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斯·希尼声称《挖掘》是
他第一次把感觉带入文字的诗,“它的节奏和噪音现在依然使我喜悦,尽管诗中的若干句子更多是有职业枪手的戏剧性而不是有挖掘者的聚精会神。” ①《挖掘》是希尼第一本诗集《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的第一首诗,这首诗直接自然地描述了在写作的间歇听到和看到的窗外的一幕:他父亲在地里挖马铃薯。
父亲是血缘的象征,将马铃薯连根挖出,也意味着写作是要挖开时间的尘土,重新将人的“根源”诉诸文字的天地。对于希尼来说,诗不是一种立足于观念的想象或者将观念具象化,也不是将某种文化以个人化的想象力将之虚构,而成某种服从个人意志的精神序列,相反是借助个人的日常生活某个时刻或某个契机,进入记忆和历史,向人生和历史的矿脉掘进。
希尼生于爱尔兰北部一个世代务农家庭。1961年以第一名成绩毕业于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英文系。1966年,希尼凭借诗集《一位自然主义者之死》一举成名,希尼的许多诗都取材于他在北爱尔兰的童年生活。第二本诗集《通向黑暗之门》,标志着他开始向爱尔兰民族历史黑暗的土壤深处开掘。他的重要诗集包括《北方》《苦路岛》《山楂灯》《幻觉》等。希尼是继叶芝之后伟大的爱尔兰诗人,也是当今英语诗歌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的“挖掘诗学”的出现,标志着一种从现代主义传统的强悍之下获得解放的诗学,获得了真正的语言自由,初看上去,仿佛诗人在重拾被人丢弃已久的现实主义传统,但是只要细加甄别,就不难发现,所有现实细节不过是为最终挖掘出词与物的深刻关联在做铺垫,同时由语言的焦点发散开来的诗的场域,有着严格的边境线,一贯备受赞美的诗人的想象力,在希尼这里,更多专注于历史现场的还原,而不是推动语言的轨迹僭越界线。
我的食指和拇指间
夹着一支矮墩墩的笔,偎依着像杆枪
窗下,响起清脆刺耳的声音
铁锨正深深切入多石的土地
我的父亲在挖掘,我往窗下看去
直到他紧绷的臀部在苗圃间
低低弯下,又直起,二十年以来
这起伏的节奏穿过马铃薯垄
他曾在那儿挖掘
粗糙的长统靴稳踏在铁锨上,长柄
紧贴着膝盖内侧结实地撬动
他根除高高的株干,雪亮的锨边深深插入土中
我们捡拾他撒出的新薯
爱它们在手中又凉又硬
对上帝起誓,这位老人精于使用铁锨
就像他的父亲
我祖父一天挖出的泥炭
比任何在托尼尔挖炭的人都多
一次我给他送一瓶牛奶
用纸邋遢地塞上瓶口。他直起身
一口灌下,又立刻弯下身
继续利落地切割,把草皮
甩过肩,为得到更好的泥炭
越挖越深。挖掘。
马铃薯地里的冰凉气息,潮湿泥炭沼中的
咯吱声和啪叽声,铁锨锋利的切痕
穿透生命之根觉醒着我的意识
可我没有铁锨去追随像他们那样的人
我的食指和拇指间
夹着一支矮墩墩的笔。
我将用它挖掘。
(吴德安译)
希尼将食指和拇指之间的笔——换句话说是处于写作状态的笔——,予以从“枪”到“铁锹”的身份转换,除了暗示写作不具有生死予夺的权力和一击致命的能力,或者如诗人自己谦虚的说法,可以创造戏剧性,从根本上说,诗人的语言意识发生了重大转变,质言之,不再作为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立法诗学的接续,而是要在个人和日常——对于语言来说是一片未经命名的荒地,——开掘出全新的诗意。在诗人的意识中,语言形象从“枪”到“铁锹”的转变,当然也是“挖掘诗学”的视点从公共经验、诗歌意识形态和传统文化的层面,向现实人生的转移——诚然,希尼不是一个具有先锋姿态的诗人,比他年长的英国诗人拉金和他熟悉的美国诗人阿什贝利、金斯堡和奥哈拉等诗人在不同写作维度上显示的先锋姿态,显然更为突出,他从来没有那种“登高一呼”的号令冲动,也没有布莱克式的华美修辞的癖好,他显得质朴、诚实,更像一位来自贝尔法斯特的农民,但是谁也不敢怀疑希尼作为一位诗人开阔的世界诗歌视野和先锋的诗歌意识。他对英语诗歌传统的谙熟除了来自于他的专业学习外(1961年毕业于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英语文学专业),还因为他一直处于英语诗歌的中心。从他对但丁、艾略特、叶芝、普拉斯、约翰·克莱尔、拉金、毕晓普等诗人的论述不难看出他的诗学视野和专业眼光,对波兰诗人米沃什、赫伯特以及俄语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深刻见地,更是表现了他不是一位拘囿于爱尔兰文学传统的地方主义诗人,相反他是一位以地方性知识或者经验去建立人类对诗的根本信仰的诗人。
“挖掘诗学”首先强调要找到声音:那是来自于窗外多砂石的马铃薯地,而不是来自头脑的回音室。笔和铁锹的类比作为这首诗的核心,并没有多少独创性,诚如诗人所说,它几乎是一种谚语式的常识,但是围绕它营造的语境,却出现了一个热烈、真切和令人身临其境的语言之场:从窗外一直延伸到他祖父挖泥炭的沼泽。诗的声音,与其说诗个韵律学问题,不如说是一个语言学问题。诗的声音的独特性,有时候是要从诗的声音形象去分别。或者将它看做身体感觉,是更为直接的办法。这种声音可以不是写作者的嘴巴发声,相反更像写作者的身体是一个声音的接受体,像一个蓝牙音响。
在艺术上,为了声音的保真,必须保持寂静:包括不限于写作者的屏声静息,诚然诗的声音也不能将写作主体的声音排除,适时的发声仍是诗的声音的丰富性的一部分,但是无疑不能像浪漫主义诗歌那种近乎专制的声音。其次,专注和沉潜也是诗的声音的基本保障,《挖掘》做出了示范。它并非如作者自谦的说辞那样,是一种粗糙的挖掘,但是他写作的“胚胎”,“打开了人生经验的矿脉”,它实际上在元诗的意义上对于现代诗歌有着更为具体而深刻的启示。当我们对现代诗歌美学形成许多重大共识之前,希尼的《挖掘》无疑具有启示意义。比如说,诗得自凝视,而不是走马观花;“诗到语言为止”,而不是“指点江山”。这些共识的形成,我们也可能曾经受益于希尼的写作——不是说教,而是具体的示范。“我的父亲在挖掘,我往窗下看去//直到他紧绷的臀部在苗圃间/低低弯下,又直起,二十年以来/这起伏的节奏穿过马铃薯垄/他曾在那儿挖掘”,没有深情的凝视,不会出现如此明晰的细节,“事实的诗意”终究是走马观花,其气息是发散的而非凝聚的,细节是凝聚的象征和气息的载体,气息在板结而芜杂的现实的某一刻闪光中只是处于一种游移状态,相反只有词语的铁锹挖掘到某一个深度,在铁锹停止那一刻——我们才发现马铃薯在被甩向空中时根茎依然连着一些土粒,我们才能身临其中地感觉到马铃薯在手中又冷又硬却带来最纯粹的快乐,我们才真正感受诗人发现的那样一种在马铃薯地二十年来起伏的节奏,与其说是一个诗人把感觉带进了文字,还不如说是一种诗的挖掘使得某种模糊的、被我们熟视无睹的情感得到了明确的命名。
一个诗人的卓异和独特不只是仰仗天赋的想象力,更在于他的专注、沉潜和克制。事实上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具备对事物的想象力,比如在你听到一群人闲聊时对于性的想象,一种古老而年轻的欲望对想象力的激发,使得日常不起眼的事物无不获得了意外的关联,其神奇的想象力几乎令你啧啧称叹;而对于传统诗人来说,想象力甚至被认为是上帝给予诗人的天赋,艾略特对布莱克的委婉批评和斯蒂文斯对浪漫主义诗人放纵想象的直接指责,更是源于现代主义对大师们对自我和传统的深刻反思。希尼是一位温和的批评家,他的注意力从来就是停留在诗歌先辈或同时代诗人的闪光处,并以一个同道人的强烈参与感由衷说出得体的溢美之词,而很少诟病那种失去对“舌头的管辖”的语言放纵行为,他更令人肃然起敬的是从年轻时代起,就将这种“专注、沉潜和克制”付诸具体的语言行动中,当我们读到“粗糙的长统靴稳踏在铁锨上,长柄/紧贴着膝盖内侧结实地撬动/他根除高高的株干,雪亮的锨边深深插入土中”的时候,这种描述的直接和细节的明晰,除了充分凝聚了气息的能量,它还意味着想象在这里已经转化成了一种向内凝视的力量。我们可以认为这一切是诗人在写作第一现场所见,但是依照写作的惯常经验,每一个写作者都可能把这样一个记忆时刻虚构成此时此地的诗的发生,它显然不同于史蒂文斯的“最高的虚构”——那是一种语言背后经历了象征主义的大转换之后的场景或意象,——在希尼这里,“挖掘诗学”建立了一种“此时此地”的、关乎诗的时间的全新观念,一切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发生于此时此地,看上去它暗自响应了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开篇的伟大说教,事实上希尼从来就是将诗的具体性置于观念之上,他可能不愿意去做一个先锋诗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写作是现代主义传统的延续,相反他从根本上是反对现代主义诗歌的形而上学的,相反,希尼的写作是将诗歌的形而上学,深深根植在现实人生的具体性之中。“马铃薯地里的冰凉气息,潮湿泥炭沼中的/咯吱声和啪叽声,铁锨锋利的切痕/穿透生命之根觉醒着我的意识”,希尼总是以身体的在场和感受的明晰,为读者开启诗的众妙之门,不“指点江山”,“点到为止”,语言的克制不是削弱而是加强了诗的力量。
希尼朝向记忆的挖掘,不是里尔克经验诗学的简单传承,相反他开辟了更为丰富而开放的诗学维度,看上去朴拙,平常,甚至有些粗糙,其实他的诗歌内核,有一种更为深刻的谦逊和内在的民主精神,打破了现代主义主客二元对立时常不得不面对的尴尬和困境,他在诗歌中建立语言的关联,不是基于因果关系,而是基于一种联系性原则。这种联系不是简单的由父亲到父亲的父亲,而是在具体的语境中使得祖父成为家族历史的象征,同时因为祖父挖泥炭的传统,在日后的写作中,沼泽中的泥炭成为了诗人一个非常重要的写作向度。《沼泽女王》神灵附体般采用第一人称叙述,18世纪在贝尔法斯特附近发现的莫伊拉女王,她是维京贵族,诗人由此再次找到乌尔斯特与其维京过去的联系。“这点对希尼非常重要,因为他现在有实际的、历史的证据去把爱尔兰与丹麦维京人和日德兰本身联系起来。”②在希尼眼里,王冠会腐朽,宝石掉在泥炭块里就像“历史的轴承”——这个深刻的意象使得历史的荒谬以虚幻的形式呈现,但是它并没有陷入历史虚无主义,因为诗人深信女王的那条没有腐烂的发辫,就是“一条黏糊糊的沼泽脐带”,它被割下来,也伴随着传统的新生,一如“泥堆上的点点微光”。
如果说这一类凭借个人化的想象力将重构的历史置于一种客观性之中的作品仍然带有某种强烈的现代主义印记,那么来自家族或者血缘的记忆,即是说离诗人更近的、具有亲缘关系的历史,则在诗中获得了更为直接的语言礼遇,也彰显了诗人在语言上的沉潜和克制。颇负盛名的《期中请假》(又译《期中假期》)一诗就是一个经典的范例——
整个上午我都坐在学校的医院里
下课的铃铛不断发出丧钟般的声音。
下午两点,邻居开车接我回家。
在门廊里我看到父亲在哭泣
在以往所有的丧礼中他都能应付自如
吉米大叔说这次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我进门时,婴儿在笑着呀呀学语
晃动童年,让我不好意思的是
大人们都站起来和我握手
还对我说他们“很同情我的遭遇”。
人们耳语着告诉陌生客人我是长子,
长期住校,妈妈将我的手
握在她的手中,咳出哀怨不已无泪的叹息。
十点整救护车拉来了
尸体,浑身已被护士清洗干净缠满绷带。
第二天早上我到楼上停尸的房间,鲜花
和蜡烛抚慰地放在床边;这是六个星期来
我第一次看到弟弟。现在他更加苍白。
左边太阳穴上留着暗红的伤痕,
躺在一个四英尺长的小盒子里就像睡在床上。
没有多彩的伤疤,汽车干净利落地将他撞飞。
四英尺的盒子,一英尺代表他一年的寿命。 此诗写于1972年诗人的弟弟的忌日,是诗人对童年悲伤往事的回忆。时隔几十年以后,悲伤早已被时间冲淡,但是诗人在弟弟的忌日再次找回了当时的心境,他没有去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没有交代写作的第一现场,而是直接进入诗的现场,仿佛在当下发生,同时将再次涌来的悲痛,浓缩在一个明晰的场景里,充分显示了语言的描述性的力量。也许我们不妨说,描述性的诗歌,天然携带的直接客观的倾向,赋予了语言无可争辩的正当性,使得作品更加开放,也给语言带来更多机遇,不像里尔克的《预感》那样,为实现词与物之间的准确性,令人颇费思量或者要坐等一个灵光闪烁的时刻,当然也省去了意象化过程的艰难提纯,语言适度的粗糙,不是削弱而是提升了诗的质感,换句话说,它是原生的,真正源于“语言的观看和倾听”,而不是修辞化的。这种原生的场景,具有风俗画的质感,尽管它看上去有些散文化,但是真正的散文化是,重于事实的叙述。希尼将后来听说的小弟弟克里斯托弗被一辆小汽车撞飞的经过和若干令人动容的细节都略去了,比如他弟弟休抱起克里斯托弗,他流着血,“然后那辆小汽车里的一位乘客下来,接过克里斯托弗,抱着他沿着我家的小路走了三十或四十码,休跟在后面,一直哭着。我妈妈,正在外面的晾衣绳上晾衣服,听到声音跑到外面路上看到了发生的一切。”③希尼截取了他从学校请假回来看到的悲伤场景,无论是小弟弟的死带给家人的悲痛,还是亲人之间更加亲密的细节,语言聚焦于“左边太阳穴上留着暗红的伤痕”,悲痛最大限度地浓缩在细节中,它还意外地呈现了童年时代的朴素人伦,远不是仅仅停留于一种邈远的怀念之情。“四英尺的盒子,一英尺代表他一年的寿命”,生命的长度和盒子的长度的比照,在这里度量出真正的东西,是没有说出的悲痛,换句话说是对悲痛最切近语言中心的命名。
1995年,希尼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称他“具有抒情诗般的美和伦理深度,使日常生活中的奇迹和活生生的往事得以升华”。“挖掘诗学”当然不能涵括希尼毕生的写作,他是一位集大成又具有开创性的诗人。若以“挖掘诗学”去洞窥他的诗学的最高成就,是他最终在日常生活的平凡中挖掘出了奇迹,在习见的琐事中挖掘出了人类的存在,在平常的事物中挖掘出了语言的本质——从而使得诗得以从个人和日常出发,直抵信仰般的存在。2010年,诗集《人之链》出版,这是诗人2006年中风之后贡献的又一部力作,它从更高的层面定义了“挖掘诗学”,集子中的同名诗作,可以看做是这部诗集的核心——
在特写镜头里看到食品袋
在志愿工人手里传递,士兵
在暴乱的人群头顶开枪,我再一次
被麻袋两头的把手紧紧绷住,
那曾是我使劲拽出来,攥结实
刚好趁手的两团粮食,准备甩上去——
眼睛相互配合,喊着一二,一二
扔向拖车,然后弯下腰,连拖带拽
再让下一袋出手。没有什么比得上
猛然释去重负的瞬间,那是累断腰背的辛苦
最真实的回报,那种撒手而去的感觉不会再有了。
或许,还有一次吧。然后没有下次了。 世界的荒谬被并置在一个诗的时段:传递食品袋的志愿工人和在暴乱的人群头顶开枪的士兵,当然还有记忆——记忆中搬运粮食那个释去重负的瞬间,在这样的语境中,诗人奇迹般地赋予了人的最简单、也是最辛苦的合作以存在意义上的最高价值:真实,快乐,虽然辛苦;而不是虚幻,混乱,失去自我,沦为工具化的存在;当然也深深地激活了良知。为了强化诗意的价值,一位诗歌技艺臻于炉火纯青的诗人,当然深谙身体记忆会邀请读者深入诗的腹地,“一二,一二”,连拖带拽的沙沙声,恰好称手的那一瞬,这些能够令人感同身受的身体感觉无疑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读者,诚如爱默生所说,诗歌中的惊奇并不是表达上的出人意料,而是让人猛然意识到自身生命力的涌动。希尼的诗始终以低调、强韧而坚决的身体感觉贯穿,将身体作为诗的最可靠的媒介。对于这首诗的意蕴的丰富性,还有一点我们不能忽略,那就是诗人已然经历了一次中风带来的“撒手而去的感觉”,由此将一袋食品或粮食在人和人之间传递的感受,全部成功地转化为生命或存在价值的高度——这就是对“人之链”的最高意义的命名。
《人之链》比起希尼的早期诗歌,显然有了更为深刻的简洁和明晰,以及节奏的张弛适度,诗人和译者王敖有一段极为精彩的评论,“伟大的诗歌常常具有一个特点,不管它说的是什么,它做的同时就是它说的。它说的是自然它成为自然里的一道源泉,它说的是死亡它滑下生命的悬崖要死给你看,它说的是虚无它变成虚无的容器让你听个回响,它说的是人之链——它一次次联结了我们。在更高的存在看来,它跟人没区别,在我们看来,它似乎有神性。”④还有什么样的诗比它在庸常人生中挖掘出光辉的、而且是如此令人信服的神性有更为伟大的语言作为呢?
希尼是英语诗歌中少有的、声音独特的诗人,他摆脱了写作的魔咒:“影响的焦虑”。他的法宝并非某个诗歌先辈传授的锦囊,而是像他父亲和祖父手中的铁锹一样简明,即是说,挖掘,朝着自身人生的矿脉——当然它不限于个人,还有父母、祖父以及爱尔兰的地方性知识。希尼有一首令哈罗德•布鲁姆激赏的杰作《丰收结》,又译《丰收蝴蝶结》,大约写的是一种类似于中国结那样的东西。它是爱尔兰传统习俗中的一个东西,做完即弃,或者被小孩收藏于松木衣橱里,和中国人过年的时候将中国结作为一种吉祥的装饰,有点类似,又不一样。父亲不在了,丰收蝴蝶结就成为一个进入传统的入口,它成了诗人和父亲、现在和过去、自然和艺术的连接物,同时它当然也是一个缄默之物,仿佛这种缄默包含着当初父亲打丰收蝴蝶结时的沉默。“当你打丰收蝴蝶结/你也把你身上变得醇厚的沉默/掺入麦秸里”,如今诗人显然理解了父亲的沉默,并尝到它的“醇厚”,因此它尽管是一个麦秸织成的蝴蝶结,但是诗人声称,“麦秸不生锈/但会发亮”,或许除了诗人,一般人很难敏感到格外注意手指的反复接触使得麦秸发亮,故而“麦秸不生锈”几乎隐含着某种近乎对永恒的信念。
对于丰收蝴蝶结的沉默,诗人找到了一个进入它的内核的入口,即是从它的圆环窥视,他看见了看不见的,他看见了逝去的一切又出现。从语言学的角度讲,他所触及的语言的沉默由于“理解”和“窥视”——这当然是对记忆的窥视——语言开始言说,“我们在铁路斜坡之间走着/进入一个黄昏,那里有茂草和蠓虫,/直冒的青烟,树篱里的旧床头板和犁/外屋墙上的拍卖告示——/你翻领上别着一个丰收蝴蝶结”⑤,进入记忆的活生生的场景使得丰收蝴蝶结自然而然获得某种象征,或生成某种意义。“艺术的目标是平静”是希尼从叶芝早期著作中读到的一句话,它的出现仿佛语言的寂静行动从记忆延伸到更远的传统,这是一种定义艺术的声音,只是丰收蝴蝶结巨大的沉默中一个来自背景墙的声音,丰收蝴蝶结的孔洞和罗网的关联寄寓了更遥远的乞灵谷神的时期。那谷神是个精灵,从丰收结的罗网中逃出,那些编织丰收蝴蝶结的人们或许不无失望,但是在诗人看来,丰收蝴蝶结“刚刚被谷神溜走/却因为它穿过去而擦亮,仍有余温”,这种谷神传说的、通过个人化历史想象力赋予温度的,正是和父亲的手反复摩擦而擦亮的麦秸有着内在的一致,诗人有了这样的发现,丰收蝴蝶结的缄默便是一种“醇厚的沉默”而不是死寂和空虚,其本身也脱离了有用性的羁绊进入精神场域,微微发亮一如某种含蓄低调的、关于爱的信念和希望。
希尼“挖掘诗学”的词语之锹,是朝向个人、日常、记忆,以及从血缘传统到爱尔兰地方性知识,在他的铁锹下发出哧哧声或啪叽声的,是未经命名的马铃薯地或掩藏着古老化石的泥炭沼泽,此间时常有汩汩的流水湿润干涩的砂石甚至一涌而出而成一面明镜,身体感觉的参与使得诗的声音变得清澈而独特,最终汇入爱尔兰大地的元音的合奏。他从人生的矿脉里挖出的,是历史的教科书上过去不曾有、以后也不会有的带着血肉气息的细节和风俗画般的场景,构成了一部更为鲜活的爱尔兰稗史。在爱尔兰历史上,希尼打破了他的前辈叶芝那种高蹈诗学,他降低了音调,俯身倾听大地的元音,终其一生挖掘——用笔。没有哪个诗人在荒地里挖出如此多丰富的宝石——这些宝石不是“历史的轴承”,而是一座更为真实的历史建筑的砖瓦,因此,在米沃什的“诗的见证”的意义上,希尼是一个完成度极高的诗人。
从1995年希尼获得诺贝尔奖开始,他被不断介绍到中国,近年来更是密集出版了他的三十年的诗选和文选,三部晚作也及时通过翻译被介绍给我们。吴德安和王敖是希尼的出色译者,但是我们期待那充满活力和富于原创性的诗出现在更为完美的译笔下。尽管如此,希尼的写作,包括从“挖掘诗学”所透视的,不过是他的宏伟诗歌大厦的一角。于坚说,“我这一代诗人的幸运是,经历了‘文革’那样令人绝望的时代,我们依然见到了希尼。他还在世,好像在等我们从地狱里被释放。我总觉得他就是某部电影里,监狱大门打开时,站在阳光中,手枕着汽车引擎盖的某人。当我遇见希尼这样的诗人,那些思想钳制和美学禁忌就永远失效了。是的,诗可以这样写。是的,莎士比亚、歌德、杜甫或者里尔克都这样写。里尔克说过,诗是经验。他可没说诗是想象,或者诗是虚构。但希尼更接近我们,那些不朽的经验经他擦去灰尘,就像早餐盘子里盛着的熟土豆一样强烈醒目。”⑥现在希尼不在了,但是他的全部诗歌呈现了一个更为立体的希尼,从那里我们可以听到更为真切的挖掘声,它不单是激励了我们在语言的泥泞中,要甘于做一个“淤泥之子”,沉浸其中,还为我们坚定诗歌的信念源源不断注入力量,正像面对丑陋的现实,《图姆路》为爱尔兰人民树立诗的信念那样。
注释:
①参见《希尼三十年文选》18页,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
②参见《开垦地:诗选1966-1996》221页,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
③参见《踏脚石:希尼访谈录(上)》27叶,雷武铃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
④参见《人之链》134页,王敖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
⑤此处引用黄灿然译文,参见《开垦地:诗选1966-1996》278-279页。
⑥参见于坚《怀念希尼》,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2日14:19 来源:京华时报