不会输给青春时期,但这个向度会出现两条时间线索的交织和缠绕,这可能不是诗人喜欢的思路;其二,仍然立足于青春时期的场景,从总括性的叙述中寻找细分视野,或者谈起无数次欢乐中的一个事例,一个特别的对象,以增强一度快乐的日子的可信度,但这样写下去,很可能诗的篇幅会超出预期,诗人一开始可能就不打算写得太过具体,交代一些详细的情节,他筹划好了的只是某种高度概括性,是向感官世界的一次致敬,不容分说,也不要掺杂私心杂念。他的选择是复沓手法,将刚刚所囊括的生命气息再次吟唱,但这一次他将生命的欢乐范畴有所缩减,不再涉及时过境迁之后包括回忆在内的其他人生阶段的快乐,他强调的是完整生命的欢乐中那纯粹的属于青春时期的欢乐。他铭记这一点,并将回忆的栅栏抛诸脑后,完全地进入了青春的欢愉气息之中。生命的欢乐就是那样一种欢乐,指向它,趋近它,而将此后时光的丰富性按下不表。于是,不顾一切地奔向那欢乐无边的青春岁月。
  第一次,生命的欢乐和香气开放为一种等待解释的饱满状态,并通过回忆将过往与今日连缀在一起,使欢乐成为一种可以随时通气的管道,早期生活的感觉随时可以激活,成为当下生命的气息。人活在自己的过去性中并非不行。欢乐的范畴由远及近,香气弥漫仍不见其边际。第二次,以复沓的方式,换了一个角度(由等待定义的主位转换为被指明位置的宾位)重述生命的欢乐和香气是什么、在哪里。看起来仅仅是加了两个字“那是”,但其实这已锁定了目标,似乎生命的欢乐和香气已经被定义好了,不容置疑,而现在只需要指明在哪里,谁是刚刚被定义的那个所在。“那是……”所牵引的句法结构不同于第一次的表明,现在生命的欢乐和香气已经是其所是地矗立在某个确定的位置上,或者已经变成了一种态度或价值观,确有其事,能够从无偿的时光馈赠中分辨出来,定格于一念之间,能为回忆者随时供给青春的能量和欢乐的标准。也凭此句法结构断然决然的态势,免除了继续解答何为生命的欢乐和香气之类问题的纠缠,转入了既来之则安之的、从有还是没有的辨析中走出来,进入坐享其成的简明立场,从此不会再多有一次的质问,不再必答生命的欢乐和香气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这个前提已经得到了解决。
  接踵而至的问题是,从句中出现了一个连词“因为”。这个词又将生命的欢乐和香气置于所以然的境地再度考察。的确,知其然只需对自己有个交代就够了,知其所以然就需要向诗的读者讲明利害关系。为什么那才是我生命的欢乐和香气?我承受了压力,付出了代价,为此,我有一个所以然需要明示。这是作为一个结果的确认,是一次补充说明,是对普遍的定义额外提出的一个自我要求,人皆有之的生命的欢乐和香气我亦有,人所察之不详的生命的欢乐和香气,我视若珍宝,格外重视。我有一个原因,使得我更明确地认识到生命中的欢乐和香气究竟是什么,以及在了解其属性之后如何在今后的生活中从中汲取养分和激情。我的认识不会止步于一个定义上,也不会仅仅借一次回忆应付了事。生命的欢乐和香气分量极重,当你洞察到种种因由带来的沉重和压抑,就更能明白所指认的欢乐和香气之所在是何等的宝贵。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原因,使得诗人在生命的欢乐和香气的所以然中如释重负呢?复沓所带来的迟疑不决或一唱三叹,使得一个审美对象不断腾挪换位,你看我,我看你,甚至倒因为果、反客为主,乃至于在从句的支流中洗耳恭听:人应该怎么做才能获得生命的欢乐?(生命的欢乐和香气又是否构成了人的种种行为的前因?)趋利于生命的欢乐,避害于生命的俗套——因果同时地呈现出生命的欢乐转化为生命的意义的理解进度。
  回忆一词在诗的开端所形成的重音,现在被拒绝一词的仄声所覆盖。这是一个毫不客气的措辞。比起温文尔雅、不愤世嫉俗的回忆一词来说,拒绝这个词态度太狠,口气太硬,明显地列出之所以欢乐的沉重代价清单。拒绝作为一个原因,扮演着关键先生的角色,且先不论当事人拒绝了什么,仅就断然抵制某个事项或某种诱惑而言,生命的欢乐和香气还真的来之不易,是基于一种否定性力量而升腾的精神气度。敢于拒绝,才赢得欢乐。这条逻辑说得通吗?能让诗的读者心服口服吗?回忆曾酝酿的生命的欢乐和香气何等馨香、壮丽,现在拒绝所孕育的反作用力产生的生命的欢乐和香气会不会有一点悲壮、豪迈呢?拒绝是一次抉择,不是发生在人到中年的更理智更保守的人生阶段,而是在最初为了获得那份生命的欢乐和香气的青春时期就做出了这个决定。这是一个早期的决定,将深刻影响着生命的品质,也不可反悔地造就了这个人此后要走的人生路。这个早期的决定根源于自身的原始冲动和身体条件。这个决定到了五十岁回头来看,仍觉得很划算,心口如一地评价着这个已经生效至少二十载的决定,为这个决定所造成的人生景观和生命福利而感到庆幸。命名为生命的欢乐和香气之所在,已经将这一决定当成了欢乐的原由。我生命的无尽欢乐,不管是好汉的当年勇,还是才子的当下思,都是值得的。而且,必须将这个决定和它所造成的后果之间所有的梗阻打通,生命才鲜花怒放般地、表里如一地呈现出欢乐和香气。既令自己心满意足,毫无遗憾,也可取信于人,使之相信每个人早期的某一个决定一定是对的,而且它能决定一辈子的欢乐指数。




  他所拒绝的东西作为下文、从句、垫底、最后才说出的话,已经算是很克制。但又不得不说,不得不把它概括为人生的一个不可更改的重大决定。这并不是第一次揭秘,此前,他已经在其他诗篇中老实交代过性取向,这一次无非是老调重弹。这是他不可拒绝的人生定调。只要谈起这个话题,他就不可拒绝地要回到这一立场上去。这是不容妥协的。他所拒绝的不是沉溺这个做法或恋爱关系这个美好的事务,而是一个观念模型与措辞结构。他必须亮明立场,毫不含糊,并为自己的取向正名。他的读者早已接受了这一点。既然接受了他更早时期诗篇中的诗人形象,那么一位五十岁的倔强诗人也就没有理解上的障碍。读者深知将一位出色的诗人作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妥善的理解进度予以接受,合乎情理,也合乎道德尺度。他拒绝的是这种沉溺,但不拒绝的可能是另一种沉溺。沉溺看上去有点过分,打破了常规,但是一种必要的诚意,所富含的不可拒绝色彩、引人入胜的禀赋一直在争夺更多人的生命时间,使之投怀送抱,欲罢不能,难以抽身。他否认的并不是沉溺本身,而是沉溺的常见对象,尤其是人们因为常见而形成的一种成见。他为自己的沉溺之所在鸣不平,年轻时觉得以后的岁月中以后的人们会更容易接受这一点。但现在,人到中年,人们的价值观很可能并没有大的变化,生命俗套仍然表现为一个有待着力突破的壁垒。
  生命的欢乐和香气针对的是恋爱关系(以之为基石),只不过当事人所能接受的是可修饰的恋爱关系,是众多类型中的一种。这种恋爱关系有这么几个特点:其一,发生在同性之间;其二,不是忠贞不二的一对一的关系,暂不具备长相厮守的诺言色彩;其三,在世人看来,这种恋爱关系有可能不合常规,突破了观念与世俗的藩篱;其四,这种关系带来的不是一个可记忆的人,而是永生难忘的感受力层级的回忆和沉醉。他所认可的恋爱关系是他不可拒绝的、命中注定的必由之路的衍生品,他生命中欢乐的奥义全系于此,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当时的拒绝犹如一次立誓,年轻时跟着感觉走,做出来这样的选择,现在时光荏苒,开始上了年纪,感官快乐力所不逮,但基于这种快乐的原则和价值判断依然棱角分明,从不向现实生活低头。退一步来看,恰恰是这样的拒绝、这样的拒绝所产生的迫切选择,以及这种选择所带来的感官快乐,不但没有消逝于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反而记忆犹新地成为生命礼赞,是人的半辈子所获得的生命瑰宝般的原动力。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我获得了如此这般的生命的欢乐,不怀疑,不动摇,不忘怀。这绝不是一个过失,更不是罪孽。这应是健康的欲望所唤起的积极生命的欢乐。凡是体验过感官快乐的人们都应当体谅这一点。千万人中,千万种恋爱关系,应该平等以待。即便是我所拒绝的,也与我所接受的不分高低贵贱,换作他人,也应作如是观。
  他并非要固守着一个拒绝者形象和姿态。他在拒绝这个词所下的力气越猛,表明他抗争的愿望越强烈,所承受的社会压力也越发沉重,同时,他对自己所认领的恋爱关系吁求得到全社会平等相待的憧憬越发清晰。他的拒绝一度是他人的拒绝的如数奉还。这是他对社会回应的一个反应。他们的拒绝态度如何,那就不提了。这是一次宣告,也是一次人权的抗争。但对于一位五十岁的诗人来说,有那么一点力不从心了,跟年轻时的那个拒绝者相比已经大不相同,如今喊出拒绝,更像是一次补偿:对昔日拒绝之夜惊心动魄、坐立不安的一次补偿。凡有拒绝处,皆是咀嚼点。生命中那些被拒绝的选项、路径、做法和价值,现在,不一定得以逆转,很大可能仍处于被拒绝的状态之中。拒绝就是舍弃,就是做减法,幸好在为数不多的选项中,仍能获得生命的欢乐和香气,这足以告慰人生。如果说以一个回忆者形象连通今昔是行得通的,那么,依托一个拒绝者形象保持当初的活力和天真,仍算得上是对有待展开的未来生涯的筹谋。现在,的确融入了对于过去所拒绝的那些事物的重新评价,以及对拒绝这一立场的重新审视。向拒绝学习,在拒绝中成长。现在并不见得已经显示出妥协的趋势,可能仍然要继续拒绝着(一些是原先拒绝的惯性使然,一些是新的拒绝的情况发生),在拒绝中继续开展生命下一阶段的欢乐颂。
  俗世和伦理的压力曾以一刀切的方式、老掉牙的口气向一个青年扑上去。他的选择可能具有叛逆精神,不被所处时代的主流价值观所接受,与其被动暴露在重重压力之下,不如主动跨出一步,将自己设定为一个泰然自若的拒绝者形象。这是我所拒绝的,而不是以一个被社会习俗唾弃的人的形象存在着。事到如今,确实还得自我审视一番的问题是:我拒绝的到底是什么呢?这样做值得吗?拒绝之彻底、之虚无、之兴起一并包孕发生,使得当事人毫无退路,绝不能向老套的生活模式屈服。快乐至上,他必须通过找到因为拒绝这么做而选择那么做可能带来的良性结果来判断拒绝的利弊得失。而欢乐指数就是一个评估指标。既然能获得生命的欢乐和香气,就表明这份拒绝其实是自我生命的一个邀约,有其合理性和预见性。很多时候,生命个体拒绝的是一个小小的欲望,并不是一个根本性的注定了悲欢二极的选择。不是为了拒绝而拒绝,而是为了让拒绝听上去更好受一些,伸张为生命的正义,实际上,积极的人生尚未谢幕,五十岁无论是对一个男子来说,还是一个竭尽所能的诗人来说,都是一个继续要去寻得开端的中继时刻。为时已晚,信乎?躺在青春时期拒绝之力所造就的功劳簿上可不行,还得继续拒绝点什么,尝试革新点什么、告别点什么。希望还能保有生命的激情,留给二三十年后更成熟的自我一个值得回忆的永不妥协的向生活奥义挺进的永恒青年形象。

202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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